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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放与浪漫
——李敬泽散文随笔的亮色

2024-05-29王兆胜

东吴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敬泽浙江文艺出版社散文随笔

王兆胜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至今的散文创作成绩斐然。不过,如果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散文的面目不可爱,缺乏丰富内涵,刻板与死气无所不在,不少作品像是用一个或几个模板套印出来的。李敬泽散文随笔所受的名家影响虽然也是有迹可寻的,但是,显然多是他“自己的”,是鲜活的,是活色生香的,其中有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精神与灵魂在。

走进李敬泽散文随笔,最直观的感受是丰富与博杂。其中,有美文、散文、随笔,也有文学、历史、地理、哲学,还有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博物学,当然也不乏人生、生活、生命的感受与彻悟,更有关于天地自然宇宙的内容。概言之,李敬泽散文随笔突破了狭义散文,进入广义散文的范畴,或者说进入“是散文又不是散文”的世界中。

“读万卷书”,使李敬泽散文随笔非常丰实,有书卷气,充盈着文人的趣味与灵光。由于酷爱读书,手不释卷,书能够养眼、育心、培灵、铸魂,李敬泽散文随笔就处处充满知识,也多了文人情怀,能进入历史的深处,进行古今中外的融通与辩证,有着文化的雅趣与乐趣,在精神气质上超凡脱俗。这也是与那些不读书、读书少、不会读书、读不好书的散文家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别。比如,由于时下的不少人包括散文家没养成读书习惯,散文作品多有粗俗、直露、生硬、肤浅之弊,不少文化散文就有这样的败象。

同样是读书,差别往往很大,散文也就有了不同的风貌。鲁迅从中国历史的缝隙中读出“吃人”二字,也就有了《野草》等作品的虚无;周作人喜爱博览,酷爱日本文化,于是有了“抄书公”的称呼;林语堂声称,他不爱“一流书”,最爱“二流书”或“下流书”(指民间风味),所以散文多异趣,更多了人间烟火气息。李敬泽散文随笔中的“书”也重视“异趣”,一部《青鸟故事集》让我们领略了那些关于“鸟和鱼”的奇异风采。

从李敬泽的《〈枕草子〉、穷波斯,还有珍珠》《沉水、龙涎与玫瑰》《抹香》《飞鸟的谱系》中,可见其读书的选择与趣味,那是偏于“奇异”与“神妙”的领域。就好像打开一个历史的秘密宝盒,不要说得其神髓,就是其光彩艳丽就会“亮”了很多人的眼。还有,作者从古今中外的贯通中,将这些读书得来的“知识”进行串联、对比、升华、演绎,于是有了诸多有趣的新见。于是,日本的清少纳言,中国唐代诗人李义山、现代作家周作人,《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等等,皆成为一盘棋上的棋子,它们之间可发生关联甚至产生化学作用。对于“穷波斯”与“玫瑰”的细致梳理与认真辩证,说明作者有好古、爱考证、求真知之雅趣,这在当下文化散文特别是大文化历史散文容易走偏的当下,别有一番意义。

“行万里路”,令李敬泽散文随笔大开眼界,价值、思考、智慧多由此生成。自古及今,行走天下者多,但真能诉诸文字,写出精品者少,司马迁《史记》、李时珍《本草纲目》、徐霞客游记、瞿秋白《饿乡纪程》等都是难得的作品。时下,不少人喜欢写游记,但多是流水账和游行杂感,没多少文学性、历史感、生命体验。李敬泽散文随笔除了“读书”,就是“行路”,如《上河记》就是一本关于黄河游的行旅图,其中除了山川形胜,还有民风民俗、人情世态、社会变化,更重要的是,有作者的心路历程,自始至终有作家的“我”在,一个充满喜怒哀乐、不断追索的思考者与思想者在。像一条大河的流淌,从李敬泽的行旅散文随笔中,可以看到、听到、闻到、想到历史的、时代的、个人的气势与回响。作者有这样几句话,映照出“我”的“行旅”气象。

掉头西去时已是上午十点多了。从兰州北部穿过,上213 国道,一路狂奔。

刘家峡在永靖县,永靖在临夏回族自治州。黄河在青藏高原上绕一个大弯,经龙羊峡、松巴峡、积石峡,奔向刘家峡。

从地图上看,大通河、湟水、庄浪河、洮河、大夏河都在刘家峡一带注入黄河,如果换了我,非要建一座水库的话,我也要把它建在这收纳百川的刘家峡。

山渐渐润泽,草是绿的,但树仍少,有时山顶孤零零立着一棵树,一座山养一棵树。

山气渐渐阴凉,能闻到水的味道。①李敬泽:《上河记》,第28-29、93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

这样的散文随笔,不只是写山水,其中有“我”,有我的思想的穿透力,还有审美的韵致;其中闪动着天地自然的灵光,也跳动着“我”的心气,还有智慧的闪现。“一座山养一棵树”与“能闻到水的味道”是智慧语,也是心灵的语言。

相对而言,能做到丰富与博杂容易,但其中要有清晰的思理、心灵的光泽、美好的感受、求真的定力、博爱的光谱,是非常困难的。李敬泽散文随笔,在丰富与博杂中有一股清流从历史深处涌动而出,经了时代的洗礼,沁入人们的心间,有滋养补充之功,这是更为难得的。作品中有这样一句话:“在甘肃河州的花儿会上,我曾听到过那样的歌声,我听不懂词,那是纯粹的声音,用山养出来的嗓子,向着山唱去。一曲唱罢,我问那黯然神伤的姑娘:‘你会和想着的那人结婚吗?’姑娘淡然一笑:‘丈夫是娘老子给的呗。’”②李敬泽:《上河记》,第28-29、93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行旅散文随笔中,这样的描写仿佛是一束光,将诸多知识、山水、人心、世态等一下子照亮了。

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对于散文的不满情绪,其中主要是散文的格局太小,容不下新的时代内容,容易陷入固化的散文思维定式。我曾针对散文与诗的关系,提出“不能简单地将散文当‘诗’来写”①王兆胜:《不能简单地将散文当“诗”来写》,《光明日报》2018 年5 月15 日。,就是因为“诗化”有时也限制了散文的自然蓬勃之气。在李敬泽散文随笔中,充满着一种放逸的冲动与努力,试图打破各种边界,让自我的生命自由地开放、张扬、超越、奔放。

除了读奇书、走异路,李敬泽散文随笔还喜欢进行思想与精神世界的开掘。在他笔下,总不愿顺势而为,特别是不能拾人牙慧,而喜欢在悬崖峭壁甚至石缝和洞穴中寻找奇珍异宝。面对西部长城,李敬泽认为,儒生都不能真正理解它,“这绝不仅仅是为了防守,恰恰相反,长城是以举国之力绷紧的一根神经,它可以像弓弦一样,把箭射向远方”。②李敬泽:《上河记》,第116、181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关于1920 年在中国西北海原发生的大地震,李敬泽在散文随笔中进行了详细的考察研究,他发现有关记载少而不实,甚至多有错误;同时,对于灾害的救济与报道也比较缺乏,这与中国古代特别是清代相比形成了鲜明对照。于是,结合乾隆三年(1738)宁夏发生大地震,与乾隆的作为,作者写道:“乾隆是称职的君主,他意识到在天道和臣民之间,君主负有根本的伦理责任:‘此次灾变异常,朕抚躬自咎,实切惭悚。’我相信他的‘惭悚’是真诚的,我甚至认为这种敬畏之心是古代中国的宪法精神,它迭遭践踏,但恒常如江河行地。”③李敬泽:《上河记》,第116、181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这种将古今中外相融通的思想路向,既改变了中国古代缺少法律和法治精神的观点,对中国传统重视天地自然及其天道精神也是一种大胆张扬。另外,对于两个“培根”的关系研究,显示出李敬泽的文化思想有突进意向,其思想的敏锐与敢于突破的勇气值得称道。他说:“没有第一位培根就不会有第二位培根,因为正是这个罗杰·培根,一位英国教士,以在中世纪欧洲人看来古怪疯癫的科学生涯倡导和践行了实验精神,这是一种认识世界的全新方式,就像他用眼镜使人们看清世界一样。”作者还认为:“七百多年前的蒙古大汗们的历史地位被严重低估。人们记住了他们的血腥杀戮,对西方来说,他们是挥之不去的末日噩梦,但是,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这些天之骄子们不仅无意间打通了东方和西方,而且是世界贸易的自由和信仰的自由的清醒坚定的捍卫者。”④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65-69、17、19、7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或许你不会同意这样的判断,至少不会全部接受,因为称成吉思汗们为“天之骄子”和在历史上客观形成的巨大作用,不可能不令人生疑;不过,作者认为“蒙古草原上生长着的宗教宽容精神”,以及“当时世界上最文明的一场辩论,蒙哥大汗以青草和阳光般质朴的智慧向世界展示了通向理性的道路”,确是有道理的。作者的这些思考可谓自由而放逸,是充满着强烈的探索创新精神的。

在审美上,李敬泽也是放逸的,带有一种自我的个性化追求。一般人总认为,脂粉气、特别是男扮女装、女性化的男人是最讨厌的,鲁迅就对梅兰芳一直非常反感。当谈到魏晋风度,鲁迅总是张扬魏晋风骨,对于女性化的品藻人物,人们也往往没有多少好感。李敬泽却从香、香水、丝绸、柔弱入手,进入中国传统文化,走进中西文化,并从中发现其间的审美关联与美学趣味。作者不是单一,而是双向或者说多元化地理解这些“美”:一面对骄奢淫逸的宫廷浪费大加鞭笞,一面又诉诸柔弱之美的评说眼光,给人不一样的感受。如作者写沉香树:“一棵高大的、长着墨绿色叶子的树,此时它仅仅是一棵树,是纯净的‘物’,还要很多年,它才会化为‘袅袅沉水烟’,化为精神、梦想和美,同时也化为冷酷、贪婪和放纵。”⑤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65-69、17、19、7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他又说:“焚烧的香表演着心的轻、静、幽然,这是自由,却是轻的、静的自由,不惊动别人,也不惊动自己,如一支在夜色中衔枚疾走的奇兵。”⑥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65-69、17、19、7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他还说:“这种比金子还贵重的织物是一种精神,它教会了罗马人很多东西,他们由此体会着什么是轻,什么是细,什么是柔,什么是华丽,什么是梦一般、烟雨一般的颓废。通过丝绸,他们接受了一种生活情调和生活哲学,他们对此心醉神迷。”⑦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65-69、17、19、70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这就在批判香、丝绸这些奢侈品时,又进行了审美化,也获得一种哲学性。当年,林语堂写《秋天的况味》,从中体悟到烟云雾气的哲学,在《中国人》中也提出“中国人的心灵在许多方面都类似女性心态”①林语堂:《中国人》,郝志东、沈益洪译,第90 页,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李敬泽散文随笔的审美意趣也是哲学化的,是自然奔放和自由飘逸的。

在时空上,李敬泽散文随笔突破了平面感、一般意识层面,进入一种天地情怀、无意识甚至不可知的神秘状态。这大大提升了散文的张力效果,也由可知论进入“不可知”论的陌生化境地。《城堡》写宁夏的“炸山头”,是喇嘛为避免雪崩在山头插上树枝。于是,李敬泽说:“这根树枝连接苍天和大地,它在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间暗通消息,人的虔诚祷告从梢头发出,神在倾听。”②李敬泽:《上河记》,第169、293-296、248、216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巨大的鸟和鱼》就是一个在天马行空的神秘之境充分发挥自我与想象,穿行于古今中外的历史时空,令人陶醉和拍案惊奇。在此,庄子、大鹏、鲲、梦、鲸鱼、埃及等都交织在一起,也处于不断地转换、转化、幻化过程中,给人一种神奇玄妙和望洋兴叹之感。作品写道:“在黑沉沉的海里,这条鱼正做着壮阔灿烂的梦,它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轻盈的巨鸟,在星空中无休无止地飞翔。”“仰望夜空,可知海上消息。就像从鸟的梦进入鱼的梦,就像天空和大海在夜幕下密谋,人们可以从星星的颤动听到海的私语。”③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355-356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在一本书的跋中,李敬泽表示:“我一无所知。”“我对黄河一无所知。”“行于河边,我感到熟悉、亲切,我也感到巨大的陌生。”但他又说:“黄河就流在我的血管里,流过一个中国人的前生今世。”“这是一次激越的写作经验,如同飞翔,御风而飞,飞在广大、混沌、难以测度的地方。”④李敬泽:《上河记》,第169、293-296、248、216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这是一种“知”中的“不知”,也是“不知”中的“知”,二者之间又形成一个巨大的神秘空间,需要靠想象力与探索性填充和创造。这也是为什么,读李敬泽散文随笔常有一种陌生感,他一面将作品往“熟”里写,有生活化气息、明畅通达、充满智慧,另一面则是“生”;是一种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好表达或难以表达的境遇。而这往往是作品有内涵、灵光、亮色之所在,也是作家创造性灵感得以发挥之价值所在。在《作为“散文家”的我》一文中,李敬泽认为:“无论文学、学术还是思想,人们看到的都是落在纸上的。但实际上,纸面之下还有一个广大的动荡的、很不清晰很不确定的层面,那是日常的思绪、情感、言谈,是生活和交往,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是思想的‘未封’状态。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层面。”⑤李敬泽:《会议室与山丘》,第77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从这个意义上说,读李敬泽散文随笔除了一个显在的世界,还有一个内在隐秘的世界,特别是独特的内心图景,值得好好去理解探寻。

在复杂纠葛的矛盾冲突中产生一种内在性,并发现其间的张力与魅力,是李敬泽散文随笔值得注意的。长期以来,我们倾向于在明晰中思考问题,忽略有些方面是不容易解释和理解的,有时越想弄清楚,往往变得越糊涂,就好像人生一样,谁能真正揭示其谜底,所以,中国古人有言“难得糊涂”。李敬泽笔下常出现一些令人难解的表述与结论,如不站在智慧层面,很难解其真义。如作者这样写道:“实际上,榆林最洋气的建筑物是它的钟楼——它耸立在南北大街的中心,刷成耀眼的粉红色。楼分三段:顶部是复檐八角的亭子,中间主体部分仿如教堂,再往下则是常规的楼台和门洞。”“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钟楼,它真是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典范,不同的建筑语言尴尬地拼接在一起,相互冲突又有一种怪异的魅力。”⑥李敬泽:《上河记》,第169、293-296、248、216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其实,看到天地自然、世界人生的复杂性,理解了万事万物的矛盾性,也就容易理解李敬泽笔下的榆林钟楼,其间是“矛盾中的和谐”,有着“矛盾着但又相安无事”的妙处。作者还写到他掏钱给贫困农民一事,“在那个中午我的心被同情和怜悯攥住了。但是,我害怕把钱递给秦义美的那一刻,我害怕在那一刻直视她的眼睛,我害怕在她的眼里看到谢意,我害怕成为一个施舍者,那是羞耻的、卑鄙的”。⑦李敬泽:《上河记》,第169、293-296、248、216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本来是善意,但却有愧于成为一个“施舍者”,那是居高临下和不平等的,所以是“可耻的”;然而,“我”又忍不住掏钱给他们——这些贫困者,因为现实生活中存在着极大的“不平等”,一些在自然生态下过着极度贫困生活的底层人,更重要的是,这些贫困者眼中是那么清澈明亮,像没被污染的湖水,在作者心中荡起了阵阵涟漪,使他难以忘怀和平静。其间,包含的“潜在”话语是巨大的,也是需要好好在这样的矛盾冲突中进行理解和体会的。

如何打破散文的窄小天地格局,不少人强调“跨文体”写作。这当然无可厚非,但更重要的是要内在化地理解散文,即如何将散文“放开”,使之在思维方式、文化观念、时空意识、内在精神上获得解放,进入一种创新性的境地,这是李敬泽散文随笔的贡献,也是富有启发性的地方。

事实上,作家在作品中所能表现的往往有限,更多闪光点容易不经意地流失掉,关于这一点常被作家、文学创作、文学研究忽略。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写过这样一段话:“我不可能把所有的那一切都储蓄在记忆里;尤其是一些稍纵即逝的思想火花和许多无名的感情溪流更是无法留存——而那些东西才可能是真正有光彩的。”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16、41-43 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用这样的眼光看,李敬泽散文随笔中常有生命的火花,有活的光彩的闪光点,这是常常让人眼前一亮,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写景状物时,观察细腻,灵动优美,富有神韵,这是李敬泽散文随笔好读耐看之处。中国近现代以来,随着“人的文学”兴起,人们更愿写“人”,不爱写“物”,往往也写不好“物”。因此,我读散文随笔往往从写景状物入手:有的人写景状物基本是盲目的,没有独特体会;有的表面写得很“美”,但给人虚假的感觉;还有的凭借想象写景状物,那是空洞无趣的。真正好的作家也是写景状物的高手,更容易使作品别开生面。如鲁迅、瞿秋白、郁达夫、林语堂、许地山、孙犁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又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只开头就用去三天时间,可谓费尽周折与心力,这让作者几乎丧失信心,他自己说是因为思想太勇猛,老想出语惊人,以一本正经甚至是哲学家的面孔示人,结果陷入困局。而当他平静下来,突然感到“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于是,才有顺利的开始。这个开头竟是写景状物:“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②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16、41-43 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小说是这样,路遥的散文也是这样,纯朴、自然、沉稳的景物描写带着生命季节的体验沁入心间。李敬泽散文随笔也善于写景状物,只是更细腻、温婉、灵性,还多了现代感与虚拟性。他写蝴蝶楼:“一路行去,绕过楼房,一带覆檐的灰墙围出一处院落。精巧的砖雕拱门,门前是几级半月形石阶,门扇剥落出陈年木色。”“老式豪宅的主人们倾向于深藏不露,但大门是例外,大门是排场,是脸,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庄严姿态。而蝴蝶楼的门却低敛、暧昧,如此的门正该黄昏半掩、月下轻叩,它肯定不会通向轩敞的正堂,它通向某一幽处。”“上楼,楼梯响得令人悬心,每间房都是空的,空空荡荡,尘埃在阳光中飞溅。楼空了,楼也就老了,只有楼下的牡丹开得正盛。”③李敬泽:《上河记》,第88、102、101-102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可以说,随便读李敬泽的哪一段写景状物,都会从景物透入内心,直达生命的感受与感动。

写人的时候,人是活的,是与周边环境、人物身份、内心世界相关的,这是李敬泽散文随笔另一动人之处。如写王兰姑娘,她十九岁,相信人,“她把随身的小包交给我拿着”,但“也知道人心险恶”。所以,当“我”问她,会不会在花儿会上跟小伙儿好上,她说不会,并表示因为“不敢”。当王兰唱歌时,“她的手拢在耳边,眼睛望着地上的草,她在唱,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声音里,忘了注视着她的人群”④李敬泽:《上河记》,第88、102、101-102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活泼恬静的女孩跃然纸上。作品还写道:“到最后这句,男人的声音颤如游丝,在天地间无限细、无限弱、无限远,一口气千回百转永无断绝,把人心吹乱了。王兰低着头,泫然欲泣”。⑤李敬泽:《上河记》,第88、102、101-102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这样写人,透出天地自然的灵气,也有女孩子的性格与心性,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悲伤随着歌声流动着,让人忍不住一阵酸楚。在《梦一场及遍地红花》中,李敬泽笔下的剪纸艺术家郭佩珍、花儿歌手马生林的形象也是生动鲜活:一个是“千年古树开花 梦一场”,自然带着伤感;一个从嗓子眼里挤出的抽泣般的歌声,让人提起了心。不过,其中都寓含着对于生命悲感后的通脱与豁达。还有,写到纪尧姆·布谢:“他有一双粗大、坚硬的手,布满瘢痕。他的脸上满是秋草般杂乱的胡须,这使他硕大、鲜红的鼻子好像要跳起来,逃走。但那双眼睛是细润、宁静的,像儿童的眼睛,惊异地注视着狮子的鬃毛在阳光下渐渐坚挺。”①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75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人物极有动感、幽默感、雕刻感,像一幅木刻画一样,在粗率与温柔之间达到了鲜明的对比度和亮度。

另外,李敬泽还常用拟人化、通物性的方式抒怀,颇有人情味和感知物性的能力。他说:“我看着大夏河由清澈变得浑黄,看着它在漫长的路途中渐渐衰竭,又神奇地恢复力量,继续向前、向北,向着一条它梦想中的大河。”②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他又说:“我也下车,我看大夏河。桥下河滩宽阔,但水少,这条河已经累了,它还要接着走,当夜幕降临,它将走到它的尽头。”③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他还写道:“唐卡之美摄人心魂,在幽暗的殿堂,酥油灯的光是静止的,唐卡的金色、银色和青色柔和安详,细致的、不厌其烦的线条如微波荡漾。”④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更远处有一群羊,两只小羊跑过来,看我。其中一只被我一把擒住抱在怀里。小羊精巧的心在咚咚跳。”⑤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此前它只是一条小河,在山间跳溅,有一种欢闹的小风情,这时它长大了,雍容、自信,似乎什么东西沉淀到了河底,水覆盖着越来越多的秘密。”⑥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人与事、物和谐地融汇一处,身心相通、心灵共鸣,向着一个遥远的梦的世界前行。

生命如灯,心灵像火,理想似光,它们在作家创作中显得至为重要,能将许多平淡普泛的世界人生照亮,于是有了灵动和闪亮的文学。李敬泽散文随笔中时时有这样的活力与魅力,具有一种澡雪精神的作用。作家有着深厚的文化、文学、艺术修养底蕴。

李敬泽散文随笔的语言常常出格越轨,有机趣、意识与潜意识的流动,是一种探索创新。当作者告诉北京的朋友,说他在内蒙,结果对方不解,于是,作品有这样表达:“说了几句为什么吃饭以及谁来北京了谁又走了北京天气很好内蒙古天气也不错等等,我放下电话,计费器嗒嗒轻响打出一个小纸条,电话费一块钱。”⑦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其中,前一句没有标点符号,一直地不停止地说下去,如对北京、吃饭、蒙古、天气等没有前理解,是很难读懂其中的意思的,当然,这也与两个相知之人在通话时的机智有关。另一处,作者说:“佳县方言中,关于‘看’、关于看着世界的‘眼’、眼上的‘眉’有很多词组:平眉正眼、猪眉狗眼、精眉俊眼、瘪眉饱眼、低眉下眼、立眉竖眼、酸眉醋眼、瞎眉绽眼、哭眉丧眼、鬼眉怪眼、死眉瞪眼、慌眉兔眼、冷眉冷眼、没眉没眼、善眉善眼、青眉白眼、丢眉扯眼、笑眉歌眼、喜眉乐眼、凶眉恶眼、哭眉怵眼、疾眉砍眼、真眉捉眼……佛有十万八千眼,人也有十万八千眼,无限眉眼看黄河。”⑧李敬泽:《上河记》,第79、85、66、75、80、228、276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这么多“眉”与“眼”,与“佛”相联,又与“黄河”有关,在这样的幽默异趣中也就被赋予文化、宗教、哲学、人生的意义。

李敬泽散文随笔善用色彩,为作品平添了灿烂的色泽,也确立了自然的基调。众所周知,谈“色彩”的人与书甚多,牛顿、歌德、维特根斯坦都有过关于“色彩”的论述,国内学者也出版过有关色彩的著述,这对研究文学特别是散文颇有参照意义。有人就从中西对于“色彩”的不同理解展开的,中国属于花红柳绿与蓝天白云,是固有色即本色;西方写生色是动态的,与光源与环境有关,如法国印象派。⑨李淞:《从〈中国色彩史十讲〉看中国色彩理论重构》,《中华读书报》2021 年1 月6 日。也有人从色彩角度研究鲁迅的作品特别是《野草》,认为有四种类型,即冷色冷用、冷色暖用、暖色暖用、暖色冷用。作品常会用对立色彩、对比描写、冷暖色调

李敬泽散文随笔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叙事富于变化,舒放而浪漫,有机智、灿然、幽默之风。这既包括叙述视角在“我”与“他”的转换,也包括用词遣句,还包括那些美的修辞,显示了交替的方法,反映鲁迅的内在矛盾心境。①王艳艳:《鲁迅文学作品中的“色彩解码”——以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为例》,《语文教学与研究》2023 年第3 期。李志雄:《基于〈野草〉的色彩运用分析鲁迅的矛盾心境》,《现代交际》2020 年第12 期。事实上,鲁迅确实是运用色彩的高手,这对于表现如《野草》这样的散文作品意义重大。在《雪》这篇四五百字的短文中,鲁迅多加施彩,极尽渲染之能事,作品写道:“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馨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②鲁迅:《雪》,《鲁迅全集》第2 卷,第185 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在此,血红、白中隐青、深黄、冷绿、通红、紫芽姜、胭脂等,一下子将下雪的天地与人物突显出来,是一种难得的自然纯真之美。李敬泽散文随笔也喜爱多用色彩,最有代表性的是《厚土红城》一文,其中有黄河、红城、黄土、枯黄、橘黄、金黄、紫红、深蓝、朱红、朱紫、银色、碧青、姜黄、沉黑、金顶、白塔、绿树、白帽、红砖、红花、黑鸟、黑底、金字、白面、墨斗,等等,可谓集色彩之大成。还有在《在草原,在大夏河边》里,有红袍、红砖、白石、新绿,人参果“皮红、瓤儿白、味甜,营养丰富”“绿色的草地上卧着黄色的小牛,像奶一样柔嫰”,③李敬泽:《上河记》,第72-73 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一下子将美好的自然环境烘托出气氛,令人感到目不暇接。

结语

不过,只“放”不“收”或者说没有稳定、内在、扎实、可靠的根底,放逸的散文就会飘浮起来,甚至变得轻浮无力。在这方面,李敬泽散文随笔往往注重以下方面:一是重视天地自然,有天地情怀作为根据,这就避免了“人的文学”的单一观念和功利之心。二是辩证理解古今文化、中西文化、官民文化、城乡文化,并强调地域文化、乡土变化、民间文化、世俗文化的重要性。三是人民本位,特别是对于底层社会人生的关注与热爱。如在《修行在人间》一篇评论陈彦小说的文章中,李敬泽充分肯定刁顺子这个小人物的形象塑造,并表示:“刁顺子这个人身上几乎没有光芒,他一点也不高大上,他是低的、小的,他的姿势永远向下,他是笨的、弱的、羞涩的、窝囊的,对这样的人,你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外还能说什么?”④李敬泽:《会议室与山丘》,第173 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就如鲁迅一样将小人物作为自己的写作方向,也是作品具有稳固现实主义基座的关键,李敬泽散文随笔就有这方面的特点。四是朴素的底色。表面看,李敬泽散文随笔比较炫丽,甚至有点摇曳生姿;然而,细看其底色,纯朴、善意、本分、自然成为其内在依据,这在对待山川草木、一沙一石、普通人物时,表现得尤其明显。五是现代意识,有时代感和前瞻性,这就避免了简单地回归传统。李敬泽强调:“ 《枕草子》与20 世纪末是不相配的,人的心和人的眼都不复有那种微妙的尺度感,现代的美学精神不是和谐、相配,而是不和谐、不相配,只有不和谐、不相配才能使我们精神振作,使我们注视某种‘东西’。”⑤李敬泽:《青鸟故事集》,第2 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这就决定了李敬泽散文随笔在放与收、动与静、奇与正、外与内、自由与限制、浪漫与内敛中获得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效果。

李敬泽散文随笔是有明晰标识度的,也是有强烈的探索创新性的。更重要的是,在其色彩斑斓的形式底下,有深刻的思想、文化内涵、人生智慧的闪现。读其文见其人,李敬泽散文随笔是快刀利马、潇洒飘逸的,也是自由自在、从容不迫、精神内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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