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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汪曾祺的语言观解读《八千岁》

2024-06-01刘鹤瑶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汪曾祺

刘鹤瑶

[摘  要] 汪曾祺认为,语言是小说的本体,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语言的四种特性,即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动性,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观。若以这种语言观解读《八千岁》,便可看到小人物的悲欢苦痛之下,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在其中蕴含着的则是人物生命之厚重。

[关键词] 汪曾祺  语言观  《八千岁》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4-0029-04

汪曾祺是一位具有强烈语言自觉性的作家,他认为:“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1]这种语言本体论的观点是对传统的小说语言工具论的突破,在此基础上,汪曾祺从更深层次提出了语言的四种特性,即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动性,由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观,使作品具有别样的魅力。在汪曾祺的“高邮序列”里,《八千岁》不算特别显眼,其既不像《受戒》那样具有破界意义,也没有《故里三陈》那样众口称赞,绝大多数评论认为该小说书写了“小人物的悲欢”。然而,若是从汪曾祺的语言观入手,便可看到,朴素、平淡的语言下所展现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和生命之厚重。

一、语言的内容性:三个阶层勾画一个时代

汪曾祺在《小说的思想和语言》中表示:“过去,我们一般说语言是表现的工具或者手段。不止于此,我认为语言就是内容……我认为,语言和内容是同时依存的、不可剥离的,不能把作品的语言和它所要表现的内容撕开。”[2]在这种观点下,《八千岁》以符合人物特征的语言塑造了三个阶层,即市民、没落世家和军阀,塑造人物的语言各具特色,所传达出来的态度和思想也各不相同,勾画出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

八千岁是一个靠勤俭发家的小市民,小说从最能突出其形象的绰号、服装、外貌和商业行为四个方面对其进行了描写。“据说他是靠八千钱起家的,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八千岁。”“他如果不是一年到头穿了那样一身衣裳,大家也许就不会叫他八千岁了。”[3]前半句是八千岁绰号的由来,表现了他的勤俭,后半句则明显带有贬义,表现了他勤俭背后的吝啬守旧,只需寥寥几句,作者就在人物尚未出场时给他定了性,可见其语言运用的准确精深。接着,作者细细地描写他那洗得发白色又打了许多补丁的“二马裾”和“大头大脸,大鼻子大嘴,大手大脚”的长相。但性格和长相只能算是个人的特性,生存之道才能反映一个阶层的共性。“买米的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楚……一边量,一边唱:‘一来,二来,三来——三升!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接过钱,摊平了,看看数,回身走进柜台,一扬手,把铜钱丢在钱柜里。”[3]对买家的了解反映出他的观察力很强,一连串动词的使用则像连环画一样展现人物动作,反映的是八千岁在行业中的游刃有余,这种实干精神揭示的便是他发家的内在原因。

第二个主要人物宋侉子的身份是没落世家,作者依旧用寥寥数语便给他定了性:“他也是个世家子弟,从小爱胡闹,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花鸟虫鱼,无所不好,还特别爱养骡子养马。”[3]他在行为上随心所欲,身份却是世家子弟,对比冲突之下显现的是礼教的分崩离析。人物性格和时代变迁就在人物背离传统的行为中得以彰显:“他相骡子相马有一绝,看中了一匹,敲敲牙齿,捏捏后胯,然后拉着缰绳领起走三圈,突然用力把嚼子往下一拽……若是纹丝不动,稳若泰山,当面成交,立刻付钱,二话不说,拉了就走。”[3]作者用几个动词便将宋侉子的相马之道完全展现出来,表现的是他的精明能干,“立刻付钱”和“二话不说”又表现出人物的直率潇洒。门第高贵的世家子弟放浪形骸,从行为到性格都在向市民阶层靠近,反映的时代处于“从宗法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阶段”[4]。

八舅太爷是小说中的第三个阶层,即军阀。“这里的人不知为什么对舅舅那么有意见。把不讲理的人叫作‘舅舅,讲一种胡搅蛮缠的歪理,叫作‘讲舅舅理”。“舅舅”这一称谓本就带有权威感,“胡搅蛮缠”四个字又将这种权威定义为不讲道理,八舅太爷的地位和性格就形象地展现出来。而“非常时期,军事第一,见官大一级,他到了哪里就成了这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县长、区长,一传就到”[3]这句话,看似是对八舅太爷形象的深化,实则暗含时代背景。1937年末扬州沦陷,1939年10月,高邮被日军占领,“非常时期”“军事”“商会”“日本人”几个词就将故事发生的时间限定在了1938年初至1939年上半年。在这样一个动荡的背景下,八舅太爷对宋侉子和八千岁的搜刮是对当时局势的反映。文本中仙女庙作为粮食集散中心,接收本地贩粮乃是常例,“常例”两字,点明时局之动荡不安已持续很久。别的粮商提前花钱打通关节以拿到准予放行的执照,八千岁没有花这笔钱,因此被八舅太爷存心找碴,“存心”二字深化八舅太爷不讲理的形象,并以“军法”两字揭露出国家危亡之际,军阀却打着保护人民的幌子发国难财的丑陋现实。作者看似是在简单叙述故事,实则以小镇形势反映国家局势,用三个阶层勾画出了一个时代。

在语言就是内容(思想)的观念下,汪曾祺的语言精准又翔实,寥寥数语便能将人物的特征展现出来,褒贬立现。作者看似仅在塑造形象,却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特色。

二、语言的文化性:字条诗词揭示人物心理

在汪曾祺看来,语言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应该包含着文化。也就是说,语言的文化积淀越深厚,所蕴含的内容也就越丰富。《八千岁》中,语言的文化性最为突出的表现在两张字条和两处诗词上,只是作家并未从正面表现文化积淀下的意境意蕴,而是以文化內涵之深反衬人物之滑稽,这种语言书写既符合于整个文本的语调,也在揭示人物心理中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

“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子,上漆四个黑字,道是:‘食为民天。竖匾两侧,贴着两个字条,是八千岁的手笔……一边写的是‘僧道无缘,一边是‘概不作保。”[3]乍一看,两张字条犹如对联,可“竖匾”两侧贴对联本就显得滑稽,字条内容又非祈福求运,而是拒绝施舍与帮助,在对联这种文化之形的“破”中,“立”的是人物之形。八千岁既拒绝给和尚布施,也拒绝为人作保,两张字条一反传统,一反现代,仅十二个字,人物的冷漠与自私心理便呼之欲出,只重利益不重情感的形象也得以建立。“牡丹绝色三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这句诗的引用则是文本语言文化性的另一展现。诗的字面意思是:“牡丹总是在温暖的春天绽放其天姿国色,怎能与寒冬时节开放的腊梅匹配成双?”诗人将美妓比作牡丹,将自己比作梅妻鹤子的林逋,以此差距来婉拒想要相嫁的妓女。 如此之意却在文本中被这样使用:“他们在心里想:这样的人,这样的命,深深为她惋惜;有人不免想到家中洗衣做饭的黄脸老婆,为自己感到一点不平;或在心里轻轻吟道:‘牡丹绝色三春暖,不是梅花处士妻,情绪相当复杂。”[3]诗句的文化内涵有多深,对人物的讽刺就有多重,明明是自己得不到,却还能以拒绝的方式自我安慰,自欺心理与背后的精神胜利法展现得淋漓尽致。八舅太爷的匪气和蛮横最为明显,诗词的引用则为他增了些“风雅”气,使这一人物形象更加丰富完整。在肆意搜刮民众的古玩字画时,他拿出自己的画作作为交换,并专门请人刻了两方压角图章:“一方是阴文:‘戎马书生,一方是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3]《紫钗记·折柳阳关》里的词句在这里被八舅太爷化用,以“戎马书生”四字自诩,以“富贵英雄美丈夫”彰显自身的豪放与潇洒,这便是他心理上的自我形象,与其借军威鱼肉百姓,拿自己的画作去抢别人的好字画古董的行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体会到了传统文化之美,却未体味到文化的内蕴,讽刺之下便是人物的滑稽可笑。

字条诗词处处与人物无关,却字字反映着人物之心理,以文化之形、文化之意和文化之美揭示出个人的冷漠自私、群体的自我欺骗以及军阀的傲慢自大,使整个社会的面貌得以展现。

三、语言的暗示性:四处留白构建生命厚度

关于语言的暗示性,汪曾祺认为要重视“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衡量语言美的关键就在于其传递的信息、暗示的内容有多少。庸俗的语言一句话就只是一句话,而艺术的语言却能以一句话传达很多句话,这在小说中就突出表现为“留白”。《八千岁》中有四处明显的留白,分别是对夏家的叙述;机器轧米对八千岁的影响;阎瑞生事件;八千岁最后的转变。四处叙述均点到为止,暗示的却是由传统到现代的时代变迁,而八千岁的遭遇贯穿始终,其生命的厚度也就随之得以扩展。

有关夏家的叙述以“八千岁米店的门面虽不起眼,但后身很大”起,以“刻字涂金的牌位东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鸽子粪”终,开始的有多气派,结束的就有多苍凉。这样一个望族的败落所显示的便是时代变迁对一个阶层的冲击,而身处其中的八千岁,却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由此被人称作“是一只螃蟹,有肉都在壳儿里”,一衰一兴的对比之下,两者仿佛并无联系,然而,放到整个时代之下,便可看到,世家之败有传统守旧之因,而这便是八千岁最大的特征,他从穿衣吃饭到待人处事,拒绝一切新的事物。由此,夏家之衰所暗示的其实就是守旧的八千岁的结局。机器轧米对八千岁影响的戛然而止虽也是对他守旧思想的揭示,却有了不同的意蕴。机器的出现使各类生产活动变得省力又高效,而八千岁所在的县城里的人认为机器轧的米不香,专门买他家米的顾客也就成为传统与现代生产工具进行最后交锋的标志,所暗示的便是那个处于新旧交接的时代。传统究竟能撑多久作者不提,却转而描写八千岁如何去看师傅筛米:“筛米的屋里浮动着细细的细米糠,太阳照进来,空中像挂着一匹一匹白布。八千岁成天和米和糠打交道,还是很喜欢细糠的香味。”[3]传统之美就在这如诗般的语言中得以显现,并化作细糠的香味,使八千岁的生命在享受与沉醉中有了活力与光辉。

阎瑞生事件仅在八舅太爷穿着铁机纺绸裤褂拉车时被提及,看似是一处闲笔,呼应的却是八舅太爷的“敲竹杠”事件,所暗含的则是现代社会的畸形发展。该事件发生在1920年的上海,阎瑞生是某洋行的职员,爱寻花问柳又嗜赌成性。赌场失意后他向相好的讨借钻戒,卖了六百大洋想要发一笔横财,结果输个精光,因此谋杀了名妓王莲英。同样是恶少,同样的挥金如土,也同样与妓女有关,八舅太爷从八千岁那里“敲竹杠”敲到八百大洋,却将其中六百给虞小兰买斗篷,“好让她冬天穿了在宜园梅岭踏雪赏梅”[3]。一个是蓄意谋杀,一个是“诗意盎然”,前者展现了金钱使人性扭曲,后者则展现了有匪气之人的“风雅”,二者表面看起来对比明显,却在八千岁这些“牺牲品”的血泪中,展现了当时社会的畸形,对一个省吃俭用一辈子的人“敲竹杠”,并将这些钱用在他认为最不值得的妓女和饮食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谋杀”?也正是在这一事件的打击之下,八千岁对生命有了新的认知。结尾处的留白所暗示的便是八千岁的转变。他将“僧道无缘”“概不作保”两张字条刮下,又将自己的二马裾换了下来,与儿子一同换上与常人无异的长袍。吃晚茶时,当儿子依照惯例给他拿来两个草炉烧饼时,他却把烧饼往账桌上一拍,大声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3]这显示的是他从思想、着装、饮食三方面对旧传统的脱离。时代由传统向现代变迁,人物也随之由固守旧传统转变为接受新事物,文本就在此终止,而作者不说这一转变是好是坏,可谓是一妙笔,因为只有在无定论之下,人物生命的才有无限的可能性,生命的厚度才能继续扩展。

四处留白层层递进,暗示的是一个时代变迁的全过程,彰显的则是主人公八千岁的转变。这种转变是一个处在时代变迁中的小人物的生存之举,不可不为,也不得不为,有无奈与血泪,却也有不断扩展的生命厚度。

四、语言的流动性:内在联系勾勒时代苦痛

汪曾祺认为:“语言是活的,流动的。语言不是像盖房子似的,一块砖一块砖叠出来的。语言是树,是长出来的。树有树根、树干、树枝、树叶,但是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树的内部的汁液是流通的。一枝动,百枝摇。”[5]《八千岁》中语言的流动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四个人物形象之间的巧妙相关;一是内部细节的呼应,分别体现的是文本局部的流动性,联系起来便能看到一个整体,在其中缓慢流动着的则是一个时代的苦痛。

文本以流动的语言塑造了四个人物形象,每个人物形象看似毫不相干,实则有内在联系。文本最先介绍了八千岁的生平和为人处事,在介绍到他的商业活动时笔锋一转,指出他有一副大碾子与五匹大骡子,其中两匹大黑骡子就是花了八百现大洋從宋侉子手里一次买下来的。字字未偏题,然而带出了新人物,足可见汪曾祺语言之自然流畅。“一次买下来”的直爽又正对宋侉子的率真性格,仅仅五个字,两个人物的友好关系便有了连结点。接着,文本又以“宋侉子每年挣的不少。有了钱,就都花在虞小兰家里”[3]简单的两句话,引出了美妓虞小兰,正是这“每年挣的不少”和“都花在”几字,为虞小兰能够在八千岁出事时伸出援手埋下伏笔。八舅太爷的出场更是直接明了:“八千岁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这使许多人很生气。八千岁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碰上一个八舅太爷。”[3]“那样有钱”又“那样俭省”表现出他财力之雄厚,“使许多人很生气”表明他资产之丰厚几乎成为人人知晓的事情,他的吝啬又使人们时常谈起他,这些都为他后期的遭遇埋下伏笔,“万万没想到”的转折意便是最好的证明,八舅太爷必定会在钱财上与八千岁产生联系。可见,衔接处的语言虽散却不离主线,在流动中促成了人物转换,又始终未脱离主人公八千岁,主线辅线一齐汇入八千岁被敲竹杠的苦痛之中。

文中有两处内容明显相呼应,一处是八千岁允许儿子养几只鸽子,“他觉得这很有趣,而且想:这是怎么回事呢?父子二人,此时此刻,都表现了一点童心”[3]。与之相呼应的便是八千岁被敲竹杠后,去参观满汉全席,在听到赵厨房抱怨买不到鸽子蛋时竟说:“你要鸽子蛋,我那里有!”[3]一个冷漠自私的人竟在看鸽子中“表现出了一点童心”,又在他人缺东西时大方地说:“我有啊!”在“鸽子”的前后呼应下,是八千岁人情味儿的强化。另一处是“草炉烧饼”的前后呼应,八千岁因为吝啬,不能省的晚茶、陪客皆用最便宜的草炉烧饼代替。然而在被八舅太爷敲竹杠后,儿子给他拿来两个草炉烧饼,他却大声说:“给我去叫一碗三鲜面!”[3]这反映了人物由吝啬到豁达的转变。这种转变并非来自“那一点儿童心”,而是八舅太爷的敲竹杠,转变之下尽显无奈心酸。

语言的流动性一方面体现了四个主要人物的散与聚,另一方面体现了八千岁的心性之变,两个方面共同汇聚出一个时代之下的人物变化,这些转变看似都是好的,却是突然的,而突然之下,必然有不定,也自然会有苦痛,转变有多明显,暗藏的苦痛就有多深。而看似只有主人公八千岁一人的苦痛,却在那句“他已接到命令,要调防,和另外一位舅太爷换换地方”[3]幻化成一个时代中无数人的苦痛。

五、结语

在具有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和流动性四种特性的语言中,《八千岁》以一个小市民为主线,通过三个阶层勾画出一个时代,由群体的心理细化至人物的生命体验,最终揭示人物变化之下苦痛,并映射出整个时代的苦痛。这种宏观与微观的结合便是小说的独特之处,汪曾祺先生也不愧被誉为“一个中国式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参考文献

[1]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 4 散文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2]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 5 散文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 2 小说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4] 翟业军.微缩的全景,微苦的生命——汪曾祺小说《八千岁》精读[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1(2).

[5]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 6 散文卷[M].邓九平,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特约编辑 刘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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