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无门(下)
2024-05-27竞天泽
竞天泽
前情回顾:
人类实现太阳系移民后,日本从物理意义上分成了两个部分。旧日本被“东京都市圈爆碎事件”摧毁了近三分之一,新日本当局只有在土卫六上建设新东京都市圈。主人公《寰宇瞭望》杂志首席记者林刚前往新东京都市圈刚刚落成的巨蛋赛场,与同为调查记者的老友吉田玉纪汇合,调查地下赌球一案。二人顺藤摸瓜,发现掩藏在赌球案背后的是新日本黑道势力“仁星会”三个派系间的暗潮涌动。此时,仁星会会长大久保则昏睡在自己最后的壁垒广恩寺中,寺外,一场狂风骤雨般的冲突即将到来。
6
相较于吉田和姗姗来迟的警方做交涉,阻止冈泽组的人暂时别动尸体要困难一万倍。广濑最终留了三个人负责盯梢,之后就和吉田一起返回冈泽组的事务所主持局面,而十几个兢兢业业的警察只做了些表面文章,接着就躲到封锁线之外沉默地表达不满去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恐怕在现场上蹿下跳的我已经死了好几次了。通常情况下,我才应该是那个无法接近现场、在封锁线之外郁郁寡欢的人,现在完全反过来了,只是因为这些警察的顶头上司太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得知事情这么麻烦,而且还有吉田这种有头有脸又执拗的人从中斡旋担责任,他们都恨不得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一件案子。
不过平心而论,就算在场的警察全都底子清白,而且可以放开手脚全力调查,也不太可能为改善局势提供什么帮助。从现场情况来看,杀手至少分成了两股队伍,一股凭借极强的身体性能冲到山门之中大打出手,不光吸引了冈泽所有保镖的注意力,还提供了准确的定位信息,为另一股埋伏在远处树林里使用智能子弹的杀手提供便利。整个过程干脆利索,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据广濑说,早川是整个仁星会中最热衷于阴养死士的,还笼络了一些参加过第二次美洲战争的人。这些人的真实身份早已消毁,除了早川之外,先前也只有大久保彻底掌握他们的信息,这一点连吉田也不得不承认。
另外,冈泽本人虽然只是背后中了一枪,但子弹极为精准地打在了他没有被加强皮肤覆盖的左侧肩胛骨位置,而那个位置之所以缺少防御,恰是因为他最近正在给象征身份地位的文身重新上色。受无聊的传统观念影响,冈泽的文身必须文在原皮肤上,在完成后才会再次覆盖一层透明的抗冲击皮层。可想而知,这种机密情报也是内鬼久野透露出去的。
总而言之,现场为数不多的痕迹,除了不断证明此事与早川密切相关之外,很难得出其他结论。
然而,正是因为“密切相关”,事情看起来才十分奇怪。我和吉田从暴怒的广濑手中救了久野一命,他立刻老老实实说,自从两年前早川雄太控制了他那个偷渡到土卫六新东京的弟弟之后,他就一直在向其泄露关于冈泽的种种消息,但早川之前从没有真正动过手。现在冈泽倒是死透了,早川却完全没有顾忌内鬼的死活,搞得久野在得知惹出弥天大祸后只好自己想办法跑路,这才导致事情彻底败露。问题是,既然早川有本事安排一场干脆利落的刺杀,为什么没有做善后工作呢?假如内鬼真的成功跑路,还留下一些指向岩波组的证据,早川不就可以坐收渔利了吗?就算他再怎么疯,似乎也没必要如此虎头蛇尾吧?
我也考虑过这场刺杀是号称对冈泽忠心耿耿的二把手广濑所为,毕竟他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连老大的尸体都没见过就把内鬼抓出来了,这快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以现在的局势来看,刺杀冈泽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算他趁机顺利继承了冈泽组,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赢“疯”名在外的早川,到最后不过是便宜了目前还置身事外的岩波组而已。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岩波和夫的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向以精明著称的冈泽这次的确是大意了,但他肯定不会大意到让一个内鬼一直做副手的程度。更何况,刚刚吉田在和广濑扯皮的时候我也没闲着,用义眼扫描了现场,只看到一系列符合极端震惊和愤怒的生理特征,如果是广濑布的局,他肯定不会如此反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承认,不过从广濑在现场的反应来看,这家伙与冈泽当真是感情深厚。
继续凭空推断毫无意义,只能用笨办法从最基础的线索开始调查,比如先从杀了冈泽的那颗智能子弹开始。表面上看,那玩意儿和市面上流通的产品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它在杀伤力上做了一定的强化,而制導性能却因此大幅度下降。据我所知,这类型的改造子弹在帮派分子之间相当流行,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要面对的是近距离冲突,没有远程击杀的需求,制导性能没有那么重要。换言之,只要查出改造子弹出自谁手,再顺着销售链一路追寻,就有可能查出真凶到底是谁。
然而,如今的土卫六新东京不比从前,能搞到这种东西的渠道少之又少,再加上我们与冈泽的约会是昨天才定下的,无论是谁下手,都不可能这么快搞来新货,所以子弹只能是早就存在于新东京了,几次转手的可能性很高。我倒不是说查不出来,吉田肯定有这方面的线人,但我们只有三天时间,彻底厘清一切几乎没有可能。
“阿弥陀佛。若林先生想查明凶器来源,拙僧可以帮得上忙。”就在我苦思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直不远不近旁观我调查的忠弘禅师开口道。
“你认识这子弹?”老实说,我多少吓了一跳。就算它是大久保制造出来的,但能知道这种秘密也太奇怪了。除非脑子进水,不然谁会在坐禅念佛的时候谈论智能子弹的事情?
它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若不嫌弃,请随拙僧到经堂一看。”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奇怪了。
忠弘禅师刚刚踏入狭窄逼仄的经堂,那些外貌都颇为相似的生体机僧人都停止了诵经功课,起身行礼离开,最后一名离开的僧人还关上了门。关门的瞬间,门窗上的防弹屏障立刻启动,整个经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当灯光再次亮起时,隐藏在讲坛之下的信号管制设备也开始满功率运转。
“失礼了。”忠弘禅师双手合十鞠躬致歉,“这里是会长与拙僧探讨佛法的地方,不得不做些防备。拙僧斗胆猜测,林先生应该也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吧?若是理解有误,还请林先生明示。”
这人工智能的心眼子还挺多,看来是已经知道守在外围的警察并未彻底放弃调查了。对我来说,只要警方别盲目扩大事态,随便他们干什么都行,而且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起直接冲突,所以无视了他们释放的超小型侦查无人机,但禅师显然另有考量。虽然人工智能型生体机不能承担完整的法律责任,即便它们做了什么违法行为,执法机构也只会追究它们的所有者而已,可这并不妨碍警方从它们身上获取证据。换言之,接下来这个人工智能要说的事情一定和大久保密切相关,出于对所有者的绝对维护,它必须足够谨慎。
我沖它笑了笑,“你要对我说事儿,难道不需要大久保会长同意吗?”
“不如说,这正是会长的心愿。”禅师神色悲伤地说道,“在开始之前,先容拙僧问个问题。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林先生如何理解?”
这话直接给我问蒙了。或许真是我作孽太多,居然混到要和人工智能探讨佛法才能得到线索,这都什么事儿?!虽然这只是个非常粗浅的问题,我这种外行也不是不能回答,但我又该如何顺利让它心满意足并且愿意说出情报呢?某种意义上说,人工智能比人更难对付,它们的底层逻辑在不同的所有者调教后往往千奇百怪,在缺乏对照标准的前提下,也很难掌握它们的利益诉求是什么。当然,我可以站在大久保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可是,我眼中恶贯满盈的王八蛋和生体机禅师眼中的会长大人是一回事吗?
“放下执念,承受因果。”思索再三之后,我说出了这个最为稳妥的答案。或者,凭我的粗浅理解,也只能说出这种答案了。
“若执念并非全在己身,想放而不能放,若因果层层累积纠缠,想承而不能承,该如何处之?”禅师轻声说着,仿若自言自语,“佛法并非万能,神通不及业力,又该如何解脱?”
“你是说大久保会长想‘放下屠刀吗?”
“林先生果然智慧。”禅师微笑点头,“如何才能真正放下屠刀?这对一些修者来说或许不难,但十二年来,会长与拙僧对谈过2753次,他时时为之后悔苦恼。众生皆苦,会长何尝不是众生,仁星会上下全体亦然。”
十二年,谈了两千多次,合着大久保两三天就来一趟?那他可真够勤快的。假如他因为作恶过多需要时常找人倾诉排解,那么绝不会泄密又满嘴佛法的人工智能确实是个合理的选择。如此来说,生体机禅师会知道一些机密情报也就不奇怪了,但它为什么要对我泄密?
“那你们谈出了什么结果吗?”我只好继续追问。
“以拙僧所见,斩业、断罪,除此之外没有他法。”禅师那双应该产自中村重工的高性能眼睛流露出坚定,接着又转为哀伤,“只可惜造化弄人,会长一病不起,一切都成奢望。如果会长当真不幸,拙僧也会在做满七日法事之后随他而去,同样时日无多。”
看来我之前的猜测不错,它和大久保是捆绑在一起的,“所以你想让我帮忙?”
禅师双手合十鞠躬,“以拙僧所见,林先生是最合适的人了,只是此行必然险路重重,林先生是否同意?”
不知道为啥,即便我很清楚它的所有行为都是某种程序的必然结果,但还是有些感动。谁能想到手上鲜血淋漓却又逃脱了一切罪责的大久保会弄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出来?
“既然置身事内,是渡人,也是渡己。”我对它笑了笑,“至于说斩业断罪,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7
吉田那边的情况相当糟糕。缺少了冈泽晃平的绝对约束,即便广濑答应了暂时克制,也难以真正控制住上上下下小两千号冈泽组成员。短短三个小时,已经发生了八起冈泽组底层成员针对早川组的袭击了,虽然没伤人命,也没动刀动枪,不过光是拳脚一通,早川组的经济损失也不小,还有好几个和汤麒一样的“投资者”直接进了医院,警方也难免因此忙成一团。
事情搞成这样,当然不全因为混混们要给老大报仇。既然整个仁星会都在搞内讧,冈泽组也少不了这方面的问题,所谓组织从来如此。因为不服广濑突然上位,打算搅浑水的高级成员有好几个,不少次一级组织也都在蠢蠢欲动。好在吉田的面子足够大,手段足够多,还说服了远在小行星带移民地扎根的仁星会本家六角组表达关切,总算是焦头烂额地控制住了局势,否则三天时间还是太过于乐观了。
“先别操心我了,早川雄太已经答应明天一早就见面谈判了,岩波和夫也要作为见证人出席,他们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她在加密通信中有些疲惫地说道,“倒是你那边的情况……放下屠刀?斩业断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是大久保这种货色真的信了佛,我就能腿儿着从土卫六回地球。”我还是忍不住嘲讽,“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是不是他为出事后必然会发生的乱局做的一些应急方案呢?那个人工智能就是执行人和监控者。”
“应急方案……你是说忠弘禅师掌握着类似遗嘱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不然的话,冈泽没必要特意到那种地方跟我们聊,广濑也不会因为人工智能的一句话就偃旗息鼓,那个生体机在仁星会的身份肯定不单纯。按它的说法,就算是大久保死了,它仍然有七天的活动时间,不会为了彻底保密就立刻跟着陪葬。如果不是为了执行大久保提前安排的什么事情,搞这么个功能图什么?反正我不信只是为了念经超度。说不定,它有好几套方案来应对不同的局势,不管是谁掀起风波,它都有办法处理。”
“嗯,有一定的合理性,大久保的确有这种头脑,而且如果照着这个思路来想的话……”似乎是因为疲惫,她长吁了一口气,“明明有足够的条件,但偏偏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这反而是他布局中最高明的地方了。”
“可不是嘛!三个直系组织一直以来都实力相近,就算大久保利用禅师明确指定了继承人,只要他是个活死人,不能掌控局势,也不过是制造了一个活靶子罢了。剩下两家自然不服,还会暂时结盟对付继承人,最终结果是造成更严重的内斗,甚至大规模的减员,说不定整个仁星会都会因此瓦解。而现在这种状态,虽然也是乱成一锅粥吧,的确最大限度地减小了损耗,更何况还有……”
“还有我这个一定会跳出来调停纷争的冤大头。”她气呼呼地打断了我,“满意了吧?”
“唉,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笑了笑,“当然,如果能为仁星会实现平稳过渡,你以后就更容易约束他们了,说不定有机会刨出什么陈年旧案的真相,也算一件好事。”
“劝你好好珍惜为数不多的朋友吧,别挖苦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跑一趟找个武器商问几句话而已,也不费事,就当彻底还你人情了,等我消息吧。”
她沉默片刻,叹气道:“非要说人情的话,现在是我欠了你才对。总之千万小心,有问题随时联系。”
这倒不是吉田操心過头,而是我要去的地方的确十分麻烦。
按禅师给的情报,智能子弹的供应商在土卫六第三工业开发区隐居,而那里牵扯了一大堆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甚至连个准确的地图都没有了。在第二次美洲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时,第三工业开发区本来是在广宙域合作组织力推之下建立的战争难民安置地,但作为参战各国矛盾的延伸,难民之间的冲突此起彼伏,好在当时还算顺利的经济发展掩盖了大部分问题,并未出现过什么严重的事端。这之后,由于旧东京都市圈毁于天灾,为了尽快安置本国难民,原本是开发区投资方的旧日本当局收回了部分产业,这导致开发区局势迅速转变,还扯出了一系列政治外交问题,加剧了本就存在的矛盾也就罢了,更引发了部分战争难民的不满。而在新东京都市圈开发初期,劳工待遇问题催生了一系列抗议活动,遭到暴力镇压的抗议人群又和开发区长久存在的不满者们因同病相怜站在了一起,光是有名有号的抗议组织就弄出了上百个。这十几年折腾下来,开发区早就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变成了一片没几个人愿意提起的混乱之地。
想无声无息潜入这种鬼地方困难重重,军用级的光学迷彩也未必好使。没人知道如今的第三工业区都“进化”出了什么妖魔鬼怪,反正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会欢迎外人,至少不会欢迎为仁星会跑腿的我,联盟成员的身份甚至是一种拖累。还好急于为大久保结束乱局的禅师十分慷慨,不仅提供了能避开警方视线离开广恩寺的暗道,还给我指了一条连接工业区的废弃地下通路。这条地下通路简直安全过头了,它的出口正好藏在了三栋曾经是员工宿舍的大楼后面,周围不仅有大量路障,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个大聪明埋的对人地雷,所以附近连个路人都没有。恐怕这里曾经发生过堪比战争的激烈冲突,否则绝不至于闹成这样。
我靠着义眼小心翼翼离开地雷阵,转角没走几分钟就融入了忙着去黑市扫货的各色人群之中,提前准备的破旧甲烷工厂制服可谓功不可没。早就听说这里的生活日夜颠倒,现在我算是彻底有了体会,距离地下通路不远的地方灯火通明,暗中流向新东京都市圈的各种违禁品都能在这里觅得踪迹。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渠道进货的,按理说监管严格的空间门是不允许违禁品通过的,但在帮派罪案调查署陷入贪腐丑闻后,有能力私设非法空间门的组织如过江之鲫,我甚至发现了一些从旧日本废墟里挖出来的古董,可见此地的运力确实极为充足。
那个代号“南光”的武器供应商就藏在黑市一条街的义体维修店里,连店名都叫“南光维修”,似乎在贯彻“危险就是安全”的理念。临出发前,忠弘禅师还传授了一套暗语,拗口到我怀疑自己没长舌头。等我摸进那栋形似大型垃圾的建筑物之中时才发现,店里除了一个只装了初级人工智能的前台生体机之外,根本就没人接待。按前台不断絮絮叨叨重复的提示,我需要手动在古旧的触屏上输入暗语,才能打开通往南光房间的门。这又是什么路子?“古老就是先进”的意思吗?还是说触屏本身就是防御措施的一种?
答案是后者。如果输入的暗语不对,这玩意儿足可以当场电翻我。幸而我输入正确,可这东西也在孜孜不倦地试图用微电流干扰义体人造肌肉的运作。虽然这种程度的影响大部分时候没有意义,不过南光先生显然是个善于用微弱优势赢得近身战的高手。他乍看起来是一个勉强把自己塞到椅子里的肥硕老头,但那一身军用级的义体配置实在不是闹着玩的。我不由得开始盘算万一谈崩该怎么跑路,这房间也太小了,不利于周旋,也许我站在门口别进去才是最佳选择?
结果他连这种选择也没给我。我还没开口,那个明明是个智障的生体机已经全副武装堵住了后路,比猴子都灵活。没想到这玩意儿竟然是遥控型的,型号老旧的人工智能模块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我扫描半天也没察觉这一点,这位南光先生确实颇有技术实力。这下麻烦了,一对二,万一擦枪走火,全身而退的难度有点儿大。
我只好举起双手,强调自己是代表仁星会来的。南光友好地笑了笑,脸上的肥肉颤抖,“我知道,除了会长的亲信之外,没人会用那个暗号。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而会长现在昏迷不醒,这就奇怪了。”
他动动粗短但灵活的手指拨弄嵌在椅子扶手上的控制器,那个生体机立刻飞速上前对我一通搜身,证件和手机被缴也就算了,连我藏在钱包夹层里伪装成快餐店会员卡的联盟专用通信器都难逃一劫。这家伙也过于专业了,难道以前是从事要员安保工作的吗?他显得比我还惊讶,皱眉道:“联盟的人?真是没道理啊……仁星三巨头之中是谁请了你?”
“没人请我。”我摇头,“我只是替吉田玉纪跑腿罢了。”
“会长的那个老朋友?”
“就是她。”
“嗯,仁星会现在乱成这样,会长也应该有所准备,倒是能说得通……”他若有所思地仔细查看了那个通信器,又咧嘴笑道:“不过很遗憾,任何东西都能造假,我没办法核实你的身份,所以也不能信你。既然你说你不是三巨头请的,那我还是挨个通知一下,让他们商量着处理吧……千万别怪我,如今这时代,想保住性命实在是太难了,我可不想随便卷进你们仁星会的内斗之中。”
“首先,再强调一次,我不是仁星会的人。”我放下手,冲他笑了笑,“第二,如果你非要通知什么人,也只能通知早川和岩波了,因为冈泽已经死了。”
“什么?”他巨大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探,那样子多少有些滑稽,“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是什么人,谁能杀得了他?”
“如果你不信,只要问问广濑就知道了,现在是他当家,我的身份你也可以找他核实。”
“我有我的渠道,用不着你提醒。那你一个记者来干什么?”
“这还要问吗?杀了冈泽的改造智能子弹出自你手,我得核实一下情况,以免广濑直接和死对头早川组开战。”
他再次震惊,片刻后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就凭那个暗号和吉田的面子吗?在确认消息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那就赶紧确认吧,记得用加密通信。不过你能不能先把装在生体机里的炸弹拆了?至少让它离我远一点,万一出意外,惹麻烦的人是你。”
他一愣,随即笑道:“嗯,我现在确定你肯定不是仁星会的人了。”
“怎么?”
他叹气,挥挥手让前台生体机退下,然后说道:“因为你不想死,而他们总是一心求死,至少来我这里做买卖的人都是如此,就这么简单。”
8
南光躲回房间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检查了一遍我扫描的子弹形状,便像丢了魂似的一直发呆。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虽说卖菜刀的管不了顾客买刀干什么,但如果那把刀砍了帮派老大,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他卖的不是菜刀,而是本应严格监管的智能子弹。话说回来,曾经的旧日本也算控枪严格,顶多是某些部门对技术革新比较麻木,错漏了一些聚合物打印枪支罢了。但大灾难之后情况全变了,有人说现在的旧横滨每百人平均持枪已经超过七十支了,我看新东京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的买家不会真是早川组的人吧?”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发呆。
“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咧嘴一笑,“我只是个生意人,不想惹麻烦。”
“货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是早川的人买了子弹,东西也可能落入别人手里。既然冈泽身边都有内鬼,早川组有一两个能盗走子弹的人也很正常吧?搞不好跟你拿货的人压根儿就不是效忠于早川组。只要你能提供线索,顺着往下查总是有办法的。”
“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他漫不经心地搭腔,起身扫了我一眼。作为一个常年陷入危局的倒霉蛋调查记者,我大概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想放倒我直接跑路。
一打二的局面对我不利,我只能抢在他打定主意之前出手。好在他有些犹豫,不管有没有下死手,放倒一个联盟成员总会惹麻烦,这就是我的机会。即便如此,对一个满身军用级义体的改造者直接出手是不明智的,我冲上去连环出拳只是佯攻,真正的目标是毁掉他椅子上用来遥控生体机的自制装置。他一瞬间的犹豫让我的计划成功了,那个生体机暂时没了威胁,接管它的初级人工智能根本不会开枪,只会絮叨“请停止暴力行为,否则我要报警了”。但这么做的代价是我后背挨了南光一拳。幸亏冈泽死在了请我们吃饭之前,不然我就不仅仅是痛得要命,还得连带着吐一地不可。
还好我还能扛得住,而一拳没打趴我似乎让南光有些意外,我能回身反击就让他更意外了,他应该还没习惯如今的记者也会揍人这桩新鲜事。现在是一对一,赢面不算太大,但我也不会轻易放他走,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他似乎也看得明白,当即拉开距离问道:“你们联盟的义体真的合法吗?”
“如果不合法,我就该杀你灭口了。”
“少唬人了。”他笑了笑,“这椅子是我自制的宝贝,你得赔,否则我肯定投诉。对了,好像是你先动的手吧?”
“事情本来也不用搞到这种地步啊!”
“你没明白。”他摇头叹气,“不管子弹在谁手里,只要我说了,冲突就不可避免。”
“这你不用担心,现在有吉田控场,事情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
“谁担心这个了!”他暴怒道,“我呢?我该怎么办?既然你这种人都找上门了,总归我是要出面做证的,可是凶手连冈泽组长都能轻松干掉,当然也会让我闭嘴,你以为我在生体机里装个炸弹就能防得住吗?”
“跑路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吗?”
“不能,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他彻底收了架势,转身检查被我拆了的椅子扶手,又抬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怎么下手这么重,这下修不好了。”
“以后找广濑报销吧,先说正事。”
“还有什么正事?只要我离开土卫六,冈泽组只会到处找我,但不会要我的命,而且他们还有一大堆事情要解决,也许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而且,如果我不泄露任何消息,凶手就没必要逼我走绝路,至少现在不会。”
“其实,你可以把销售清单和改造智能子弹的所有资料都交出来,我自己往下查就行了。至于你出面不出面的,我觉得无所谓,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没人会管你。”
“没有区别。只要我泄露了任何消息,那就死定了。”他再次努力把自己塞回椅子,眼含恳求地看着我,“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毁掉所有资料走人,你只要假装被我打倒了就行。就算凶手不能彻底相信,但也会知道我没有泄密的打算,至于这出戏的费用嘛,我们可以商量。其实这对你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别以为你是联盟成员他们就不敢杀,莫名其妙死在新东京的调查记者实在是太多了,吉田玉纪也不是纯粹因为爱好才和大久保会长交朋友的。”
真是造孽,为什么我总是和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打交道?
“如果只有钱的话,那就不要谈了。”我摇头,“仁星会的事情我可以不管,但你得用同等价值的情报来换。”
“然后死在另一撮同样杀人不眨眼的人手里?”他顿时大笑,“我混这么多年了,如果嘴不严,早就死一万次了。”
如果不是混了这么多年,他根本就不会遇到现在这种窘境,这大概也是所谓的因果。而这种因果的另一个角度,则是我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位南光先生能活到現在绝不仅仅因为嘴巴牢靠,他身上的秘密十分惊人,只是我想不通那个生体机禅师为什么会提供他的情报。确实,只要我推动南光出面做证并继续调查下去,仁星会的内斗就会在吉田的斡旋下暂时结束,但为了一时的稳定就让我这种人入局,这对仁星会来说不就是饮鸩止渴吗?难不成大久保确实诚心向佛,所以真的让人工智能利用我帮他彻底“放下屠刀”吗?问题是,我掺和进来终究是个意外,就算大久保真心悔过,他能提前算计到这一步吗?还是说我又漏算了什么关键性因素?
不论如何,此时此刻我应该是没有漏算什么。维修店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就是猛烈的自动武器扫射,身经百战的武器商伏地躲避动作竟然比早有准备的我还快一点。躲避的同时,他又大喊一声“欢迎光临”,已经中了好几枪的前台生体机收到指令,直接冲到门口轰然爆炸,顿时烟尘一片。要不是我眼睛的规格足够高,同时又距离南光足够近,估计没办法跟着他躲进暗门之后的逃生通道。
“你真是联盟的?技术也太差了吧,怎么连尾巴都甩不开?”他一边在通道内快步疾行,一边嚷嚷着抱怨,“现在好了,我的店全毁了,你赔得起吗!”
“店是你自己炸的,关我屁事。再说了,如果是跟踪我来的,就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了,你还是怀疑一下你核实消息的渠道吧,你刚刚找谁了?”
“别套话了,我是不会泄密的。”
“这都杀上门了,保密还有意义吗?”
“也许他们是来杀你的,我只是被你牵连了而已。”
他嘴上争辩,脚步不停,逃生通道好像长得根本没有尽头。从结构和建筑材料来看,这里应该是抗议活动风起云涌时旧日本当局秘密修建的,当然是为了派人潜入工业区搞破坏。至今依旧残存的血迹证明此地也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有些地方估计还留有枯骨尸骸,而那些受害者八成就是倒在了仁星会的枪口之下。
此时,我们身后已经落下了五道防爆门了,就算来的是一支由高度改造者组成的杀手队伍,也足够阻挡一阵子,但如果出口还有人围堵就麻烦了。更麻烦的是,刚刚我根本来不及拿回手机和通信器,想找吉田求援都不可能。南光倒是摸出了手机,但他只是一心想保命而已,我真能相信他請来的救兵吗?
南光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像一坨巨大的弹簧般跳开,对我展示手机屏幕说道:“看清楚了,我在联系广濑头子来接应,没找别人,我可不想和你打了。真是奇怪了,广濑头子怎么会请你这么个疯子来查案。”
“大概是因为你太灵活了吧。”我收了架势冲他笑笑,“怎么,不打算跑了?”
“我突然觉得你说得很对。”他耸耸肩,“既然都有人杀上门,跑路没有用,现在也只有冈泽组愿意保住我的命了。”
“可是他们连自己老大的命都保不住,真的靠得住吗?”
“不靠他们,难道我要靠你?”他斜着眼睛看我,“我承认你确实有些本事,可这里是新东京,冈泽组有两千人。”
“临时靠一下广濑当然可以,但他们不能保你后半辈子平安,等事情查清楚了,你的价值就没那么大了,到时候你就应该靠我。别的不说,我能在案发后这么快就找上你,这背后的深意你应该能明白吧?”
他愣住,似乎在仔细思考着我自己也稀里糊涂的“深意”是什么,片刻后又摇头笑道:“好险好险,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鬼话,你们这行里果然都是骗子……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对你说任何情报的,要说也是对广濑头子说。如果你想活命,我劝你赶紧走吧,最好把吉田也劝走,我还挺欣赏她的,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还是没唬住他,但他既然这么执着于求助广濑,我就彻底没办法置身事外了,问题是我到底该怎么办?都说只有搞清楚动机才能彻底探究真相,可是我面对的是些什么鬼东西?昏迷不醒的仁星会老大,满嘴佛法的人工智能,以及到现在为止账面上没有半点儿好处可捞的直系组二把手,他们搞出这些事情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尽管拼图始终不完整,现在我也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而我的选择也不多,只剩下再度对大概以为我不会出手的南光挥拳佯攻并且趁机跑路罢了。吉田说我“总是找死但总能逃之夭夭”,但愿她说得对,也希望身处虎穴的她平安无事。
9
运气好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开始,南光虽然也很努力地阻拦我跑路,但他还是太过于惜命了。而我跑得确实很快,再加上他引以为傲的逃生通道和我潜入第三工业区的地下通路其实是贯通连接的,只是用一层混凝土封堵了而已,我扫描一下就知道薄弱之处在哪儿,也就狠命踹一脚的事儿罢了。或者说这也不是什么运气,大概是那个生体机禅师从一开始就算计好的。下次再见到它,说什么我也得给它磕一个,然后再拆了它的人工智能模块破解一番,说不定就能搞到仁星会的所有秘密。
真正的运气好,是我逃离那片是非之地后居然马上就联系到了吉田,她平安无事。我可太感谢新东京建设者们奇妙的脑回路了,如今除了这地方,哪儿还能找到街头公共电话亭?听说还有游客排着大队专门来拍照留念。以前我没觉得如何,现在看来这确实比复原那些古建筑好太多了。
四十分钟后,吉田终于开着一辆封闭式全地形车来了。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老记者,她早就察觉到我的通信器莫名其妙损坏无法定位,于是提前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情况太糟糕,我们甚至要靠着这辆车开到新东京人造穹顶之外跑路。现在当然没必要这么做,但我们还是不能停下来,保险起见,还是要尽量往繁华的地方开。
“你到底查到了什么?广濑怎么可能是凶手?”我刚刚开门上车,她就急不可待地询问,“杀了冈泽对他来说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而且他刚到现场的时候我就在扫描他了,他只是震怒惊恐,并没有符合凶手特征的生理反应啊!”
“我知道,我也扫描过了,所以我一开始排除了他,但有些事情实在是说不通。”我摇摇头,“一开始那个禅师只是提供了武器商隐居的地点,也没说别的情报,所以我以为这只是个单纯的线索罢了,没想到那家伙和仁星会来往极多,他能联系到仁星三巨头中的任何一个,那么广濑作为冈泽组的二把手也应该认识他才对。就算他认不出来子弹是南光的货,至少也该问问他的意见吧?但他对此事只字不提,这不是很奇怪吗?”
“所以你直接向南光透露了冈泽的死讯,目的就是利用他钓广濑出手?”
“对。我想,广濑应该是没想到我居然一下子就查到南光身上了,再加上我全程都隐秘行动,所以他没反应过来。这本来是个机会,只可惜南光一看就是个很难搞的老油条,他不在乎禅师提供的暗号,也不买你的面子,我又没有足够的筹码撬开他的嘴,所以只能直接泄露消息试试看,这样做大概率能引来广濑派人灭口。事实也的确如此,而且南光为了保命果然投靠了广濑。”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广濑杀人的动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叹气,“就算是脑子进水要谋权篡位,这种时候杀了冈泽是什么意思?如果只有我也就罢了,可是你在的话肯定会管到底的。而且,让冈泽死在很可能掌握着大久保遗嘱的人工智能面前,不也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吗?”
“等等!”吉田惊叫道,“这会不会是遗嘱的一部分,是大久保安排了一切?”
“我也想过,但是……唉,这好像也讲不通。如果是大久保要冈泽死,至少不应该把武器商牵扯进来才对。”
“他背着别的案子?”
“信不信由你,我严重怀疑那个南光曾经是个警察,而且还是当年仁星会与警方之间的联络人,说不定和你一直想查的那些抗议者失踪悬案也有关联。”
“啊?”吉田猛踩了刹车,转头瞪着我,“你有证据?”
“别激动,我没有实证,只有一些猜测。”我对她挤出一个笑,“首先,他操控生体机对我搜身的动作很像那种保护要员的执法者,不像是帮派分子。你也知道,就算本人再怎么精于掩饰,在操作遥控型生体机的时候往往会暴露习惯性动作。其次,他打死都不愿意提供任何线索,真的是因为他怕遭人报复吗?如果真凶是广濑,他的那些理由就站不住脚,所以他只是怕言多有失,想逃避我们的追查罢了。第三,他的逃生通道应该是当局修建的,如果没有警方背景,他很难利用那条路。最后,我觉得仁星会能维持到现在没有被过河拆桥,应该是捏着一些警方的软肋才对。其实禅师从一开始就讓我避开警方的监控,而且还提供了离开广恩寺的暗道,这说明它并不想让警方知晓我的目标,以免节外生枝。”
“可是如此一来的话……不是,这怎么可能?”
“对,这一样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我苦笑,“把这么重要的情报泄露给我们,这就不是要我们制止仁星会内乱了,而是要让我们把整个组织以及警方黑幕连根拔起,这难道也是大久保的意思吗?”
“这还真是斩业断罪,哈。”吉田嘲讽轻笑,“是他真的信佛了,还是那个人工智能觉醒了所以忤逆了大久保的意思?”
“鬼知道,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很扯淡,兴许全都是我搞错了。”
事实证明,我没搞错,至少广濑的事情我没搞错。就在我们为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争论不休的时候,广濑主动给吉田打来视频通话,说是要约我们见面谈判。我们好像没办法拒绝,因为汤麒那个蠢蛋就绑在他身后的椅子上嗷嗷大叫救命。
尽管这一晚我几乎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累赘——这确实是我的错,但我真不觉得广濑有本事有胆量硬闯进那种连我都觉得安全可靠的酒店里绑票,所以八成是汤麒主动离开房间的。能骗他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说要当面赔偿他心心念念的精神损失费。
“忙了这么久,两位应该还没时间吃饭吧?我在千华亭等着你们。”广濑说完就挂了电话,如果再耽搁一秒,我大概就要忍不住喊出“别废话了你快撕票”。
“好吧,我现在彻底相信你确实是为了人情才来的。”吉田苦笑道,“换作是我,我才不受这种罪,亲儿子也不行。”
“这趟回去我就要加工资。”我同样苦笑。
我们小心翼翼检查了半天,没在千华亭内外发现任何埋伏。不过我们也很快意识到广濑根本没必要安排人手,因为饭店里只有被注射麻醉药晕死过去的汤麒和一台外貌与广濑一模一样的遥控型生体机而已,生体机的腹部还塞了一颗足以把整栋建筑夷为平地的炸弹。
“其实我有个想法。”我说。
“我劝你最好别想。”她答。
于是我们并肩钻进饭店,生体机广濑立刻起身,有些僵硬地鞠躬行礼。看来广濑是这方面的生手,怕不是以前压根儿没用过替身。
“你就请我们吃这个?”吉田指着那个大大咧咧展示给我们看的炸弹问,“冈泽组长刚刚去世,他的组就变得这么没品位了?”
“不好意思啊,这只是个预防措施罢了。”生体机广濑仿佛得了颈椎病一样摇头,“既然老爹说要招待两位,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伤害你们。”
“我怎么记得你派人来杀我来着?”我笑问。
“目标并非林先生,我只是不相信南光真的会保持沉默罢了,他可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生体机回答,“而且,既然林先生是上过战场的人,我也不觉得那些小手段会有用。”
“别说这些废话了,你想谈什么,直接说吧。”吉田道。
“不谈什么,只想让两位在这里等到早上的三方会议结束而已。一旦尘埃落定,炸弹就会自动解除。”
“开什么玩笑!”吉田当即拍案而起,“那个会议是我专门为冈泽组长发起的,没有我在场,凭你的身份也能做主?”
虽然相识多年,但我很少见她如此激动。我很确定这里头演技的成分更多,因为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说辞能震慑一个号称在乎规矩的帮派分子了。广濑果然有所触动,那个生体机缓缓低头道:“抱歉了吉田老师,这确实有损你的面子,但为了老爹,为了承担所有责任,我也只能这么做了,还请你谅解。”
“所以你杀了他也是为了他?”吉田气呼呼坐下问道,“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
生体机沉默了许久,最终抬头道:“那只是个意外,我没想到那一枪真的杀了老爹。”
“你是说,你们想在我们面前演一场早川组派人刺杀的戏,结果演砸了?”吉田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信?”
“既然不信,那请吉田老师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杀了老爹?为了掌权?还是为了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生体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可想而知现在真正的广濑是一副什么抽搐的表情。
吉田一时语塞,我赶忙插嘴道:“吉田老师的意思是,就算你的说法成立,而且冈泽组长也没死,我们也不会轻易相信这是早川组所为。”
“当然,老爹也很清楚两位的本事。不过,这出戏本来就不是演给两位看的,无所谓你们信不信。”
“是演给忠弘禅师看的?”我问。
“除了那个手握遗嘱的蠢货之外还能有谁?”广濑的生体机哀叹道,“要是计划顺利,我就会抓出我们早就发现的内鬼,指认这是早川组的阴谋,然后要求你们两位介入调查,而老爹就以‘调查会导致仁星会内乱明确表示反对,拒绝提供包括子弹在内的任何线索。既然林先生都查到南光头上了,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我和吉田面面相觑,这恐怕是我们听过最扯淡的事情之一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我们继续调查下去,就会挖出仁星会过去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而拒绝配合的冈泽就是在维护整个组织。所以他们甘冒奇险,只是在挖空心思讨好一个人工智能吗?
“会长的遗嘱到底是什么?”吉田问。
“一年时间,洗白大部分产业,三家平分,从此再无仁星会。”生体机广濑回答。
“这怎么可能?”吉田大惊。
“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黑道和警方密切合作的时代了,会长早就有这方面的打算,所以那个蠢货不仅有完整的计划,还掌握着一大笔会长的个人合法财产,足可运作一切。而且我们手里还有南光这个警方的软肋,到时候老爹他们只要象征性吃两三年牢饭就好,出狱之后就是真正的合法商人。”
“也就是说,在这一年之内,仁星会是绝对不能内乱的,如果谁有这方面的隐患,谁就会被忠弘禅师排除在整个洗白计划之外,所以你们才算计了早川?”我大声问道。
“岩波也一样,他们没资格和老爹平起平坐。”它神情愤恨地说着,看来广濑操控生体机越来越熟练了,“好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该去准备招待客人了。再提醒你们一次,只要你们等到会议结束,我保证你们平安离开,再见。”
“等等!”吉田大喊,但生体机已经没有了反应,像死了一样垂下了脑袋,只有那颗炸弹还维持着激活状态。
“广濑应该是打算用同样的炸弹干掉所有参会者吧。”我说。
“大概吧,否则他也不会跟我们全说了。”吉田叹气道,“照这个局面,广濑迟早会曝光,除了你我之外,谁会相信他是听了老大的命令才对老大开枪?就算信了,也不过是证明了冈泽居然蠢到死于自己的计划,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这比死了还可怕,所以广濑只剩下孤注一掷同归于尽这条路可走了。”
“可是,冈泽的死真是意外吗?”
“反正我觉得不是。”她看着千华亭的窗外若有所思,通往广恩寺山门的坡道已经沐浴在人造穹顶的晨光之下,“话说回来,比丘杀人,这是什么罪?”
“它是个生体机,是人工智能,所以没罪。”我答。
就在此时,炸弹停止了运作,一切尘埃落定。
尾声
就算是吉田也没查明白广濑最后到底炸死多少人,当局的掩盖措施做得滴水不漏,简直让我刮目相看,以后我可再也不好意思说他们效率低下了。当然,我们可以确定早川雄太与岩波和夫肯定和广濑一样化成灰了,毕竟他们的组织很快就陷入混乱,短短数周之间内斗频发,很快就被包括警方和敌对组织在内的各方人马轻松瓦解。
不知道为啥,我竟然有一丝丝遗憾,我还挺想见见那两个人的,至少让我见见尸体也好。对他们我谈不上有什么太强烈的厌恶感,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们罪有应得罢了,毕竟他们做过的大多数事情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只不过,要是能亲眼见证三个恶棍的死,应该也算个有趣的成就,或许就能治愈我因为汤麒的愚蠢而气出的内伤——果然如我所料,那小子一醒来就在哭诉他又被人骗了,他本来以为真的能拿到精神损失费的。
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南光那个王八蛋居然在爆炸发生之前跑路了,我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逃命专家了,没想到他比我还擅长。要是早知道广濑行事如此极端,我当时真应该搏命抓了南光的,简直失策。现在想在茫茫太阳系中再把这家伙找出來,大概是一件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了。
不过这件事的影响也不算太大。
在确定千华亭的那颗炸弹停止运作后,我和吉田立刻上山拜访了忠弘禅师。它还是之前那副神神道道又客客气气的模样,不过在听完整件事的调查经过后,它明确拒绝了和吉田对话,而是要求和我单独去经堂详谈。
“为什么只对我说?”我问。
“拙僧看得清楚,林先生在见到会长病危的时候心情非常不错,但吉田老师并非如此。”它微笑着用那双高性能眼睛看着我说道,“因此拙僧便想,这世上唯有林先生有十足的决心和能力,可以为会长斩业断罪而不留任何余地。事实证明,拙僧所想果然不错。”
好吧,原来这家伙的眼睛也会扫描,我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点。都说以貌取人不对,但现实往往与之相反。就是因为它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所以我才没想到它的眼睛和我一样善于窥探他人。
“那你还想对我说什么?”我问。
“罪业,忏悔,林先生有资格知道一切,为会长完成心愿。”
它果断回答后,不仅对我讲述了一系列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陈年旧事,甚至还提供了一份关于大久保与它针对这些事对谈的视频记录,以免我有所疏漏。只要其中有一半是真的,想挖出当年仁星会在警方默许下剿灭抗议组织的旧案真相,对我和吉田来说根本不难。不得不说,这份慷慨简直让我目瞪口呆。
更让我目瞪口呆的是,我只是稍微翻看了一下那些视频,立刻就明白整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了。在视频记录之中,大久保确实是为那些累累血债而深感不安,也确实是说了一些所谓要抛却罪恶一心向善的话,但这世上恐怕只有无条件信任主人的人工智能才会彻底相信他是真心的。这道理其实无比简单,哪怕是具备完整认知能力的人工智能,如果它的主人不对它输入足够的情报,只会一个劲儿地问它天气信息,它也只会把他当成一个对天气很感兴趣的人罢了,很难推测出主人关心天气的动机是什么。或许他是个卖“完全自然”概念的农场主,或许他是个只会在大雨天杀人的连环杀手,这些都是权限受控的人工智能永远没办法分辨清楚的。
放在这位生体机禅师身上,它所见的是大久保在不断忏悔,甚至十二年内忏悔了两千多次。但嘴上忏悔是一回事,心中不安是一回事,真的要为此改变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果大久保是真心忏悔,又怎么会弄出三个和他一样执迷不悟的部下?
说到底,人就是这么一种嘴上一套实际另一套的复杂生物,而一个沉迷于权术的人永远都不会真心悔过,这道理亘古不变。也正是因为大久保突发恶疾倒下,没来得及对禅师发出任何全新的指令,所以它才会坚决认定它的主人一定要斩断一切罪业。
他的向佛有真心也有假意,它却只看到了真心而不知假意,即便它有一双高性能的眼睛也无法看穿,这还真是好笑。
不,我错了。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阿弥陀佛。当年的事情就是这样,还请林先生费心,助会长早日解脱。”它双手合十鞠躬道。
“我还有个问题,冈泽到底怎么死的?”
“拙僧说过了,一切皆有因果,拙僧也只能为他送上一程而已。”
“怎么送的?”
“诵经超度。”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从现场痕迹来看,冈泽当时是往本堂的方向爬行的,他应该是想让你救他一命的,他难道没有喊你?”
“阿弥陀佛,确实喊了。”
“那你为何没救?”
“拙僧为何要救?”它立刻反问。
这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是啊,为何要救?那是冈泽自己的计划,他一厢情愿要给人工智能演戏,甚至认为掌握着大量医疗设备的禅师一定会施以援手,但只是忠于大久保的禅师真的有这种功能吗?更何况冈泽也不值得一救,至少我没这种打算,若我在现场,不去补上一枪的唯一理由是我向来遵纪守法,這个痴迷于斩断罪恶的人工智能又为什么要救他呢?
“都是因果,自业自得罢了。”它很快补充了这句之前说过的话,“更何况,这也是会长的心愿。”
“最后一个问题。广濑说你掌握着会长的遗嘱,为仁星会准备了一个洗白计划和一大笔钱,真的吗?”
“遗嘱?”它有些困惑,随后摇摇头道:“会长病得突然,并未准备任何遗嘱。不过,那笔钱确实存在,都是会长之前捐赠施舍给敝寺的。拙僧只是按照他的心愿,将那笔钱用在他早就规划好的慈善项目上罢了。”
我很想告诉它,根据它提供的视频记录来看,它所谓的“捐赠施舍”只不过是大久保的洗钱手段罢了。我甚至可以怀疑,大久保投资建设这座广恩寺的最初目的并非是找个心灵归宿,而是单纯想洗钱,所谓的慈善项目八成是为了应对可能面临的调查而做的准备。某种意义上说,这倒的确是个洗白计划,但和仁星会整体应该毫无关系,这只是大久保给自己留的后路罢了,否则冈泽等人又怎么会完全不知情,甚至将其曲解为大久保的遗嘱?这只能进一步说明大久保压根儿就没什么忏悔之心,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但我最终没有告诉它这些事情,因为它又神色痛苦地补充道:“说来也很奇怪,冈泽先生他们在知道会长的善举之后,突然之间竟争斗不休,甚至为此造了杀业,这让拙僧十分费解。若不是事情弄成这样,拙僧又怎会劳烦林先生出手相助呢……唉,林先生佛法精深,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
“佛有三不渡,无缘者不渡,无信者不渡,无愿者不渡。”我答。
“受教了。”它双手合十鞠躬,又有些困惑地看着我道,“可是既然会长都有缘有信有愿,为何他人不行?林先生可有解释?”
我没有回答,只是同样双手合十鞠躬,然后离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