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
2024-05-27燕垒生
燕垒生
1
“陛下,就在此间留步吧。”
听得此言,李雄在伏羲洞前站住了。作为大成国主,他向来说一不二,唯有这位老人的话他从不敢违抗。
“有劳天师了。”李雄谦恭得有点儿过分。
当初在攻下成都城时,他本想奉这老人为主。正是老人坚辞不受,这才有了今日的大成国,而李雄回报的便是无与伦比的崇信,就连这大成国宫殿也尽是老人设计。
虽然伏羲洞就在宫城后苑的尽头,李雄也曾随老人进去一次,但现在是为了占卜,便是他也不能入内,陪着老人进洞的只有老人的亲子范贲。
老人走入伏羲洞后,几名武士马上帮忙将铁门掩了起来,里面随即发出锁舌扣住的“咔嗒”声。
这把锁是成都第一巧匠蒲文钧所作,内外皆可开合,只是一面锁上了,另一面就算有钥匙也打不开。仿佛鸿蒙未分,唯盘古方能开之,所以被称作“天地钩连”。这锁的两把钥匙,一把地之钥在那老人身上,另一把天之钥就在李雄怀里。
看到门被锁上,侍立一旁的李班小声道:“叔王,范神仙推算出来的可信吗?毕竟……”
李班是李雄的侄子,因为自幼跟随儒士学习,对叔父崇信的这位老人多少有点儿不甚相信。虽然李班的话并没说完,但李雄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因为这一次要范神仙算的,是仇池氐王杨难敌可能进攻成都的路线与时间。
杨难敌,前任氐王杨茂搜之子。当年杨茂搜趁着齐万年之乱自立为王,现在王位传到了杨难敌手中。杨茂搜的性情较为恬淡,与相邻的大成国亦少有冲突。但杨难敌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颇有锐意进取之心。因为仇池的北面便是强大的刘赵与石赵,杨难敌的首选目标自然是同处巴蜀之地的大成国了。据细作报告,杨难敌近期便欲挥师南下。氐人素来强悍,尤其擅長山陵作战,仇池的地势又较蜀地更高,一旦成破竹之势,大成国将捉襟见肘,难以招架,因此必须弄清氐人的确切用兵路线。只是这么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李雄却将希望尽寄于一场卜卦上,这对于深受儒士之教的李班来说,自是难以接受。
李雄看了侄儿一眼,小声道:“班儿,范神仙的灵卦从来没有错过。”他顿了顿,又小声道:“你将来要为大成国人君,尊贤爱民自是不用说了,而范神仙的话,你每一句都要听。”
虽然只是侄子,但在李雄的眼里,自己的几个亲子远比不上他,李班才是李雄属意的大成储君,随时随地都会传授机宜。
只要有范神仙在,大成国终将千秋万代,永世不绝。李雄想着,欣慰地捋了捋胡须。
身为国主,李雄也只进过伏羲洞一次。虽然仅是惊鸿一瞥,但那一次就让李雄惊叹不已,也从此对范神仙再无任何怀疑。
范神仙所算,绝无不中之理。有了这等奇术,纵然还不足以取天下,但蜀中必有金汤之固。也正是有这样的信念,李雄再也不曾对范神仙有过任何一丝疑虑。
反正伏羲洞离皇宫并不远,权当是出来踏青。虽然洞门掩上后许久才会被推开,李雄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再长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叔王,伏羲洞既然如此关键,又需时常照料,这把‘天地钩连锁钥定要小心保管才是。”
多半是方才所提被叔父驳了,李班多少有点儿亡羊补牢的意思,小声说了这样一句未免有些多余的话。但李雄并没有责怪,只是道:“你说得不错。”
看着伏羲洞紧闭的洞门,李雄轻声道:“从今日起,天钥唯有国主指定李氏子侄执掌,不得传与外姓。班儿,你接过天钥吧。”
李班又惊又喜,跪下道:“臣遵旨。”
他也知道叔父有传位给自己之心,但叔父有好几个亲子,此事终究会有变数。现在他把关乎大成国国运的天钥交给自己,也就是叔父正式将自己定为了储君。李班纵然沉稳,终是有些失态了。
“父亲,你看如何?”
接过范贲递过来的一片竹片,范长生在灯前仔细看了看。尽管近百年来的经验已经让他的目力比尺还准,但他还是从面前的石桌肚里拿出了一把黄铜尺。
黄铜尺十分厚重,只有半尺长,但上面的刻度精确到了毫。寻常的尺根本不需要刻得如此精细,伏羲洞中昏暗的火把光也不容易看清,只是范长生已经不必用眼去看了,仅仅将铜片靠在竹片边,便已知道了精确长宽。
竹片磨得十分精细,五寸一分二厘宽,十寸二分四厘长,误差不会超过一毫。范长生松了口气道:“很好,接下来装卦象吧。这才是最难的一步,贲儿,你有信心吗?”
“孩儿明白。”二十岁的范贲毕恭毕敬地说着,又将那竹片接在手中。
作为大成丞相的范长生,八十岁才生下范贲这个长子。十四年前,大成陛下还是成都王时,其与晋朝名将益州刺史罗尚争雄,正是得了范长生之助,才击败罗尚,从此在成都真正立足。两年后,也是听从范长生之谏,立国号为“成”。正因为有此大功,陛下称帝后,马上封八十八岁的范长生为丞相,当时年仅八岁的范贲则为侍中。十二年来,大成蒸蒸日上,割据之势已成,只是范长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
就算被称为神仙,也会大限将至吧。范长生无声地叹了口气。前几年,即使是在伏羲洞中,自己也能看得很清楚,可现在视力却有些模糊,手劲儿更已不足。
到了必须传承给贲儿的时候了。看着正细心在竹片上打孔的儿子,范长生心底不知是流出了一丝欣慰还是痛苦。
这时范贲在竹片上钻好了孔,递过来道:“父亲,您看看,这样成吗?”
范长生摸了摸竹片,脸色忽地一变,再一次拿出那把黄铜尺来量了量,沉声道:“贲儿,上卦天爻左孔打得偏了两毫!”
范贲的脸色霎时也变了。年迈父亲的震怒让他手足无措,他本想说误差允许三毫,两毫问题不大,但看到父亲的脸色,终是没敢开口,接过竹片来喏道:“孩儿知罪,即刻改过。”
磨竹片、钻爻孔都是非常烦琐的事,何况要在昏暗的伏羲洞里完成。范贲这回再不敢大意,每完成一点儿,都用那把黄铜尺细细量一量。足足半个时辰后,才又制成了一片钻好爻孔的竹片。
这一次,范长生摸了又摸,又用那把黄铜尺量了量,嘴角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成了。”
孔的位置需要非常高的精度。儿子虽然有十来年的钻孔经验,但毕竟年纪不甚大,心性尚有些浮躁,好在能够亡羊补牢,这几个孔打得既光洁又严整,完全不下于自己。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石桌道:“桌底有铜轮,往右转两圈后往左转一圈,打开玄牝门吧。”他喘了口气,又道:“玄牝之门的开门法每次都要改变,绝不可示人,只有你一人知道。”
如果说伏羲洞是禁地,那洞中这扇玄牝门就是禁地中的禁地。近百年来,进过伏羲洞的还有几个外人,能进入玄牝门的,只有传承者。即使是亲子,范贲这些年来也只见过父亲进入伏羲洞两次,自己却从未进来过,更不要说玄牝门了。他走到石桌前,伸手进去,桌底果然有一个径有四尺的铜轮。他双手握住,用力右转了两圈,听得“咔”一声轻响后,又左转了一圈。
銅轮相当沉重,但也不至于重到转不动。三圈转过,洞底石壁上又打开了一道石门。
玄牝门一开,当看到里面的一切时,范贲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贲儿,进来吧。”
范长生的话让范贲回过神来。他快步踏进了玄牝门,低声道:“父亲,这是什么?”
“这,”范长生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便是‘后天。”
2
李班的顾虑很快就被证明是多余的。范神仙卜算得出的仇池国用兵路线与发兵时间竟是精准异常,李雄的遣兵派将收到了奇效。在仇池军遭到了意外的伏击后,杨难敌很快就派来了称藩乞和的信使。
这是仇池国一向的习性,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降,因此这个小国居然在这乱世中屹立不倒。杨难敌虽然有锐意进取之心,但显然也知道识时务。对于不喜征战的李雄而言,答应杨难敌的乞和自然有利于大成百姓的休养生息。
俗话说:“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未治蜀先治,天下已治蜀未治”,说的便是巴蜀形势,向来利于割据。从称成都王算起,李雄在位了三十一年。这三十一年里,李雄轻徭薄役,广纳人才,大成国颇为清平。而蜀地以外战火纷飞,诸国纷立。除了南渡的晋室,北方的匈奴、鲜卑、羯人、氐人、羌人轮番攻杀,已是杀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相比较而言,大成国这片边角之地,却是意外地升平。
与李雄的预想有些不符的是,在称帝后第十三年的玉衡八年,他向来信奉为活神仙的范长生去世了。不过,与他原本以为的失去了范神仙后就会大势已去不同,范长生的年轻儿子范贲继承了父亲的神算。依靠着范贲的神算,大成国仍是平安度过了几次危难,让李雄重又燃起了信心。
早年的戎马生涯破坏了李雄的健康,玉衡二十四年,李雄寿终,时六十一岁。
年过花甲,自不为夭,在蜀地称帝二十九年,颇得民望,将来大概也能与蚕丛、鱼凫这等古蜀帝并传于后世了。临终前的李雄是这样想的,而他的最后一个希望,就是大成国能够长治久安,世代不绝。为了此愿,他的遗诏是将帝位传给侄子李班,而不是儿子。
传贤而不传嫡,方是明君。李雄在临终前自是这样想的,然而他的嫡子中却有人不这么想。李班继位不过三个月,李雄嫡子李期与李越便合谋叛乱,杀李班后李期继位为帝,改元玉恒。玉恒四年,李期堂叔李寿又废李期自立,改元汉兴,国号也由大成改为了大汉。
李期与李寿二人,少年时都有谦虚好学、礼贤下士之名,即位后却都骄奢淫逸,大兴土木,李雄生前竭力积累的国力被他们挥霍殆尽。待汉兴六年,李寿病死,其子李势即位后,更是变本加厉,胡作非为。只不过这三代帝王对于李雄的一句遗训仍是谨守无误,便是对范神仙言听计从,从不敢违,即使现在的范神仙是小范神仙范贲了。而不管有什么难以决策之事,范神仙的卜算仍是奇验无比,总能让这大汉国化险为夷。
“真个如此吗?”桓温将酒杯放下,眼中闪烁出一道逼人的寒光。
桓温,字元子,桓彝之子,晋明帝司马绍之婿。
南渡衣冠,多文弱之气,而桓温自幼便刚烈勇毅。父亲桓彝被江播所害而战死,他便在江播去世后假扮吊客,在丧礼上追杀江播的三个儿子。他素有廓清宇内之志,此时正领安西将军、护南蛮校尉、荆州都督之职衔,手握重军,更是不可一世。而眼下目标,正是位于蜀中的汉国,现在却听得“汉不可攻”之语,眼神自是凌厉起来。
称“汉不可攻”的,是幕僚袁宏。袁宏,字彦伯,少得大名,是时之公认的才子,文不加点,倚马可成,现在担任着桓温的记室。作为年轻气盛的才子,便是风头正劲的桓将军,袁宏也是向不肯屈。虽然桓温的眼神里已有怒意,袁宏还是不卑不亢道:“将军,昔年汉季大乱,魏文帝欲伐吴,至广陵而望大江,见吴军整齐,叹曰:‘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袁宏说的这一段,乃是当初魏文帝曹丕欲发兵伐吴,吴将徐盛献计在建业设疑城假楼,绵延数百里,战舰列于江岸。曹丕隔江见后喟叹,因而撤军。桓温虽是武人,读书却也不少,自是知道此事。他听得袁宏这话,却没有说什么,而是离开胡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宽阔的江面,沉声道:“彦伯,昔刘景升在荆州时,曾养一头千斤大牛。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却不若一羸弱母牛。魏武攻入荆州后,烹之以飨士卒,时人莫不称快。”
一瞬间,袁宏感到背后掠过了一丝寒意。桓温说起这则逸事,自是有言外之意。虽然自己有才子之名,现在也身为桓将军记室,但若是坚持的话,在桓温的眼中,自己实与刘表豢养的那头千斤大牛一样,虚有其表,只堪成为刀下之材。
此时一旁的袁乔也听出了桓温话中的不悦,忙打圆场道:“将军,汉国诚然险固难攻,但依某之见,实有三利。其一,李汉与石赵相较,实力远远不如,而汉国自以为险固,不修武备。我军若能以轻装奇袭,不必重兵,必能让对方措手不及。其二,蜀地向称天府之国,沃野千里,积粮极多。我军一旦攻入,当可就地取食,并不须运载太多粮秣。其三,石季龙凶暴而多疑,听得我军万里征伐,定以为已有万全之策,必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石赵兵锋虽利,要渡江却非易事,当年魏武一世雄杰,亦不能越此天堑,何况一羯奴乎?”
攻灭汉国,并不是桓温的一时起意。自汉国当今国主李势继位以来,其境内就变乱不断。先是因为李势之叔大将军李广求封皇太弟,被李势诛杀。随后李势怀疑自己的谋臣马当、解思明与李广同谋,将二人灭三族,汉国自此再无太平之日。特别是去年,太保李奕叛乱,集兵攻到了成都城下,虽然他被意外射杀叛乱失败,但这场大乱动摇了汉国的根基。此时若不趁机灭汉,实是天予而不取了。但桓温提出此议,朝中反对之声亦是汹汹,理由主要是三点,一是兵力不足,恐难取胜;二是路途遥远,粮秣难备;三则石赵闻听我军伐蜀,若是趁机南下,便难以应付。袁乔此时说的“三利”,正是批驳此三条的,说来虽然多少有点儿牵强,但也不无道理。
袁乔,字彦叔,与袁宏乃是同族,算起来袁乔还是袁宏的族祖,现在正领建武将军、江夏相的职衔,是桓温手下的第一谋将。有他缓颊,桓温的神情也多少缓和了些,点了点头道:“彦叔之言,大为有理。”
袁乔瞥了一眼袁宏。这个族孙的神情已有些惶惑了,他便作了一揖道:“另外,彦伯所言,亦非无稽。汉国经营数十年,谋臣良将不可小觑,敬请将军三思。”
这话其实与袁宏所谏是同一个意思,但既然是袁乔说出来的,桓温自不能无视。他点了点头道:“汉国良将,无外李权、昝坚诸人。李权多谋寡断,昝坚刚愎自用,皆非成事之人。”
李权是李势之堂兄,当时是汉国镇南将军,昝坚则是汉国前将军,都被称为一时良将。桓温既然起意伐蜀,自然深知“知彼知己”的重要,早对这两人摸清底细了。
袁乔又看了一眼袁宏。袁宏此时已镇定了许多,上前一揖道:“将军,除了权、坚二人,汉国尚有一人,大为可虑。”
桓温转过头,虽然目光仍然很锐利,但那种阴寒已经少了许多。他扫了袁宏一眼,嘴角还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彦伯所言,乃是范氏吧?”
桓温说的范氏,便是指范贲。汉国李氏虽为国主,但范氏超然物外,几可与其并驾齐驱。因为蜀中向来是天师道的势力范围,信徒极众,而范贲是现任天师道教主,手下有数十万信众,身兼汉国丞相,是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
更神奇的是范贲的神算。当年范贲之父范长生,便是以神算深得李雄尊崇。据说范长生所算从未失误,因此不论遇到什么灾难,总能化险为夷,范长生也被尊称为“范神仙”。现在这个称号落到了范贲身上,而范贲据说不亚于其父。去年李奕叛乱本已震动全国,叛军直抵成都城下,城中守备空虚,已是岌岌可危,但正是根据范贲所算,李势预先料定了李奕的出现方位,遣勇士刺杀,方使得叛乱功败垂成。经过此事,“小范神仙”之名已经如雷贯耳,更为汉国上下崇信不疑。
袁宏抬起了头,眼里也闪过一丝敬佩。不论桓温这人有多跋扈,但此人并不是个刚愎自用之人。他道:“将军明鉴。虽然事涉灵怪,但不可不防。”
说完这句,袁宏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桓温的又一场雷霆之怒。但预料中的爆发并没有来,桓温反倒微微一笑,“彦伯不必多虑,此事必有破解之道。”
袁宏看了看桓温。现在的桓温意外地温和,却也越发显得高深莫测了。
3
随着《白鹤飞》的曲调,香烟缭绕,将严真观的大殿装点得如非俗世。
尽管战火将燃的阴影已如彤云密布,但天師道的法事仍然极其隆重。谯永捧着手中的经卷,一边看着殿上肃立的大批信众,一边默念着经文,丝毫不敢擅动。但一些女信徒时不时地会瞟他一眼,这让他不大自在。不过这也难怪,侍立在范贲身边的几个祭酒尽都老朽枯干,谯永站在当中更显得皎若玉树,在那些女信徒眼里,几乎是一道风景了。
也就在这时,一个黄门从大殿外匆匆走了进来。因为正在做法事,那黄门并没有再往前走,而是站在了大殿的门边。
一定又有什么事了,谯永想着。这黄门是国主李势身边的亲随,除非有什么极端紧要之事,轻易不会出来。现在看此人的神情有些慌张,那一定是李势有什么急事前来求救。
难道是桓将军已经誓师出发了?
几乎一瞬间,谯永就做出了这个判断。谯永,字为宁。作为巴西谯氏一族的后裔,谯永也算出身名门。而谯氏名儒代出,谯永这个天师道信徒多少有点儿另类。不过既然出自谯氏名门,当朝司空谯献之又是谯永亲叔父,谯永回到成都后,根本没有什么人怀疑过他的身份。
范贲显然也已发现了进来的这个黄门,但他还是将这一套《黄庭经忏》唱诵到了最后一句。待敲响面前的铜磬,趁着收尾时信众的齐声咏唱,他对身旁的治头大祭酒小声说了句什么,便匆匆走了出去。
这一套《黄庭经忏》谯永很是熟悉,马上就要结束了。但范贲竟然连最后一点收尾都转交给了治头大祭酒,显然那黄门相求的事极端重要。虽然范贲担当丞相一职,但对于政务,范贲向不过问,那么李势要问的,一定就是卜算。
“谯先生,此事便有劳了。”
谯永仿佛又听到了桓温将军与自己密谈时临别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平淡无奇,谯永却在桓将军的眼底看到了潜藏的另一层意思。
汉国范氏,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汉国顶层一直风波不息,但范贲的地位却稳若泰山,不论谁上台都对这位年纪不大的丞相优礼有加,自是因为范氏那奇验无比的神算。
对于卜算,谯永并不是门外汉,但自己卜算后,亦不得不暗叹一声天意难测。然而范氏父子所卜,却是从未失手。从当年的大成国太宗武皇帝李雄开始,每当遇到国之危亡的大事,历代国主都会向范氏父子求卜,而每一次都让这个蜀中小国化险为夷,特别是仇池氐王杨难敌发兵突袭成都那次。
那个时候,匈奴汉国的刘曜刚攻破长安,灭了晋国,正欲趁势讨平蜀中,李雄将大成国主力派往前线抵御,万没想到杨难敌会在这当口趁火打劫。成都城防空虚,万一失利,则满盘皆输。李雄遣军伏击,杨难敌遭遇惨败,不得不退回仇池,向李雄遣使求和。
这件事,据说李雄依靠的是范长生所算,因此大成国有“国有神仙,金瓯永全”之谣。但谯永一直觉得,那不过是李雄故神其说,毕竟荀况夫子就说过:“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
君子想要做什么,借卜筮所得的结果来文饰之,让百姓以为那是天意,这是历代上位者屡试不爽的故技。谯永自然认为李雄也是如此。然而这样的事例已有十余次之多,这十余次每次都可以说是在赌。赌场上,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幸运,三次四次可以说是奇迹,十余次都能赌中,只有可能是作弊了。特别是去年的李奕叛乱,原本叛军大占上风,但叛首李奕在发起突击时逼近宫门,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弓手候个正着,一箭射杀,这场叛乱从而消弭无形。
这样的事如果仅靠运气的话,那实在难以置信。谯永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桓温将军才要自己弄清楚此事。而谯永当时以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答之,以示一往无前之心,让桓将军为之颔首。潜回成都后,他凭借天师道教徒的身份成为范贲的副手,现在终于要接触这个核心机密了。
法事很快结束。当治头大祭酒领着谯永这几个祭酒列队退入后堂时,一个小道僮走到谯永面前,低声道:“谯先生,丞相有请。”
谯永微微一怔,心头涌上了一丝慌乱,但马上镇定下来。他自信隐藏得很好,虽然范贲有神仙之号,但看破自己身份的可能性不高。一定是另外的事。也许,就是伏羲洞占卜?
谯永的担心与期望,在见到范贲时都落空了。那个黄门前来,为的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宫里的丹阳公主想找一位教授道经的老师。
丹阳公主,前国主李寿之女,现国主李势幼妹。
李寿有二子一女,李势弟弟名李广,丹阳公主名李茉。汉国李氏乃是氐人,李特、李流一代常年征战,长相粗豪威武,但到了这一代,已全然没了氐人的粗犷。李势生有异相,颈长腹大,长相却颇为清俊,李茉更是秀美得宛若一穗白兰。前几年,李广因为想向李势讨封皇太弟,被李势逼杀,但李势对这妹妹却是极为照顾,当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汉国奉天师道为国教,丹阳公主提出这样的要求,自然马上就去办理。不过公主要求的是找一个会说中原话的祭酒,这样听起来要容易懂一些。几个老祭酒长年都在乡间传教,说的话都佶屈聱牙,很是费解,而谯永年轻,名门出身,又在中原长大,口齿清楚,这个要求简直是为谯永量身定做的,因此范贲才将谯永叫了过来。
“谯先生,此事便有劳了。”
听着范贲说出了和桓溫将军完全一样的话,谯永在心底暗暗苦笑。而范贲在语重心长地说出这话时,谯永仍然听得出话中的那一丝妒意。范贲心目中,多少有点儿妒忌谯永得了公主的赏识吧,毕竟能接近丹阳公主这样的美人,让谁都大为艳羡。
这个意外的差事并没有让谯永高兴,但这是国主之命,他根本没有推托的余地。
回到自己的住处,天已暗了。谯永年纪虽轻,却已有祭酒身份,因此住宅颇为宽敞。谯永推门进屋,正要点灯时,阴影中传来了一个声音:“为宁,不要点灯。”
这个声音让谯永的心为之一颤。他没有点亮灯,而是掩上了门,小心将门闩也插上,这才坐到案前。
“为宁,你今日接到为丹阳公主讲经之任了吧?”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虽然只是下人打扮,但谯永很清楚,这个能与桓将军联系的人才是自己的直接上司。他小声道:“是。这是国主之命,我未能推托。”
黑暗中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嗤笑,“这是费尽心机为你谋划到的,正是你的机会。”
谯永有些诧异。丹阳公主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怎么都想不出会是自己的机会。中年人仿佛料到了他的疑惑,小声道:“根据情报,范氏最大的秘密便在伏羲洞,打开伏羲洞的钥匙只有一把,就由丹阳公主掌管。”
谯永更是诧异,“是她?为什么不是国主自己掌管?”
中年人又嗤笑了一声:“李势这个二世祖哪里会有这份心,何况他再没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谯永没再说话。的确,当今的汉国国主李势,继位之初还有几分明君之相,但很快就露出骄奢淫逸的本性来了。先前他的亲弟李广因为提了一句想当皇太弟,李势就认为这个弟弟觊觎自己的皇位,逼着李广自杀。对亲弟如此,别的李姓家人自然更不会被他相信,唯一的例外就是不可能与他争位,又与他有骨肉之亲的丹阳公主了吧。
沉默了片刻,谯永小声道:“我该怎么做?”
“尽量接近丹阳公主,弄清钥匙下落。”
黑暗中,中年人的双眼灼灼有光,仿佛在燃烧。这个人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却又回过头低声道:“为宁,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尽快完成此任。”
为丹阳公主讲述道经,倒不是什么苦事。他每次入宫后,为公主讲述一点儿《周易》或《黄庭》。那些艰深的辞句讲起来很容易枯燥乏味,不过谯永尽量讲述得深入浅出,其间还穿插一些小笑话、小故事,便是那些宫女也不觉厌烦。何况并不需讲太久,每天不过一段。在讲完一段,公主去更衣午休的时候,谯永要么在宫中吃些小点心消遣,要么便去后苑走走,打发掉午后的闲散时光,倒也自得其乐。只是想更接近丹阳公主,探听到伏羲洞的秘密,却是毫无头绪。
如果最终完不成,桓将军会派杀手来杀我泄愤吗?谯永有时这样想。但奇怪的是他没有一丝焦虑,反倒有种随波逐流的坦然。至少,在现在的成都城,在汉国宫墙内,战火还远得仿佛在天边。
这一天上午,当谯永讲完一段、公主又要去更衣之时,她忽然转头道:“谯先生。”
虽然为公主讲经,但这样直接对谯永说话,却是第一次。谯永有些意外,说道:“公主请讲。”
“神仙之道,真能未卜先知吗?”
谯永斟酌了一下,说道:“这个自然。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
“这样啊,谯先生也会易占吧?”
“在下略知一二。”
“谯先生用的,也是蓍草吗?”
“一般用蓍草。有时为求简便,也依京房筮用的铜钱。公主,您对易占感兴趣吗?那下节课我便讲一下易占之法吧。”
公主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沉默了半晌,这才小声道:“不必了,谢谢谯先生。”说罢便在两个宫女的簇拥下向内室走去。
“谯先生,请去后苑走走吧。”
一个宫女的话打断了谯永的沉思,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掩饰着自己的小小失态。
自从入宫讲经以来,这还是公主第一次向自己搭话。但公主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些?也许是因为两代范神仙的神算让公主感到好奇,而自己是她最为接近的一个天师道中人,所以才会这样问一句吧。
谯永隐隐觉得,这些天来一直阻在自己面前、使自己未能有寸进的磐石,也许已开始出现了一条细缝。也正是因为有这心事横亘在胸中,他背着手踱步苑中,赏玩着那些奇花异草时,心中仍是不能平静。
后苑占地甚广,花木很多,建得错落有致。不过李势好的是声色犬马,他更喜欢酒宴逸乐,因此偌大一个后苑平时都冷冷清清,现在大概就谯永一个人在逛。
前面有一排灌木,将近一人高,从后面挑出几树玉兰花。玉兰花春秋两季开花,现在正值秋花盛开之时。谯永站在外面赏玩一阵,嫌看得不清楚,便绕到了灌木丛后面。
外面是园中的小径,还有些石桌石椅,没想到绕过灌木,里面居然是片小小的平地。虽然已是九月中的暮秋,但成都气候和暖,仍是绿草如茵,玉兰花瓣时不时被风吹落一片。
谯永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让自己在这里暂时忘掉人世间的种种纷扰。也不知坐了多久,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公主派侍女来叫自己吗?谯永想着,正待站起来招呼,却突然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看好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
是国主李势!谯永怔了怔,没敢站起来。好在这片灌木不算矮,长得也极甚茂密,不怎么来后苑的李势未必知道这里还另有一方天地。也就在脚步声四散开去的时候,他听李势说道:“范神仙,为什么还不能算?”
声音就在这灌木丛后响起,而随即传来的,是范贲的声音,只不过此时已带有一些惶恐,“陛下,‘后天需要更多的情况方可计算,以眼下所知,算亦难验,而且用过一次后,第二次再用至少要隔一个月,贸然使用,反而浪费机会。”
“那你说要什么时候才行?人家马上就要打上门来了!”
“必须加派细作斥候,再多探明一些底里,其中有几点必须探明……”
范贲的声音变轻了,而李势显然也已經平静了许多,不再那样气急败坏。此时他们讨论的是如何派遣细作打探消息之事,李势居然说得头头是道,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只知吃喝玩乐,完全不理国事。
他们的讨论并不算久,很快,范贲说:“陛下,臣还是自己前去主持,以免细作探到的尽是无用信息。只是臣不在此处之际,还请陛下照顾好‘后天。”
“范神仙放心,朕让丹阳亲自去照顾‘后天,她一直做得很好。”李势说着,又低声道,“范神仙,下次占卜时,能让朕亲自一观吗?”
“陛下,筮无戏,臣每次进伏羲洞,必沐浴更衣,斋戒三日,否则冲撞‘后天,恐占卜无灵矣。”
李势所好,便是声色犬马,每日饮宴歌舞必不可缺。他并不蠢,范贲的这个回答明摆着是推托,但他并没有再坚持,只是道:“好吧,眼下便有劳范神仙了。”
在李势拍板之后,刚才被打发开去的侍从又被叫拢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后苑。等国主离开后,一个侍女才面带惊恐地进后苑来。待看到谯永四肢完好,侍女长舒一口气,带着他赶紧回去。
这是个有惊无险的插曲,在小憩醒来的公主面前,这些侍女自然没人敢多嘴。然而在谯永心中,却不啻掀起了一场狂澜。
范氏父子神算的秘密,原来就是范贲与李势口中的“后天”!然而这个“后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还需要照顾?难道这是一个人的代号?
这个机密,谯永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轻易就摸到了头绪。然而他越想越觉得迷茫。如果“后天”是一个异人,范氏父子靠着他才得以算无不验,自然说得通。谯永就曾在洛阳见过一个行为举止完全是个白痴,但一瞬间便能将整本账册全背下来的奇才。也许,“后天”也是这样一个人,所以需要照顾。然而范长生活了一百多岁,是亘古以来少有的人瑞,而这个“后天”起码在范长生年轻时就已经在了,那现在该有多少岁了?
虽然摸到了一点儿头绪,但谯永感到眼前的迷雾似乎更浓了。然而,他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片迷雾中的一点微微的光亮。
4
“‘后天?这是什么?”
仿佛要掩去眼中的寒光,中年人眯起了眼。看不到那两点鬼火样的目光,谯永多少也镇定了些,小声道:“目前尚不知晓,但这‘后天需要公主的照料,我想很可能是个行动不便的异人。”
“异人?”
黑暗中那两点鬼火又燃了起来。中年人盯着谯永,如同想看出谯永这话的真伪一样,但马上又眯起了眼,“的确有这可能。范长生活了一百多岁,虽然比不上彭祖八百年,也是少有的人瑞,本身就是个异人。”
一个行动不便、也许连话都不会说的异人,却精于计算,在得到了足够的情报后,就能分析出精确度极高的结果。虽然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的确有这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破解之法也非常简单,就是杀掉此人就行了。但中年人还是沉吟了一下,喃喃道:“这异人如此重要,为什么会长居伏羲洞?”
伏羲洞是个山洞。就算山洞里布置得再豪华舒适,但长年不见阳光,实在不是个宜居之所。如果真是个异人,那伏羲洞背后也许别有洞天。但伏羲洞所在的山离宫城不远,应该并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幽谷。
沉吟了许久,中年人突然低低地道:“不论‘后天是什么,丹阳公主乃是其中关键。”
虽然深以为然,谯永心里却有种异样的难受。他实在不希望那个美丽的少女卷到这件事中来,但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做决定的资格。
“为宁,你必须与丹阳公主更加接近,尽快将此事的秘密揭开。”中年人的语气很平静,但其中已隐隐有一丝焦虑。毕竟,桓将军要在兵力并不占优的情形下向汉国用兵,必须解决所有不确切的因素,方能一战而胜。而解决这最关键的不确定因素的任务,便落到了自己肩头。
“丹阳公主最爱曹子建《美女篇》,你便以此诗入手,当能更加接近她,然后套出伏羲洞之秘。”
谯永心中微微一动。丹阳公主也最爱曹子建吗?这个两百余年前被称为“绣虎”的天才诗人写下的诗篇,也是他最为喜爱的作品,《美女篇》他亦能全篇背诵。
一刹那,谯永心头那丝痛楚变得如此清晰,仿佛已然出现了一道渗血的伤口。但他还是低低道:“诺。”
“你下一次入宫是几时?”
“每隔五日入宫讲经一次。”
中年人點了点头,“届时我会为你准备好应用之物,接下来便看你的。”这时中年人突然露齿一笑,“为宁,记得你在洛阳时,也有人称你为‘绣虎?”
听得中年人提起旧事,谯永心头的痛楚已然如一根拔不掉的尖刺,但他还是强忍着沉声道:“是。”
“真是侥天之幸,你有才有貌,正当妙龄,怪不得桓将军让你来担当此任。若是换了别人,还真个无从下手啊。”
中年人说的应用之物,乃是一根绣着《美女篇》的腰带。蜀锦天下闻名,找根腰带自然简单,但要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将一首一百五十字的诗绣在腰带上,实非易事。不过中年人还是办到了,看来桓将军在成都城设下的埋伏,远比自己所知的要多。
谋定而后动,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当丹阳公主不经意间发现谯永腰带上绣着《美女篇》时,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多了些什么。
谯永相貌俊秀,言谈清雅,便是在衣冠队中,亦是一时之选。在公主眼中,这样一个少年简直就是跨鹤而来的仙人王乔,将幽暗的深宫也一下照亮了。很快,在十月中的一天,公主更衣午休,谯永正在廊下吃些茶点时,一个宫女偷偷过来,要他去后苑的玉兰畹等候。
那宫女是趁着别个宫女黄门不在时跟谯永说的,自是不希望被旁人发现。当谯永在那几株玉兰树下,看到丹阳公主从树丛后款款走来时,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谯永回成都时,说自己一直在洛阳,但并没有说最后的两年其实是在晋国都城建康。
谯永去建康本为拜见师伯杜子恭。杜子恭乃是天师道传至江南一系的大祭酒,门下多衣冠人物,被尊称为“杜明师”。谯永正是在那时被桓温将军招揽,成为其幕中秘客,在建康住了两年后,被派回成都来的。在桓温将军幕中时,他曾随袁乔先生苦学揣摩人心之术。凭借此术,他潜伏回成都后无人生疑,而此术用在天真未凿的公主身上,更是牛刀小试。只是,看着公主走来的样子,谯永心底的那一丝隐痛却不减反增。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丹阳公主仿佛就是从《美女篇》中走出来的。如果自己单纯是成都天师道中一个年轻祭酒,这一切多好啊,但谯永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在玉兰畹,丹阳公主要问的自不是道经了,而是曹子建那些华美而雅致的诗句。丹阳公主也一反学经时的木无表情,总是含着微笑。
深宫是幽暗而寒冷的,所以爱火燃得更快。只是看着公主那越来越炽烈的眼神,谯永却越来越有种身陷深渊、行将没顶的绝望。
虽然是蜀中大姓子弟,但谯永自幼就被带了出去,对成都城也仅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他更认同的是大晋,而不是这个由賨人建立起来的初名“成”、现名“汉”的国家。只不过回到成都后,他又有些异样的感触。尤其是与公主接近之后,他实不愿这座华美如锦袍的城市就这样毁于战火。然而放弃桓将军的托付吗?谯永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仅是君子信守然诺的本性,桓将军的深谋远虑也让谯永清楚自己并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汉国的灭亡,成都的陷落已成定局,自己就算倒戈也改变不了,只会惹怒桓将军,为将来晋军破成都后增加无穷杀孽。
幸好,中年人这些天并没有来催促谯永,而公主火烫的温柔也让谯永暂时不去想这些事。有时他甚至想,自己突然因急病离开人世,让这一刻永远停留,说不定是更好的事。
只不过,谯永根本没什么病,时间也在毫不留情地流逝。尽管公主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甚至讲经成了余事,公主名为午间休憩,实际在后苑与谯永耳鬓厮磨的时间越来越长。但在中年人跟前,谯永总是说尚未能接近公主,还需要时间。
在十月已逝、玉兰花落尽之时,终于传来了桓将军集结军队,准备向汉国用兵的消息。
这个消息其实毫不意外,但传到成都城时,还是造成了一些骚动。不过骚动很快就平息了,毕竟老范神仙不在,还有小范神仙在。成都数十万军民都觉得,晋国的桓将军虽然雄武,但这一次的危难肯定也像以前的几次一样有惊无险,成都城仍会固若金汤。
这一天,谯永出宫回到住处时,再一次看到了黑暗中的那一对鬼火般的眼睛。
鬼火带来的是桓将军的最新命令。晋军已经集结完毕,马上就要出师,因此桓将军要他二人必须尽快弄清楚范贲的秘密,否则就不必回复命令了。
“不必回复命令”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但谯永知道背后的含义。
一个人若不能流芳百世,那宁可遗臭万年。曾经说过此话的桓将军,一旦下定了决心就绝不回头,即使付出再大的伤亡也在所不惜。
“为宁,三天后我就要赶赴桓将军幕府复命。这三天里,你定要将此事弄明。”
中年人的话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一如平常的平静中,谯永听得出有一丝不安。
就算是桓将军的亲信,若带不回令桓将军满意的答复,肯定也不会有好结果。
时之高士刘惔曾对桓将军有过评价,说他乃是个赌徒,什么都要赌一赌,但若无必胜的把握,就绝不下注。正是这样的心思,桓温将军对赌注的大小并不很在意,只在乎输赢。在付出了远比预想大的代价取胜后,岂但成都,尽屠全蜀,桓将军也完全可能做得出来。桓将军这话背后的含义,便是在表明,如果这任务完不成,那谯永和中年人也将进入被屠之列。
谯永感到了一阵晕眩。中年人许久未出现,他本来都要忘了自己脖子上还套着绞索。现在才知道,这条绞索并没有解开,只不过一直不曾收紧而已。
沉默了片刻,谯永终于低声道:“诺。”
这简简单单一个字,仿佛霎时耗尽了他的心血。谯永感到自己如此的疲惫,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
5
在见到后苑通往伏羲洞的门口立着一些宫女侍卫时,李势便是一怔,喝道:“你们,做什么在此间逗留?”
国主突然驾临,这些宫女侍卫都吓了一大跳。国主年纪虽轻,但喜怒无常,杀人不当回事,一旦惹恼了他,只怕当场便要杀无赦。那些侍卫尽是些孔武有力的汉子,却没一个敢贸然開口,还是一个宫女胆大,跪下道:“陛下,我等是奉公主殿下之命而来,公主命我们在此等候。”
李势怔了怔,向一旁的范贲道:“范神仙,今天是照料‘后天的日子吗?”
范贲倒没有李势这般连日子都记不清,在一旁道:“陛下,正是今日。”
李势一直非常想知道范贲是怎么神算的,但对照料“后天”却是兴趣欠奉,所以将这差事丢给幼妹后,便一次也没来过。这一次难得下狠心斋戒了三日,再沐浴更衣,范贲也就没了推托的余地。听得原来是妹妹前来照料“后天”的日子,他面色转霁,以难得的和颜悦色向身后的随行武士道:“好吧,那你们也等在此间吧,我与范神仙进去。”
从后苑这座铁门到伏羲洞,已没有多少路了。因为地势险要,只有后苑才有一条小径能够抵达。由于走的人太少,这条小径已几被野草堙没。
伏羲洞铁门紧闭,李势试了试,门却没推开,显然,丹阳公主入内后在里面将门锁上了。
阿茉还真是当一件正经事在做。
李势在心里感慨了一句。他并不是个孝悌之人,连亲弟弟也可以逼死,唯一的例外就是丹阳公主这个幼妹。
“公主殿下的力量倒也不小。”范贲小心嘟囔了一句。伏羲洞的铁门颇为沉重,他自己拉开也有点儿吃力,丹阳公主这般娇弱少女居然不需要侍卫宫女帮忙,一个人就能将铁门开合,倒是让他有点儿小小的意外。
李势倒并不为意,说道:“我李家乃是将种,阿茉自然也有力气。”
賨人李氏,本是一方豪强,初创时的李特、李流乃至李雄,都颇具膂力。便是李势,也生了个高七尺九、腰十四围的奇异样貌,力量更是过人。去年太保李奕谋反,李势也曾亲自披甲登城,指挥作战。在他看来,妹妹虽然是个少女,要拉开这两扇铁门也是毫无问题。他上前拍了拍门环,铜环在铁门上打出了“当当”的响声,随即冲着里面叫道:“阿茉!阿茉你在里面吗?开门!”
对李势来说,这样子说话已是绝无仅有的和善了。过了好一阵,只听得门里发出了“咔嗒”一声响。
那是天地钩连锁的锁舌脱开时的声音。马上,铁门被缓缓推开了。李势已等不及,伸手抓住门环用力一拉,门轴刚上过油,也没什么声音,李势也没费太大的劲便拉开了门,现出了里面的丹阳公主。
也许是看到哥哥与范贲出现在门外,丹阳公主的神情有些慌乱。她对着李势行了个礼,说道:“陛下。”又对范贲行了一礼道:“范神仙。”
李势道:“阿茉,你刚照料好‘后天吧?那先回去,我与范神仙有要事要办。”
虽然仍是不由分说的命令,但面对丹阳公主,李势还是流露出少有的温情。丹阳公主眼里闪过了一丝慌乱,但还是又行一礼道:“是,陛下。”
范贲已经进入了洞中,将火把插在了壁上。待李势走进来时,范贲正在打量着四周。李势顺手将铁门拉上,问道:“范神仙,有什么不对吗?”
范贲摇了摇头道:“一切如常,公主照料得很好。”他说着取出地之钥,从里面将铁门锁上了。现在外面就算有人拿到了公主的天之钥,也一样进不来。范贲到此时才松了口气,小声道:“陛下,请移步。”
伏羲洞其实并不算太小,李势隐隐感到有微风拂面而来,洞内应该还有地方与外界相通。他借助暗淡的火把光看去,一眼便能看到洞底。靠着洞底的石壁,有一张很大的石桌。
眼见范贲站到了石桌前,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从中拿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竹片,在石桌上细细打磨着,又从桌肚里拿出一把黄铜尺测量竹片。李势已是完全摸不着头脑,趁着范贲停顿的当口,他问道:“范神仙,你不卜算了?”
“这便是在卜算。”
范贲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面前这块竹片上。从记事起,范贲就在干两件事,那就是磨竹片和钻孔。他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当时父亲也不曾说,只是督促他务必要练好,误差不能超过两毫。
十毫一厘,十厘一分,十分一寸。三毫就是将一寸分成了三百三十三份三后的一份。对于一般人来说,根本用不到如此精细的长度,但范贲却是自幼就熟知这些细微的刻度。
眼前,仿佛隐隐约约浮现出老父震怒的脸,范贲赶紧收回心神,再不敢有丝毫大意。虽然“后天”允许有三毫的误差,但父亲连两毫都不允许。
“若误差有三毫,便只有八成的准确。若精确到两毫以内,就能有九成以上了。”
范贲还记得父亲解释为什么要超标准地要求精度时说的话。误差到了四毫,准确度一下就会跌到六成。若是五毫以上的误差,卜算结果就再不能信了。正是父亲的严厉,范贲近乎苛刻地追求着更高的精度。
磨竹片,钻孔装卦象。现在得到的情报,已经足够算出结果来了,这最后一步就更不能出错。钻爻孔远比磨竹片要难,手稍稍一抖,爻孔也就报废了。虽然已经练习了二十多年,范贲还是小心翼翼,每做一个记号,他都要用那把厚厚的铜尺左量右量,确认无误后才下手。
李势在一旁已是坐立不安,心中不禁后悔。他一直对范氏父子的神算很感兴趣,心底隐隐有个“彼可取而代之”的念头。现在看着范贲全神贯注地忙碌,这念头霎时已烟消云散,心道:“早知道这般麻烦,就不进来了。我哪有这闲心去学,武皇帝定下的决策原来都是有道理的。”
这时范贲已钻下了最后一个爻孔。他仍是不太放心,又拿铜尺量了一遍,确认每个爻孔的误差都不会超过两毫,这才松了口气,说道:“陛下,现在要开启玄牝之门了。”
李势诧道:“还有道门?”
“是,陛下。”范贲没有再说什么。伏羲洞尚可让外人进入,玄牝之门的开法就绝不能告知外人,便是国主也不行。他伸手在桌下握住了那个铜轮,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三圈。随着转动,洞底的石壁上有扇门缓缓打开。
门后还有一间小室。与外间不同,火把的光芒一映进去,里面便灿然生辉——竟然是一个黄金打造的大柜。那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柜子,宽约两丈。
虽然贵为一国之主,李势也惊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柜子,如果通体都是黄金打就,那只怕得有上百万两了。虽说蜀中被称为天府,成都别称锦官城,富庶无匹,但就算汉国国库,也没有上百万两黄金。
“这……这纯金打就的吗?”
李势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范贲小声道:“一共用了一百八十万两黄金。这是蜀中六十万信徒三十年供奉所积累,”他顿了顿,“先父这才得以完成这具‘后天。”
范贲走到金柜面前,拉开了一块盖板。盖板下,有一块凹槽,大小正与竹片一般无二,竹片嵌入后严丝合缝,几无半点空隙。范贲又将盖板盖上,小声道:“陛下,卦下已成,请静候半个时辰,‘后天便能告诉您一切。”
李势长长吐了口气。让他震惊的还是面前这近两百万两的黄金,假如全部熔成金锭,十两一个,也有十八万个,那还有什么买不到!再造一百个皇宫都足够了。但武皇帝李雄对后世子孙的训诫言犹在耳,李势还是不敢动这主意。他小声道:“原来,并不需要范神仙你亲自卜算啊。”
“陛下圣明。臣要做的,便是搜集情报,用来装卦象。”
从盖板盖上开始,金柜里便一直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细细的雨。李势现在倒是有些诚惶诚恐了,小声问道:“范神仙,这里面好像有东西啊?”
“玄驹。”范贲见李势莫名其妙的样子,又解释道:“就是蚂蚁。”
“蚂蚁?蚂蚁能占卜?”
范贲点了点头,“陛下,您可知伏羲演先天八卦,那‘后天八卦是后人所演?”
虽然李势读书并不算多,这点却是知道的。他道:“周文王被拘羑里,演‘后天六十四卦,这个有谁不知。”
“陛下圣明。只是陛下有所不知,当年文王是在羑里观壁间蚁斗,推而广之,这才演为‘后天三易,并非以蓍草占卜,而是以六十四窝蚂蚁来推演。”
李势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切已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道:“‘后天是用蚂蚁来算的?到底是怎么算的?”
范贲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太极之阴阳,正是其中根本。以易理来推究,便可知阴阳,晓吉凶,无往而不利。”
说到这儿,范贲却有点儿语塞。当初范长生曾留给他一本《后天真诠》,里面附了一张设计总图,说如果伏羲洞的“后天”有朝一日遭毁,还能据此复原。然而这设计图也是令范贲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实在不知道“后天”是如何计算得出结果的。
“贲儿,这便是造化所示。”
范贲仿佛又听到了年迈的父亲那次向自己演示“后天”时说的话了。易理原本就极为精深,范贲于此道也算苦心钻研了,然而自己所学的易理拿来与“后天”印证,正如以砂砾印证高山。
他顿了顿,又道:“世间万物,无不有阴阳。‘后天中蚁群以万亿计,而小如蚁类,以生为阳,以死为阴,相生相克,则有万亿卦象。当初文王在羑里,正是如此来卜算的。但取六十四窝蚂蚁太过不易,而且仅可卜算一次,因此文王逝后,此法便废,后人仍改为蓍草,却已失真谛,所谓京房严遵,也不过言过其实而已。”范贲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先父是从一座上古墓穴中得到了《连山易》,再加数十年精研,以黄金铸成这具‘后天,为的是黄金之性万年不易,可以一劳永逸。”
虽然这些话说了如同没说,但李势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叹道:“原来如此啊。不过收了几百万两黄金,只用来养蚂蚁,是不是太浪费了?”
“陛下,黄金有价,而知无涯。”范贲闭上了眼,仿佛又见到了已经故去的老父。
虽为父子至亲,但“后天”的秘密,范长生也是等到第一次带他进入玄牝门后才告诉他。装好卦象,将竹片放入凹槽,“后天”中的六十四窝蚂蚁就会依所钻之孔穿行啮咬,相互争斗,正是卦象之生克。等半个时辰后,将竹片取出,上面会出现各种被蚂蚁啮咬后的纹路,那便是演算后的变爻。然后按照范长生所著的那部《后天真诠》来解读,便可得到所需答案。这答案远不是寻常的易卜那样只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而是具体精确得难以置信,如果能将精度控制在三毫以内,就有八成的准确率。
准确率达到八成,这已经是个惊人的数字了。如果将爻孔的精度提高,准确率更会增加。虽然用来卜算失物之类的小事有点儿得不偿失,但以此来占卜军国大事,这点儿代价就完全不在话下了。也正是借助“后天”的卜算,当年范长生拒绝了李雄要拥他为主的打算,而是奉李雄为国主,自己只做丞相。因为“后天”测算,若范长生为主,李雄为臣,则不足一年便会生变。也只有李雄为国主会有三十年太平岁月。
现在,还能有几年太平吗?范贲突然想到,“后天”是利用蚂蚁计算,因此每算一次,蚂蚁都会元气大伤,必须养护一个月以上方能再次卜算。眼下这个危急存亡之秋,一个月一次的占卜已经不敷使用,而看李势这位国主的所作所为,汉国还想再有几年太平,不用“后天”占卜,多半也是奢望。就像这一次,若不是李势说了狠话,铁了心一定要进伏羲洞来看个究竟,否则就要填塞伏羲洞,范贲绝不会答应带他进来的。
父亲,也许我是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范贲想着,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父亲那张苍老而睿智的脸。父亲在日,总让他感到有底气。现在被称为神仙的父亲不在了,尽管自己也被尊为神仙,但从最早参与测算杨难敌进军路线到前些年的李奕叛乱,每一次都奇验无比。特别是李奕叛乱时,“后天”精确测出了这个叛贼突击城门的时间和方位,从而得以精确狙杀此獠,但范贲还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
那都是父親的余荫。尽管父亲告诉自己说“后天”是文王所传秘术,他是从上古墓穴中得到,但范贲知道,那其实是父亲数十年殚精竭虑的结果。父亲去世后,他从向来不被允许进入的书房中看到了几张“后天”的设计草图。纸色泛黄发脆,起码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与《后天真诠》中所附的图颇有不同之处,上面还有父亲留下的几行笔迹,写着“既济未济位不惬,待完善,另蚁种尚需选育”等字。
所以,“后天”其实是父亲设计的吧。父亲被称为“神仙”,不仅仅因为他是亘古以来难得一见的人瑞,更在于他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父亲将一切都考虑到了,把天之钥交给国主,换来的是国主的支持;以黄金柜作为蚂蚁的巢穴,设在洞穴中以保持稳定;又将宫殿设在伏羲洞前,使得仅能从后苑才能通往伏羲洞。就连那把惯用的铜尺,也是因为铜尺会随着寒暑变迁,长度产生极细微的变化,为了保证精度,所以一直将铜尺留在这个四季恒温的伏羲洞里……
正因为父亲将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尽善尽美,自己才得以保持范氏一族“神仙”之名不堕。然而,现在父亲不在了,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将来再传给下一代吗?
范贲暗地苦笑。能让“后天”运行下去,就谢天谢地了。父亲,但愿这一次能度过危机。
范贲一边说着,一边在心底祷告,却不是向教徒最尊崇的老君,而是向已成古人的父亲。
6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影匆匆穿过已空无一人的后苑,来到了伏羲洞前。
这个纤细的身影正是汉国丹阳公主李茉。站在伏羲洞的铁门前,她看了看周围,确认再没有旁人,这才摸出钥匙打开铁门。
铁门很沉重,公主拉开时颇为吃力,幸好里面有个人在同时推门。不等门全部打开,洞中那人便闪了出来。
那人正是谯永。公主秀丽的脸上已尽是惊惶之色,一见谯永无恙,她长舒一口气,低声道:“为宁,你没事吧?”话未出口,人已扑进谯永的怀里,泪水淌落腮边。
今天是公主照料“后天”的日子。说是照料,也就是擦拭干净洞底石壁上的一个石槽,再将清洁的蜜水灌入两碗。对公主来说,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她根本不知道,只知道这样做,关乎汉國国运的“后天”就能正常运行,任何危难都能平安度过。所以当谯永提出想去伏羲洞看一下时,她首先就想拒绝。
伏羲洞绝不允旁人进入。公主本来想这样回答,但在谯永面前,她又实在无法拒绝。对这个一直处在深宫中的少女而言,眼前的俊秀少年就是她的唯一和全部,就算要自己的生命,她也会毫不犹豫。何况,作为一个天师道祭酒,谯永想见识一下最为机密的“后天”,自是无可厚非。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大哥与范神仙竟然会在这当口也进洞来,将她堵在了里面。
大哥是怎样一个人,公主自然清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逼死二哥,如果发现自己带谯永进了洞,就算能放过自己,也绝不会饶过谯永。
独自离开伏羲洞后,公主一直坐立不安,每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她都担惊受怕,生怕谯永被大哥与范神仙发现,已被推出碎剐了。然而这可怕的一幕并没有出现,让公主几乎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谯永的脸色很是苍白。他自是不会告诉公主,自己在建康桓将军幕府中的两年里,除了跟随袁乔先生学习观人术,同样从桓将军麾下的异士中学了不少秘术,其中就有一门隐藏身形之术。方才,他将身体缩成守宫一般,紧贴在洞顶火把光照不到的死角里,躲过了李势和范贲两双眼睛。
固然李势和范贲根本想不到伏羲洞里还有第三个人,但要紧贴石壁那么久而不发出一点儿声音,谯永也几乎耗尽了体力。待李势和范贲终于离去,谯永从洞顶下来时,浑身已瘫软得几无一丝力气,心里却如有烈焰在熊熊燃烧。
“后天”原来是这样一个秘密!谯永庆幸自己在桓将军所设的期限之前终于完成了任务。
谯永离开宫殿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在他的住处,那个中年人已然等得心如油煎。一见谯永回来,他便急道:“为宁,发现了吗?”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登时兴奋起来,小声道:“我说你定然能够!怎么样?‘后天到底是什么?”
谯永约略说了,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东西道:“在下一次我入宫前弄好,便能破解‘后天了。”
中年人接过这东西,狐疑道:“这样就行?撒些杀虫的药粉,岂不更直截了当?”
“这些蚂蚁仅是卜算的工具,便是尽数毒杀了,也不过耽搁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而已。而且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我们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唯有神不知鬼不觉地断其根本,才能让他们作法自毙。”
中年人点了点头,叹道:“为宁,看不出你年纪不大,倒是深谋远虑,怪不得将军对你如此看重。”他顿了顿,又道:“放心吧,下一次你进宫之前,我定然给你弄好,交还给你。”
说到这儿,中年人抬起头,看了看谯永,那两朵鬼火一般的目光却也难得地柔和了许多:“为宁,你可是立下了绝大之功,日后桓将军面前,必得重用。”
重用吗?谯永心头忽地一痛,说道:“谯永不敢言功,只请先生回复桓将军时,请他答应我一件事便是。”
中年人怔了怔,眼里那两朵鬼火仿佛又燃了起来,“为宁,你难道还不知桓将军的性子吗?若你自恃有功,妄提条件……”
没等中年人说完,谯永打断了他道:“我只求桓将军攻破成都之后,勿扰百姓,善待李氏一族,特别是……”说到这儿,谯永顿了顿,心底那一丝痛楚已然如撕扯一般。他用尽了力量,低声道:“特别是丹阳公主。”
这才是谯永真正想说的话。其实要破坏“后天”,确如中年人而言,倾入一碗毒水,就能将那六十四窝蚂蚁毒得干干净净。范贲也说过,要培育六十四窝蚂蚁极为不易,至少在桓将军攻入成都期间,“后天”不可能再用了。然而如此一来,就会牵连到丹阳公主。
公主,对不起。谯永在心底这样说着,心头则有着丝丝刺痛。
下一次入宫是三天后。第二天,中年人就将东西交还给谯永了。谯永看了看,确实完全看不出破绽,看来中年人在成都城里确实有不少奇才异能之士。
入宫中,依惯例讲经,午休时公主又来后苑陪伴他。谯永知道,公主定然担心自己会再提出想进伏羲洞的要求,而且这一次她绝不会答应,因此绝口不提。在送公主回屋歇息时,谯永却趁机从公主枕下取走了那枚天之钥。
公主,对不起。
谯永在心底这样说着。公主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只是个对教主神算好奇的寻常教众,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担任着桓将军间谍之责。
当年的师君张鲁,在曹操攻来时,遁走前左右欲悉焚宝货仓库,张鲁曰:“本欲归命国家,其意未遂。今日之走,以避锋锐,非有恶意。”只是将仓库封藏,原封未动。自己身为蜀人,却为桓将军做事,这也绝非卖国求荣,同样是为国出力。
即便这样在心底安慰着自己,谯永心头那一丝隐痛仍是挥之不去。不论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辜负了公主终是事实。将来……自己与公主会有将来吗?谯永已不敢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更会羞惭无地。
后苑静寂无人。前几天李势与范贲刚来运行过“后天”,今天绝不会再来了。
那天在伏羲洞中,范贲没有发现他,谯永却紧盯着范贲的一举一动,任何一个动作都不曾错过。只消做完这一步,一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范贲堕入囿中,而桓将军进兵的最大阻碍也得以扫除。很快,晋兵就会攻破成都,蜀中也将回归国家,也许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真正的金瓯永固、天下一统……
前面就是伏羲洞了,天地钩连锁静静地锁在铁门上。谯永快步走上前去,将天之钥插进了锁孔。
马上任务就结束了,随后就能向桓将军复命。但就在锁舌发出“咔”一声轻响脱开的当口,背后响起了一声尖厉的轻啸。
那是一支利箭。
箭矢如电,谯永甚至在感到背心传来了钻心的刺痛时才听得箭矢入体时的声音。他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有埋伏,但心底更多的却是焦急。
为山九仞,绝不能功亏一篑。谯永奋力拉开了铁门。当门开了一条刚可过人的缝时,他马上就钻了进去。几乎同时,又一支利箭从门缝里钻入,刺入了他的后心。
连中两箭,谯永再也站不住了,一个抢地仆倒,鲜血已然从背后淌了下来。
发箭的是个非常强的射手,这一定是范贲布下的埋伏。看来范贲上一次虽然没发现自己,但还是生了疑心,所以才将这射手布在此处。这两箭并没有射中自己的要害,定然是准备拿个活口,但谯永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有活路了。
作为一个间谍,出发时他就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求仁得仁,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务之后再死。谯永踉跄着站起来,走到了石桌前,从怀里摸出了那支铜尺。
那一天,他看到范贲不论是磨竹片还是钻孔,都一直在不停地量着尺寸。袁乔先生说过,一个人看似多余的痼习,往往是少年时因为某件事养成而不自知,范贲也是对这铜尺有着一股执念。
现在,这把铜尺虽然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异样,但其实被拉长了一些。以此尺来测量,至少会有六毫的差讹。那天范贲就说过,误差若在五毫以上,“后天”的结果就完全不能信了。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尺放回石桌肚里,谯永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是那个射手过来查看,但因为严令,仍不敢进伏羲洞,只在外面张望,所以自己还有一点点时间。
谯永勉强坐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君子死,冠不免。这话虽然是儒家的子路所言,但谯永也觉得便是要死,也要死得端庄些。
背后的伤口还在淌血,将他的袍子染得一片殷红,腰带也几乎染透了。不过因为上面的丝绣不沾血,此时反而更加鲜明,低头看去,却是“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几字。
公主,对不起。谯永最后的意识里,又闪过了这个念头。
尾声
桓温率晋军伐成汉,是在晋永和二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三十五岁的晋安西将军、护南蛮校尉、荆州都督桓将军未等朝廷首肯,便率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司马无忌等起兵西进,进入了巴郡。而成汉国主李势并不慌乱,派右卫将军李福率镇南将军李权、前将军昝坚统倾国之兵御敌。
李福是李势的堂叔父,算不得什么名将,不过李权和昝坚都是时之良将,李福自知能力不及这两个属下,所以颇能从善若流,一切都由李权和昝坚调度。由于集结士兵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可以逸待劳,因此汉军的士气颇为高涨,只觉有范神仙在,这一战定叫晋军有来无回。
晋军以袁乔为前锋。作为文武全才的名将,袁乔兵锋极锐,却在经过江阳时遭到了汉军的伏击。
这支汉军是昝坚麾下。袁乔措手不及,败了一阵。但好在伏击的汉军仅是偏师,未能阻挡晋军前进的势头。不过这次突如其来的伏击也让袁乔多了一分疑虑,担心接下来的战事。幸而此时先前受桓温之命潜入成都的谍者前来报告,说明汉军依靠的是一台名为“后天”的金柜所测算的结果。但这一次乃是“后天”最后一次精确测算,随后已不足为惧。
果然,除了这一次失利,晋军随后的战事可谓一帆风顺,倒是汉军的应对大为失常。先是昝坚率一支主力渡江前往犍为郡迎击晋军,其余诸部引军驻扎在岷江东岸以北的彭山。但桓温在永和三年二月亲率主力绕开犍为,自山阳出岷江南岸,驻军彭模。而此时昝堅部抵达犍为郡后才发现与晋军擦身而过,只得赶忙回师从沙头津追击晋军。同时,李福率部向彭模的晋军主力发起攻击,结果桓温一部突破了前方的李权一部拦截,彭模留守军也击退李福的突击。待昝坚部奔波数日,终于再赶回来时,战事已然有了结果,汉军三部中已有两部溃散,剩下昝坚这一部疲兵甫一接战,便已溃散。镇守在成都近郊的汉国镇军将军李位都见状大惊失色,不战而降。
自此,桓温仅花三月,便兵临成都城下。而成都城里,已是兵力空虚,无再战之力。
永和三年三月,晋汉两军在成都城东南四里处的笮桥展开最后的决战。先锋袁乔亲自挥剑率队冲锋,李势无心再战,当夜打开成都东门北逃至晋寿。
永和三年三月九日,桓温进入成都。汉国司空谯献之、散骑常侍常臻、尚书仆射王誓、中书监王瑜、镇东将军邓定等人前来投降,晋军对城民秋毫无犯,史载“举贤旌善,蜀人悦之”。
三月十七日,李势派散骑常侍王幼向桓温送来降表,立国五十七年的成汉就此落下了帷幕。
这场灭国之战,前后不到五月,桓温之名也因此如日中天,蜀人再也不信任先前奉为神仙的范贲了。虽然范贲仍然不甘,召集汉国残军自立为帝,但很快被益州刺史周抚、龙骧将军朱焘击败,范贲被杀,那本《后天真诠》再无发现,已然毁于战火。蜀人说起范贲,也只说他妖言惑众,至于以前这些年来两代范神仙的神算,亦再无人信。伏羲洞的那具黄金所铸的“后天”在战乱中被乱兵发现。如此巨量的黄金,自然不可能保全,当场被乱斧斫成无数碎块。为了抢夺碎金,乱兵还发生了冲突,当场互殴死了十余人。在这些乱兵眼里,伏羲洞只是成汉国主的藏金秘窖而已。
战争中,女子自然最为不幸。李势投降后被封为归义侯,又活了十四年才病逝,也算是桓温答应了谯永生前所请,给了他一个善终。丹阳公主李茉,则被桓温纳为小妾。
桓温正妻司马兴男,为晋南康长公主,生性善妒。听得丈夫破成汉后纳国主之妹为妾,大发雌威,提刀欲杀之。见到丹阳公主时,这少女却在案前写字。她长发垂肩,面含忧色,在气势汹汹的司马兴男面前,却丝毫没有惧意,放下笔道:“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
清丽绝俗的少女说着如此哀婉又不卑不亢的话,司马兴男也不禁心软,放下刀说道:“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桌案上,丹阳公主写的却是两句诗:“愿作东北风,吹我入君怀。”司马兴男无学,只道这是公主顺手所写。她却不知道,在丹阳公主已如死灰一般的心中,仍念着那个曾如流星般划过她的天空,瞬即消失,同样酷爱着子建诗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