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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在小说转折路口
——关于《欢迎来到人间》

2024-05-29李徽昭

东吴学术 2024年1期
关键词:毕飞宇文体人间

李徽昭

一、小说文体的可能危机

前两年,著名学者、小说家王尧提出小说需要再度“革命”的重要观点,并由《文学报》等媒体推动,展开了一些探讨。这个本来值得也应该深入延展的话题,却如当下三五天随即转换的热点,不久便不了了之。回头来看,王尧认为进行“新小说革命”的起点在于,当下小说创作整体处于停滞状态,他期待能够解放小说,并提出了不少甚为重要的建议,且身体力行,以长篇小说《民谣》进行了恰当示范。王尧“新小说革命”①王尧:《新“小说革命”的必要与可能》,《文学报》2020 年9 月25 日。的提法及实践均极有裨益,可是,倘若回溯现代小说文体源头,从小说与社会时代的关联性审视当下小说,是否可以说,小说这个属于工业时代的核心文体正面临着新的审美危机,它的审美感受性、媒介适应性、文体合法性,乃至故事结构方式、语言思辨与表意都面临新的困局。因此,这一文体可能正在走向黄昏,新的文体或许悄悄酝酿,或将取代小说来应对网络信息时代的社会需求。

毋庸置疑,小说文体确实面临着诸多肉眼可见的危机,电子网络的崛起、短视频的冲击、网络影音的裹挟、生活时空的扁平化、快阅读的流行、文学受众的转换,等等,都可作为论证的必要证据。如果对小说文体的危机症候进行深入挖掘,上述这些影响当下小说创造的媒介与社会因素,或许隐含着文体与审美的新断代,即现代小说本是机械工业时代的核心文体。西班牙小说《堂吉诃德》与文艺复兴之间有其内在关联性,也可以说欧洲小说与机械工业时代存在一致性。晚清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时,其初衷在于看到前工业时代民众教育与认知层次均很低,期待能以世界视野中的小说文体,推动传统乡土向工业社会的变革。一百多年来,中国小说确实与工业社会变革呼吸相应,中国工业社会的机械技术、影视媒体、城市发展,与茅盾、巴金、老舍等小说是彼此呼应的,也与左拉、狄更斯、巴尔扎克这些机械时代的世界小说密切关联。因此,中国现代小说的作者来源、审美感受、写作方式、主题内容、阅读接受方式等,是适宜于机械时代的,因之才被称为现代小说。当网络电子信息时代来临,小说文体的内部系统与外部生态均面临新变革,原有的工业机械感受、纸本写作与阅读接受等,已与电子网络信息社会形成巨大裂隙,当小说在内容、形式等方面不变革或不适应时代发展时,便会有新的文体来取代它,来与这个电子信息社会相嵌合配套,小说文体的危机由此发生。

许多证据确证着小说文体面临的新危机,甚或可能正走向黄昏。抛开影音短视频直播等媒体的迅捷冲击不说,从小说场域内部来看,近些年原创作者与原创作品出版逐年递减(当然,也有几家原创作品为主的出版社,主要瞄准不同的文学大奖和影视转化,在勉力为之),据说降幅还比较可观,而相对风险较小的公版书、经典作品正成为出版业重点,抖音、快手、B 站等平台大有取代出版社的趋势。其次,当下小说多沦为学院与批评内部场域自转的文体①李徽昭:《学院化:新世纪文学的趋势与忧思》,《南方文坛》2013 年第1 期。,特别是许多长篇小说,为长而长的细节肥大症越来越明显,甚至批评家细读全部的可能都在少数,与抖音、快手、B 站等平台的短视频浏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再次,如果审视当下较为火爆的原创小说,或可发现,它们或源于各大文学奖的短暂效应,或是一些网络直播平台的推广,更多依赖的是影视转化带来的巨大流量,无论是1980年代的《红高粱》,还是当下较火的《刺杀小说家》《人世间》,以及毕飞宇《推拿》等小说,无不受惠于影视媒介。可以说,没有影视转化,没有文学奖与直播平台推广,当下小说便难以出圈、难再有多大的社会影响,机械工业时代的小说已然成为影视的预制件,成为直播平台推销的文化产品,很难再有往日的市场容量,似乎正在缓慢彳亍着向黄昏走去。

二、文体变革与毕飞宇的小说坐标

或许可以说,科幻文学即时出场,隐约喻示着现代小说文体的自我革命,代表着小说文体应对社会变革的即时转向。那么,作为类型文学的刘慈欣们的科幻小说,它与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号召的现代小说文体具有一致性吗?有,也没有,更多的是没有。因为百年中国现代小说传统下的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汪曾祺们,其小说所呈现的乡土转换、城市进程是与机械时代相嵌套的。而莫言、余华、毕飞宇等当下众多一线小说家,他们与科幻文学不一样的写作,接续的是鲁迅、茅盾等机械时代的文学传统。当机械工业向电子网络信息时代转换,这些头部作家显然比我们有着更深的感受与认知,他们基于时代变革的审美敏感、思想创造,其能量显然是极为阔大的,所以莫言打油诗不断、戏剧作品时有出版,甚至小说集《晚熟的人》都隐含着小说文体的细微变革②王德威指认为“晚期风格”(详见王德威《晚期风格的开始——莫言〈晚熟的人〉》,《南方文坛》2021 年第2 期),我觉得更多的是对社会时代变革的细微体察与书写,是基于社会变革的文体调适和思想创造。,隐含着小说文体向电子网络信息时代的自我调适,其中便有热衷以网络舆论为能事的文学形象。

而毕飞宇这十多年,先是入职南京大学文学院,以教授身份介入文学教育,通过课堂讲授方式细读诸多经典小说,这些不同场合的小说解读结集为《小说课》,直接带火了作家细读小说的一波出版。考察《小说课》阐释的文本,既有《促织》《红楼梦》这样的中国传统经典,更多的是机械工业时代的现代小说,诸如莫泊桑《项链》、鲁迅《故乡》、奈保尔《布莱克·沃滋沃斯》、海明威《杀手》、哈代《德伯家的苔丝》等短篇或长篇片段。为何是这些文本?这些文本具有哪些时代特征?《小说课》中,不同文本所具有的理论意义何在?这些显然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小说课》显示出小说家毕飞宇独有的小说理念,显示出毕飞宇对小说文体之于时代可能的复杂思考,更是机械工业时代小说审美表征的深切还原。有学者认为,毕飞宇《小说课》择取小说文本的核心在于“奔向人的现代化”①牛学智:《文化现代性与现实主义文学理论的深入——从毕飞宇〈小说课〉说开去》,《小说评论》2019 年第4 期。,由此表达了属于中国当下前沿小说家、属于毕飞宇的文学思想与小说理念。依照这一逻辑,可以说,《小说课》是毕飞宇从审美感性视角对机械工业时代小说艺术可能的探微,其择取的文本明显可见机械工业时代的审美印记,或者也可以说是小说“中国经验”与机械工业时代的共振。

应该注意的还有,《小说课》出版前,毕飞宇与张莉的对话集《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年版),更为深幽地挖掘了毕飞宇小说的文化来源,除了中国古典诗词小说,除了“鲁迅、周作人、张爱玲、先锋小说等现当代文学,还有莎士比亚、契诃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卡夫卡、《忏悔录》《包法利夫人》《约翰·克里斯朵夫》《悲惨世界》《百年孤独》等欧美文学、俄罗斯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②曹霞:《评〈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 年第4 期。。毕飞宇由此建构了穿越机械工业时代的小说理念,这些理念呼应契合着现代化加速进程中的中国小说,是毕飞宇指称的,对小说家职业“模糊判断,这个模糊的判断最精准。”

从毕飞宇《小说课》回溯对话集《牙齿是检验真理的第二标准》,逻辑很简单,就是要说明:毕飞宇知晓中国现代小说的前世今生,明晰小说该怎么写、写什么,清楚浩荡时代与个体的关联纽结之所在,更明白什么时候该写什么样的小说。于是可见,从早期先锋小说、历史书写,到《推拿》直面当下,还原“当下生活的‘日常性’和‘尊严感’”③张莉:《日常的尊严——毕飞宇〈推拿〉的叙事伦理》,《文艺争鸣》2008 年第12 期。,由此触及人心人情,进而借助电影电视改编,引发极大关注。其中可明晰看出,机械工业向电子信息时代的转换中,毕飞宇写作题材、写作手法的不断转换。在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历史与当下之间不断平衡拿捏,直到《推拿》完全直面当下。那么,《欢迎来到人间》这部新长篇,就可以放到毕飞宇的小说观念、题材架构中去审视,可由此去探究这部写了“十五年”、折磨作者很久的新长篇,在毕飞宇小说坐标中、在小说转折路口、在机械工业向电子信息时代转换中可能应有的意义。

三、主角傅睿的工具化技术人面向

《欢迎来到人间》的主角是泌尿外科主治医生傅睿。围绕傅睿,以肾移植手术失败为起点,妻子敏鹿、傅书记与闻兰夫妇、郭栋与东君夫妇、患者老赵与爱秋夫妇、情人小蔡与胡海等一众角色相继出场。故事着力塑造傅睿模范角色的社会特质,小时候是好儿子、好学生,成家后是好大夫、好父亲、好同事。而意外或也是习见的医疗手术失败,使傅睿精神世界面临着剧烈摇晃与质疑,其后诸多人与事缠绕其身,却始终以傅睿的好人、模范特质为中心展开,傅睿内在精神世界由此与各种人与事荒诞冲撞,营造出小说超越性的审美思想内涵。有学者认为傅睿的精神错乱与行为乖张,体现了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冲突。以弗洛伊德理论强制阐释,看起来不无道理,但放在毕飞宇小说序列中,《玉米》《平原》《青衣》《推拿》的不同主人公,似乎都可以此理论进行解读。我认为,傅睿的精神问题并非弗洛伊德理论可以简单求解,而是这个主角身上渗透着机械工业时代工具化技术人的明显特征,从而与《玉米》《平原》中的权力人,与《青衣》中的艺术人形成强烈映照。

傅睿精神错乱、行为乖张的起点,主要源于少女田菲肾移植手术并发症导致死亡,引发医疗事件,由此冲击着技术精湛的模范医生傅睿内心,冲击着傅睿似乎稳固的好人与模范形象的精神世界。但实际上,作为医院前党委书记的儿子,傅睿本应不至于此。小说也写到,医疗手术总有失败,作为医院环境出身、为医经年的傅睿肯定知晓。其次,事发后,医院上下都为该事件营造了相对恰切的舆论环境,傅睿也不应过多受到影响。但小说却特别将田菲死亡事件作为傅睿精神坍塌与自我斗争的起跳点,让其从世俗生活与现实状态中不断游离,身体与心理倍受打击,睡不着、浑身发痒,始终不在状态。傅睿何以至此?窃以为,根源在于,傅睿的身体感性与个体意识早已深度潜隐或压抑,已沦为典型的丧失自由意志的工具化的技术人。

指认傅睿为技术人,乃是源于机械工业时代的技术化趋向。21 世纪以来,随着科技工业发展,技术理性思维几乎嵌入社会文化不同层面,数字化、理性化、冷冰冰的技术治理成为至上的现代思维,技术由此以不同方式统治着社会文化,技术工具思维逐渐占据社会核心,而张扬感性、强调复杂性的人文传统日益没落,人也由此成为技术治理中的工具,成为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表面来看,机械工业时代的技术确实加速了社会生活变革,但随之更为严峻的是,工具化的技术方式逐渐钳制着一切,形成了新的时代危机。作为一种模式化的技术操作,人被KPI、模范评定等工具方式强行界定,技术成为“实现人的目的的一种手段”①[美]布莱恩·阿瑟:《技术的本质:技术是什么,它是如何进化的》,曹东溟、王健译,第26 页,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傅睿显示出典型的工具化技术人特征,这是傅睿精神错乱根源之所在,也是毕飞宇试图以精神性的现实主义审问,突破机械工业时代小说困境的尝试之所在,更与西方现代小说(诸如卡夫卡小说《变形记》《城堡》等小说中冷漠的现代人)对理性人的审问反思密切相关。理由如下:

其一,傅睿成长于工具性技术化的家庭与教育环境中。作为儿子的傅睿是家庭技术化教育出来的“天才”,这个天才也是父母自我界定的工具,以至小时候傅睿学习上几乎从不失手。一直操持技术化播音腔的母亲闻兰,不断对其规训,将其作为“懂事”、自我“承担”的模范工具培养。正是这种工具性技术化的教育,导致傅睿淡漠母子亲情,如闻兰剁鸡划破手,读初一的傅睿“毫无表情”,冷漠地认为自己不是医生、关心也没用,而且母亲也没说要其关心,于是转而结束对话去写作业。闻兰的家庭教育毋宁说就是以现代工厂模式在塑造傅睿,傅睿由此成为闻兰家庭意识里的技术工具。学校老师也特别宠爱这类学生,戈老师便认为傅睿学习上“从来不会失手”,这就由家庭而学校,共同构成了工具性、技术化、消弭感性与复杂性的教育方式。我想,这种工具性、技术化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不惟塑造了傅睿,检视我们身边人,是不是都有类似情况,这也是毕飞宇以傅睿言说时代深意之所在。

其二,傅睿具有技术人的潜质,也因此乐于被工具化。外科主治医生傅睿有着一双导师都嫉妒的做手术的手,做丁旷达手术时,傅睿“了解导师的每一个步骤”,手术只是完整地拷贝了导师,周教授甚至认为“傅睿这个人并不存在,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意念。”也就是说,傅睿是医疗流水线上的机器人,他的手和他这个人就是导师周教授的一个工具而已,傅睿只是工具性、技术化地按照周教授指令在进行外科手术。正是在这样的技术流水线上,业务精湛、工具化的技术人傅睿,才被小蔡等护士们崇拜至极,可见工具化的技术人在医院等工作环境中的特殊面向。傅睿这一特质是不是也隐含着毕飞宇对当下医疗的审问呢,我以为显然可以有此思考面向。

其三,父系权力与社会的技术取向控制着傅睿。作为医院党委书记的老傅,存在着对医生职业身份的技术崇拜,不喜欢被称为书记,而是期待下属称呼其为“傅大夫”,隐形寄托着官僚在得权之后的技术崇拜。当儿子傅睿谈及医疗问题反驳其不是医生时,老傅“身体内部就爆炸了”,喻示着医院系统技术人员身份的工具性认同。特别是,傅睿学医,进入泌尿外科也是老傅一手决定和安排的,其根源也正是父亲在傅睿身上寄托了自己的技术愿望而已,也映照着医院文化语境对技术人的无形推崇,毋宁说,傅睿也是老傅理想实现的替代性工具,是老傅技术操作中的一环。

其四,傅睿显示出去社会化的弱感受特质,具有工具化技术人的明显表征。作为机械工业晚期向电子信息时代转换的傅睿,丧失了个体生活最为明显的感受性。傅睿不知男女情感究竟该如何,婚姻爱情由父母决定,市民阶层出身的敏鹿看上傅睿,也有将其作为阶层跃升的工具操作嫌疑。傅睿不喝酒、少言语、情感冷漠,甚至在人类本能的性生活上也极为清淡,与同学、同事郭栋的活色生香、世俗至极形成了强烈反差,映照出傅睿工具化、机器化、冷冰冰的技术人特质。傅睿醉酒后,对着创立日心说的科学家哥白尼雕像诉说,他的眼里只有科学技术,而没有感性的人,当精神错乱时,才以控诉方式面对哥白尼。工具性、手段化的技术成为傅睿存在的第一法则,傅睿也由此成为机械工业时代的技术映照。后来身体不断发痒,无所不在的身体发痒,其实是最直观的身体感受性的启动,是傅睿去工具化、去技术化的开始。

四、时代转换中的精神现实主义

作为20 世纪末走来的技术人,傅睿的幼年成长及性格行为均显示出理性、冷漠、去感性的机械工业时代特征,是机械工业时代塑造的工具技术人。当进入21 世纪,电子信息互联网时代到来,医疗死亡事件及田菲父亲的冲撞,打乱了傅睿本来稳固的机械技术理性结构,其惯常的工具化逻辑由此中断,傅睿的精神追问进而启动。活生生的少女,清澈无力的目光曾经笼罩过自己,在自己眼前死去,貌似冷漠、去感性的技术人开始面对自我的审问与质疑。于是,傅睿直面父母和妻子敏鹿、深夜访问病人老赵、与郭栋和东君聚会、会见小蔡、参加郭鼎荣酒局,这些叙事并不复杂的情节活动并没有太多的历史文化内涵,毕飞宇就是要以当下的日常琐屑还原傅睿精神意识的错乱,就是要呈现去感性、工具化的技术人回归有血有肉感性肉身的过程,就是要以此反观时代变局中感性肉身与鲜活精神之难,也是以《欢迎来到人间》命题之意义所在,“来到人间”即是回归感性、回归有血有肉的个体。

在批评界看来,毕飞宇小说素以塑造人物为长,这是毕飞宇小说识别度高的原因所在,而毕飞宇书写人物,并“不以性征及性别来区分人,而以特征及个性来区分人”①胡传吉:《与旧传统及新传统的和解——论毕飞宇小说写作的文体自觉与乡土意识》,《文学评论》2017年第5 期。。如果对毕飞宇小说人物稍加梳理,可以发现一条由权力人、艺术人,到傅睿这样技术人的演化痕迹,去感性、工具化的技术人傅睿,就在毕飞宇小说中有了特别的辨识度。中篇小说《玉米》、长篇小说《平原》中,玉米、吴蔓玲、端方显然带有机械工业时代早期的精神印记,权力是这些人物精神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东西,毋宁说他们就是“权力人”。而《青衣》中的筱燕秋,艺术显然是其精神生活的重要寄托,荣辱皆因戏剧艺术而起,背后的时代变局尽显,筱燕秋可以说就是“艺术人”。到了《欢迎来到人间》,傅睿显示出强烈的去感性、工具化技术人特质,毕飞宇借由技术人形象审问着感性肉身与鲜活精神的时代难题。由权力人、艺术人到技术人,毕飞宇小说以现实主义进行精神生活呈现的写作脉络似乎清晰起来,或者可以说,《欢迎来到人间》形成了毕飞宇特有的精神现实主义写作。

精神现实主义首先表现在小说的当下性。《欢迎来到人间》开头即是户部大街与米歇尔大道交汇处的千里马广场,三个名词,“户部”的传统意味、“米歇尔”的西洋气息交会成“千里马”的时代速度,而后肾移植手术的渲染、报纸新闻的宣传、报社领导老赵与网络的深切互动、农家乐与高速公路的隆重出场、小别墅与房地产成为东君与敏鹿谈论焦点,还有傅睿参加的高级培训等,这些事件与空间不断投射出强烈的时代氛围。如此时空中,21 世纪开端时刻,傅睿这个年轻的主治医生精神出问题了。为什么要设定这样的时空背景,表面来看,毕飞宇需要以此呈现小说的当下性,深层意味则在于,傅睿与“草莽英雄”郭栋、情人小蔡以及老傅等身上,各自携带着机械工业时代向电子信息时代转化的不同印记,而去感性、工具化的傅睿面对这种时代转化恰恰是茫然的,他不像郭栋、小蔡那样可以实时拥抱时代,所以在时代巨变中,傅睿精神困局与错乱爆发了。直到结尾,“傅睿的身体实现了自动化”“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鼻涕汹涌而出,口水澎湃而出”,一个去工具、感性化的人复归了,“人间”从此回归,精神写实的现实主义面向由此深化。

除了以傅睿精神困局为主线展开叙事,作为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叙事穿插了许多具有强烈时代特征的情感关系,如老傅和闻兰、老赵与爱秋、郭栋和东君、小蔡与胡海等,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情感面向。闻兰与老傅是技术化的夫妻关系,老傅眼中的闻兰是字正腔圆的技术市侩,却又始终离不开她。老赵与无能安静的爱秋情感关系有所不同,尿毒症后被爱秋掌控,暗中却又有着对家政女工明理躁动的心。老赵与老傅都是那种官僚式的婚姻关系,携带着强烈的时代特征,作为从改革开放初期走来的前辈,他们的情感大多有着实际而庸俗的守旧面向。年轻一代的郭栋与小蔡则明显不同,他们都从乡村底层进入城市,身体是他们各自的本钱与放纵的起点,世俗化的身体安置成为情感的重要取向。于是郭栋与护士安荃明目张胆地婚外性,小蔡更是阅男人无数,最后乐于成为大款胡海的情人,他们显然是机械工业时代末期塑造出的新情感,是时代驱动下感性与身体倍加释放的象征。如果与傅睿感性肉身与情感迷失的精神困局相比,老傅、老赵、郭栋、小蔡们的身体与精神,就显得更有世俗面向,于是,时代与情感之间的精神映照也就极为强烈,作为长篇的《欢迎来到人间》的思想容量于此饱满起来,面向精神审问的现实主义面向也更为清晰起来。

五、小说转折路口,毕飞宇的自律内转

对于任何作家而言,有效的精神书写显然是最有挑战性的,特别是与时代变革密切相关的精神呈现,其难度更大。《欢迎来到人间》以毕飞宇方式对时代转换中的个体精神进行了文学挑战,这种挑战也暗合精神书写的世界文学脉络。记不清什么场合,余华还是毕飞宇曾提及西班牙哈维尔·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其实,在精神书写上,《欢迎来到人间》与《如此苍白的心》有着内在相似性。如同《欢迎来到人间》中傅睿精神错乱中的心理呈现一样,《如此苍白的心》书写婚姻家庭与精神状态的复杂关联,故事以独白展开,情节推进缓慢而弱化,显得絮絮叨叨,间杂着零零碎碎议论,不断挑战着读者耐心。可是,精神呈现不就得在思维游弋、心理推敲中层层递进么,倘若你读进去,那些心理、思维与精神间的幽微勾连便显出深阔的意义。应该注意的是,与马里亚斯《如此苍白的心》关切婚姻家庭不同,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直面时代变革,以强烈的当下氛围、现实关怀去表达宏大的时代精神面向,精神书写显得更为阔大而深切。这样来看,《欢迎来到人间》回应了时代变革中的人心、人性、肉身、情感等紧要问题,渗透着从机械工业向电子信息时代转换的精神追问,也与残雪、卡夫卡等凌空高蹈的现代主义精神书写拉开了距离。

从受众视角看,《欢迎来到人间》的叙事并不像毕飞宇此前《玉米》《平原》《推拿》那般情节流畅、人物圆转、平易好读,偏于心理呈现、精神表意的《欢迎来到人间》并不容易进入,它需要受众具有耐心和安静的阅读情绪。所以,我认为,毕飞宇可能要走出《玉米》《推拿》等小说的受众期待,要以《欢迎来到人间》圈定更为细分的读者群。《欢迎来到人间》的受众可能不再是“五四”以来梁启超“新民”口号中以故事消遣受益的平民百姓,因为这部小说故事性很弱,精神探究意味很强;也可能不是只关注人物情节、易被细节打动的专业读者,因为小说人物行动不多,情节也颇为简单;也可能不是那些标签化归纳主题与思想的守旧型读者,因为不能简单指认傅睿是理想主义者①钱欢青:《毕飞宇的新作有多无聊?》,《文学自由谈》2023 年第5 期。,他复杂的精神面向与时代转换密切相关,这是作为长篇小说的复杂性、混沌性所在。在媒介分众的电子信息时代,《欢迎来到人间》的小说读者不再是《玉米》《青衣》《推拿》那样的大众人群,而是受众细分与内转后的读者。《欢迎来到人间》的读者或应是与电子影音文化、与抖音快手等新媒介保持疏离感的精英文化群体,他们往往有着精神生活的独特标高,身体感官尚未受到电子影音的全面侵蚀,能够有耐心地安静阅读和思考。这么说,并非要给《欢迎来到人间》“挖坑”,而是在时代变革、小说转折路口,面对抖音、快手等影音文化的冲击与包围,小说就应该收缩原有的大众化受众,进而根据题材、形式等去细分和锚定自己新的受众。

如果从长时段、大空间的立体坐标中来审视这部长篇,也可以说《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对小说文体危机的一种自律式应对。从先锋、历史叙事到《推拿》等直面当下的写作,毕飞宇主要以动作、情节等外在行为进行人物塑造,以此“避免了同质化现代主义写法”,①胡传吉:《与旧传统及新传统的和解——论毕飞宇小说写作的文体自觉与乡土意识》,《文学评论》2017年第5 期。而《欢迎来到人间》则以内在心理和精神动向来塑造人物,这显然是毕飞宇基于时代变局的审美创造和文体自律内转。实际上,从影视文化来看,《欢迎来到人间》并不容易改编成电影电视,它的心理呈现、精神写实等内向叙事其实是挑战影视影音文化的,因此可以说,这部长篇是面对时代变局、面对影音电子媒介文化的自律性审美创造。语言文字是小说核心载体,作为艺术媒介的语言文字,在精神思辨、心理意识呈现上有其独特价值,这是影音电子媒介的短小故事、声画效果所难能的。所以,《欢迎来到人间》是毕飞宇在小说转折路口的向内自律式应对,它以精神现实主义观照时代变局,以小说的精神追问、思想思辨强化了语言思维的内在价值,强化了小说自律,由此细分小说受众,进而拉开与电子影音媒介的审美距离。唯其如此,在纸媒向电子媒介、文字向影音图像转换的时代变局中,小说才能回到小说,才能强化其关切社会深层变革、呈现时代精神嬗变的艺术功能,从而具有不同于抖音、快手、微博、微信等网络信息平台的更为持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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