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的传统到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
——李敬泽散文的文学史意义
2024-05-29陈剑晖
陈剑晖
关注当代散文创作的人们也许注意到,近十年来的散文创作已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出现了一些新动向:散文从以往的“纯”趋向于“杂”,从带古人腔、文人气到呈现现代人复杂的经验,从推崇文学的散文到恢复广大无边的“文”的传统,在这场散文的革命中,李敬泽无疑是最值得关注的散文革新者。近年来,他凭借《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会饮记》《会议室与山丘》《跑步集》《上河记》等散文集,在散文界刮起了一股“李敬泽旋风”:读者趋之若鹜,批评界好评如潮,散文集一版再版。不过读了一些专业和非专业的评论,笔者有一个总的印象:各路评论基本上都是逞才使气、挖空心思、各尽所能,以感性的、随笔的方式来谈论李敬泽的散文随笔,而极少从学理性的层面来梳理李敬泽散文的美学价值,更没有从文学史的角度来审视李敬泽散文的意义。因为李敬泽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如此地汪洋恣肆,如此地自由不羁——这无形间给这些评论和研究者造成了一种心理压力,认为唯有将文章以感性的方式,写得花团簇锦、自由洒脱,才能与评论对象相匹配,才不至于出乖露丑。殊不知,以感性的方式来谈论李敬泽,不仅在才气上无法超越李敬泽,而且会暴露评论者在才情与学理上的短板,削弱其散文的美学价值。本文无意于附骥攀鸿,纯粹出于对当代散文的热爱,略陈管见,着眼于感性与学理相绾合的方式,从散文史和散文美学的角度来谈论李敬泽的散文创作。
一、文学史的“节点”与散文话语转换
将一个作家置于文学史的框架下来考察,我们看到,一些作家虽然名气很大,甚至写出了轰动一时的作品,但在文学史的秩序排列中,他的地位却不会太高,因为他没有踩到文学史的“节点”。他的题材、主题与表现手法,包括他的思想和精神,都缺乏开创性,他的创作属于亦步亦趋的“同质化”的写作。而另一类作家,由于踩准了文学史的“节点”,把握住了时代的精神,现实生活的脉搏,以及读者阅读心理和审美趣味的迁移,同时在文体上又有新的创造和开拓。这样的作家,文学史的地位自然就较高。李敬泽属于后一类作家。他的散文随笔,之所以广受读者欢迎,甚至在散文界刮起了一股“李敬泽旋风”,我以为,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李敬泽踩到了文学史的“节点”。
这个“节点”,首先是时代和现实生活的“节点”。从国家层面上看,近十年来国家大力推进中华民族文化复兴,倡扬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强调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为人类提供正确的精神指引。李敬泽的所有散文创作,从具体题材到思想指向,与国家的总体文化战略和时代精神十分吻合。再从现实生活方面看,随着我国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和互联网、大数据、全媒体时代的到来,人们的观念、行为方式、对事物的认知和审美取向发生了很大变化,人的感情、心理和思想也比以往复杂得多。这个时候,需要有一种能够负载这个时代人们的情绪和复杂经验的现代散文,而李敬泽呈现给时代和读者的,正是传达出现代人复杂人生经验的真正现代散文。而如果将李敬泽的散文写作放到当代散文的发展历史中,尤其是放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化语境中考察,则更能体现其文学史的意义。
正如大家所知,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八十年代,当代散文的主导话语是以杨朔为代表的“杨朔模式”。杨朔不仅创作了大量富于文学性的短小“美文”,还提出了“诗化散文”的理论主张。在一篇创作谈中他表白了自己的创作观:“我在写每篇文章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①杨朔:《〈东风第一枝〉小跋》,《杨朔散文选》,第2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就如“形散神不散”一样,这一散文主张的提出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由于这一散文模式承接了我国唐宋以来古典散文的文脉,注重散文的审美性和抒情性,又切合特定时代的精神、现实生活和读者的审美需求,因此它理所当然地受到冰心、老舍、曹禺等老一辈作家的首肯,同时受到刘白羽、袁鹰、菡子、郭风等同辈及后辈散文家的推崇和模仿。现在回过头来检视“诗化散文”理论主张及其创作实践,也并非一无是处,我们不能站在虚无主义的立场上将这一散文创作思潮一概否定,而要看到其合理之处及其积极意义。首先,“诗化散文”是在特定的时代、社会、政治文化语境中,在文学的“颂歌时代”发展起来的一种成熟的抒情范式。其次,“诗化散文”促使当代散文由朴素直白的客观记叙歌颂朝着倾向于自我主观抒情的散文本体靠拢,这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散文的审美功能,并预示着当代散文向五四时期的“美文”传统接续的可能。当然,也应看到在“诗化散文”或抒情散文一体化的时期,不仅散文的内容存在着虚幻化,结构上模式化的弊端,散文的文体越写越小,路子越走越窄。至此,散文的文体实际上已经固化了。
拯救当代散文,或者说打破了散文文体固化现状的,是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的横空出世。文化大散文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兴起,一方面得益于八十年代后期的“文化寻根热”;另一方面则是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文化环境相对自由宽松,这为文化大散文的出现提供了合适的土壤。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整个八十年代,与别的文体的风光热闹相比,散文是最为失魂落魄的一种文体。而落后必然求变,这一规律同样适用于散文。果不其然,刚进入九十年代,以余秋雨《文化苦旅》散文集的出版为突破口,在没有理论准备,没有任何预设的情势下,散文突然热闹了起来,特别是文化大散文,更是独领风骚,一路走红,大受出版社和读者的欢迎,甚至有人因此认为当代文学已进入了一个“散文时代”。文化大散文的异军突起,意味着当代散文已由偏重于抒情审美的“诗化散文”,进入到智性反思、追求精神维度的知识分子话语。因为散文是一种倾向于个人和自由的文体;或者说是知识分子表达思想、坦露情感和心灵的最佳载体。现在,文化大散文不仅找到了新的话语方式,而且重新确立了散文与历史和现实的关系。不同于杨朔的“诗化散文”强调散文的诗性和抒情性,文化大散文注重的是“文化感受”和“文化含量”,它的题材取向不是小桥流水、风花雪月,或家长里短、春怨秋愁之类的题材,而是民族的“文化苦旅”,知识分子的命运、人类的困境和未来等大命题。文化大散文的知识分子话语还有一个特点,即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文化批判精神。与大格局、理性批判精神相对应,许多文化大散文动则万字以上,甚至几万字、十几万字。可见,文化大散文是一种“大气”的散文,它是对过去“小气”“小格局”散文的一种反动和超越。但它在终结了“杨朔模式”之后,又面临着被自己终结的命运。文化大散文的致命缺陷,主要是散文话语方式的模式化:追求大题材、大感情和长篇幅,人文山水加上没完没了的文化感叹,因知识崇拜而堆砌史料,忽略细节、个体的体验和心灵的渗透,等等。当然,更为深层的原因,还是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国的整个文化语境又发生了变化。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大约在2010年前后,散文写作界掀起了一股新的写作潮流——以李敬泽、穆涛、祝勇等为代表的“新文化大散文”崛起。而这其中,以李敬泽最为突出,他不仅文体的革命最为自觉和彻底,而且最具文学史的意义。新文化散文既是2010 年之后这十多年间最有影响的散文写作潮流,也是当代散文话语方式的又一次转换——从“共名”的人文知识分子话语方式转换为“无名”的写实叙事的方式,从宏大话语转换为个人话语,从强化意义到解构意义,从崇拜中心到去中心化并转向边缘,从迷恋纸上写作到强调民间立场,介入社会现实生活,这些都预示着散文写作的变化,也是时代对于散文的新期待,新要求。因为在当今多元和碎片化的全媒体时代,读者既没时间,也没耐心去读那些长篇大论的文化大散文,而更愿意去读那些建立于个人视角和民间立场之上,更注重细节和想象的新文化散文。还应强调,新文化大散文具有更强的重构日常生活的能力,能更好地应对当今瞬息万变、丰富复杂的时代,同时可以让读者接近生活的真实和历史的真相,这些都是读者希望在散文中看到并期待着的。
可见,以李敬泽为代表的新文化大散文的兴起,是十多年来散文话语方式的又一次转换,其实质是顺应时代和散文的发展趋势,以散文的自由和质疑精神,挑战散文的固态话语方式,解构以余秋雨为代表的文化大散文的写作立场和话语策略,并在此前提下,重新理解和确立散文的意义,以及散文与时代、与读者的关系。因为李敬泽与穆涛、祝勇等不安于现状的散文革新者们深知:如果散文缺乏自省意识和自我调整能力,永远固守一种模式,当代散文就不可能进步,甚至有可能再次沉寂,再度遭遇文体的危机。
二、回到中国文学“文”的传统
当代散文创作的最大弊端,就是从“五四”以降,现代散文中积淀着太多文人气的东西,这些从唐宋晚明古典散文传统中因袭下来的文人气,以及写景、抒情、议论的腔调和笔法,不仅使当代散文无法呈现现代人复杂的经验,真正完成散文的现代转型,而且使散文的河床变小变窄了。因此,当代散文要走向阔大和遥远,就要回到中国文学“文”的传统,再现中国文化元气时代的气魄和精神。
李敬泽的新文化大散文写作,正是以此为逻辑起点和根脉。李敬泽写作的“杂”,他的趋古或复古倾向,既是他“信而好古”,熟读诸子和各种野史、各种杂书使然,更是其天性及理论自觉的驱使。他认为,中国文学“文”的传统有两层意思:一个是中国文化元气时代便存在的广大无边的“文”;另一个是“五四”以后刘半农、朱自清等提出的“文学的散文”。“文学的散文”实际上只是广大无边的“文”的一个部分,而且是小小的部分。
李敬泽有不少文章和访谈,都谈到“文”的传统的源头。他有一种“春秋诸子”情结。在他看来,“春秋”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时代。对于中华民族来说,那是一个轴心时代。春秋时代不仅出现了孔子、老子、庄子、荀子、孟子等一大批哲人,而且是一个血气方刚、元气充沛的伟大时代。在《重建这个时代的文章观》的访谈中,李敬泽坦承:“我还是比较倾向于在当下语境中回到‘文章’的传统,回到先秦、两汉、魏晋,这不是复古,而是维新,是在一种更有包容性、更具活力的视野里建立这个时代的文章观。”①舒晋瑜:《李敬泽:重建这个时代的文章观》,《中华读书报》2018 年12 月26 日。在李敬泽看来,现在的散文比先秦诸子时期的文章格局小得多、窄得多,散文重技术而缺精神元气,此外还有很多东西装不进散文里。所以,当代散文要回到古代“文章”的传统。当然,回到“文”的传统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维新”,是散文变革的需要,即在传统中重新获得生命力,使当代散文更包容,更阔大,更具风骨和元气。这体现了一种自由书写的精神,也是为了更好地完成散文的现代性建构。
李敬泽近年出版的《青鸟故事集》《咏而归》《小春秋》《会饮记》等散文集,正是他的“复古”散文观的最佳诠释。这些集子收集的都是一些“四不像”的文字,你很难用传统的散文标准对它们进行文体上的分类。你会发现,李敬泽不拘一格,不溺方圆,他像一个魔术师或隐身人,他自由地在各种文体中穿梭行走,甚至于与书写对象和光同尘。《青鸟故事集》写的是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故事,也是一次关于知识的再建构。李敬泽站在文明交集处进行多重审视与思考——他试图用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理解世界。于是,在《利玛窦的钟声》中,李敬泽看到的时间和空间是分裂错位的;而利玛窦在不同的时空中也被赋予了不同的身份。在《飞鸟的谱系》里,我们从各种“误读”中领略了各种语言的“杂质”,各种暧昧、纠缠、混淆,也感受到异质文化的交流融汇、中西文明碰撞后所产生的新的意义和认知。
《静看鱼忙?》是笔者非常喜欢的一篇散文。作品写十六世纪一个叫盖略特·伯来拉的葡萄牙人。他作为大明王朝的囚犯,被流放到桂林。当他来到漓江边,深深被鱼鹰捕鱼的场景吸引住:“他用好奇的、慌乱的眼睛注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他的视线常常会被那些与自身经验有着强烈差异的事物所吸引,比如鱼鹰,作为一个葡萄牙人,他确实从未见过。”不仅着迷于鱼鹰捕鱼的场景,在这位葡萄牙人的著述《盖略特·伯来拉的著作》中,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中国。这里有世界上最完善的基础设施,有最好的道路和桥梁,还有井然的社会秩序……这简直就是西方“现代社会”的翻版。事情的吊诡还不止于此。因为盖略特·伯来拉关于鱼鹰的描述既新奇又惟妙惟肖,此后欧洲又出了许多描述鱼鹰捕鱼的书。也就是说,在欧洲人的想象中,中国的水面上到处都是鱼鹰了。在作品中,鱼鹰还被西人误读为“鸬鹚”,其实“不仅是一种鸟,它还是一种工具,它作为合于理性的工具在几百年时间里持续游弋于中国和西方之间。”《静看鱼忙?》的妙处在“静”中看“动”,小中见大,由“鱼鹰捕鱼”这样一个小场景联系到“工具理性”理论和现代性的大命题,既纠偏了人们习焉不察的一些认知和观念,还编织了一套新的知识谱系。在编织知识谱系的过程中,李敬泽充分发挥了他的“博杂”和“考古”的优势,穿插进描写漓江的诗及点评,考证鱼鹰与鸬鹚的关系,以及西方和日本人眼中的鸬鹚,还附带着写了明代的海禁,等等。这样,《静看鱼忙?》关于历史的纠偏和知识谱系的建构便不会流于枯燥,失之于单薄贫乏,而是博杂丰赡、摇曳多姿,既有洞察识见,又有湿润颤动的诗心。
《小春秋》则是对“中国之心”的致敬。这本集子集中写“春秋”时期的系列人物:孔子、骊姬、管仲、小白、寺人披、重耳、介子推,等等。他从诸子百家的典籍落笔,让我们感悟到“轴心时代”先哲们的元气和风骨。比如,从孔子身上,他让读者体会到“失败、穷困和软弱所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从介子推的“独自隐入山林”直至饿死,他重新诠释了“决不苟且”和何为高贵的真义。他神往于春秋时代人们身上的“勇”,并思考何谓“勇者”。于是,在《卫国之肝》《鲁国有荡》等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的“勇者”:他们精神旺健、元气充沛、性情果敢、赤胆忠肝;他们敬畏天道、推崇公平、捍卫正义、追求德行……李敬泽正是借助“春秋”的人物和一个个吸引人的小故事,让现代的读者看到“春秋人物”为大道与信义所做出的种种牺牲,感受到他们凛冽的正气、傲然的表情和身体里涌动的鲜血——我们民族文化能量中坚韧与强健的精神向度,这也是滋养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骨血。《咏而归》写的大多也是春秋的故事,不过它偏重于记录古人的生活和古典方面的逸闻传说。在这本散文集里,李敬泽充分展示了他的智慧与幽默调侃的才华,以及信而好古、流连野史的审美趣味。这样,《咏而归》便体现出左右逢源、亦庄亦谐、涉笔成趣的特色。它既是吟,也是玩,是咏和唱。在这些短小而有味有趣的新文化大散文中,李敬泽写的是历史,却处处折射出现实社会的世道人心。
李敬泽的散文,既有传统文章的恢复,也有传统文章的转型。“复古”只是立意取材和写作路向,复古而“维新”,而后进入当代,进入当下的“我”,才是他的真意。换言之,李敬泽的落墨虽常在古上,而字字都是自己的生活况味和个性展示。他要求自己的文章尽量不带古人腔,不带文人气,直接、有力、清晰、有逻辑地把自己生命里和世界里那些难以表达的东西表达清楚,而且努力做到“辞达”和“惟陈言之务去”。这种在新的时代复活中国文学传统的现代写作,使得他的散文随笔别有幽怀,有一种寄托遥深的蕴藉风流和隐秘之美。
三、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
散文在中国源远流长、积累深厚,曾一度被视为文学正宗。这是中国特色,是优势,但也是劣势。“五四”之后,散文被确立为与小说、诗歌、戏剧并列的一种文体,但因散文的惰性太强了,它背负着太多的古人腔和文人气,所以未能像小说那样强势参与到现代国家的建设中,在中国现代性进程中成为一个重要环节甚至是重要动力,加之文体本身自律性与创新意识不足,表现现实生活时过于琐碎,如此一来,散文在现当代文学中的地位自然就比较尴尬,甚至越来越边缘化。从现代到当代,尽管散文作品很多,但专业的散文家屈指可数,专门研究散文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一切都表明:散文只是一种“副业”,是小说、诗歌、学术之外的“余事”。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散文实际上尚未完成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或者说,现代散文还没有建构起自己的现代主体性。
散文的现代主体性是什么?笔者此前曾写过一篇文章,认为散文作家的人格主体性是深植于传统之中的一种现代文化品格,它具有精神的独创性、心灵的自由化、生命的本真和散文的人格智慧,以及现代的视野、胸怀、品格和创新意识。“尽管这种概括归纳不一定准确地揭示了散文主体性的内在规定性,但我始终认为散文的主体性是我们判定一篇作品是否有精神和艺术价值的一个重要标尺,同时也是散文诗学建构的重要一环,是散文通向本体的必经之路。”①陈剑晖:《论散文作家的人格主体性》,《文艺理论研究》2003 年5 期。也就是说,无论何种文学传统,都要通过创作主体的现代性转化和独特的创新方能产生新的意义。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说,“如果传统的方式仅限于追随前一代,或仅限于盲目的或胆怯的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传统’自然是不足称道了。”②[英]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葛林等译,第129-130 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一个作家在写作时,只有在现代意义上,对传统的过去性和其在当下有可能产生的意义有充分的意识,才有可能在新的时代复活传统。如果只是“盲目的或胆怯的墨守”先辈们的成功方法,比如重复古典散文传统中因袭下来的文人气,以及明清以来关于散文的义理、辞章、结构、笔法,等等。若此,中国现代散文的现代转型永远无法实现。
如果说,新世纪之初笔者关于散文主体性的思考还较为粗浅,也未能从现代意义上做总体性把握,那么,李敬泽关于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的思考不仅站得更高,视野更为开阔,也更加清晰深刻。在《面对散文书写的难度》一文中,他说“散文是一个现代建构,不是自古就有的。中国的文学,本来是一个‘文’的传统,到了现代,从晚清到“五四”,完成了整个文学的现代转型,依照西方标准,我们进行了一次文学门类、文学秩序的现代转型。小说和诗,充分地完成了现代转型。但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的转型还没有完成。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门类的散文,它的前方依然有着广阔的天地,因为它还有巨大的内在任务没有完成。”①李敬泽:《面对散文书写的难度(作家谈)》,《人民日报海外版》2017 年12 月13 日。李敬泽认为中国有很深厚的诗文传统,这是我们文学的主脉。新文学建构了现代散文,但到现在,现代意义上的散文理论或者文章学也没有发展起来。诗学很发达,因为诗学有一个西方话语的参照,有很多理论资源。小说也是如此。相比之下,文章之学最难。因此,当务之急,是在广大无边的“文”的传统上,在新的时代里复活中国文学传统,建构起现代意义上的“文章学”。
李敬泽特别推崇鲁迅。在他看来,现代以来最伟大的散文家只有一人,就是鲁迅。在鲁迅的手里,散文真正变成了一个强有力地表达现代人复杂经验的文体,比如他的杂文、他的《野草》,都深具现代性的创见,开创了一个现代散文的传统。可惜,鲁迅文章之“杂”的精神,并未被后来者充分认识,甚至被简单地理解为政治与讽刺,这导致了现代散文主体性的断裂和缺失。李敬泽的这个见解,堪称洞见,十分深刻,发人之所未发。实际上,他关于现代主体性的倡扬,其精神资源正是来自鲁迅的杂文。
李敬泽的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总体性与未知之域。总体性是一个宏大且复杂的命题,它是西方哲学史用语,涉及社会、哲学、历史结构等问题。在源头和学理上要从黑格尔的绝对精神,马克思的资本论,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说起,这姑且放下。我们要说的“中国”的总体性——一种自1840 年以来现代性进程之中的总体性,是把握当下现实生活的总体性,也是讲述“中国故事”的总体性。当然,总体性还是作家创作时的现代视野、世界观和价值观。长期以来,一提及这个“总体性”,许多作家唯恐避之不及,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散文更是如此。因为在一些作家看来,“总体性”是一个大而无当、过于宽泛笼统,且无法把握的概念。他们认定作家要做的工作,就是使用显微镜的方式,即用显微镜观察社会,观察人和理解人。对此,李敬泽有自己的独特思考并作出了明确的回应。在他看来,“总体性”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面对都要回应,是无法回避的:“你如果是个写作者,你面对着这个以巨大规模急剧变化的社会,你很可能会有总体性焦虑,会想这个时代、我周围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要假装没有‘总体性’,离开一个总体性视野你谈什么‘现实’啊?”②李蔚超:《历史之维中的文学,及现实的历史内涵——对话李敬泽》,《小说评论》2018 年第3 期。这样的见解,应当说是清醒和深刻的。因为在当下的中国,现代化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环节,而作家则是历史实践的一部分。作家在创作时,一方面离不开他身处其间的现实生活;一方面他的作品的广度和深度,取决于他的世界观和中国观,他的总体性视野是否足够灵敏、宽阔和复杂。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对人类生活的总体性把握的视野、能力和想象日渐削弱,当代散文创作更是如此。由于总体性在整个散文创作界的缺失,许多散文作家或热衷于写风花雪月、小桥流水;或迷恋于回忆故乡童年,更多的是将生活碎片化、平庸化。于是,读者在散文中看到的,是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是没有理想,没有精神维度的一堆杂碎。所以,提倡整体性的关切,总体性的眼光,不仅是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的需要,对在“窄门”里挣扎的散文,也是一种及时的拯救。
与总体性相联系的,是对未知之域的好奇与兴趣。李敬泽深知,我们的现实正经受着未来的侵袭,未来不再是时间之线的另一端,未来就是现在。因为“这个世界的速度、科学和技术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已经很难分清什么是可能性、什么是现实性,技术的未来不经我们思考、不经我们同意、也不给我们时间准备就侵入现实,废黜千百年来的经验、智慧和信念。”③李敬泽:《总体性与未知之域——在上海国际文学周“科幻文学的秘境”主论坛的发言》,《青年文学》2017 年第10 期。中国的文学包括散文创作,随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复兴,要在未来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承担更多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说,这么多的中国当代散文,不管他们写的是历史、现在和未来,也不论它的故事发生在哪里,说到底他们讲述的是中国故事,是为人类的未来、人类的共同生活提供一份中国的智慧和中国的设想。正是因此,面对“未知之域”的写作,同样是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表现现代人真实的复杂经验,是李敬泽构建现代散文主体性的另一个重要方面。他在进行散文创作时,有一个目标,或说一种理论自觉:要写现代的散文,要让表达现代真实的复杂经验在散文里有效地呈现出来。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都是由大量的碎片堆积而成:拿起手机刷刷朋友圈,各种信息接踵而至,既有琐屑也有宏大,有身边也有远方,有现实亦有历史,如此我们的头脑和内心便在古人、今人、新闻里的人、朋友圈里的人中“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散文集《会饮记》12 篇散文写了12 个文学场景,也可以说是12 场内心戏剧的独白,而这一场场纵横恣意的“会饮”,正是现代人真实复杂经验的呈现与凝聚。所谓会饮,可能来自于柏拉图的启示,即相聚而饮、信马由缰,谈天说地,探讨人生与真理的精神生活。但在李敬泽这里,他是在总体性的视域下,借助“我”变成“他”再变“我”的视角切换,探讨现代碎片化生活经验背后的内在性和逻辑性,看看有没有可能在碎片化生活经验中找到某种整体性的律动。比如在《机场》中,“我”不仅与卢卡契、布洛赫、乔伊斯等人“会饮”,讨论“现实”和“未来”,还与格非讨论人工智能问题,与欧阳江河讨论书法的未来,而这一切“会饮”的背后,事实上是当代文学面临着“一种总体性危机”。《银肺》的“会饮”,则主要是讨论虚构与非虚构写作问题。无论“我”在咸阳机场吃面,在北师大讲演,在苏州图书馆感悟博尔赫斯,还是记叙一绺长发垂在眼前的速记小姑娘,与学生详细讲解清洗猪肺的过程,以及描述大陆作家与台湾作家骆以军的对话,表面看来,作品是在讨论虚构与非虚构问题,而更深层的意思,则是借助虚构与非虚构的线索与谜团,将现实中各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连接起来,并在日常经验的层面建立起与历史、与社会和精神的总体运动的联系。所以,与其说《会饮记》是一本散文集,不如说它是这个时代文化和精神的“现场”叙事,一本宽泛的、关于现代人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的书。
新近出版的《跑步集》,也是一本东扯西扯,在琐碎忙碌的生活现场浮想联翩、溜号走神,难以归类的书。
这本散文集收录了李敬泽近年来关于文学艺术的各类评论、序跋、随笔和对话,其中既有中国文学艺术前沿问题的探讨、中外当代重要作家的评述,也有对近年来文学现象的细致剖析。《跑步集》给人印象最为深刻之处,是作者善于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事和景物,将它们掇合在一起并演绎出新意义。比如《跑步、文学、鹅掌楸》一文,他一上来就谈植物,谈穿越了白垩纪而来的鹅掌楸,而后将自己放在更阔大的地球坐标中,任由思绪漂流,“我”融入天地万物,进入一种“吾丧我”的精神状态,自由自在地去感知世界。在鹅掌楸、地球坐标中“神游”一番后,李敬泽的思路才回到文学——“无我”文学:“能不能想象一种‘无我’的文学,在这样一种文学中,我可能成为一种鹅掌楸,成为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当然还有跑步。在李敬泽看来,“跑步是一个去掉‘我’的好办法。一个写作者或者一个阅读者,如果我们能像跑步那样,把自己彻底交出去……到跑步的六公里、七公里之后,将顽固肉身的那个‘我’跑出去,达到‘风劲马蹄轻,所向无空阔,你都不是你了’的跑步无我‘至大无外’的境界,那便可以获得‘清新饱满、进出无碍’的感觉了。”就这样,《跑步、文学、鹅掌楸》看似东扯西扯,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跑步、文学和鹅掌楸一勺烩。在这里,李敬泽正是在总体性框架下,以现代的视野和经验,从更高更宽的方面来谈论“无我”文学,并信手拈来鹅掌楸,让它与日常的跑步,与文学搭上了关系,于是,在枯燥单调的“跑步”中,居然呈现出一个广大无边的世界。而现代散文,也在一种“未封”——保持思想和话语的单纯与复杂、敞开与面向的开放性状态下升华了自身境界,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现代散文主体性建构。
四、文体革命与散文美学的提升
散文美学是建立在散文本体和美学的基础上,研究散文领域里的美和审美问题的一门学科。它关系到散文话语的重建和现代建构问题,但过去我们对于散文美,仅仅局限于散文的选材美、构思美、真实美、情感美、表述美、意境美、语言美,以及提炼美、鉴赏美,等等,而且对中外散文丰富的散文美学思想的挖掘、归纳和整理,总体看显得零碎和分散,未能上升到散文美学的理论高度。从散文话语的重建和现代建构的角度来说, 散文美学探讨的是散文家如何按照美的规律去从事散文创作,以及创作主体、客体、本体、受体之间的关系和交互作用。其内涵包括:散文的叙述美学,散文的想象美学,散文的物与细节,以及文体与文章学意义上的语言美学,等等。应该说,在上述各方面,李敬泽都进行了富于创造力、卓有成效的革命,丰富并拓展了散文美学的内涵与外延。
读李敬泽的散文随笔,你不由自主会被他眼花缭乱的叙述吸引。在《飞鸟的谱系》里,李敬泽从1840 年道光皇帝批阅英吉利国的“夷书”开始叙述,在历史叙述中又穿插进许多历史人物、历史故事、历史场景和考证。比如,蒋廷黻的感时忧国,道光皇帝由“剿”到“抚”战争策略的失败,蒙巴顿勋爵晚年回忆在开罗与蒋委员长的会谈,特别写到与宋美龄顾此言彼、答非所问的翻译,以及《说文解字》关于“译”“鸟媒”的解释和元稹调侃“傻鸟”的诗,还有1995年,“我”在琉璃厂碰到美国人威廉.亨特的《旧中国杂记》,从中了解到了“旧中国”许多有趣的段落。当然,《飞鸟的谱系》最有趣、最吸引人的历史叙述,是1837 年发生于广州的翻译闹剧,那简直就是小说的描叙和精彩的对话。这里既有故事情节叙述,有人物肖像、表情和心理描写,有环境氛围的渲染,更有“白嘴鸦”阿树、通事“老汤姆”和“怪物”印度水手之间牛头不对马嘴、令人捧腹的“翻译”。正是通过再现二百多年前这场颇具经典意义的翻译闹剧,李敬泽发现“两种语言的相遇是两种互不交融的‘现实’的碰撞,是聋子和聋子的对话,只有他们能够把双方引入同一个现实平面”。所以,“古人之忧并非杞忧,‘译’很可能也就是‘讹’和‘诱’”。比如这个关于翻译的故事,经过反复的翻译和转述,事实上已脱离了原初的情境:“译”里已掺杂进许多巴别塔式的“讹”和“诱”的成分。不仅如此,从这个故事,李敬泽还感悟到语言之外无意义,意义就在本土语言中,所以“误译”不可避免。不论是巴麦尊还是马儒翰,他们都极力想通过翻译去描述另一个世界,但两种语言之间如同一仆两主;或如两只飞鸟:
这是两只奇怪的鸟,他们将继续飞翔,因为鸟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先知消息。他们知道,有的世界终归于沉寂,有的世界将日渐喧闹。在漫长的飞翔中,我们悄然衔走一个世界的梦,直到某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这片森林的鸟群在深睡中沉入陌生的梦境。当曙光初露,他们醒了,他们振翅鸣叫,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声音已被偷走……
熟悉李敬泽的人都知道,他的散文随笔骨子里是自由自在,是偏向于思想性和智性,或者说是反抒情的。他喜欢幽默调侃,常常以插科打诨、略带讽刺的口吻来谈人论事,但上引的这段诗性文字,却让我们感受到李敬泽的诗心、见识和超凡的想象力:他将“语言”想象为“飞鸟”,再考证“飞鸟的谱系”,最后落实到胡适博士倡导的“白话文运动”,这棵谱系之树才“变得遮天蔽日”,“飞鸟”才得以“自由翱翔”。这样的切入视角,这样的立意构思,这样丰富的想象力、缤纷的意象和凝聚于上的独到见解,都是李敬泽式的。而从叙述美学的角度看,《飞鸟的谱系》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客观叙述视角,中间又穿插进第一人称“我”的主观叙述视角,还有第二人称“你”的叙述视角。正是这种“看与被看”“说与被说”,主观与客观交叉交融的多元叙述,使《飞鸟的谱系》构成了一种迹近于巴赫金的“复调”多重对话,即通过主观的“我”与客观的“他”和“你”,通过自己与自己,以及与飞鸟故事,与一个个原初情景的对话,在多重叙述中将过去时态中的“我”,历史想象中的“我”、精神世界里的“我”和写作时的“我”交错重叠,从而达到了诗性叙述的臻境。
李敬泽在散文叙述方面的革命,不但打破了散文创作中长期存在的第一人称“我”主宰一切的叙事格局,也改变了真实的作者和叙述者的关系。长久以来,散文的真实作者即作者本人和叙述者常常被混淆为一体,即真实作者是叙述者,叙述者也是真实作者。由于没有严格区分真实作者和叙述者的不同,于是不管是抒情性散文、纪实性散文还是议论性散文,都笼而统之地以第一人称“我”来进行叙述。而正是这种对散文叙述的单一化、简单化处理,影响了散文的竞争力,使得散文不能和小说、诗歌一样成为一种富于现代性的文类。笔者以为,从现代叙事学的意义上说,散文的叙述要有革命性的突破,首先必须摆脱古文传统和现代文学一些观念的羁绊,将书写的中心从以往对修辞、描写、意境和篇章结构的注重转向叙述,并且理直气壮地确定叙述在散文中的中心地位,以此提升散文与小说的竞争能力。其次,在确定叙述在散文中的核心地位后,不能仅仅从传统文章学的层面来理解叙述;或者说,不能仅仅满足于将叙述看作述说人物经历和事物发展变化过程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应借鉴现代叙事学的一些原理和方法,从叙事的不同角度和层次来观察分析叙事活动。事实上,散文的叙述尽管较之小说的叙述要简单得多,但这简单中同样有着丰富的内涵,就拿上面分析过的《飞鸟的谱系》来说,它的叙述从“我”到“无我”,到“我”是“你”,是“他”,是“他们”。李敬泽用跨越多种文体、多个国族、多个时空、多种语言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叙述学”的建构,勾勒出了“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在发展和交往过程中的互为镜像、互相渗透。这里既有真实作者的“我”,又有作为叙述者的“我”和“他”,而在叙述的字里行间里,我们还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隐藏在叙述者背后的“隐含的作者”。正是真实作者、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分离,使这篇作品的叙述呈现出一种多声部的声音和叙述节奏,为读者提供了多重层面的阅读视野。
说到散文文体的革命与散文美学的提升,不能不提及《北京雨燕以及行者——对理想作家的比喻》,这是李敬泽2022 年10 月28 日在“北京文学之夜”的演讲,也是一篇立意奇特、想象力超拔,境界阔大高迈,难以归类的妙文奇文。作者以北京雨燕做比喻,想象他心目中的理想作家该有的样子。文章写道:北京雨燕“精巧的头颅像一枚天真的子弹,它是黑褐色的,灰色花纹隐隐闪着银光,它披着华贵的披风,在天上飞”。“它们栖息在最高处,在那些城楼错综复杂的斗拱中筑巢,它们如箭镞破开蓝天,挣脱沉重的有,向空无而去……每年4 月,春风里它们来到北京,在高耸的城楼上筑巢产卵,然后,到了7 月,它们出发了,向西北而去,此一去就要飞过欧亚大陆,直到红海,在那里拐一个弯,再沿着非洲大陆一直向南,飞到南非,这时已经是11 月初了,北京已入冬天,北京雨燕却在南部非洲盛大的春天里盘旋,直到第二年的2 月,它们该回来了,它们穿过非洲大陆、欧亚大陆,向着北京,向着安定门、正阳门而来”。于是,李敬泽由北京雨燕,联想到了曹雪芹和他的风筝,联想到了大名鼎鼎的飞行家齐天大圣、行者悟空,还有曾经是“雨燕”,后来“落了地”的杜甫。当然,李敬泽不会忘了李白。在他看来,李白“才是真正的、纯粹的北京雨燕,比曹雪芹更纯粹”。如此,这篇演讲实际上就有了两个比喻:“北京雨燕”和“行者”。有的作家,比如李白和曹雪芹,他们是雨燕。有的作家,比如杜甫,他是行者。但不管是“雨燕”还是“行者”,他们对人的想象和思考都是以天空与大地为尺度,他们目光长远、御风而飞,俯瞰人类精神壮阔的普遍性。不仅如此,“他必定会成为心怀天下的人,心事浩茫连广宇,无数的人、无尽的远方都与我有关,这不是简单地把自己融入白昼或黑夜、人间与世界,而是,一只孤独的北京雨燕抗拒着、承担着来自大地之心的引力”。很难说这样的文章是演讲,是文学评论,还是优美的散文。你只能老实承认:这是立意奇警,韵味旁逸,引人遥想,既飞在“云路”上、又走在“本路”上的“越轨”之作。它不但突破了文体的藩篱,而且提升了当代散文的美学格调和质地。
上面以《飞鸟的谱系》和《北京雨燕以及行者——对理想作家的比喻》为个案,重点分析李敬泽在散文叙述方面的革命,以及他对散文美学的贡献。事实上,李敬泽是当代文学一个难以言说的“另类”,一个跨文类和跨学科写作的复合体。他对当代散文文体的革新和散文美学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在体裁和表达方式上,他的散文突破了传统散文写景、叙事、抒情、议论的套路,在不断流动的边界中,他的创作既是散文,是小说,是评论,是考据和思辨,但又什么都不像。由于什么“都不像”,所以他的散文随笔不拘谨、不呆板,总是兴之所至、自由挥洒、神采奕奕。李敬泽还有一手“绝活”,他善于将野史、杂学、考古、历史、哲学、美文和小说虚构糅合到一起,而后用想象与细节的双翼,穿行于本土与世界、历史与现实之间,编织出逝去年代错综复杂的图景,为读者揭开历史背面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显然,他深受布罗代尔的微观历史学的影响,对遗存于历史中的“物”情有独钟。于是,在《青鸟故事集》中,我们眼界大开,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物”:珍珠、沉水、龙诞、玫瑰、蔷薇、抹香、银树、丝绸、飞鸟……端的是,处处留心皆文物,砖头瓦碎化文章。难得的是,李敬泽不仅对“物”情有独钟,而且,他作品中的物是有生命的,物的背后有人。他透过这些“物”的表象,触摸到“物”的本质并为之重新编码。这样,通过对“物”的解析和重新编码,李敬泽在“物”与“人”与“世界”之间建立起了新的叙述学方法和认知谱系,同时建构起了中西文化和物的交流史。
谈论李敬泽的文体革新,当然不能无视他的语言。他的散文语言是真正现代散文的语言。他心仪先秦气象血脉,又得汉代史家真传,兼有魏晋文章的笔意,如此他以考古、博物为根基写出的一批文章,自是落英缤纷、舒卷幽旷、骨力刚健,既具田野之气、山林之色,又有古风的气韵。这种语言既没有古人腔和文人气,又绕开五四的洋腔洋调,因此这样的语言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何况这种文字还带有烟火气,有常人的体温和人味。不仅如此,在李敬泽这里,语言既是修辞隐喻,是一种思想哲学的表达,也是一种人生状态——他的那些蕴含着生活的激流,永远具有形式逻辑所没有的丰富性和能动性的语言,那种在冷峻中透出的幽默调侃和轻松活泼,正是他的人格智慧的结晶,是他的“出世”与“入世”的生活态度的辐射和显示。李敬泽努力将文字的质地、哲学的思辨、生活的现实状态化为他感知中的语言,所以他的思想与表达、形式与内容真正合二为一,达到了高度的统一。的确,散文随笔的语言要达到这种从容裕如、左右逢源的境界颇为不易,但李敬泽做到了。他的“入世”与“出世”互补互融的生活态度,使他的语言冲破了一切既定的形式逻辑和语言规范的约束,而与散文美学的创造,与活泼泼的生活现实握手言欢。
评论李敬泽是困难的。这个困难不仅仅在于他的“博”和“杂”,在于他写作时的天马行空,以及结构运思之机巧,叙述修辞之跌宕,遣词造句之新奇诡谲。研究李敬泽的难度,还涉及文体的“边”与“界”的平衡问题:一方面,在文类全方位融合的今天,散文文体应该是丰富的、开放的,有更多的审美界面,更立体的光影色彩,体现出更多的可能性,而不是单一的、封闭的、固化的;另一方面,应该看到,“五四”以来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种文体,是经过百年来的文学实践产生和固定下来的,各个文体的边界与形式大体上已达成了共识,想改变甚至完全颠覆它们,不容易也不可能。即便改变和颠覆了,其后果如何也不好预料。从这样的立场出发,笔者认为李敬泽的某些“破体”似乎过于超前和激进,在“度”的把握上尚有失衡之处。笔者一贯坚持:每种文体都应有它的边界和文体底线,这是该文体区别于其他文体的纹章印记。具体到散文,它当然应有属于自己的边界,只不过相比起小说和诗歌来,它的边界较为模糊宽泛,因此我们说散文的边界是一种相对的边界,即王若虚《文辩》中说的“定体则无”,但“大体须有”。而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对文体怀有敬畏之心的作家都会遵循这种“大体须有”的文体边界,而不会任性使才,视文体边界为“无物”。自然,以上认知,仅仅是一个散文研究者的管见,不知李敬泽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