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
2024-04-25李建中
李建中
筆者于本世纪初提出“创生青春版《文心雕龙》 ”的命题。何为“青春版”?青春的文心青春的梦,青春的诗性青春的(文)体。青年刘勰对青春文心的唯美言说,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匮乏的。五世纪末,青年刘勰在上定林寺的文化持守与吸纳,在中国文坛的诗性言说和话语建构,对于救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论之时弊有着重要的意义。“青春版”之创生,意在激活《文心雕龙》的当代之用,使这部文论经典青春勃发,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青春校园,活在全球化时代的博雅广场,活在千千万万读者的精神生活之中。
一 青春的文心青春的梦
青春是多梦的季节。年轻的刘勰梦见了孔子,梦见自己手执红色礼器跟
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
着孔子前行。刘勰醒后非常激动:太伟大了!圣人多难见到啊,居然托梦给我这个小人物。刘勰立志,要用撰写一部文学理论著作的文化行为来弘扬孔儒之道。
这是刘勰在《文心雕龙 ·序志》篇自叙的“逾立之梦”。有梦想才会有成功,年轻的刘勰用十年时间完成了《文心雕龙》这部文论巨著,这是五世纪末叶:在西方是黑暗的中世纪,在中国是两个文学高峰(魏晋与唐宋)之间的低谷。只是因为有了刘勰和他的《文心雕龙》,五世纪才有了一点亮色。
章学诚盛赞《文心雕龙》“体大思精,笼罩群言”,鲁迅更是将《文心雕龙》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相媲美。在几千年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文心雕龙》是空前的;迄今为止,《文心雕龙》也是绝后的。《文心雕龙》五十篇,分总论、文体论、创作论三大部分,涉及到文学的起源与本原,各体文学的历史及评论,文学活动从创作发生到经典传播之全过程的诸多重大理论问题。
刘勰生活在南朝齐梁之际,离我们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千年文心,青春永
驻。二十一世纪,我们如何发掘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从《文心雕龙》这部文学理论巨著中找到中国文学的“根”与“魂”。刘勰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其基本路径是原道、征圣、宗经,它启发我们思考三大问题:其一,中国文学的“根”在哪里?在孔子所开创的儒家文化之中、在孔子所整理的文化元典之中。中国各体文学的楷模在先秦元典,比如《诗经》《楚辞》是诗歌的楷模,先秦诸子是散文的楷模,又比如《左传》是叙事文学的楷模,等等。其二,中国文学的“魂”是什么?是 “人”,是作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秀的人。天有天之文,地有地之文,人有人之文,人之文就是文学。其三,中国文学的“德”(功德、功用)是什么?是用人类创造的“文”来言说“道”,我们今天称之为 “人文”,引而申之,又包括人性、人道、人情、人(仁)理。
刘勰文论,择其要而言之,一是创作主体的“江山之助”。《辨骚》篇指出:屈原为什么能创作出如此伟大的作品?原因当然很多,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江山之助”。楚国的江山对于屈原而言,既是灵感之源也是激情之源,既是讴歌的对象又是讴歌的方式,既是所取之象又是所出之象……我们看屈原之后的大诗人,谁人不是因“江山之助”而诗文千古?二是创作过程的“心物赠答”。《物色》篇讲“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创作过程之中,主体情感与自然外物是一种友朋式的赠答关系。就主体而言,诗人将自己的情感赠与外物,移情于外物,使外物皆着吾情之色彩;就客体而言,物感人心,心动辞发,外物对诗人的感召,恰似对诗人“赠情”的回应或报答。这种赠答关系反过来说也是可以成立的。正是在心与物的相互赠答之间,灵感到来了,创作发生了。三是文学鉴赏的“知音其难”。《知音》篇专门讨论文学的鉴赏和批评,用了近一半的篇幅讲知音之“难”:一是知音者即鉴赏主体有着各种心理障碍或缺陷,诸如文人相轻、贵远贱近、信伪迷真等等;二是所知之音也就是文学作品本身,或年代久远或文字艰深或文体古奥或言意相违而形成鉴赏的困难;三是接受者与作品之间如何融通,如何共鸣。
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
二 青年刘勰为何没有“失语”
发掘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切入点:年轻的刘勰是如何处理他那个时代的佛华冲突的。刘勰的时代与我们今天有着相似的一面:外来文化强势进入本土,在刘勰,是佛教;在今天,是西学。刘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寺庙打工,给南朝高僧僧祐做助手。在佛学极盛的南朝,身居沙门的青年刘勰却笃信儒学,以追随儒家圣人、弘扬儒家文化为人生理想和现实追求,这已是青年刘勰文化思想的高远之处。而宗经征圣的刘勰同时也研习佛经和老庄,将儒释道三家思想融通于他的《文心雕龙》,这更是青年刘勰文化思想的兼合之长。
面对外来佛学对本土文化的冲击,刘勰的阐释策略是宗本土儒学之经,师本土儒家之圣。《文心雕龙》是在寺庙里写成的,按理说,深谙佛学的刘勰在写作《文心雕龙》之时,免不了要使用佛学话语;或者用今天的文论术语说,离开了外来佛学,刘勰就会“失语”。但是,文学理论家刘勰没有失语:从体系到范畴,从命题到概念,刘勰的《文心雕龙》是对本土文论的精辟总结和深度阐释。在佛华冲突的文化背景下,刘勰以弘扬本土文化为己任,以儒、道思想作文学的本原、本体之论;同时又内化外来佛学的系统思维及分析理论,从而铸成《文心雕龙》的体大思精。
刘勰时代的佛华冲突,与全球化时代的中西冲突,其性质和程度都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刘勰的心态与当今文论家的心态却大不相同。我们读《文心雕龙》,看不出刘勰有丝毫的焦虑。刘勰没有佛学化,因为他的文论本体是本土的;刘勰也没有去佛学化,因为他的文论体系是深受佛学影响的。在他写作《文心雕龙》之前,外来佛学已经潜入他的思维深处。与五世纪的青年刘勰一样,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论家,从价值观念到思维方式,从批评意识到批评文体,均无可逃遁地受到西方文化及文论的影响。青年刘勰没有因之而焦虑,我们为何焦虑?青年刘勰没有因之而失语,我们为何失语?我以为原因有二:主心骨和宽容度。坚定的儒家文化信念和丰厚的经典文化素养铸成刘勰的
文化主心骨,而对外来佛学的广博研习和悉心体悟极大地拓展了刘勰的文化
宽容度。
就文学理论的创建而言,刘勰“为文”是用心的,用心回应并解决他那个时代的佛华冲突问题;就文学理论的表达而言,刘勰“雕龙”是有术的:用骈体论文,用比兴释名,用秀句彰义,其独特的言说方式不仅出色表达了他的“为文用心”,而且直接彰显了《文心雕龙》的青春魅力。如果说,刘勰的“文心”有一种鲜明的时代感和强烈的使命感;那么,刘勰的“雕龙”则为时代感和使命感的实现,提供了一条充满青春活力和理论张力的有效途径。
三 青春的诗性与文体
《文心雕龙》用骈体写成,作为一种古典文体,骈体的语言形式是对句:上下相须,左右相随,正反相合,前后相续,事不孤立,理更不孤立。说“神思”,既要讲“枢机方通”,又要讲“关键将塞”;说“通变”,既要讲“有常之体”,又要讲“无方之数”;说“情采”,既讲“文附质”,又讲“质待文”;说“心物”,既讲 “(心)随物宛转”,又讲 “(物)与心徘徊”等。
骈体的根本特征是辨麗:既辨证又漂亮。使用骈体不得不辨,不得不通过辨析或论辩而走向思辨或辨证。《序志》篇自谓“擘肌分理,惟务折衷”,刘勰这种辨证的思维方式和话语方式,与他所使用的骈体是直接相关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骈体成全了刘勰,成全了《文心雕龙》:不仅成全了刘勰对文学思想的辨证表达,而且使得这种表达充满青春的诗性或文学性。
作为一种语体,骈体文看似人为,实则自然。《丽辞》篇说“造化赋形,支(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可见骈四俪六的“必双”是源于自然造化,是“自然成对”。《丽辞》篇末尾的“赞曰”又说:“体植必两,辞动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载。炳烁联华,镜静含态。玉润双流,如彼珩佩。 ”刘勰列举的花开并蒂、佩玉双悬、对镜成双等等,都是自然或生活中的对称美,而骈文就是把这种自然和生活的美对象化、文本化,可见对句之美也是自然之美。而
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当代价值
且这种对句之美在先秦典籍中已能见到,如《尚书》的“满招损,谦受益”。
《文心雕龙》有骈丽之美,还有秀隐之美。《隐秀》篇中的“秀”有两层含义:一是用作名词,指篇中的秀句,也可称之为佳句、警句、格言、诗眼、绝响、独拔语等;一是用作动词(颇似英语的 show),指一种秀出或显附的言说方式,与“含蓄”相对。只有敢于并善于“秀”(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才可能写出“秀句”。刘勰以秀句彰义,故《文心雕龙》秀句盈篇。《文心雕龙》的秀句既自然奔放又简洁明了,脍炙人口,千古流传。仅以《时序》篇为例,说《诗经》有“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说建安风骨有“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说东晋玄言诗有“柱下之旨归,漆园之义疏”等。
《文心雕龙》的很多秀句都是脱口而出,既无典故更无雕琢。如《辨骚》篇“不有屈原,岂见《离骚》 ”、《情采》篇“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知音》篇“东向而望,不见西墙”、《序志》篇“文果载心,余心有寄”等,都是大白话,大实话。刘勰的秀句更有简洁之美。《隐秀》篇说“秀以卓绝为巧”,而卓绝须以简洁为基础。如《明诗》篇的“嵇志清峻,阮旨遥深”,就是因简洁而卓绝。刘勰之后,无论何人谈嵇康、阮籍,都无法避开也无法超过这两句话。又如《物色》篇写自然景物对人心的感召,用凝练的语言将四秀风貌“秀”出:“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
刘勰的秀句还有隐喻之美,秀中含喻,喻中秀美,如《征圣》篇的“鉴悬日月,辞富山海。百龄影徂,千载心在”,《宗经》篇的“泰山遍雨,河润千里”等,都是非常经典、非常独拔的隐喻式秀句。刘勰的秀句润泽后世,如梁元帝萧绎、唐太宗李世民都大段征引刘勰的秀句。在文学批评界,刘勰秀句的影响就更大了。比如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几乎就是秀句之集锦,《含蓄》品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典雅》品的“落花无言,人淡如菊”,都是绝妙的秀句,隐、秀、喻三位一体,成为中国文论的诗眼、画心。古代文论中的隐喻式秀句有一种跨越时空的魅力,若用于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必有点铁成金之妙。
《文心雕龙》青春的诗性与文本,对于今天的文学理论批评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当下的文学批评书写,从思维方式到话语方式基本上是西化的:单一的论文(著)体批评取代了千姿百态的杂体批评,单一的哲理式言说取代了其异如面的文学性言说。源自西方的现代学术制度能否催生出优秀的学术成果,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一篇书信体的《报任安书》或《与元九书》胜过多少篇核心或权威期刊的论文?一部骈体文的《文心雕龙》或随感式的《沧浪诗话》又胜过多少部国家级或省部级出版社的巨著?在文学批评的研究及写作领域,我们需要吸纳古代文论的诗性传统,否则,我们的文学批评则难逃如彼归宿:或者是西方学术新潮或旧论的“中国注释”,或者是各种学术报表中的“统计数字”,或者是毫无思想震撼力和学术生命力的“印刷符号”或“文字过客”。置身于“数字化 +格式化 +工具化”的学术生态,遥想刘勰青春的文心青春的梦,不得不喟叹古典《文心雕龙》的青春魅力。青年刘勰在五世纪末文坛的诗性言说,对于二十一世纪中国文论的建设和书写,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文心雕龙》以“文”开头:“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文学的功德大得很啦,她与天地并生与日月同辉;《文心雕龙》以“文”结尾:“文果载心,余心有寄。 ”“载心”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精神寄托、诗意栖居、安身立命等。首尾呼应,终始贯通,突显出刘勰以文学为精神寄托,以文学为千秋功业的情怀和志向。刘勰这一辈子,当过官,做过佛门弟子,但他今天被我们所记住的,或者说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千古留名的,是这部寄寓着他青春之梦的《文心雕龙》!“百年影徂,千载心在”,千年龙学史就是青春版《文心雕龙》的创造史。二十一世纪如何创造《文心雕龙》的青春版,是当代龙学乃至中国文论的使命。青年刘勰内化外来佛学以建构本土文论之体系,归本、体要以救治风末气衰之时弊。《文心雕龙》用骈体论文、用比兴释名、用秀句宏义,美文与青春共在、理思与诗性同体。《文心雕龙》之青春版,以其旺盛的生命力和鲜活的话语方式,必将给当代中国文论带来“泰山遍雨,河润千里”。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