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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之诠:中晚明馆阁文臣碑传文中的处士群像及其文学表达

2024-05-29安家琪

东吴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集部处士布衣

安家琪 刘 顺

由于文本创作与社会关系的错综缠绕,明清文学的演进展现出明显的分层。在“底边文学”的发展进程中,①有关明清文学研究领域“底边文化与文学”的提出,参见罗时进:《文学社会学——明清诗文研究的问题与视角》,第42-49 页,北京:中华书局,2017。以“差序混层”与“众层化创作”为突出标志的布衣文学之兴起,②罗时进:《明清诗界的“差序混层”与“众层化创作”》,《江海学刊》2017 年第3 期。是有明一代颇为显目的社会现象。布衣力量的被关注,既缘于创作主体在题材选择、文体运用及风格呈现等面向上的类型化程度与个人化色彩均规模初具,亦同他者的诠释密切相关。“吾先人终委巷布衣,躬处士之节”③[明]申时行:《陆处士合葬墓志铭》,《赐闲堂集》卷二五,《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522 页,济南:齐鲁书社,1997。的表述意味着,明人对布衣处士具有大体稳定的角色认知。④“处士”多指未入仕的读书人,但明人的碑传文中“处士”一词的指涉对象,有泛化倾向。故本文之“处士”意指未曾入仕者。明代中后期,布衣处士作为书写对象,频见于馆阁文臣的碑传之文。⑤从社会转型的角度,本文采纳历史学界对于“明中期”始于成化的判断。参见张显清主编:《明代后期社会转型研究》,第3 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碑志以追述逝者生平、盖棺定论为用,包括行状、墓志、碑文等文类。尽管上述文类的物质载体与存在空间各异,但在“述平生大略以昭诸后世”的意义上,其文体功能则有较大重合,文风亦均以真诚、雅泽为要。人物传记文同样具有相似的功能及语体特征。虽然,碑传文中谱系、事件的部分失实是此类文体的内在特性,但模式化的书写,依然大体确保了其成为观察特定时段下写作者与被写者之“制度性角色”的重要文本。①刘顺、刘丽:《制度变迁的文本印迹:开元、天宝墓志文中的“孝”之书写》,《历史文献研究》2021 年第2 辑。在明代的文化传统中,为逝者向馆臣请文,是为荣耀;馆臣的文集中亦多保留此类碑传之作。由于馆臣为数众多,且英宗以降,逐渐形成“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政治传统,故下文主要以阁臣文集为样本,考察中晚明馆阁文臣碑传文中的处士形象及其文学表达。

一、明代馆阁文臣碑传文中传主的阶层变化

明代馆臣碑传文所涉之传主,以中上层官员为多。下层官吏所以能入文者,多缘其具备应对具体问题的卓越能力。②如:陈循《芳洲文集》(明万历二十五年陈以跃刻本)及《芳洲文集续编》(明万历四十六年陈以跃刻本)所涉碑传文,其中约三分之二系为三公、三孤、六部尚书、都御史、侍郎、知府等四品及以上官员或其配偶所作。为同知、知县、主事、推官等五品及以下的官吏及布衣所作之文,仅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左右。洪武至景泰间,为处士作碑传之文,在馆臣的文体写作中比重渐增。历经天顺、成化之短暂回落,弘治以还,馆臣碑传文中处士占比虽不及洪、景之时,但总体趋势则是在回升中归于平稳,万历之后更趋稳定。自阶层变动的角度而言,明代前期处士占比高于中后期,当与此一时期阶层分化尚未深度影响时人之观念及日常生活相关。嘉靖以降,处士的身份类型亦渐趋多元,涉及诸生、举人、居士等群体。上述现象既显示出,伴随天顺以降润笔的增加,为各类人物作碑传文成为馆臣获取额外收入的重要渠道;③[明]叶盛:《水东日记》卷一“翰林文字润笔”条,第3 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也提示着,中晚明差序混层、价值选择多元之表象下,恰是阶层壁垒日益深固、阶层流动渐趋艰难,以及打破阶层固化的普遍诉求。借助名臣之文提升逝者及其家族的知名度,成为中晚明时期,力所能致之布衣群体的常态选择;而官员对于地方势力的借重及对士人横向流动趋势的认知,也是官员回应此种诉求的重要动因。④安家琪:《魏阙江湖:中晚明“布衣权”的可能及其文学史意义——以布衣山人与朝中官员的关系为视角》,《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2 期。

白衣出身者步入仕途后为已故父母请文的现象,在中晚明甚为常见,诸如李东阳《遗善处士顾公墓表》、李春芳《秦从川公墓表》《一溪处士狄先生墓志铭》、申时行《屯留路公传》、王锡爵《王质斋墓志铭》、余有丁《云山处士林君墓志铭》、沈一贯《范处士暨配张氏合葬志》等文,均系此种情形下所作。柏文莉言及唐、宋间墓志之别,认为唐人擅援经典,少有直接而具象的描摹及撰写缘由的阐发;宋人则鲜用古语,更重个体与细节之真,文中多交代写作缘起。唐人对先祖声望、家族荣光之追叙,亦罕见于宋。宋代墓志更着意于墓主之德行及其科名与仕宦成就,且于个体之贫落并不讳言,甚至贫寒可能成为证成个体道德与促使其向上流动的资本。⑤[美]柏文莉著、刘云军译:《权力关系:宋代中国的家族、地位与国家》,第10-21 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上述差异,颇能映现中古向近世转型的过程中,社会观念与风尚的若干转变。而借柏氏所言宋文之新变来描述明代、特别是中晚明碑志文的典型特征,亦未尝不可。明人的碑志书写,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宋代墓志的诸多特点,折射出社会转型中,制度、观念形诸文本的变化。宋、明以来,碑传文对先祖的追述多止于距传主年代较近的父系祖先,不似唐人详细追述远祖与家族的辉煌。门第的消亡与隋唐以降科举制的实行,导致乡举里选之制渐衰。王廷取代乡论,成为左右知识人入仕的重要力量。为获取更多的机遇,士族远离故里,萃处京师,无形中弱化了与地方的联系。⑥王德权:《为士之道——中唐士人的自省风气》(增订版),第81 页,台北:政大出版社,2019。而中晚唐、尤其是南宋以降士人的地方化趋势,则强化了士人与地方的关联对其在地影响的经营取向。⑦参见刘顺、张笑雷:《中晚唐邑客的地方化与地方社会治理》,《中原文化研究》2023 年第6 期。在此意义上,“在地化”更成为凸显布衣处士身份与行为的特征。明代馆臣的碑传文中,获乡闾之誉者虽亦偶见于基层官吏,但仍以处士数量为最。

布衣孝子乃至节妇形象在中晚明馆臣之碑传文中渐多,则与明廷的制度调整密切相关。明初立国,太祖作《圣谕六言》,首揭“孝顺父母”①《明太祖实录》卷二五五“洪武三十年九月辛亥”条,第3677 页,台北: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2。,“孝”为化约地方提供了重要的思想依据。②有明一代,《圣谕六言》在地方教化体系中颇受重视,士人多有著述以发挥其义者,如高攀龙《同善会讲语》、罗汝芳《宁国府乡约训语》、章潢《圣训解》与《圣训释目》等。嘉靖初,“孝”为世宗及以张璁为首的新贵派在“大礼议”中获胜提供了合法性支撑,“孝行”一度成为官方揄扬之典范。嘉靖八年(1529),王廷相拟结合乡约与圣谕的奏请获准,以此为据,衍生出多种《乡约》《乡礼》与《家训》。崔汲于嘉靖九年“作小楼于家塾之尾”,“取《孝经》《四书》《易》《书》《诗》《春秋》……曰此本言也;取“程氏三书”、《易传》……曰此榦言也;取《左氏传》、温公《通鉴》……曰此支言也”。③[明]崔铣:《洹词》卷五《数卷楼记》,明嘉靖三十三年(1554)周镐池州刻本。将《孝经》置于众经之首,可见时人对孝道之推重。由黄佐编纂、成书于嘉靖十四年(1535)的《泰泉乡礼》,诫乡民以“做好人,干好事,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④[明]黄佐:《泰泉乡礼》,《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2 册,第620 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高攀龙《家训》亦言“但守太祖高皇帝《圣谕六言》”⑤[明]高攀龙:《高子遗书》卷一〇《家训》,明崇祯五年(1632)钱士升刻本。。凡此诸种,均系孝治天下的理念在士人与民众间的回响。明初孝治天下的国策,在嘉靖朝特殊的文治环境中,与家礼之普遍化、通俗化⑥赵克生:《明代地方社会礼教史丛论——以私修礼教书为中心》,第1-34 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及蒙师之宣讲合流,渗入基层,⑦[日]酒井忠夫:《中国善书研究(增补版)》,第56-6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罗时进:《清代江南村夫子的文化底基作用与诗歌形象》,《文学遗产》2023 年第6 期。遂催生了诸多旨在引领舆论、构建地方文化的碑传之文。

二、在地与游走:布衣处士的两重生命样态

基于相仿的生存境遇,布衣处士在行为选择上自有相类之处;但不同时段处士的普遍活动空间与生命样态亦相差有间。洪武至正德间,馆臣笔下的处士多具有较强的在地性,不离本乡,耕读为业:

处士生而多疾,长务耕农,暇则读书,兼以课子。敦本尚实,不事浮靡。⑧[明]贾咏:《南坞集》卷九《明故处士梁公墓表》,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隆庆二年(1568)重修本。

母病,目几废,视药瘳罔効,君忧甚。每夕稽颡北辰者七,越月不怠。母目复明,人皆以为孝感所致。……居乡谦巽,择步而蹈,择语而发,久亦不懈,唯恐失色于一人。乡人爱而敬之,咸以为善士。⑨[明]靳贵撰、蔡羽编:《戒庵文集》卷一七《素菴处士毛君叔萃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5册,第642 页。

空间参与形塑着个体的思想与行动,场域之常与变,对应着治家与游走两相各异的生命形态。布衣处士的常态活动多以乡梓为圆心,展开于熟识而稳定的空间中,安土重迁而“不远游”的特质,恰成就了其晨昏定省及友善乡里的行为选择。故此类墓志多聚焦于墓主的“在地性”而彰显其“孝友”之品行。不同于官员,处士并不直接参与政治生活,甚或游弋于权力社会边缘,屡见于馆臣文中的“力学好古”⑩[明]程敏政:《篁墩集》卷四二《唐处士茂本墓铭》,明嘉靖十二年(1533)书林宗文堂刻本。“力农取给”⑪[明]张璧:《阳峰集》卷三五《明故槐轩处士何君墓志铭》,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世恩堂刻本。之誉,在为相应群体确立“经典像”的同时,也印证并强化着官方对布衣处士“理想生存状态”的定位。文本渗透与乡里民众的自觉践行,共同参与维护了地方社会的良性秩序。

嘉靖而后,商品经济的发展与货币的赋税化在冲击自然经济的同时,也催生了新的群体与生活方式,个体对土地的依附性减弱。加之科举的吸纳能力有限,圈内竞争日趋激烈,传统“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不再是个体唯一的生命选择。知识人的治身方式渐趋多元,流动性亦更强。久试不第者,亦常“颓然自放为游敖”①[明]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二八《亡友袁子建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584 页。。社会转型之下,处士的生命样态更为多元,游走成为部分布衣处士新的生存方式:“学书不成,脱身为贩”②[明]殷士儋:《金舆山房稿》卷九《处士韩君配孺人张氏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5册,第778 页。“念无厚产,中辍为商”③[明]郭朴:《郭文简公文集》卷三《明内江张隐君墓表》,《四库未收书辑刊》第5 辑第19 册,第475 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游学于四方”④[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四《沈肖山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128 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等表述,于馆阁文臣的碑传文中渐多。这一变化由申时行的《王山人子幻墓表》,可窥其一斑:

山人初名光胤,字叔承,……豪于诗,善酒而好游,然独以志节重。少孤,从伯兄受博士业。弗好,好古文词。以贫赘妇家,有所不快意。……历览京西诸山,益任放为侠,众相指目为狂生,山人自谓非狂。已憬然悟,归其家,省母奉终事。而原荆适罢侍御归,相与击楫大江,登金焦,转入荆溪,泛太湖,徘徊武林湖山间……寻以母氏戒,节饮简出,为家山之游。……山人年及耆,足迹半天下,所至必交其贤豪长者。……性简亢,不能媕婀下人;意所不可,即贵势,面折无所避。……其于内行甚备,事母孝,事伯兄谨,常周其乏。……晩岁称吕岩真人及庞蕴居士,颇向意仙佛。……山人才高而气雄,行修而节立,赴义若嗜,远势若凂,蝉蜕尘埃,而特自放于诗酒泉石之间。……狂不为戅,侠不为恣,仙不近诡诞,禅不入枯寂。其末也,并以诗为障,而欲逃之。所谓逸人奇士,非耶?⑤[明]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二二《王山人子幻墓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452-454 页。

申氏笔下的王叔承,是颇为典型的布衣山人,其生命轨迹折射出此一时期游走于世间之处士的诸多特质:豪于诗、善酒好游、重志节、轻权势、任放为侠、足迹半天下、贫落、刚直、孝友、向意仙佛——既在世俗之中,又做着逸离传统、超越当下的努力。嘉、万时期,为官不易、如履薄冰的生存体验,夥见于时人笔端。刘伯爕描述嘉靖朝官员之处境,谓:“事干宫府,三木辄加,言触忌讳,万死未已。”⑥[明]刘伯爕:《鹤鸣集》卷二〇《焚余草序》,《四库未收书辑刊》第5 辑第22 册,第413 页。陈应芳致书王锡爵,扼腕于时下之人情世道“已非泛常相劳苦者”⑦[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二七《陈兰台郎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588 页。,遂欲挂冠归去。此时之“挂冠”已非为官者对宦海风波的平均感受,或是明代官员借乞休以彰显姿态的惯常表达。刘、陈二氏之语并非孤鸣,徐阶、申时行、王锡爵、沈一贯等阁臣均有相似之感。⑧如: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二六《董浔阳座师》:“方今人情,凿空杜撰,……求全责备,以圣贤望人。……责之以至难之责,则任之以至重之任,可也。而一批驳谓之争权,一主张谓之生事,则阁臣岂有此左圆右方之才?嗟乎!苦矣!乞骸疏已草成”;卷三〇《邢昆田总督》:“今急则求人,缓则往往以功为罪,使谋臣挂冠,壮士堕泪”(分别见《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565 页、第649 页);申时行《赐闲堂集》卷四《许民部过访有赠》:“华省何缘早挂冠,畏途无奈涉风湍”(《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75 页);叶向高《苍霞续草》卷一九《答黄钟梅》:“要之,此地难居,从来无人得免。况不肖以独身受事,更易生疑。悠悠之谭,亦何足怪!计旦夕当更有见攻者,便可以藉手,有辞于主上,即挂冠去国,飘若登仙矣”(《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5 册,第306 页);沈一贯《喙鸣诗集》卷一八《游仙(其六)》:“自信此身生羽易,惟怜神武挂冠难”(《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57 册,第689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徐阶《世经堂集》卷二四《复水南先生》:“阶于亲故,非敢忘情,但既深戒前辙之覆,坚持三还之说,则其势自不能屈。……阶方百计求归,归则便当杜门与世绝。”(《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0 册,第132 页)。幽兴、沧洲兴、野兴、归兴、江湖兴,亦频见于阁臣诗作。⑨参见[明]夏言:《桂洲诗集》卷一八《寄田宪副勤甫及其弟深甫》(《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39 册,第328页)、[明]严嵩:《钤山堂集》卷一二《九月十日同宫保浚川会少傅桂洲宅席上有作次韵》(《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36 册,第119 页)、[明]徐阶:《世经堂集》卷二六《送舒宪副云川之滇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0 册,第176 页)、[明]张居正:《月夜登城》(张舜徽主编《张居正集》第4 册,第278 页,武汉:荆楚书社,1994)、[明]许国:《许文穆公集》卷六《练光亭晚眺》(《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0 册,第515-516 页)。面对源自政治生活的诸种压力,或有如李廷机以决绝之姿挂冠归去者;①参见[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九《阁臣致政迥异》,第240 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但受制于当下,身在魏阙而心作放浪形骸、寄怀江湖之想者,则更是常态。“久知多病宜辞禄,况愧非才欲避贤。寄语能诗王处士,蚤春归兴已翩然”②[明]徐阶:《世经堂集》卷二六《和答王西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0 册,第183 页。——即便布衣处士的放逸自适亦受制于诸种因素,却已然映现了馆臣心中呼之欲出的理想生命镜像。明末江南女性之杰出者,时有借“卧游”以暂避日常俗累之举,③[美]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237-239 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布衣处士之于馆阁文臣,亦可作如是观——在对处士空间位移的叙述中,馆臣也随之展开了自我生命的“卧游”。

布衣处士游弋于权力世界边缘的身份特征,亦同思想之多元及行动之自由相互映发。“好佛老”与“游历”,是馆臣对处士之超越姿态的经典描述。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伊始,尽管历朝统治阶层时有尊佛崇道之举,但儒学在帝制时代的国家治理与秩序构建中,始终维持了形式上的正统与合法性。由是,“好佛老”遂潜在伴有逸离甚或挑战主流意识形态的可能。“游历”则是对农耕社会中常态稳定之生存空间与秩序感的打破,个体须面对和接纳诸种未知的变数。此种生命状态在倾向怀土重迁的儒家思想体系中,亦属别调。④参见费孝通:《乡土中国》,第7 页,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好佛老”与“游历”,以超越传统儒家的“非常态”,遥相呼应着无涉权责的自由之境。这一超越性,在处士与官员间的身份张力中,化作馆臣刻板日常中的亮色。

馆阁文臣碑传文中的处士,构筑了此一群体之“经典像”,也成就了馆臣“卧游”于琐碎日常之慕想。同时,其作为地域风气趋于良善的助推力量,亦展现出对于地方治理的积极意义:

其内行修洁,孝友无间。族人有急以告,君未尝不倾身为之。所解纷难、脱更徭甚众,而绝无德色。⑤[明]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三〇《沈子承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624 页。

(于公)御家以严,内外截然,僮仆数千指,无敢肆行于外者。乡人有宿负数千金,悉焚其券,不责偿。⑥[明]李春芳:《贻安堂集》卷七《乡贡进士励庵于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笫113 册,第221 页。

顾氏为风泾望族,而先生素笃伦品,有君子长者风,乡之人称孝廉顾先生。又比之曾、闵二子,或者稍过。⑦[明]许国撰、叶向高辑:《许文穆公集》卷五《孝廉顾先生传(代作)》,《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0 册,第491 页。

不同于王叔承的贫困落拓,此类布衣处士及其家族在地方往往具有一定影响,因此,其如何自处于族人乡里之间,也自然成为碑传文中着意关注的面向。内行修洁、孝友无间、为乡人排纷解难等品行,是馆臣对此类传主形象的常见诠释。看似游离于权力世界之外的布衣处士,实则同样以积极的姿态参与了国家秩序的建构。

三、好古与孝德:布衣处士的典范人格

个体人格之形成既受制于环境,复关联于自我认知与定位。在中晚明馆臣的文本呈现中,“好古”是布衣处士的人格特质之一,自我认知与定位在其人格确立中的作用更为关键。作为一个具有多重内涵与外延的语词,“古”既关涉时间之先在,亦隐含价值之判断,正统/守旧、高贵/迂腐、淳朴真诚/空洞虚浮,均是其意义呈现之一体两面。⑧刘顺:《许敬宗与唐高宗时期的政局兼及其与“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之关系》,《求是学刊》2020年第6期。明前期馆臣的文本呈现中,“孝友”是布衣处士典范的人格品质。中期以还,作者对处士古貌古心之质与慕古学古之行的摹画,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兹以陈循与申时行、王锡爵等中晚明阁臣之文相较而论:

(陈处士)生而颖异。……会壬辰兵变,与兄修德奉母走避邑之上乡,而躬诣百里外,负米为养。……客居凡十余年,母未尝乏甘旨之奉。国朝平定之初,独奉母归上罗。母尝得疾,躬侍侧,不少违。饮食兴卧,不付妻子,必亲奉持。疾甚,吁天乞以身代其死。……母没,葬祭一由于礼,而哀过之。……事诸兄极友爱。……为人刚方直谅。①[明]陈循:《芳洲文集》卷八《永丰上罗里陈处士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27 册,第568-569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陈循重在彰显处士“孝友”之品性,他如岳正《关西宋处士行状》、丘濬《景娄处士钱君墓表》、李东阳《遗善处士顾公墓表》等作,均有类陈文。中晚明馆臣之碑传文,聚焦点则在“孝友”而外,加强对处士“好古”的言说,凸显其在道德与文学领域知“古”、复“古”的面向:

君颖悟绝伦,自少时已为先辈所推奖。及为诸生,试辄高等,有声誉。而心独厌薄举子业,好慕为古文词。……又喜为诗。……强赴有司,试辄不利,则绝意应举。②[明]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三〇《沈子承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第624 页。

(袁子建)乃弃去博士家言,为古文词,时时击节浩歌以见志。③[明]申时行:《赐闲堂集》 卷二八 《亡友袁子建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集部第134册,第583-584页。

先生抱德而隐,其言行不诡于道,有古风。④[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四《逸民刘德寿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127 页。

(周幼海)终不能委蛇逐时,则谢诸生去,深自闭,绝外交。陈百家所论著,日夜切劘,求一当古作者。⑤[明]于慎行:《谷城山馆文集》卷二七《周幼海先生小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8 册,第67 页。

凡数赴举,不偶,叹曰:“吾世殆当以古文辞显。”遂一意研削。⑥[明]朱国桢:《处士同初茅公墓志铭》,《朱文肃公集》,《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66 册,第103 页。

此一时期处士“好古”风习之形成,复古风尚诚然是一要因,但另一不可忽视的现实语境,即科场失利。明人之碑、传、序、记中,因科场失利、弃时文而为古文者所在多有。⑦可参见[明]贝琼:《清江集》卷二六《志古斋记》,明洪武刻本;[明]程敏政:《篁墩集》卷二二《〈志云先生集〉序》,明嘉靖十二(1533)年书林宗文堂刻本;[明]陈鸣鹤:《东越文苑》卷五《陈信惠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115 册,第717 页;[明]陈懿典:《陈学士先生初集》卷一六《刑部主事旸川郁公行状》,《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9 册,第281 页。在“慕古好古—屡试不第—绝意应举—为古文辞”的循环中,“古”不断强化着处士的布衣身份与“厌薄章句,慕古人之学”⑧[明]于慎行:《谷城山馆文集》卷二六《故明经铁峰先生陈公墓表》,《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48 册,第41 页。的价值选择,亦提示着价值新诠对于士人人生路径选择的重要意义。上述所指又固化了时人对处士生存状态与行为选择的认知与书写,并在频繁运用中,逐渐凝定为一种对应特定群体的类型化表达。而在明代的政治文化中,不同阶层在合法限度内表达寻求变革之诉求时,常援“复古”为话语策略。⑨安家琪:《明代文章“复古”的政治诉求及其路径选择》,《文艺理论研究》2020 年第4 期。这也提示着,馆阁文臣对处士“好古”的模式化呈现,不啻为书写传统的影响使然,亦或别有寄托:

处士陆姓,讳俊,字伯良,古貌古心古衣冠。治家居乡,出词行事,世多迂之,而予特爱其近古也。……予间谓曰:“何为纷纷?翁家所苦者马役,吾能言于官而免之。”处士曰:“吾岂为我设哉?吾以为天下也。吾家固自宜役。”其志公,其念深,其自信笃。於戏!使世之在位者皆有是心,国事其有隳乎?吾又以悲处士之不遇也。处士类宽厚,而治家甚严。尝曰:“坏人家者,臧获也。”故陆氏虽富,有佣无奴,私盐升合不得入户。年八十,以诏恩授冠带,然家常罕御,曰:“吾自宜山林之服也。”此固世之所谓迂者乎?岂所谓古者多近于迂乎?⑩[明]王鏊著,吴建华点校:《陆处士墓志铭》,《王鏊集》卷二七,第382-383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个别标点有改动。王鏊此文不再局限于叙墓主生平之大略,更借古文笔法,间入议论,以陆俊贤而不遇之遭际为发端,进及对世风之反思。“好古”的情节,既参与塑造了处士“虚实参半”的生活样态,也成为馆臣借他山之石言一己之思的策略性表达。

“好古”而外,“孝德”是布衣处士又一显著的人格特质。①可参见[明]王鏊:《钱隐君墓表》、[明]李春芳:《乡贡进士励庵于公墓志铭》、[明]张四维:《处士山泉徐公暨配王孺人合葬墓志铭》及下文所引之作。事亲至孝、居丧尽礼、万里寻亲乃至割股疗亲,均是明文中常见的孝行表达。②吕妙芬:《孝治天下:〈孝经〉与近世中国的政治与文化》,第36-43 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馆阁文臣对处士孝德的呈现,在一般性的事件描述之外,亦时见糅合天人相感与历代孝子故事之法:

有号独乐处士,名昭,字明达者……行义多可取者,而尤以孝闻。父尝得下痢疾,名医环视,咸曰“此死证也”。处士计无所出,恒旦夕稽颡北辰,期以身代,疾势益革。乃于夜自刲左股肉为汤以进,绐曰“药也”。父饮之,而疾已竟,莫知其由。……后数年,母徐忽中风,仓卒不及治。处士以为终身恨,昼夜号哭,不绝声。至小祥,遂失声以瘖。两居丧,一本古礼,不用浮屠法。③[明]丘濬:《重编琼台会稿诗文集》卷一七《独乐处士王公墓志铭》,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1 辑第45 册,第391 页,合肥:黄山书社,2013。

李唐文献中,已时见“割股疗亲”之说,宋、元而后广为增益。若衡之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儒家身体伦理观,原型本于佛经的“割股疗亲”或有违孝道。此中亦可见三教合流对孝子形象塑造与孝道践行方式的影响。④邱仲麟:《不孝之孝——唐以来割股疗亲现象的社会史初探》,《新史学》1995 年第1 期。馆臣碑传文对“割股疗亲”的情节展现,已是一种淡化其异域及神化色彩的较为平实的惯性表达。丘濬在“割股疗亲”的叙述后,缀以处士居丧本于古礼、不用浮屠之法的姿态,自有为儒正名之用心所在。王锡爵对潘省庵“内行循谨,居丧尽哀,依于古礼”⑤[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四《潘省庵先生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123 页。的表达,与丘濬机杼同出。在对布衣处士思想世界的呈现上,三教参错而不诡于儒,在中晚明馆臣之碑传文中,应属常见:

(鼎台先生)性喜读书,数战棘闱,不售。晩而弃去帖括,奉母家园,定省之暇,隐于酒,隐于玄,又隐于禅。……一日,憨山谓之曰:“君学三教,为净业文人,不宜酒。”先生笑而解嘲曰:“米汁不成佛乎?酒何妨三教事?且吾以儒包老释,非师方袍持戒者,比何病焉。”……忽一日,以酒病卒……(母)以为先生证仙成佛去也,不知先生体受归全,依然儒者朝听夕死之学也。⑥[明]王铎:《拟山园选集》卷六三《莆粤高士鼎台陈先生碑阴》,《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8 册,第147-148 页。

(姚公)一意摄生,颇通二氏之学。……性孝,事父母,晨昏候起,居伺颜色,承欢左右如婴孺。⑦[明]李春芳:《贻安堂集》卷七《朴庵姚公暨配李孺人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3册,第210 页。

馆臣笔下不乏崇佛尚道之处士,然其思想则多不悖于儒家伦常。在王铎的解读中,陈鼎台于老、释诸说均有涉略,然可令其为之朝闻而夕死者,终属儒学。处士的思想世界以儒学为底色,突出表现为其对孝道的践行。“孝”是儒家人伦思想的重要构成部分,却非佛、道二家思想之本色当行。此类布衣处士,既好释教仙道,又能自觉践行孝道,而终本于儒家思想做出价值取舍与行为选择。馆臣对此一群体思想行为的模式化表达,亦有其对现实语境的内在考量:

我二祖神武冠古今,而广厉学官,其尊六经也,不啻揭之日月。……至今日大异矣。庄、列、申、商诸家,无不户诵,而《易》《诗》《书》《礼》《乐》《春秋》,有不庋之高阁者乎?竺乹龙藏,玉笈灵宝,庄严如球璧,而诸儒先说经之言,有不渺若嚼蜡者乎?……掇拾诸子二氏之余唾,以为豪举,尊经之谓何?①[明]陈懿典:《陈学士先生初集》卷八《秀水县儒学新建尊经阁记》,《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9 册,第118 页。明中期以还,对释、老二氏冲击儒家思想之本位的清晰感知与深重忧虑,时见于馆臣之序、记、奏议、尺牍诸文体。馆臣碑传文中对处士思想多元而以儒为底色的表达,与其他文体回环应和,共同指向作者对世风的反思与期待。

在形诸文本的孝行呈现上,处士亦有别于官员。差异的形成既源于两类群体社会阶层、交往空间与生活模式的不同,也是适应两类对象各自身份特征的言说需要。较之“在地”的处士,官员的交往半径较长,履历也相对复杂,碑传文中需要交代的事件类型遂更为多元。故以其为传主的碑传文,在结构设计上,常以仕宦生涯为主线,“孝”则多扮演从旁补充个体性格与经历的角色。除却部分山人在游走中了其一生,大多数处士的交往空间与生平履历较为单一。“在地”处士多围绕乡梓展开活动,居于本籍、侍奉双亲与仪式化的晨昏定省,有着现实的可操作性。故而,道德人格遂成为其碑传内容之重点,人伦孝道也自然成为其生命中可以浓墨重彩书之的部分。作为“大多数”的布衣处士,本即少有波澜壮阔与宏大叙事可言,在“日常”之中见“非常”,是激活其生命之别样意义与独特价值的有效方式,亦是增强文章可读性的内在要求——“若处士公生治世,未尝显仕,非托乎所谓孝与节者,虽贤,孰得而知之哉?”②[明]李东阳著,周寅宾、钱振民校点:《明故处士谢公墓表》,《李东阳集》卷二四,第713 页,长沙:岳麓书社,2008。

四、从“缺席/在场”到“正体/变格”:一种叙事策略及其连带效应

就文体功能而言,碑传文明显展现出应用文体的社交面向,“文学性”并非其首要而突出的要素;但面对不同阶层、亲疏各异的传主,如何通过文字得体而有效地传递自我与他者之意,则需要书写策略的参与。

对于素昧平生或并不熟识的传主,馆臣常在文章篇首或结尾处强调中介者的存在之于文本生成的意义,表明自我缺席于逝者生命中的事实。缺席意味着应在而未在,对一己“缺席”的表达,遂为可能见诸文章的失真元素提供了合理的说辞。作为媒介的中间力量,多为与作者在社交网络中产生重要交集者。较为常见的中介者系逝者的直系亲属(通常为逝者子嗣),因与作者有地缘、学缘或政缘之关联,而向作者索文:

嘉靖二十年八月六日,华亭处士菊坡朱君卒于赤松溪之里。其冬十一月三日,嗣子乡进士伯元率其诸弟,葬君松隐之西北原。先事手为状诣予。……伯元故与予游,而年稍长,予盖以兄事之,乃诺而铭君。按状:君讳秀,字廷芳,菊坡所自号也。③[明]徐阶:《世经堂集》卷一五《明故处士菊坡朱君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9 册,第679-680 页。

一溪处士者,大行狄子斯彬父也。狄子与李子春芳同举嘉靖丁未进士第,明年,授大行。寻奉使巴蜀,造李子。别,且出某所为先生夫妇状,泣而请曰:“予二人背弃有年矣,顾墓未有石也。愿为太史氏请,以垂永永。”李子曰:“是不可缓也。”遂为志而铭之。按状:先生讳津,字伯通。④[明]李春芳:《贻安堂集》卷八《一溪处士狄先生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3 册,第247 页。

(刘处士)配萧氏,继配颜氏。子男三:长椿,早世;仲梅,青田县学训导;季杞,封文林郎龙溪知县。……将葬,刑部以文林公之命具处士行实,乞予铭。⑤[明]严嵩:《钤山堂集》卷三一《耕隐刘处士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36 册,第268 页。

(周处士)其孙,广东布政使铎。始以其为刑部郎中时所述行状,来丐表墓之文。⑥[明]丘濬:《重编琼台会稿诗文集》卷一七《处士周公墓表》,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1 辑第45 册,第394 页。徐阶念同乡之情,为友人亡父作墓文;李春芳缘同年之谊,为同榜进士之亡父作墓铭;严嵩应逝者子孙之请而作墓志,丘濬因同僚相求而为其祖父作墓表。此类情形下的中介人既与逝者情感切近,又与作者熟识,具有直接的社交往来,因而较易在作者与逝者之间建立起情感关联。然文中“按状”一词,仍表明作者与墓主关系的疏离——“求文者必具状以需之”①[明]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五五一,《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408 册,第666 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作者为文需依据中介者提供的信息方可展开。另一种情况,则是双重甚至多重中介者的在场。此种情形中,逝者亲属属于较为疏远的中介者,在向作者索文的过程中并不发挥本质作用。促成文章的关键,在于作者与其他中介者的关系。沈一贯《抱愚公传》谓:“(抱愚公)子尚学,举癸未进士,入余彀中。……陆祭酒可教雅士也。贻余书曰:‘余乡抱愚公,人人易之,而人人爱且敬之。余既已铭之,子盍传之。’余故为之传”②[明]沈一贯:《喙鸣文集》卷一九,《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57 册,第464-465 页。,尽管逝者之子系沈一贯门生,但在沈氏为抱愚公作传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显然是陆祭酒的嘱托。又如,吕原为陈姓举人之父作墓志铭,乃缘于前任地方长官张光禄的协调。③[明]吕原:《吕文懿集》卷一〇《处士陈君墓志铭》,明刻本。此类书写中,作者与逝者的情感较前种情形更为疏远。作者文字本身之优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碑传文作为纽带,巩固并强化了双方已有的交谊,或开启了一段新的社交关系。于索文者而言,此段交往是一种值得公开展示的资本。双方均明了此种交往的意义及预期效应,作者多会在碑志文中清楚交代基于某些关系而生发的作文缘由(受何人所托、因何事而作)。将此种关系公之于众,个中亦当有“以属厌求者之意”④[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李尚书维桢》,第444 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的用心所在。作者在文中的情感呈现疏离而克制,结尾则多为介绍传主生卒年与直系亲属的模式化表达(如李春芳《一溪处士狄先生墓志铭》文末曰:“先生生成化乙未二月一日,卒嘉靖甲午正月十三日。配葛氏,先公十年卒。生子四,长斯彬,次斯本,次斯霖,早殇,次斯东。女二,适某某。”⑤《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3 册,第248 页。丘濬《处士周公墓表》亦与之相仿),或交代作文缘由(如严嵩《耕隐刘处士墓志铭》:“将葬,刑部以文林公之命具处士行实,乞予铭”⑥《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36 册,第268 页。)。

对于情感距离切近者,作者常以“在场”的方式出现于文本中,在限知叙事与全知叙事的两相结合中,深度呈现自我与逝者交往之始末。在强化事件可信度的同时,也提示着与逝者的亲密关系:

自予髫龀为诸生,识所谓省庵潘先生者,齿长予仅十余岁,而望之如严师古宿,不敢燕惰嬉戏其间。盖是时,予年少专鲁,知尊事先生已耳。既长宦游,乃日习于四方交态,与先生背驰,而先生亦业已厌进取,去而翔寥廓。予不得复近,则第从琅邪伯仲所剽闻一二绪言,私心向往之焉。徼天之幸,予乃得早营菟裘,寻名山杖履之迹,而先生尚无恙健饭,数昵就予父子。……久之,游益狎,以鸣孙章句累先生,文酒谈讌,期之百年,而先生竟以一疾死矣。⑦[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四《潘省庵先生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122-123 页。

作者是逝者生平的重要见证者,故而享有对逝者“盖棺定论”的发言权。场景描写是作者以现实之“在场”传递与逝者熟识的有效方式。此外,标示作者现实或想象之“在场”的“共情”,也可有效传递作者与逝者之切近感:

士或负才行,名一时,而终身不获遇焉者有之矣,其可惜也。予所知者三人焉:洞庭吴鸣翰,长洲皇甫成之与黄君和仲。……(黄和仲)与人交,坦坦然倾倒底里,盖未尝见其有喜愠之色。於乎!以君之才且贤也,而不获一第、不沾一命以卒,虽士之所以自立者有不在是,而天之报于人者何若是耶?①[明]王鏊著,吴建华点校:《黄和仲墓表》,《王鏊集》卷二五,第362-363 页。个别标点有改动。

“共情”需要作者在努力贴近当事者之生活世界的过程中,敏锐捕捉并合理推测其处境与心态,对其遭遇作一同情之了解。共情的有效呈现,常有赖议论与抒情性文字参与其间。因此,在以叙事为主体的表达方式之外,议论与抒情也成为作者表明其“在场”的习见选择:“辛卯,两先生会予斋中。张掀短髯,谈《易》义,娓娓不可了。邵先生时出一言折之,张为惘然。因而旁及于宇宙内外变化纤赜之事。余听之,几为忘寝。呜呼!若而人者,且相继老且死矣。岂今天下文艺贵、经术贱,而造物者亦因有所轩轾欤?吁!可怪也!”②[明]王锡爵:《王文肃公文集》卷一〇《邵玄沙墓志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 册,第252 页。议论与抒情在碑传文中的运用,既标示着作者在现实或想象中深度参与了逝者的人生,也能够深化与提升文章的思想境界,拓宽文体的表现功能——将单纯述平生大略之文,扩容为传递观念、涵容思想、表达态度、警醒世人、扭转时风的文字,无疑强化了文章的表现力,拓宽了其文体功能。碑传文以叙事为正体,议论为变格。正体关乎典范,以在程式化书写中展现共性而敉平个性为常态;变格自由度更高,亦可因难见巧。思深、力大、才雄者为之,更使碑传文字在发挥社交功能之余,增益文学与思辨之光。而碑传文中议论的频繁出现,又多与时风世运相指涉。在此意义上,作为变格的碑传文又具有了针砭与济世之用。作为叙事策略的作者缺席与在场,大致对应了碑传文的正体与变格。作者的“在场”常与议论、抒情参错交织,在强化碑传文之变格特质的同时,也促进了文本表现功能的扩容与提升。

结语

作为底边文学发展脉络中的关键一环,中晚明的布衣诗文是对传统文学史的重要补充与延展。布衣群体的自我定位与主流社会对这一群体的想象及认知,则是有效理解布衣文学文本表达的前提,亦有助于对知识人之“在地化”③安家琪:《明末清初地域文学的繁荣与知识人的“在地化”》,《中国社会科学报》2023 年4 月3 日。与清初文学之地域性等问题的考察。作为“他山之石”,中晚明馆阁文臣碑传文中的处士群像,为观察此一时期的布衣群体提供了一个补充性视角。伴随制度调整、社会转型与阶层结构的变动,布衣的流动更为频繁,“在地”与“游走”共筑起中晚明布衣处士的生命样态,并形成以“好古”与“孝德”为典范的人格特质。馆臣笔下的布衣处士,为相应群体树立了日常生活中的“经典像”,在自上而下的政治训诫之外,以文学下渗于基层民众的方式,参与维系了地方社会的秩序。同时,对于游走世间之处士的生命轨迹的勾画,也令馆臣于刻板日常中作“卧游”之想成为可能。作者的“缺席”与“在场”,成为提示其与传主亲疏关系的一种叙述策略,并在与议论、抒情的参错中,参与形构了碑传之文文体呈现之“正”与“变”。而布衣处士或主动或被动地诠释、乃至利用“好古”“孝德”“在地”“游走”等身份标识之内涵外延,在与权力世界的离合分疏间,努力以文字做出诸种应对与改变,也成就了文学史上“文在布衣”的别样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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