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刘方平《夜月》
2024-04-25檀作文
檀作文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此篇目是唐代诗人刘方平的《夜月》。这首诗,因为入选《唐诗三百首》的缘故,可谓家喻户晓。乍看挺简单,但细读起来,还是有些嚼头。
这首诗是典型的千家诗风格,太像宋诗,而不像唐诗。和刘方平其他作品的写法,也完全不同。我一度怀疑是宋诗误入,但令狐楚《御览诗》里就选过这首,唐人选唐诗,时代不容置疑。
这首诗的第一句,前四字“更深月色”,很好理解,但后三字“半人家”,并不容易确解。有人说这是写“夜半更深,朦胧的斜月映照着家家户户,庭院一半沉浸在月光下,另一半则笼罩在夜的暗影中”。我不太赞同。这得多高的院墙,才能造成这种光影效果?况且,古诗文中,“半人家”不指半个人家。刘
方平的“半人家”,在唐诗里是孤例。宋人诗词,也很少用“半人家”这个说法。元明以来,“半人家”的用法才多起来,要么是一半(是)人家的意思,如元陈镒诗“青林多佛屋,白壁半人家”(《登善庵访张贞居外史不遇》)、明何景明诗“青山无帝宅,荒草半人家”(《过华清宫》);要么直接用“一半人家”,如明祝允明詩“莫欺楪子兴宁县,一半人家千户侯”(《过林头看修竹数里不断甚爱戏题》)。窃以为,刘方平诗中的“半人家”,也是一半人家的意思。“更深月色半人家”,不是说深夜月亮只照到人家的一半;而是说夜深的时候,只有一半人家注意到月色。夜深了,有些人家已经入睡,自然不会关注月色;有些人家尚未入睡,才会留意月色。
第二句前四字“北斗阑干”是套话,后三字“南斗斜”才是重点。“北斗阑干”四字,出自汉乐府。汉乐府《善哉行》(有人说是曹植诗)诗里说“月没参横,北斗阑干”,《满歌行》诗里说“揽衣瞻夜,北斗阑干”。“北斗阑干”,在唐诗里已是习用语。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二十四卷中专门讨论过“阑干”一词的用法:
刘方平诗“北斗阑干南斗斜”、权德舆诗“铜壶漏滴斗阑干”、曹唐诗“南斗阑干北斗稀 ”,并出曹子建“月落参横,北斗阑干”。韵书“阑干,横斜貌”,象斗之将没也。又“苜蓿长阑干”、 “玉容寂寞泪阑干”,亦当以横斜为解。
《唐音癸签》引用众多唐诗用例,说明“阑干”是形容星斗或某物横斜的样子,在形容星斗时,有将没将残之意。其所引曹唐诗,他本多作“南斗阑珊北斗稀”。韵书将“阑干”训作“横斜貌”,向无异议。所谓“北斗阑干”,就是北斗七星横斜在那里。“阑干”与“阑珊”音近,星斗横斜与月在中天相对,正是将没之象。刘方平诗“北斗阑干南斗斜”,与曹唐诗“南斗阑珊北斗稀”,句式接近;与无名氏诗“南斗阑干北斗横”,更加雷同。合此三句观之,大概“北斗阑干南斗斜”是互文,“阑干”与“斜”同义。刘方平诗“北斗阑干南斗斜”一句,虽然近于套话,但“南斗斜”三字,并非一味敷衍,而与下文“春气”“虫声”勾引关联。北斗星,一年四岸”之“绿”,窗外草木的新绿,映衬得季可见;南斗星,冬天是看不到的,春天后半夜从东南方升起。刘方平诗“南斗斜”三字,点明时令是在春天。
该诗前二句写星月,是视觉印象。第三句笔锋始转。“今夜偏知春气暖”,为什么偏偏今夜感觉到春天温暖的气息呢?第四句收拢揭秘:“虫声新透绿窗纱。”因为新有的虫鸣声,透过绿色的窗纱,传到了“我”耳中。“我”感受到“春气暖”,并不是通过触觉,而是听觉。“虫声新透绿窗纱”,“新”字是诗眼,说明虫鸣声是刚刚有的,是新的。《礼记·月令》说:“仲春之月,……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 ”惊蛰是春季的第三个节气,此时已进入农历二月,地气回暖,春雷始鸣,蛰伏过冬的昆虫,仿佛被雷声惊醒,纷纷爬出地面活动。天地间重新有了虫鸣之声,生生不息的生命又将重新孕育繁衍。“绿窗纱”也是古诗文习用语,但这里的“绿”字,若仅仅理解成窗纱的颜色,似嫌不够生动。此“绿”字,同“春风又绿江南窗纱更绿了。
惊蛰前后,天亮之前,南斗才刚刚升起。“南斗斜”,描写南斗高出地平线不多,倒也写实。但亦不必将“北斗阑干南斗斜”理解成所见即所得。“北斗阑干南斗斜”,表现多于再现。“北斗阑干”,几近套话;“南斗斜”,则暗示仲春。“虫声新透绿窗纱”,将仲春时分、惊蛰前后的物候表现得淋漓尽致。有人说“偏知春气暖”的主语是虫,我亦不敢苟同。“今夜偏知春气暖”,不同于“春江水暖鸭先知”。这篇诗中虽无“我”字,但处处写“我”之主观感受。看见“北斗阑干南斗斜”的是“我”,听见“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是“我”,“今夜偏知春气暖”的是我。这是典型的有我之境,而非无我之境。诗中“半”“偏”“新”等字,皆练字出境,细腻生新,通篇则针脚细密,开宋诗法门。(注:文中星相问题,请教过友人张健松君。特此鸣谢。)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