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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辩证法
——从《平原》到《欢迎来到人间》

2024-05-29韩松刚

东吴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毕飞宇人民文学出版社平原

韩松刚

人和世界一样,都是矛盾的集合体。人的一生,矛盾重重,而这也显示了人作为一种存在的复杂性。人是自然的,又是现实的,自然意味着自由,现实则包含着身不由己;人是历史的,又是未来的,没有人能摆脱历史的负重和阴影,而幸运的是,人总还有远眺未来的权利;人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理性便多了规矩和边界,感性则是对规矩的扬弃和对边界的突围;人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肉体的消亡从来都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一种精神的永恒,也为喟叹中的人们所憧憬。就是在这种肯定—否定—再否定的超越过程中,人充分彰显了其自身的辩证发展,或者说,正是立足于人的这些矛盾性,同时又建立在对人的复杂性的理解之上,辩证法才全面地敞开其真实意义,并显示出它自身的魅力。

毕飞宇的小说,哲学气质很浓。这种哲学气质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语言的哲理性、表达的形而上,以及叙事中那种强烈的思辨力。毕飞宇的小说是辩证的,辩证的思维,辩证的生命,辩证的人性,由此使得他小说的哲学气质予以充实而丰富的展开。但小说家说到底不是哲学家,因此,他着意的并不是思辨的快感,也不是平衡的艺术,至少说首先不是这些问题,而是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以及这个方式之下,和“人”有关的一切。因此,在毕飞宇的小说中,辩证法不仅仅是一种哲学观,或者说,不单单是一种哲学思维,更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性和本质。

本文拟以《平原》《推拿》《欢迎来到人间》三部长篇小说为例,来探讨毕飞宇小说创作中对于“人”的探寻、“人”的表现和“人”的追问。可以说,从《平原》到《推拿》,再到《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为我们描述了一条幽微而渐变的思想曲线。《平原》是在历史中寻找一种思想,是写人在历史和权力中的“善”和“恶”“可能”和“不可能”;《推拿》试图在现实中谋求一条出路,写人在社会和金钱中的“奋进”和“挣扎”“卑微”和“尊严”;《欢迎来到人间》将这种关于人的思考和探索推向了一个顶峰,个人斗争与内心真相之间的残酷博弈,空虚之感与现实压制之间的激烈焦灼,都在步步紧逼地推动着语言的触角伸向自我根源的追讨。

一、“异在化”表达:历史中“人”的探寻

《平原》是和历史相关的,这是毕飞宇高度的历史意识、历史自觉的产物。而他对于1976 年这个重要时间节点的选择,本身就意味着无穷。《平原》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特殊时代的图景,在这个混杂多变的时代里,人既丧失了作为独立个体的自主性,又拥有着难以抑制的生命激情和人生可能。我们只需简单回忆一下《平原》的开头,即可感受到毕飞宇小说中那种澎湃的生命力。“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阳在天上,但六月的麦田更像太阳,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①毕飞宇:《平原》,第1、3、69、25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平原》的开场,激越而昂扬,正是在这种自然之力的指引下,端方也以一种力量之感的方式出现了。“高中两年,端方换了一个人,个子蹿上来不说,块头也大了一号,敦敦实实的,是个魁梧稳健的大男将了,随便一站就虎虎生风。”②毕飞宇:《平原》,第1、3、69、25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在两种力量的助力下,《平原》变得滚烫,但这种滚烫与其说是自身的造化,不如说是历史的“捉弄”,是历史导致了“人”的40℃以上的高烧,这是致命的体温。因此,《平原》里写到了很多人的“死”,虽然死亡的原因各异,但毫无疑问,都带着一种时代的燥热和扭曲的非理性,而每一次死亡都将小说的叙事推向一个高潮。这些高潮,要比生理上的高潮,来得迅猛,显得残酷。《平原》里的人是热烘烘的,热烘烘地爱,热烘烘地活,热烘烘地死,热闹、喧哗,躁动、灿烂,和自己有关,也和自己无关。也是在这种热烘烘中,毕飞宇显示出了他作为一名小说家的对于感觉的敏锐性的推崇,从自然到身体,从历史到死亡,《平原》中朴素的自然美学和具体的历史语境,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照。不过,就对历史的书写而言,毕飞宇的小说策略不是正面强攻,而是侧面迂回。他通过人的迂回,来反观历史、构建历史——一个有“人”的历史。人的迂回,实质上也是人的异化的另类表达。《平原》中的人物,不管是主要人物,还是次要人物,都始终以一种异在的方式表露和显现着自身,可以说,这“异在化”的表达,促成了毕飞宇在历史的汪洋中对于“人”的存在的确立和探寻。

端方的成长和变化,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例。从一个回乡务农的学生,到乡村青年的头领,端方在很短的时间内即迅速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转变。对于这一转变,毕飞宇采用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视角——继父的眼光。“王存粮一直站在一棵树的后面,没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见了,他都听见了。王存粮无比地宽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话,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③毕飞宇:《平原》,第1、3、69、25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然而,同样的眼光,当面对不同的境遇时,则得出了另外的答案。“……王存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气得铁青。手直抖,却什么也说不出。王存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养儿如狼,不如养儿如羊。”④毕飞宇:《平原》,第1、3、69、25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可以说,在这里,毕飞宇用一种辩证的视角完成了对于端方这个角色的观照和反思。而从辩证法的视角去理解人的存在,这是毕飞宇小说给我们的深刻启发之一。

如果说在端方身上,这种“异在化”表达还不够凸显,那么在吴蔓玲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体现得极其明显。作为一名下乡知青,作为大队支书,她迅速地和时代融为一体。而为了一句“前途无量”,就让吴蔓玲生生地抛弃了自己。“在后来的岁月里,吴蔓玲的内心一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变得无比地坚定,什么都不能改变。她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了离开王家庄的机会,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住,她在王家庄就一定会‘前途无量’。”①毕飞宇:《平原》,第150、239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但残酷的事实证明,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她在青春的萌动之中,以另外一种迅速的姿态滑向了人生的悲惨结局。可以说,通过《平原》,尤其是通过端方、吴蔓玲等人物,毕飞宇深切地把握住了历史与人的生命之间的内在联系,也深刻地洞察到了人性的丰富、复杂和多重。

《平原》写得惊心动魄。读《平原》,我会想到《一九八四》,想到奥威尔,他向时代发出的人的呼喊,孤独而勇敢,悲戚而苍凉,就像《平原》中的端方一样,他不要被规训,不要被吞噬。毕飞宇对于历史、现实、命运,永远质疑着、反抗着、战斗着,他甚至通过端方实践了自己的小说观念:

……端方想起来了,老骆驼说过:“把猪当人。”现在看起来他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只是弄反了。他不是把猪当人,而是拿自己当了猪。老骆驼不是人。真不是人。而自己待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不是人。②毕飞宇:《平原》,第150、239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通过这段描写,我们不仅深入了解了端方,也深切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历史”,这个被历史改变的年轻人,不仅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理和智识,都在极力挣脱思想的“牢笼”,由此,不得不让我们对这个人物多了一种分外的同情,激增了一种少有的亲密感。“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在面对历史时,其实并不是要全盘地沿袭整体性的历史常识,而只是从历史的整体性中找到那些与人物生命相辉映的精神禀赋,使人物的存在获得细致灵动的延展空间。”③洪治纲:《1976:特殊历史中的乡村挽歌——论毕飞宇的长篇小说〈平原〉》,《南方文坛》2005 年第6 期。

凭借着这种精神,《平原》走出了王家庄。虽然自始至终遭受着时间和历史的围困,但《平原》毫无颓唐之感,它向我们展现出来的风貌就像小说的开头一样,开阔、饱满,气势雄浑。《平原》就像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它在历史的阴影之下,但始终面向阳光,如此,换一个辩证的视角,一切又都是活力满满的,生机勃勃的,无所畏惧的。

二、“生存论”眼光:现实中“人”的表现

《推拿》写的是现实世界中人的生存。和其他很多小说不同的是,它涉猎的人物是盲人。人在现实中的难,表现在盲人身上,则难度增加了百倍、千倍,也因此更能激发读者的情感共鸣。盲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死寂,但盲人面对的世界却是活生生的。盲是静态的,而活的世界是动态的,在动静之间,更多的矛盾和困难犹如雨后春笋般涌出。

但毕飞宇的智慧之处在于,他从不直接写他们的困境,或者说也无意去强化这些困难,相反,他写他们的“能耐”、写他们作为普通人的“缺点”,也写他们的独特之处,譬如都红的“美”。在毕飞宇的笔下,盲人不是弱者,他们无需别人的同情,他们是正常人。“ 《推拿》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作者毕飞宇将盲人作为正常人来写。他改变了千年来几乎固定不变的成见。这个成见就是认为盲人是非正常人。这个成见也基本上左右着文学中的盲人形象的塑造,盲人形象往往成为一个符号或象征,盲人作为正常人的资格长期被剥夺了。”④贺绍俊:《盲人形象的正常性及其意义——读毕飞宇的〈推拿〉》,《文艺争鸣》2008 年第12 期。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盲人所面对的现实,和正常人面对的现实是一样的,他们要生存、要生活,要围着钱打转转;盲人的谈情说爱,和正常人也是一样的,他们敢爱敢恨,有荷尔蒙爆棚的性生活,也有肝肠寸断的别离和不解;盲人的小心机,和正常人也是一样的,因此,即便是吃饭这样的凡俗事务,也会搞出个地动山摇来。因此,于毕飞宇来说,他关心的是人,不管是盲人,还是正常人,他最终的落脚点还是人,是人的表现,而不是盲人的表现,构成了毕飞宇小说一种富有力度的“生存论”眼光。这眼光,就如同小说结尾处把护士吓得差点灵魂出窍的目光。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慑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①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

这样一种平等的眼光,在作为正常人的护士看来,却显得如此骇人,这种既在期待之内又在期待之外的情绪对照,真是有一种意味深长的空阔之感。在《推拿》中,即便是面对受害者,毕飞宇也抛弃了他那种“浪漫主义式”的同情,而赋予一种普通人也可以有的热情而客观的道德承诺。毕飞宇的小说,有一种对人和生活的敬畏,在他的笔下,一切的人和生活都是高贵的,世俗的生活也从来都是不能将就的,都是值得过的。这是人类最高级别的精神之境。

和《平原》相比,《推拿》是38.5℃以下的中度发烧,是可控的蠢蠢欲动的体温。这样的体温会让人小心翼翼。就像盲人和这个世界的相处一样,看不见,却要倍加小心。这样的体温是不会致命的,因此,你看《推拿》里,只写人的不甘、不适和不安,但没有写到“死”,最悲惨的也不过是写都红断了根手指。在《推拿》中,“关系”成为体温的风向标。如果说《平原》中,人和人的关系是高调的、凸显的,那么在《推拿》中,人和人的关系则显得更为复杂和幽微,有一种温热的体感。比如工作上的关系,王大夫和沙复明之间、沙复明和张宗琪之间、高唯和推拿师之间,各怀心思,各有心机;比如情感上的干系,王大夫和小孔之间、小孔和小马之间、沙复明和都红之间、金嫣和泰来之间,既相互缠绕,又相互对峙,这种种关系交织在一起,丰富并拓展了他们自身的盲区,而趋向一种“人”的正常的空间。而这些关系又都是变化的,不管是工作上,还是情感上,毕飞宇以其感觉的敏锐将这些关系梳理并呈现得极为细腻而真实。而这些关系的变化,和他们生存的空间又是紧密相连的,“人和人之间很有意思了,就在推拿中心的态势一天一天严峻起来的时候,小孔和金嫣却悄悄走到了一起,突然热乎起来了。”②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他和张宗琪走到今天的这一步,不能说是为了都红,公正地说,和都红一点关系都没有。然而,挖到根子上去,和都红又是有关系的。——可是,都红在哪里?都红她已经杳无踪影。”③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就是在这个绵密的关系网络中,毕飞宇将他们各自的生命串联了起来,并通过“推拿”这一极具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的劳动,深刻地揭示出人的存在本质,因为正是通过劳动,而不是被社会所关照和同情,盲人实现了他们作为人的正常状态。

然而,即便是作为正常人,盲人自身也依旧充满了脆弱感。《推拿》的正常和坚实就在于它会像正常人一样,去直面和思考这些脆弱。“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这就决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场赌,只能是一场赌,必然是一场赌。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让你的一生输得精光。”④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⑤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⑥毕飞宇:《推拿》,第290、199、283、257、281、288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2023.9 重印)。

作为盲人,或者说作为人,他们是孤独的,而发烧的体温加剧并拓展了这种孤独感。毕飞宇凭借自身强烈而敏锐的感受力,体悟到了个体生命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悖谬,在现实的巨大深洞中,个体间相互观照的意义一点点在瓦解,个体生命都将陷入一种不可避免的“过于喧嚣的孤独”之中。说到底,辩证法既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关于人的自我理解的学说,它最终指向“人”自身。

三、“本体论”性质:精神中“人”的追问

沉寂多年之后,毕飞宇终于推出了他的全新长篇《欢迎来到人间》。《欢迎来到人间》不同于毕飞宇之前的所有小说,它不依赖历史,也不依靠结构,它依靠的是一种泰然自若的冷静,它是作者强大的心理、坚固的才艺、稳健的精神经过理性整合之后的思想凝结。

《欢迎来到人间》将《推拿》中那种含混的哲学气息进一步放大,甚至整部小说都被这种浓郁的哲学气息深深地覆盖了。就是在这种气息中,傅睿向我们走来了。“傅睿,欢迎来到人间。”当这句话借着敏鹿之口说出时,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凛然和寒意。似乎傅睿不是作为一个“本体论”意义上的人来到人间的,而只是成了一个被动的、可吞噬的“猎物”。“本体论”是关于人的生命自由的理论表征,而对“本体论”的排斥和拒绝,则意味着对“自由”的漠视和否定。

傅睿是不自由的,这种不自由似乎从他一出生就注定了,他的成长、他的职业、他的婚姻,全部在父母的操持和掌控之下,傅睿完全成了一个“木偶”一样的角色。即便是在工作中,这样的面目和根性也难以更改。“傅睿坐在田菲父亲的对面,突然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营业员:客人问一声,他报一个价;客人再问一声,他再报一个价。之所以是营业员而不是小商贩,是因为谈话的双方都知道,这里面没有讨价和还价,都是一口价。”①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14、85、94、185、196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而和这一形象相伴生的,还有傅睿内心之中无法言表又难以排解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在自我精神创伤的挟持下,变得愈发强烈。作为受害者的傅睿,此刻变成了他自我认定的施害者,一种镜子般的关系,让傅睿无法在精神的阴霾中走出,傅睿成了一个时代的“畸形儿”。

傅睿是畸形的,这种畸形除了先天的原因之外,更有后天环境封闭而带来的沟通不畅。《欢迎来到人间》写出了无处不在的隐秘独断之下,对话和宽容的不可能。小说中写到傅睿和敏鹿的相亲场景,那种深刻的洞察之下所无法隐藏的“不平等”,已经决定了傅睿在这场婚姻中的不幸。傅睿像一条渴望呼吸、向往自由的鱼。但现实是缺氧的。《欢迎来到人间》既僵持于自我精神上的损耗,又构建于生命哲学上的绝望。《欢迎来到人间》还写出了这一背景之下,爱的困难和不可能。傅睿似乎永远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一面是职业的现实需求和各种包装之下的爱的包围,一面是他自身冷漠的、陌生的情感反应所带来的冲突和困境。傅睿渴望拥有一个新的机会,建立一种新的情感纽带,但似乎一切都无法在他孱弱的精神领地上成为可能。

在这种绝望之上,毕飞宇启用了讽刺的手法。读《欢迎来到人间》,我依然会想到《一九八四》,这次不是政治上的原因,而仅仅是因为那种深刻的讽刺艺术。讽刺是《一九八四》的首位艺术要素,而《欢迎来到人间》同样处处充溢着讽刺。

时间真是一个鬼魅的东西,为了活着,老赵争取的是时间;回过头来,折磨他的不是别的,还是时间。时间是人,也是鬼。②

是的,智慧从来都不具备感人的力量,只有愚昧才感人。把感人再统计起来,那就是真理。③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14、85、94、185、196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女孩子的高档所体现出来的不是别的,是穿的哲学——不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是透过本质看现象。妙不可言的。④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14、85、94、185、196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

《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文雅而真诚的语调的集大成,小说中或自然,或转折,或幽默,或批判的洞见,时时能触发我们情感和思考的心弦。和《平原》《推拿》相比,《欢迎来到人间》的叙事节奏更缓慢,也更缓和,这种缓慢是因为作者全知视角的介入和强大的理性控制而延宕了叙事节奏,也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节奏,小说提供了充足的情感距离和深阔的情绪空间,使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体会、消化作者言下之意的旁逸斜出。

《平原》写的是一拨人,《推拿》写的是一群人,《欢迎来到人间》写的则是一类人。因此,《欢迎来到人间》不是一个人的孤独者说,而是关于一类人的精神描摹。这样一种忠于“人类精神”的努力,在《欢迎来到人间》中有了新的体现和表征。人在失去与家庭、职业相连的安全感之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灾异,人被彻底地抛弃了。那么,人如何拒绝这种抛弃呢,那就是变成“我们”,就像传销,“传销不可取,但传销的培训不可忽视。道理很简单,传销不是别的,是哲学。其实质就一条,把‘我’变成‘我们’——光有我,没有我们,传销不可能。”⑤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14、85、94、185、196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而为了变成我们,傅睿将自己的希望和恐惧带入到了更深层的意识之中,并期望获得一种重新的自我理解和道德整合。而他和小蔡的关系就可以看作是这种再造自我的努力,虽然最终也以失败告终。小蔡给傅睿抓痒痒可以看作是傅睿走向自由的第一步。但一切仍然被禁锢,被否定,甚至这向前的一小步即变成了傅睿新的灾难。

《欢迎来到人间》是多少度的体温呢?它是低于35℃的体温。它是冷的,需要一种暖来拯救、来苏醒。因此,身为医生的傅睿,其实更像一个急需就诊的病人。他需要一剂良药来克服和摆脱自身的病症,但不幸的是,不论是家庭还是医院,不论是亲人还是爱人,甚至是恋人,都无法给他开出良方,他只能病着。这是傅睿所要面对和经历的最大恐惧,并由此陷入无可挽救的精神分裂之中。“他无法摆脱有关死亡的假设种种,在傅睿的假设中,死亡从来都不是静态的事情,它动。这一来,傅睿的恐惧就开始痉挛了,有一种往内收缩的颤抖,边收缩还边蔓延,像分枝菌丝,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是一大片。”①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32、241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傅睿竭尽全力去穿越“黑暗之墙”,并试图跨越自我的心理防线,但现实是,一种自我无法逆转的崩溃已然提前来临。

毫无抵抗力的傅睿,让人心疼,却爱不起来。“傅睿多么希望自己的身体内部能诞生一个新自己,挣脱自己,并摆脱自己。一个在游走,而另一个自己则静悄悄的,空洞,并悬挂。”②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第32、241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傅睿是破碎的,他的残缺不全,映照着现实中的你我他,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傅睿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傅睿。

四、“人”的辩证法与“价值共识”的重建

毕飞宇似乎通过小说告诉我们,权力(一种对公共生活的主宰)是人类共同的事情,它和时间无关,却无处不在。具体而言,不管是在历史化的政治场域中,还是在市场化的经济场域中,抑或是精神化的文化场域中,这种公共性都试图对于个人生命和个体生活实现绝对的控制。“人”没有自身独立存在的空间,而只能接受“同质性”的宰制。但非常明显的是,小说的叙事重点不同、方向也不同,《平原》指向历史,《推拿》指向现实,《欢迎来到人间》指向精神,但毫无疑问的,一切都和“权力”相关,外在的权力,隐形的权力,宏大的权力,细密的权力,权力无处不在,压制无处不在,也是在对权力的隐喻叙事中,我们好似亲身体会到人在不同历史境遇中的遭际和苦楚。

当然,小说家不解决问题,也不回答问题,他只负责将问题复杂化,因此,即便是辩证法,它在小说中也不会指向一个结果,而是制造更多的可能,设计更多的结局。《平原》中,走向的是不可抑制的悲剧;《推拿》中,走向的是悲中有喜的喜剧;而《欢迎来到人间》,走向的则是可笑可叹的荒诞剧。“每一部现代‘现实主义’小说都在用戏剧的方式和本质上充满寓意的术语,探索着一种紧张的精神——道德困境,即我们文明的危机。”③[加]埃丽卡·戈特利布:《奥威尔难题:是绝望的呼喊还是对“人类精神”的信念?》,陈毓飞译,第287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因此,毕飞宇的小说是关于文明的危机的思考,而人不可置疑的,既是文明的创造者,也是文明的改造者,更是文明的实践者,而文明的危机,也便是人的危机。

由此,不管是在《平原》《推拿》中,还是在《欢迎来到人间》中,我们既能处处看到那种对个性的摧毁和人无法避免的坠落,也能体会到毕飞宇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的思考和追问。表面上来看,《欢迎来到人间》与《平原》《推拿》的叙事有一种审美性的割裂,毕竟,这部小说在叙事、语言、风格上都和前几部长篇小说有着根本的不同。这部小说突然向我们呈现了毕飞宇一个全新的面相。如果说《平原》是对人的历史的撞击,《推拿》是对人的良心的撞击,那么《欢迎来到人间》则是对人的灵魂的撞击。但事实上,又不全然如此,不管是《平原》,还是《推拿》,抑或《欢迎来到人间》,其落脚点都是对人的寻找,寻找人的完整存在,寻找人的健全面貌,寻找人的真实声音。

但非常明显的区别在于,这三部小说中所呈现的社会结构也是不同的,因此,我才试图在这三部小说中,寻找毕飞宇小说的一种内在关联和深度拓展。关于这种关联和拓展,毕飞宇也有自己的理解,“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小说不是逻辑,但是,小说与小说的关系里头有逻辑,它可以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作家精神上的走向。现在我想再补充一句,在我看来,这个走向有时候比所谓的‘成名作’和‘代表作’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意义。”①毕飞宇:《序》,《平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事实上,随着时代的前进,人们的生存方式也在从传统向现代转型,这种转型不仅是从乡村到城市的空间变化,在更高意义上,则是心理结构上的深层转变,一种不断扩张的私人空间,不断渴望从巨大的公共性中予以突围,从而获取自身的一种自主。这也是我们要面对的“价值分化”的现实处境。但人作为社会中的存在,也无法回避一种“价值共识”之上的事物秩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正是根据这种共时性的准则来构造自身在现实中的表现。但这个共识不是压制人的一种强硬束缚,而是建立在对生命存在和发展方式的辩证领悟的基础之上,并使其真正成为人的生命发展的一种内在的真实力量。

解放和束缚同在,这可能就是人的辩证存在。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从《平原》到《推拿》,再到《欢迎来到人间》,毕飞宇缓慢地放弃了想象力的发挥,而更在意“真实”和表现真实的“过程”。马克思说:“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②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第22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平原》中是对造成人的异化的扭曲的历史的批判,《推拿》中是对社会异化的不可抗拒性的批判,而《欢迎来到人间》是对各种隐秘权力所造就的人的灾异的不可逆性的批判。通过否定和批判,毕飞宇试图确定人作为一种本体的新的可能和希望。“辩证法要在否定中寻求肯定的东西,在批判中彰显真实的存在,也就是说,它的根本目的是要寻求真理——生命的真理。”③贺来:《辩证法的生存论基础:马克思辩证法的当代阐释》,第259-260 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也正是这样一种自由的批判意识,让我们的灵魂总能维持一种片刻的清醒和片面的清澈,至少在此时此刻,我们能够避免落入精神的泥淖,以及那令人绝望的困囿之中。

通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从思维方式、人物形象,还是从价值理想、人生境界来看,毕飞宇的小说都有一种强烈的辩证色彩,当然,具体到每一部小说来说,又各有特点和侧重。因此,我们看毕飞宇的这三部小说,他们既有着深层的一致性,但也有着精神上的差异,这一点,使得毕飞宇的小说拥有丰富的阐释空间,也无疑更具思想的张力。因此,阅读和理解《欢迎来到人间》,需要将其纳入毕飞宇小说史的发展脉络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的思想框架之中,从《平原》,到《推拿》,再到《欢迎来到人间》,我们不仅能看到一种宽泛意义上的写作空间的变化,更能看到这一流动的空间之中“人”的拓展和延伸,从历史中的“人”,到现实中的“人”,再到精神中的“人”,毕飞宇不仅为我们呈现了“人”在历史、现实和精神等不同空间中的困境和难题,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源于生命、自由、道德等哲学命题的“人”的辩证法。而读懂了《欢迎来到人间》,我们又可以反观《平原》和《推拿》,并见出毕飞宇的思想“前史”,以及相对应的精神“发展史”。

我有时候在想,《欢迎来到人间》迟迟不能问世的原因中,除去个人的要素之外,一定和他所处的世界有关,因为这个世界和他写《平原》和《推拿》的世界已然不同,不仅日常的生活,而且整个价值体系都在发生着变化。因此,《欢迎来到人间》和《平原》《推拿》相比,多的不是冷静,多的是没有着落的精神真空。《平原》是实的,《推拿》也是实的,《欢迎来到人间》则是虚的,这种虚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新的精神叙事模式,这种模式的最高意义,就是毕飞宇用自身的语言和修辞,将小说写成了他自己。傅睿是毕飞宇自我的心理需求,也只有在深刻认识并理解这一需求之后,人才能实现对自身最终的抵抗和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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