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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边的食物分享、群体交流与文明演进

2024-04-25薛小林

文史知识 2024年1期
关键词:装饰品原始人火塘

薛小林

在漫长的旧石器时代,人类尚处于食物链的中段,谨慎地躲避毒蛇猛兽,卑微地依靠采集野生果实,偶尔幸运捕获小型动物而生。除了粗糙的石器和木器,他们缺乏捕猎的工具,群体的交流与合作还处在非常初级的层次,难以有稳定的猎获,肉食是稀少难得的。自然界中肉食猛兽捕食完毕后残留的腐肉和骨头,可能是人类获得脂肪和蛋白质的主要途径,他们用石片刮下牢固附着的筋肉,用石器砸开骨头吸食骨髓。在旧石器时代的绝大部分时候,我们很难将原始人的饮食与自然界的其他动物区分开来,原始人生吃能够获得的任何食物,没有固定的进餐时间和地点,更没有群体性、社会性的共餐分享活动。直到旧石器时代晚期,发生了人类历史上的一次重要“革命”,从此之后,人类就不一样了。这一革命就是火塘的使用。在考古上,凡是被人类有目的地使用、维护并存在燃烧过程的有控制火堆,都可以称为火塘。旧石器时代早期的人类用火遗存分布零星,且发掘年代早,相关信息散失严重,旧石器时代中期的遗址并不多,用火遗存更少。直到旧石器时代晚期,原始人用火的遗迹才更为明确,分布更加密集和广泛,火塘在他们的生存中扮演的角色才稳定和重要起来。

一 水洞沟人与柿子滩人的火塘与遗物

我们以宁夏水洞沟遗址与山西柿子滩遗址为例,探讨旧石器时代晚期火塘对人类生存的意义。 2003年以来,考古学家对水洞沟遗址第二地点进行了四次发掘,划分出七个文化层,其中第二文化层遗迹遗物最为丰富,其年代大约在距今 31000年至 29000年之间。水洞沟第二地点发现用火遗迹有十一处,其中七处分布在第二文化层。这七个火塘,要么是相距非常近,要么互相叠压,不大可能是同时使用的,也就是说,这七个火塘很可能分属于不同时期的水洞沟人,相隔时间难以断定,可能相隔数十年,也可能间隔上千年,但至少能够说明这一地点被水洞沟人反复使用,以火塘为中心,构建了他们一个重要的生活营地。在火塘周围,散落着数量众多的石制品及碎屑、动物烧骨、碳屑、骨针、鸵鸟蛋皮及以之为原料制作的串珠。通过这些遗迹和遗物,我们可以尝试着复原水洞沟人的生活与观念。

柿子滩遗址是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的遗存,位于山西省吉县黄河支流的清水河畔, 2000年以来展开了三次发掘,发现了多处火塘遗存,出土遗物与水洞沟类似,包括石器、动物烧骨、鸵鸟蛋皮串珠、骨针,此外还有蚌壳饰品及磨盘。柿子滩遗址的年代晚于水洞沟,距今大约 16000年至10000年,下限与新石器时代衔接。火塘在柿子滩人的生活中出现得更为频繁,以S29地点为例,发现人工用火遗迹有二百八十五处,其中第六文化层用火遗迹保存最多,在 0.5米厚的地层中连续叠压有五组用火遗迹,每组四至九个火塘,大致呈等距离分布。柿子滩的火塘大部分与水洞沟一样,为原地堆烧,但出现了一些更高级的火塘,以砂岩石板铺底,底面中心略内凹,在其上生火,上方还覆盖有砂岩石板。柿子滩人的烹饪技术,除了将食物直接放在火上炙烤,可能还发明了“石板烧”。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柿子滩遗址出土的八十五件手工装饰品,其中蚌壳质四十九件,鸵鸟蛋皮质三十五件,骨质一件。与水洞沟一样,这里流行用鸵鸟蛋皮制作串珠,同时还流行用蚌壳制作穿孔装饰品。柿子滩出土的蚌壳质饰品非常精美,很多成品明显被柿子滩人使用过,因经佩戴而表面光滑,穿孔处可见绳索磨蚀的痕迹。柿子滩遗址出土装饰品的原料,鸵鸟蛋皮来源于本地,蚌壳所属的双壳纲软体动物则产自沿海区域。柿子滩人为了获取蚌壳原料,一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遙远海滨的物产出现在山西内陆,可见旧石器时代的人群迁徙、交流与物资交换,比我们想象的要活跃。

对于火的认识与利用,是人类首次展现出自己特异于其他动物的非凡禀赋,随着火塘在原始人生活中的普遍使用,人类与其他动物的差距也越来越大,可以说,文明是在火塘周边滋生与成长的。

二 熟食与体质进化

通过对火塘及其周边遗物的分析,很容易发现,距离火塘较近的地方,遗物密度大、种类多,远离火塘的外部区域,遗物密度逐渐变小,可以说“火塘”成为原始人的生活“聚焦”。围绕着中心火塘,我们的祖先可以制作石器,所以发现了很多石制品及碎屑;火塘周边遗留了大量的动物烧骨,可知水洞沟人与柿子滩人已经在火塘上炙烤猎物,与群体其他成员交流、谈笑并分享食物;先民们在火塘边缝制衣物,出土的骨针表明他们具有很高的骨器制作水平,以及利用兽皮及某些植物纤维制作衣物的能力;用鸵鸟蛋皮制作的串珠,用蚌壳制作装饰品,既展现了先民们高超的手工技艺,亦反映了他们的认知与审美上升到新的水平。

与自然界的大型肉食动物相比,旧石器时代早中期的原始人在体型、力量、速度方面都不占优势,智力的禀赋刚刚展现出来,能制作一些初级工具,群体有初步的合作。对他们来说,不被吃掉并维持自己的生存,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情,直到旧石器时代晚期火塘进入到他们的生活,生存和发展才有了转机。先民们采取了尽可能扩大食物范围的生存策略,考古学家在以色列的凯塞姆洞穴发现了四十万年前原始人的牙齿化石,通过最新的生物分子技术,考古学家对牙齿化石上附着的沉积物进行了分析,得出原始人的食物谱,他们吃大量的植物种子,如黄连木和松树的种子,他们还吃蘑菇、植物根茎、绿叶蔬菜、昆虫,甚至有一只蝴蝶,当然,他们也吃肉,只是还无法分析肉的种类以及他们的肉食获取方式。肉是人类最爱吃的,但却是最难获得的。植物的果实、根茎和种子,只要原始人努力采集,就能够有所收获以勉强维生。柿子滩遗址中出土有三件磨盘,经过微痕与残留物分析,三件磨盘均有使用的痕迹,柿子滩人利用磨盘加工种子、块茎和坚果等富含淀粉的食物。考古学家在一件磨盘上提取了一百二十六粒淀粉颗粒,小麦类占三分之一,其馀是山药、葫芦、豆类、黍类。

火塘最直接的功能是加热烹制食物,人类进入到稳定的“熟食”阶段。人类是如何发现、喜欢并追求大火烧烤之后的熟食的?现在只能进行“偶然”的推测,例如在森林大火过后,习惯于“捡现成”的人类,“偶然”发现经过大火炙烤的食物香气四溢,肉的表面因加热发生焦糖化反应,色泽更加诱人,吃到嘴里软糯的口感更令人感到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被激活,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也是为了“好吃”,这可能是促使人类探索火、利用火的动力之源。从“生吃”到“熟食”对人类生理结构产生重大影响,而这一变化可能奠定了人类进一步进化的生理基础。在没有熟食之前,人类的身体是适应茹毛饮血的生吃的,练就了坚硬锋利的大臼齿、强壮的颌骨,以及复杂庞大的消化系统。火的使用,把需要人类口腔和肠胃做的咀嚼和消化工作转移到体外,烹饪之后的熟食更加软糯,易于咀嚼,更好消化,于是人类的臼齿逐渐变小,颌骨慢慢变得柔弱,消化系统也更加轻便高效。体质人类学家发现,人类与他们的猿类近亲,每日需要耗费的总能量是非常接近的,但以树叶和果实为生的猿类拥有更为复杂庞大的肠道,它们的消化系统会消耗大量能量。人类却因为熟食,在消化系统的运作中节省了大量的能量。但他们的总耗相近,那么节约的能量到哪里去了呢?

人类进化的秘密就在这里,这些能量被转移到了大脑,用来供应人类越来越发达的大脑运作的需要。人类的脑容量在进化的过程中持续增长,虽然今日人类大脑仅仅占到人体体重的百分之二,但却要消耗掉百分之二十的能量,大量神经元在释放与回收递质的过程中需要耗费大量能量。通过利用火获得熟食,人类有了更大的能力来解放消化系统,将更多的能量补偿到日益增长的大脑,而大脑的进化,又为人类更好地利用火、更高效地获得食物、更贪婪地追求滋味提供了智力支持,这是一个相互促进的进化过程。火的使用,还减少了人类生吃时容易感染的疾病,提升了体质健康。从个体层面说,火对人类生理体质的进化产生了重大的有益推进,熟食、肠道系统的简化、脑容量的增长、更健康的体质,这些变化都源自那一堆火塘。

火塘除了增进人类大脑与体质的进化外,对人类个体思维的发展、群体凝聚力的增强,也产生了重大的驱力。在火塘营地的领域内,人类不必再担惊受怕,能享受片刻的闲暇与自由。人类只要有了安全、闲暇与自由,就能够进行充分的交流、思考与想象,语言、思想、艺术、审美、自我意识等更高层次的活动就能够滋长萌芽,人类走向文明的步伐更快了。

三 火塘边的群体交流与自我意识跃升

在旧石器时代,原始人结合成为小型的“游团”,规模在三十至六十人不等,内部存在初步的分工与协作,但凝聚得还不够充分。没有火塘之前,猎获的食物大家分掉之后各自进食。有了火塘之后,由于火塘需要消耗燃料,不可能一直保持旺火状态,所以大家都在相同的时刻聚拢在火塘周边烤熟食物,火塘边温暖、光明、安全,火塘边的共处,让原始人有更多的机会来分享食物与谈话交流,于是火塘边的烹饪、进食、交流,就成为一项集体行为。集体行为终将落定为某种秩序,而不是混乱无序与吵吵闹闹。谁照料火塘,谁负责烹制食物,谁来分配,谁来传递,分工与权力在这个过程中暗暗萌生。英国学者马丁·琼斯指出,“在食物分享和由此形成的礼节与交流中,人类显示了其本质特征,从自然中被区分出来。一顿饭实际上体现了不同的社会关系,体现了一种‘文化,这正是我们人类所特有而其他物种所缺少的”。

火塘提供的交流机会促进了人类语言功能提升。原始人起初发音模糊,音节简单,只能进行简单的信息交流。但当交流的需要增强,火塘又提供了交流的空间和时机时,人类的语言潜力得到开发,语言能力跃升。火塘周边成为群体成员最喜欢的空间,火塘带来的照明,延长了人类的活动时间,在太阳落山之后仍能安排很多活动。在进食完毕之后,游团成员们仍然围坐在火塘周边,有的制作石器,有的使用骨针缝制衣物,有的在雕琢装饰品,大家边劳作边交流。有了火塘,游团群体内部的交流变得更为充分:前辈向新手传授火塘的使用和保存技巧;石器制作的高手向其他成员传授经验;打猎能手向大家分享若干经验,提醒大家注意不同猎物的习性差别与危险隐患;群体首领会安排下一次狩猎活动,嘱咐不要与邻近游團发生冲突,或者准备与敌对游团展开一场猎场的争夺。

在火塘周边的交流过程中,团队成员的技术水平、对自然的认知能力都得到了提高,同时,游团成员也加强了相互之间的了解,在自己的群体中,谁是最有经验的狩猎者,谁是最强悍的战士,谁能够轻易找到果实最丰富的采集地,谁能点燃火堆,大家逐渐形成一些共识,群体内部因此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分工,各领域的“权威”得到大家的信任与支持,群体的内部凝聚力增强,劳动效率更高。餐后直到睡眠前的这一段时间,成为文明的蓄水池,当池水满溢,文明就将向下一步进化。

旧石器时代后期,虽然原始人狩猎的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仍然不能高估肉食在他们食物中所占比重,但肉食一定是他们食物中的主角。火塘边的宴会如果缺乏烧烤的肉食来分享,宴会则丢失了灵魂。在原始人的所有活动中,狩猎活动最能激发他们的欲望、协作与创造力。到旧石器时代后期,人类发明了飞石索、弓箭、石球等远距离攻击的武器,能够更密切高效地合作进行围猎。火塘需要肉食,获取肉食的需要刺激了人类发掘自身潜能,发明更高效的武器,展开更紧密的合作,观察并掌握动物习性,利用自然地形,总之,获取肉食的需要,最大限度地调动了人的智力、合作、技术和想象力。火塘、狩猎、人的综合能力三者相互促进,人类在食物链中的位置逐渐攀升到顶端。

水洞沟人和柿子滩人在火塘边制作鸵鸟蛋皮串珠和蚌壳饰品,这些饰品并没有实用价值,原始人却愿意将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源耗费于此,反映了原始人的审美情趣、想象力与自我意识已经到达了相当高的水准,对于文明的演进,这些是更为关键的东西。在人类历史上,在距今五万年左右非洲坦桑尼亚旧石器时代遗址发现最早的鸵鸟蛋皮串珠,从距今大约四万五千年起,装饰品普遍出现在非洲和亚洲地区,使用鸵鸟蛋皮制作串珠,是各大洲都流行的行为。装饰品的其他材质,还有贝壳、兽牙、石质、鹿角、象牙、琥珀等。这些装饰品已经超越了“实用”范畴,穿戴各种装饰品是一种重要的信息传递介质,向他者传递自身的“不一样”,装饰自己,显示身份,传递美感,吸引目光,赢得尊重。彼得 ·沃森认为, “人与人之间的装饰差异,也表明早期人类具备一种 ‘自我感”。总之,对装饰品的追求是旧石器时代后期人类的共性,装饰品成为重要的交换物资,背后可能也有某种宗教观念,促进了不同区域人群的交往,有利于人类形成更大规模的群体。

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终于摆脱了栖栖遑遑的生存状态,在火塘边享受熟食后,还有片刻的闲暇与自由,由此萌生了群体的交流,以及对美的追求。追求美,意味着人类的自我意识有了跃升,文明的高级要素宗教、艺术、思想等,都是建立在自我意识的基础之上。从人类营造火塘开始,人类的历史迈入文明的前夜,在火塘边发生的熟食烹饪、食物共享、群体交流、艺术创作、想象力跃进,为人类的文明演进增添了动力,积蓄了能量。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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