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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

2024-03-20

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马远胡蝶

□ 张 生

梦为蝴蝶也寻花。

——鱼玄机《江行》

一、地铁1号线

说来话长,我认识胡蝶纯属偶然。当然,她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我认识她也没什么可炫耀的,但她毕竟是当年虹桥“上东区”夜总会的当红小姐,也曾风光一时,知道她的人不少。据说上海不少有钱人和在场面上混的人都想一亲芳泽。因为虹桥住了不少前来上海经商的有钱的台湾人、香港人和日本人,所以,她的令名还一度远播海外,成为他们离开上海后魂牵梦绕的对象。据说,还真有人因为在夜店里认识她后,不能忘情,特地从台北或香港甚至东京飞回来再见她一面的,由此可见她的魅力之大。当然,我承认,她对我不是没有吸引力,尤其是她高挑的身材,还有笑起来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脸上陡然出现的两个酒窝,都让我着迷。

不过,我却不是在这个有名的夜店认识她的,这多少让她的魅力不至于在我心中无限放大,就像那些为其痴狂的男人,不远万里拜倒在她的短裙下或者无药可救地沉醉在她脸上的酒窝里。俗话说“人约黄昏后”,在灯光忽明忽暗,音乐忽高忽低,散发着各种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还有香水味的夜店包房里,不仅男人的肾上腺素会自发飙升,女人的容貌也会像现在手机的美颜相机加工过的一样变得光芒四射,不可方物,这自然使得她更加性感迷人,声名也更加璀璨。

但是我却深深地知道,她之所以能有这么红,这么吸引人,除了她性感的身材,让人眩晕的酱香型酒窝,还有似乎爽朗天真的微笑外,她的那种机智多变的作风,自以为是的性格,还有一种为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标百折不挠甚至不择手段的精神,才是她真正迷人的地方,更是真正迷住那些男人的地方。因为真正成功的男人喜欢的女人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或者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人,而是和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也许胡蝶就是他们所梦寐以求的这样的女人。

然而,当年我既不是富豪,也不是名人,当然,现在也不是。我那时还是在交大教文学概论的一个青年教师,除了在三尺讲台上无聊地对着一群自以为是东倒西歪趴在桌上打盹聊天的大学生讲一些他们视为没什么用的文学理论之外,没有任何花头,所以,我既默默无闻,也更不名一文。不说别的,看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该有多普通了,我叫李伟,可这个名字就像张三李四一样比比皆是,我的学生里好像每年都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更不要说整个交大,还有整个上海有多少叫李伟的了。不过,虽然我还是个小小的助教,属于无职称、无钞票、无颜值的“三无”文青,但我不仅没有沉沦,反而怀抱很多伟大梦想。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在上海远郊的交大闵行校区的一间十几平方的单身公寓里,我常常听着永远也修不好的马桶滴滴答答的漏水声辗转反侧,浮想联翩。我总是觉得自己一觉醒来,会忽然暴得大名或者暴得大钱。每次激动起来,我便无心睡眠,虽然在黑暗中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半梦半醒之间,却不亦乐乎地忙着勾画各种蓝图,设计各种人生,把自己高兴得不行。可不管多大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候,每到这时,我都只能无奈地面对形影相吊的现实,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像蜘蛛网一样裂开的纹路,在逐渐发白的窗帘外传来的学生在操场上早锻炼的跑步声中疲惫地昏死过去。

我认识胡蝶时,她也还没有成为一颗在夜店里闪闪发光的夜明珠。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大概是三月吧,具体哪天我记不清楚了,总之,那天我有一天的课,要在两个相距二十多公里的校区间来来回回地折腾一番。早上我从闵行校区乘班车赶到交大徐汇本部一口气上了四节课,课后,因为有个学生一时兴起顺口问了我个问题,我顿时不顾早已经口干舌燥,立刻好为人师且诲人不倦起来,到最后不仅耽误了吃午饭的时间,也错过了中午开往闵行校区的班车。可这天下午一二节我在闵行校区还有课,为了不迟到,我只能从学校走到徐家汇乘地铁1号线赶回闵行校区。而且上课时我由于全神贯注,拿着根粉笔就像在KTV里拿着话筒一样陷入迷狂状态,滔滔不绝盯着面无表情的学生讲个不停,希望能感动这些人形雕塑,所以没注意外面天气的变化,等我自以为是地回答完那个学生的问题,从教学楼走出来时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何时下起了小雨。在蒙蒙雨雾中,从不远处已经变绿的草坪上飘来一股湿漉漉的青草气息,有很多人撑着雨伞从我面前走过。其实,早上我从闵行出门时,太阳还出来了,根本就没想到带伞,可上海三月的天气就像人生一样说变就变,让人措手不及。但还好雨不大,从交大走到徐家汇也就十分钟左右,我不再犹豫,提着装满参考书和教案的黑色尼龙背包冒着雨快步向校门走去。

每次,我一走出红墙绿瓦歇山屋顶像个庙门一样的交大校门,就觉得像是陡然被抛进了滚滚红尘之中。窄窄的华山路的柏油路面已经被雨淋成了黑色,公交车散发出浓重的油烟味嘟嘟嘟嘟地鸣着喇叭,缓缓从骑自行车的人和胡乱穿行的行人中一跳一跳地吃力地向前行驶着。为了躲雨,我从街道边矮矮的小商店的屋檐下走过,从里面传来的流行歌曲声和各种叫卖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雨声响成一片。可能是讲了一上午课,不仅从小吃铺里飘出的馄饨面条和炸鸡的味道让我觉得分外诱人,就是中药店里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药材味也让我觉得异香扑鼻,而不时飘到我脸上的雨水的潮湿气息更让我觉得又累又饿。但我顾不上这么多,赶紧往地铁站走去。可我没走多远,忽然发现旁边的一排店铺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上个星期好像这里还有一家苦苦挣扎在倒闭边缘的国营皮鞋店,一家门面很小兼卖正版DVD的盗版DVD店,总是号称三天后就停业的专卖不知道真假的景德镇瓷器店,一家香烟店,一个没有品牌的成衣店,没想到转眼之间这些商店就烟消云散了。那用红漆在每根门柱上写着的粗大扭曲的“拆”字,悬在半空的卷帘门和里面扔满垃圾的水泥地,让人会以为之前这里发生了可怕的抢劫或逃亡。我从商店门前高低不平的台阶上匆匆走过,忍不住想,要是把交大拆迁到闵行或者拆迁到徐汇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饿着肚子疲于奔命地在两个校区间跑来跑去了。

从地铁站入口潮湿的台阶上下到地铁站里后,一切似乎都又安静了下来。可能是中午时间,别的时候拥挤不堪的地铁站里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我停下来,伸手拍了拍落在呢子大衣上的像白糖一样的雨水,把手里提着的背包背到肩上,穿过站厅,在一个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和一瓶乌龙茶,然后检票进站沿着楼梯下到了站台上。可能前一班地铁刚走,站台上空空荡荡的,有一种奇怪的人去楼空的感觉,甚至让人感觉到那种有点不真实的安静。我终于喘了口气,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正常的话,只要坐上下一班地铁,应该可以准时赶上下午的课了。我沿着站台往一边走了几步,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把三明治吃掉。我早已饥肠辘辘。前面的站台上有个银色的没有靠背的不锈钢三连椅,一个穿着黑西装和白色高领毛衣留着过肩短发的女孩正坐在一侧的座位上,她双手搭在一把裹起来的黑色的长柄雨伞上,脚上是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似乎正闭着眼睛在打盹,胸前挂着一个小巧的红色的手机,这也是今年大街上流行的女孩带手机的时髦样式。她旁边的座椅上,放着一个显然是她的黑色的手提包。我看了看,附近没有别的可以坐的地方,我只好走过去在她的手提包边的座位上轻轻坐了下来,以免吵醒她。

三月的天本来就有点暖和了,地铁站里似乎还开着暖风,我在雨里一路又是走又是跑的,在外面还不觉得热,坐下来后,才发现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我用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扯掉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呢子大衣的扣子,让自己凉快一些,然后我撕开三明治的封袋,拧开乌龙茶的瓶盖,边吃边喝静静地等地铁到来。也许是中午人不多的缘故,地铁开行间隔的时间也比较长,我把三明治吃完了还没有一列地铁驶进车站。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隔着黑色手提包坐在另一侧的女孩,感觉她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从侧面看,她的脸型还不错,鼻梁高高的,脸似乎有点圆,皮肤虽然不是很白,可在黑西装的衬托下,也显得干净细腻。虽然她的眼睫毛比较长,可眼睛是闭着的,所以不知道是大还是小。但侧颜杀是肯定的。

我正在胡思乱想消磨时间之际,忽然从地铁隧道里传来了列车从远处驶过来的轧轧声,伴随着一阵凉风,已经制动的地铁就像蜗牛一样突然缓慢而悄无声息停在了站台上。地铁车门从两侧打开后,从似乎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下来了几个人,但他们很快就从站台上消失了。我坐在椅子上没动,因为这列地铁是往市区开的,而我乘的地铁在站台另一侧,是开往郊区方向的,还没有来。而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姑娘也依然抓住自己的雨伞在打着盹。我看到她的眉毛动了动,只是并没有跟着睁开眼睛。我想,她大概和我乘的是同一个方向的地铁。

可是,就在我身后响起驶往郊区的地铁即将进站的声音,而眼前的这列开往市区的地铁也准备启动时,她却突然如梦初醒,从我身边猛地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抓起雨伞就往地铁的车门冲了过去。她的步子迈得很大,高跟鞋踩在站台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很响的咔嗒咔嗒的声音。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担心她崴脚或者不小心摔倒在站台上。可她竟然赶在车门关上的瞬间,挤进了地铁。我也赶紧站起来拿起背包,准备去乘已经进站的反方向的地铁。可是我突然发现,她的那个黑色的手提包忘在椅子上了,我转头看了看地铁,发现车门在滴滴声中碰到了一起,她在车门的玻璃窗户后抬起手笑着对我旁边指了指,又举起她挂在胸前的红色手机对我晃来晃去。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先弯腰拿起她的手提包,可等我回过头时,不仅她,就是她坐的地铁的最后一节车厢都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隧道墙壁上的一块巨大的有着明亮光芒的灯箱广告上的美女在向我微笑。

可我已经来不及多想这个笑容背后的真实含义,因为从我身后也传来了地铁即将关门的滴滴声,我提起她的手提包像她刚才那样转身冲上了开往郊区的地铁。可从地铁砰地关上车门咯噔一声启动,直到呼啸着驶进黑暗又喧嚣的隧道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站在车门后抓着旁边的立柱发着呆,我看了看手里的黑色手提包,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地铁过了锦江乐园站后从隧道里钻了出来,震耳欲聋的声音忽然消失了,我看到锦江乐园的那个巨大的摩天轮似乎正在缓慢地旋转,看到雨雾中滑过的正在建设的围着绿色防护网的像雨后春笋般的楼盘和高高的塔吊,还有一块块像补丁似的废弃的农田,上面杂草丛生,夹杂其间的成片的黄色的油菜花突然像闪亮的灯光一样在眼前断断续续地闪烁个不停,我的思维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我在身旁的座椅上坐下,拉开那个手提包外侧的拉链,果然,里面除了好几支口红之外,还有一个金属的名片夹。我打开看了看,都是同一个人的名片,我想这应该是她本人的名片了。我抽出一张仔细看了一眼,她的名字叫胡蝶,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上面还有她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码。我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了一下,电话立即通了,但就是没人接,我又一连拨了好几次号码,也都是这样,我只好放下了手机。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号码,就是我刚才拨的那个号码,我忙接通电话,果然,是个女人的声音,问我是谁,我忙说了声你好,问她是不是刚才在徐家汇地铁站忘记拿手提包了,她立即反应了过来,说是啊,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在地铁站里拿了她的包的人。她说了声谢谢,然后告诉我她正在和人谈事情,让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发给她,稍后她再和我联系,就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只好看了看手里的她的黑提包,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我的名字李伟和单位一起短信发给了她。地铁忽然咯噔了一下,开始减速,广播里报告说地铁快到终点站了。我把她的名片重新放进她的名片夹里,站起来准备下车,再转5号线去交大闵行校区。

上了5号线后,地铁一直在高架轨道上行驶。我站在车门后,看着地铁驶进一片高大的樟树林。车窗外樟树的树冠枝叶纷披,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绿意盎然,苍翠欲滴,让人感觉地铁就好像是在森林中穿行。雨也变大了,密集的雨滴从车窗上滑下,外面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让人觉得地铁似乎正驶向一个不为人知的仙境。地铁又开了两站后,终于来到了离城市越来越远的不断后退的郊区,那一片高大的樟树忽然消失了,眼前豁然开朗,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可以看见稀稀落落的农民的黑瓦白墙的两三层的房子,大片的稻田,狭窄弯曲的小河,还有停在河里好像就要沉没的带篷的小船,以及更远处的影影绰绰的树林,模模糊糊的村镇。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我看了看手里拎着的黑色的手提包,感觉有点无厘头,这是个普普通通的手提包,不大也不小,两侧有两个提带,还有个肩带,大概是又可以提又可以背比较方便的缘故,我看到不少上班的女孩好像都提着这种包,眼前站在车厢另一头的一个女孩就背着这种包。我想这算是什么事,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但转念一想,这个胡蝶姑娘也还看得过去,认识认识也无妨。而且,本来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没感觉,知道她的名字后,我忽然觉得她还真有点像我在照片上看到的三十年代上海的影星胡蝶的样子,那可是个大美女。我把她的手机号码存了起来。

二、梦

虽说对我来说,认识胡蝶完全是无心插柳,很偶然,可在上海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是偶然的呢?上海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彼此又那么陌生,就是不偶然的事情也会变成偶然。

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谁不是在偶然中生活呢?一切都是偶然的,就连我来上海工作都是偶然的。六年前的冬天,我南大的一个老师让我到上海来送本书稿给他出版社的编辑朋友,他的这位朋友的单位就在交大附近的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我一大早从南京乘火车来到了上海,并且很顺利地找到了他的这个朋友,一个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的头发乌黑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灰色的夹克衫,戴着黑色的袖套,说话声音不高,让人觉得温文尔雅。因为当天晚上就要赶回南京,再加上我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并不是很擅长和陌生人交往,所以,当我把装在棕色的牛皮纸大信封里的书稿送给他后,婉拒了他要我在办公室喝会茶的邀请,很快就从他的那个临街的办公楼走了出去。因为时间还有不少,我就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了走,没想到忽然看到了交大在番禺路的后门,我就走了进去,想随便逛逛,消磨点时间。

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虽然大都简陋、局促,甚至破旧,但却并不拥挤、喧嚣,哪怕是和闹市只有一街之隔,也似乎有天壤之别,而只要迈进校门,人顿时就会安静下来。我从中午到上海随着推推搡搡的人流涌出火车站开始,好像就陷入了一场人挤人的战斗之中。我先是和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抢着挤进地铁拥挤的车厢,一路拉着不锈钢扶手晃来晃去满头大汗地到了徐家汇地铁站,接着又跟着出站的人流像潮水一样涌到了寒冷却热闹的街面,然后走了很远才好不容易在路边的一家放着流行音乐的闹哄哄的小吃店里找到一个座位坐了下来,而当我在狭窄的桌子旁几乎和对面的人头碰头吃面条时,立即有人拿着筷子站在桌子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迫不及待地希望我赶紧吃完离开。现在我一脚踏进交大校园后,从旁边的学生宿舍楼走过,看到了食堂、教学楼、高大的图书馆,还有像我一样肩上背着包的学生,忽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南大的校园里一样。不同的是,南大的校园大都是重檐歇山青砖的中国传统建筑,而交大的校园的老建筑都是西式的红砖楼房,另有一种风格。我走到校园里面,发现中央有个很大的草坪,上面有个巨大的青铜老鹰雕塑,我走到老鹰旁边,感觉这个大概是交大的校园图腾了。不过,说句真话,我总觉得这只张开翅膀的一人多高的站着的老鹰有点有气无力,比不上南大的图腾神兽辟邪那么孔武有力。倒是在草坪东边有幢清水红砖的三层大楼很漂亮,中间的三角形墙面上从右往左繁体地写着“图书馆”三个字,一看就是过去的老建筑。我正犹豫着是否过去看看,可这时忽然下起了小雨,冰凉的雨滴打在我脸上,也噼里啪啦地砸在老鹰的翅膀上,片刻之间它的翅膀上就落满了铜钱大的深色的雨滴,我顾不上多想,立即顺着草坪中间的小路向这个图书馆快步走了过去。

事后我想,如果不是这阵突如其来的冬雨,我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因为我跑到这幢老楼,沿着台阶上到中间入口处的有着漂亮的爱奥尼克立柱的门廊下才发现,这幢楼已经不是图书馆了,而是在门前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文学艺术系”的招牌。这让我多少有点吃惊,因为在我印象里,交大是个理工科大学,怎么会有这样文艺的系呢?我看着从门廊的阳台上落下的连成一片的白花花的雨滴,转身往里面走去。我进去后左右看了看,发现右边顶头的办公室开着门,就到门口敲了敲门框,马上从里面的隔间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老师,他浓眉大眼,一看就像个好人。我一直觉得,有些小说里还有影视剧故意把一些相貌堂堂的人弄成人面兽心的坏人,这很可能是那些长相猥琐心理阴暗的作家或者导演嫉妒的表现,因为一个人既漂亮英俊人还又好,总让人感到酸酸的,可现实就是这么不讲情面。所以,当他很客气地问我找谁时,我顺口说我是来找工作的,其实我在见到他之前并没有这个想法,但的确我第二年夏天就要硕士毕业。他也不奇怪,又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说是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看到这里有个文艺系的招牌,所以就进来问问要不要人。他让我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问了我几个专业问题,然后问我有没有简历,我坦率地说没有。因为我是偶然进来这里躲雨的,并不是为了找工作的,当然,这个我没告诉他。他犹豫了一下,问我能不能先手写一份留给他,然后回去后再寄一份正式的。我说当然可以,从背包里拿出笔来,他看到我没有纸,就回到隔间里给我拿了一张有交大抬头的信笺纸来。我看到旁边靠墙有台钢琴,就坐在琴凳上就着键盘盖简单地写下了我的简历。因为我除了发表过几篇文章外乏善可陈,所以很快就写好了。他接过去看了看,又让我把联系地址一栏漏写的邮编补上去,然后叫我回去静候佳音。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就是我的领导老秦。可当时我不以为然,看看外面的雨已经变小,就急着离开去赶火车了。回到南京后,我想既然答应了这个老师,就又打印了一份简历寄给了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寄出简历两个星期后就收到了老秦的来信,他告诉我,他们经过讨论后决定录用我了。当时我的同学还在为找工作奔波,我却已经提前有了着落,未免有点小小的得意。而且,我并不是个喜欢折腾的人,我自觉自己是个平庸的人,不管是考上大学也好,还是考上研究生也好,也都出于偶然,或者说运气使然。所以,我喜欢随波逐流,不仅不和命运搏斗,还乐得跟着命运走。虽然之前也想过去首都北京或者留在南京工作,可现在既然可以去上海,也就算了。

但时移世易,几年过去,随着新世纪的到来,我才陡然发现,这段时间里已是沧海桑田,在上海郊区教书的我虽然依然故我,可我那些老同学们却已经是今非昔比。因为去广州工作的一个同学,钱比我这个上海名牌大学的老师赚得多得多,他来上海出差时请我在高档酒楼吃饭时,我常常感到手足无措,临走时他知道我住在乡下,又没钱,总是塞给司机两百块钱叫他把我拉到住的地方。去北京的一个同学,如今已经成了文艺界名人,我偶尔与他通电话时他总是要我小声点,说正在和某著名导演谈剧本,很怕我的声音透过话筒干扰了导演的思路。留南京的一个同学,后来很快跟着原来的导师读了博士又留校,几乎很快就可以变成教授了,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他发表耸人听闻的观点,尽管不时受到很多人的非议和眼红,他还是在学术界脱颖而出。可号称在大上海的我却还是个拿着菲薄工资的小小的助教。

这不禁让我产生了一个对上海的新的看法,那就是上海尽管外表光鲜,可其实是个空心汤团,要成名成家,比不上北京的机会多影响大,要赚钱发财,没有广州的生猛开放,做学术研究又比不上南京的沉静踏实,真可以说一无是处。我平时乘学校班车碰到老秦时会经常对他说点感想,老秦大都不动声色,唯独对我的这番高论,他很表示赞赏。老秦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年轻时曾在东北插队,吃过大豆高粱,见过黑土地大平原,所以他不仅身躯高大,还胸襟开阔。有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李,上海是大城市,小地方。这里就是个生活的地方,过过小日子是可以的,但不是创业的地方。要做大事情,还是要去外地。”

老秦的话发人深省,可是就是他当初把我给要来的啊,这让人真是觉得造化弄人。不过,我的大学同学马远不仅对他的高论不以为然,对我的话也嗤之以鼻。因为他尽管比我晚两年来上海,可却已经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他刚来上海时还像我一样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可现在他的穿着打扮已经有点像新闻联播里的领导人一样风格了,夏天是短袖白衬衫黑西裤,冬天是长袖白衬衫,外加西装领带。而且,像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样,他在冬天里穿得很少,除了偶尔加件黑色呢子大衣外,西装里面就是一件光板衬衫。我想这只能是金钱产生的一种类似太阳的热量。不像我,因为工资卡上的钱不足以为我提供足够的热量,所以我不管走到哪里,身上都总是穿着厚厚的毛衣再加胖胖的羽绒衣,以抵御上海冬日可怕的阴冷潮湿的天气。

当然,和之前相比,马远现在的确变得很有派头了,特别是他的头发不知道是遗传的缘故还是成功之后的代价,已经变得花白起来,所以,看起来明显比我成熟很多,就是举手投足之间,也自带一种雍容华贵的姿态。和他走在一起,不明内情的人绝不会以为我和他曾是大学里睡上下铺的兄弟,因为看起来我最多像是他的司机。而且,可能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成功,他现在每支烟只吸两三口就立即扔掉,哪怕是中华也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以前他读大学时抽支几块钱的香烟都珍贵得像吸古巴雪茄一样,每抽一口就赶紧熄掉,这样反反复复要吸好几次才舍得吸完一根。所以,每次当我向他谈到我现在优哉游哉的生活时,他都会把手里只吸了几口的长长的一根香烟或者掐灭在办公桌上的一个像他的脸那么大的玻璃烟灰缸里,或者扔到人行道的地砖上再用脚上的闪亮的黑皮鞋碾掉,或者干脆从外滩的护栏里扔到浑浊的黄浦江里,总之,他在哪里烟头就扔到哪里,可谓就地取材,细大不捐。

前不久,马远叫我聊点事情,因为天气不错,我们就到附近的外滩去走了走。当聊起上海,我又把老秦的理论这么之乎者也地来了一通后,他透过刚换的崭新的金丝眼镜用他的小眼睛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把嘴里刚用打火机点着的香烟从嘴里扯了出来,顺手扔到了黄浦江里。然后,他趴在外滩的防汛墙的护栏上,看着一艘四五层高的白色的客轮缓缓从江中驶过。江面上激起了一片水花,一些垃圾也被波浪推到了护栏下面。他把西装的衣领竖起来,又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抽出一支点上后,迎着风使劲吸了一口,可能是被风呛了一下,他咳嗽了起来,接着就又抬手把手里的香烟用手指弹到了江水里。可这次却有了麻烦,他的手刚落,一个头发花白胸前斜挂着发黄的白帆布袋的老阿姨忽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老阿姨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红袖头朝我们晃来晃,又拿出一张过了塑的白卡纸递到我们面前。

“你们看看,上海有规定,乱扔垃圾要罚钞票的。”

我正想辩解一下,说风太大,不小心烟才掉水里之类的话。马远却立即向老阿姨说了声不好意思,接着就问要罚多少钱。老阿姨说扔一根香烟要罚五块钱。我觉得有点多,还想讲讲价钱。可马远立即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十块钱递给了老阿姨。

“等等,我先把发票给你,再找你钞票。”

老阿姨接过来钱,用手指捻了捻,确定不是假钞后,很认真地对马远说。

“不用了,钱也别找了。我刚才还扔了一个烟头,两个刚好十块钱。”马远笑着说。

“你讲什么?”老阿姨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了过来,她拿出一叠发票,撕了张五块钱的递了过来。“那不行的,我只看到你扔了一个烟头,你拿好发票,还有找你的五块钞票。”

我怕马远拿过来后又扔到江水里,这样可就和老阿姨没完没了了。我就把发票和钱接了过来,说了声谢谢。老阿姨这才又困惑地看了马远一眼,然后摇摇头离开了我们。

“李伟,你看!”马远转身又趴在了护栏上,抬手往前指了指。

我以为他指的是对面陆家嘴的东方明珠,在冬日的阳光下,像一根巨大的糖葫芦一样的东方明珠在闪烁着若有若无的光芒。我就说了句,这东方明珠白天看可真难看。

“我不是说东方明珠,我是说那条船。”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朝那条向十六铺码头驶去的客轮指了指。

“怎么了?”

“听说了吧,长江的这个航线今年就要停开了。我第一次从武汉到上海来,坐的就是这个轮船。”

“为什么?”

“太慢了,现在沿江开通了高速公路,汽车又快,大家宁愿坐汽车也不再坐船了。当时坐了三天两夜船才到上海,现在开车走高速,一天就够了。”

“可讲实话,我还是愿意坐轮船。”

“这就是你的问题呀,你再这么下去,非脱离这个时代不可。现在,一切都变快了。而且,大家觉得还不够快,还要变得更快。”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兜了这么一圈是为了批评我。不过,作为一名成功人士,他也的确有嘲笑我的资格。

但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觉得我不是个像他那样的弄潮儿。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这样的随遇而安的人不管是到了广州、北京,还是留在南京教书,都不会发生本质的变化。更何况,别人能赚钱,我不一定能赚钱,别人能成名,我不一定能成名,当然,别人能当教授,我虽然不能马上当,可我相信只要熬下去,总有一天我也能变成教授的。再说了,当年我之所以要读研究生,为的就是能在将来到大学里去教书,那么现在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既然实现了,我还着什么急呢?

三、惊艳

我本来以为,胡蝶会很着急地取回自己的提包。可那天直到下午我上完课,她也没有打我的电话。我只好反复看了好几次手机,看看有无在上课时打来的未接来电,确认没有后,我提着她的包跟着乱哄哄的人流到食堂去吃晚饭。刚才上课时雨已经不怎么下了,可现在突然又下大了。我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像水银一样沉重的雨滴砸在地上溅出一朵朵雨花,准备等雨下小了再去食堂。这时我的一个烫着大波浪的中年女同事也下课了,她问我去不去食堂,我说去的,可没带伞,想等雨小了再去。她就带着呛人的香水味热情地把自己的伞撑了过来,说她也要去食堂吃饭,可以顺路把我带过去。我说了声谢谢,就和她一起打着伞向食堂走去。在路上,她看到我小心地把手上胡蝶的黑色手提包放在雨伞下,就问我这是不是女朋友的包,这么漂亮。我忙解释说不是,我还没有女朋友呢,然而这也不是我的包。看到她奇怪的眼神,我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是朋友的包。听我这么讲,她像个年轻的姑娘一样咯咯咯地笑了,叫我别紧张,说这些她都经历过,有女朋友是好事情,如果没有,她还想给我介绍一个呢。我有口难辩,只得点点头,嗯了几声。

不过,她的话也提醒了我,我这么孤身一人提这么一个黑色女式皮包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确实有点怪。而且包里万一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丢了,我也有口说不清。所以,我和她在食堂前分手后,顾不上进去排队吃饭,就在食堂门前的玻璃雨棚下打开手机拨通了胡蝶的电话。这次还好,我电话刚拨过去,她就接通了。而且,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讲我是谁,她就立即就对我说了声抱歉,说她下午太忙了,没有顾得上和我联系。她问我现在在哪里,她可以过来拿自己的包。身后的食堂里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她的声音听得有点不是很清楚,我往旁边的台阶挪了挪,大声告诉她我在交大食堂。她好像没反应过来,只是在电话里唔了一声,问我是老师还是学生。这种问题已经不是一个人问过我了,我立即告诉她我是老师,不是学生。因为怕她误解我在交大本部,我又赶紧加了一句,可我现在在闵行的交大食堂,不是徐家汇的那个交大。果然,她这才明白过来我到底在哪里,说那很远啊,她等下还有事,可能今天来不及来拿了。我犹豫了一下,问她那怎么办,她这次倒是很干脆,说她还没有到交大食堂吃过饭,听说同济的食堂很有名,可交大食堂的饭也是不错的,所以,她决定周末再联系我,到时我只要请她吃食堂就可以了。而且,让我意外的是,我还没说同意不同意,她就立即说了声谢谢,然后嘟的一声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看了看已经变黑了的手机屏幕,又看了看手里提着的那个黑色的皮包,真忍不住想把包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想起刚才那个中年女同事的话,真是一语成谶。可我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多事。不过,你别说胡蝶这个姑娘脸皮还真有点厚,她还真以为自己是我女朋友了。可我对她这个人根本上就是一无所知。

这时,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的响声,从食堂对面的路上开来了一辆车身印有学校校名的大巴车。我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这应该是等会开往徐汇本部的班车。汽车停下来后,发动机仍然在轰鸣,很快就从雨中飘来了一股浓烈的柴油味。不知道是因为学校太穷还是因为交大的老师身体素质太好,学校的班车给人的感觉都是濒于报废的大巴车,不仅座位狭小,而且一旦行驶起来车厢里就烟雾弥漫,加上车窗全是密封的,不能打开,再加上空调几乎是坏的,所以,每乘一次班车都觉得自己被油烟味呛得奄奄一息,随时都会因缺氧而窒息。我犹豫了一下,考虑是否现在坐上这辆班车再赶回本部,然后电话胡蝶,在附近找个地方把包还给她。这样也免得等到周末她再来麻烦我了。可想想这么一来还得在充满油烟味像个闷罐车一样的车厢里昏昏欲睡地颠上一个小时,接着再一个人痛苦地颠回来,我就彻底失去了勇气。看着从班车车身冒出的不绝于缕的淡蓝色的烟雾,闻着呛人的味道,我转身走进了食堂,不管交大食堂好不好,上了一天课的我,都得好好吃顿饭了。

后来,我也偶然想过,如果那天我真的乘班车到了本部,联系上胡蝶,把她的包还给她,可能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可要真这样,生活也就没有偶然性了。就像有个哲学家讲的一句有点拗口的话,不是我们说出语言,而是语言说出我们。有时生活也这样,不是人过出了什么样的生活,而是生活过出了什么样的人。简单点说,就是人不能塑造生活,而是生活塑造人。没错,生活有自己的逻辑。我们只能跟着生活走,而不是让生活跟着我们走。

当然,这只是我对生活的理解。我敢说,胡蝶这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就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她是那种让生活跟着自己走的人。周五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和我联系一下,周六过来把包拿走。可是没想到她连个声音也没有,周六我又苦苦在图书馆假装看书等了一天,还是音讯皆无。我坐立不安,差点引发了一场误会。因为周末很多学生都回家或者去市区玩了,图书馆里空空荡荡的,我去的外文阅览室里更是除了我和一个中年的秃头男管理员两个人外连个鬼影都没有。下午,我翻了一会儿《纽约客》后终于烦躁起来,就走到了落地窗边看着下面阴沉的人工湖发起了呆,可能是站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我觉得有点气闷推开了一扇窗户,那个秃头管理员忽然走到了我身边,他伸手把那扇敞开的窗户拉上,然后仔细地把窗户把手扭好,又用手推了推窗户看关好了没有。我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咳嗽了一声,提醒我小心点,上星期有个女生就是从这里跳下去了。

“出了什么事?”我只好假装礼貌地问。

“听说是失恋了,和男朋友分手后,一时想不开。现在这些大学生也真是的,失个恋算什么。人生道路还长着呢,像我头发都掉光了不还活得好好的。”他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门口安检门旁的座位上走去。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把我当成那个跳楼的女生的男朋友了,害怕我突然想不开也从这里跳下去了。可我是老师啊,再说我连个女朋友也没有,就是想跳下去也没个原因啊。

不过,我这个人并不自以为是,我善于反思。我想,也许我的情绪真有点焦躁也很难说。这些年来,我在这所乡下大学过着平静的生活,已经很少为等个人这么焦虑了,所以,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个星期一连阴雨连绵了几天之后,周五已经不下了,我还以为星期天会有个好天气,没想到从早上起忽然又下起了雨夹雪,又冷又潮,让人一夜回到了冬天。我不禁想起有人曾开玩笑讲过的,上海的冬天冻不死人,可春天却能把人冻死,这句话真是说出了上海的春天的特点。

但我的心情已经没有昨天那么焦虑了,因为突然出现这种天气,大概胡蝶也不会再来了,我多少轻松了点。因为昨天我在图书馆被那个秃头管理员意味深长地进行了一下心理按摩,而且图书馆也没有空调,又空空荡荡的,周日除了书架连个人也没有,比宿舍还冷,我就没有再去图书馆看他的秃头。我把电炉打开,看着像蚊香一样的电炉丝在炉盘里像条赤练蛇一样慢慢变红膨胀,觉得冷飕飕的宿舍似乎顿时也温暖起来。我拿了本契诃夫的小说坐在电炉边,边看书边心不在焉地等胡蝶联系我。看了一阵子书后,我又在电炉上烧了壶开水,准备泡点茶喝。因为我担心手机信号不好,早上一起来就特地把手机放在窗台上,可上午都快过去了,我的手机还是一点动静没有。泡好茶后,我端着茶杯闻着茶叶的香气走到了窗前,我先拿起手机看了看,依然没有任何响动。我伸手抹了抹像是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窗纱的窗户玻璃,看见窗外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地从阴郁的天空飘到了窗前那排高高的水杉上,远处的操场四周的冬青上已经白乎乎的,已经有了点积雪。这样的天气从市区赶过来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所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估计胡蝶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就拿起手机准备给她拨个电话。我想实在不行,下个星期我到市区上课时把包直接带给她也是可以的,这样免得她跑来跑去的,也麻烦。可没想到,我刚把号码拨出去,电话就通了。我还以为自己拨错了号码,但从手机里真的立即就传来了胡蝶的声音。她对我说,她刚才到交大,而且就在像个人字拖一样的校门口正准备打电话给我,没想到这么巧,刚掏出手机我的电话就来了。确实很巧。我看了看窗户外面那排瘦长细高的水杉,在深绿色的针尖一样的叶子的衬托下,雪花似乎变大了不少,而且风也似乎突然变大了,窗户上的玻璃竟然砰砰地响了起来。我不禁犹豫了一下,如果不是因为胡蝶是女的,我真可能让她自己来我宿舍把包拿走。我忙对她说不要动,就在大门口等我。我马上就出来。我放下手机,立即从桌子上提起她的那个害得我这几天寝食难安的黑色手提包,穿上厚厚的鸭绒衣,又抓了顶黑色的棒球帽戴上,拿了一把雨伞,拉开宿舍的门手里拿着那个包像送瘟神一样急匆匆地沿着楼梯踢踢踏踏地下了楼。

从宿舍楼出来,看到雪已经把路两边的修剪成球形的冬青铺上了一层白色的雪花,把它们变成了蒲公英,这让人不由得一阵惊讶,而路边樟树的叶子似乎在春寒料峭之中已经从冬日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却清冽的樟脑丸的香味。不过,虽然空气清新、芬芳,可却有点冷得让人缩头缩脑的。我因为出门太急,忘记围围巾,风一吹,直往脖子里灌,还打了个哆嗦。

可能是下雪的缘故,经过校门旁宽敞的广场时,我看到有学生在薄薄的一层雪地里追逐,打闹,有的学生还拿着相机在拍照。还有三五成群的学生正结队往校门外走去,大概是到外面的小饭店去吃饭的。可我快走到那个像人字拖一样的校门口了,也没有看到胡蝶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本来她的那身黑色干练的装扮在白色的雪花的映衬下应该是很好认出来的。我走到校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有点迟疑地拿起手机,正想是否再给她拨个电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李老师。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从门卫房间里走出一个穿着红色呢子短大衣和黑色超短裙戴着副方框墨镜的姑娘,她一只手提了个白色的塑料马夹袋,背了一个比一本32开的书还小的金色链条的红皮包站在门口的雨棚下冲我摆了摆手。

可是她那酷酷的墨镜并没有吸引我,她脚上那双黑得发亮的浅口皮鞋也没有吸引我,甚至她的把身子裹得线条毕露的紧身大衣和短裙也没吸引我,我得承认,她的那双虽然穿着肉色丝袜但看起来像是一丝不挂的白色大长腿真是太刺眼了,简直是脱颖而出,让我的视网膜神经像触电一样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没错,她就是胡蝶。可能是看我没有马上吭声,她伸手把墨镜摘下来,冲我笑了笑。她长着江南姑娘常见的单眼皮,不过她的眼睛并不小,而且眼角有点上翘,显得神采奕奕。而且,我发现,像那个电影明星胡蝶一样,她脸上也有对浅浅的酒窝。

“怎么,李教授,不认识我了?”

“认识的,只是你今天这副打扮太时髦了,和我那天的印象,怎么说呢,有点不太一样,所以,我一下子没敢认。”我字斟句酌地开了个玩笑,“你今天在交大肯定是校花。”

“哈,周末呀,又不是上班,想穿得休闲点。刚才我看你走过来,也搞不清是不是你呀。那天在地铁站我也就那么看了你一眼,记得你是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来着,所以刚才看到你在外面穿着羽绒衣,又戴着棒球帽,我也有点不敢认的。”她坦诚地说,似乎完全没感觉到我的话外之音。

“哦,是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胖乎乎的羽绒衣。

“看你这么长时间没来,刚才正想到传达室借他们的电话联系你来着,我一路上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手机突然没电了。看到你在大门前撑着伞晃来晃去的,我猜是你,所以就出来了。”

“你怎么来之前不打个招呼?”我赶紧换了个话题。我想她可能是冻得不行了,才到传达室里躲躲的。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她大大咧咧地把墨镜像发卡一样戴到了头顶。

听她这么讲,我一下愣住了,我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一样。

“怎么了,李教授,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她又露出了迷人的酒窝。

“没想到,是啊,确实没想到。从市区到这里太远,我还想到时我们在市里约个地方,我给你把包送过去呢。”我把她的那个宝贝黑提包递给她,“不过,我这也算是完璧归赵了。你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

“放心,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几支口红。”她接过包,把身上的小红包收起来放了进去,然后看也不看就把黑色的手提包背到一侧的肩上。“喏,这是给你的,谢谢了。”

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印有时装公司字样的马夹袋递给我,我连忙拒绝。

“不用客气。我有衣服的,不需要的。”

“哦,别误会,李教授,里面不是衣服,就两盒茶叶,这是我们老家的茶叶。前天刚寄过来的,今年的春茶,你尝尝看看。很新鲜的,是明前茶啊。”

“我还不是教授,只是个小讲师,你还是叫我李老师吧。”

这时,有人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走过,叮叮当当地打了好几次车铃。我忙拉着她的胳膊往旁边站了一下,让自行车过去。

“那好吧,谢谢你了。”我只好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提袋。

一阵风刮过了,我手里的雨伞抖动了一下,雪花吹到了我的脸上。我感觉胡蝶也抖动了一下。她今天穿得实在是太美丽“冻”人了。

“你看,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你赶紧回去吧,今天天太冷了,又下雪,等会还可能下得更大。”我看了看她,她手里空空的,好像没带伞。“这样,你把我这把伞拿走好了,我还有的,我宿舍离这里不远,几分钟就回去了,可以不用打伞。”

“咦,李老师,你不是讲好了要请我吃交大食堂的吗?”她好像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再说了,你也知道天这么冷,又下雪,我一大早从徐家汇乘了这么远的地铁跑过来,叫你请我吃顿饭不过分吧?”

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想过要请她吃饭,可我更没料到她这个人这么直爽,我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

“不过分,不过分,因为你没说,所以我也不好意思提请你吃饭的事。你要是不介意,我现在就请你去食堂吃饭。现在时间还有点早,可食堂应该也可以吃饭了。”

“这还差不多,这才像个大学老师的样子啊。你不知道,我过去还没来过这个交大,这是我第一次来,作为主人,你陪我逛逛也是应该的。”

她得意地笑了,又露出了脸上的酒窝。我只好再次说了声好的。她把墨镜从头上拿下重新戴起来,然后伸手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就要往校门里面走。我感到有点突然,可又不好意思把胳膊挪开,只好把伞举高了点,假装很自然地和她一起往校园里走去。

可能是胡蝶的红色呢子大衣太刺眼,但更有可能是她的那双比雪还白的大长腿太刺眼,那些在广场上打雪仗的学生看到后都停了下来,朝我们两人看个不停。但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和这个不速之客一起去食堂了。

我们沿着校园里的大路向里面的食堂走去,路的左边是三幢连在一起的贴着暗红色瓷砖的巨大的教学楼,右边则是一排浅黄色墙面的学生宿舍楼。胡蝶因为之前没来过交大,似乎对交大的校园很好奇。她左右看来看去,忽然问我教学楼上写着的上院、中院、下院什么意思。我想起好像在哪里看过交大的校史资料,说交大历史上最早有三个学院,上院是大学部,中院是中学部,下院是小学部,所以,新校区建成的时候,这三个教学楼就沿用了这三个历史名称。我把这个说法告诉了她,她点点头,说了句挺有意思的。可我却觉得这个校区单调乏味,教学楼也好,宿舍楼也好,都像是工厂车间似的,一点比不上徐汇老校区的西式建筑那么有艺术感。我曾想过,如果当年我无意中来的是这个校园,真不敢保证我最后会来交大工作。

食堂里今天的人不是很多,因为是周末,不少上海本地的学生和老师都回家了,所以人比平时要少了不少。不像过去,每个窗口的人都挤得满满的,队伍也排得长长的。可能是天气不是很好,食堂里虽然开着灯,可还是有点暗,但因为温度降低了很多,里面的空气似乎比前几天阴雨连绵时好了很多,除了各种菜肴的味道外,好像不再让人感到那么混浊沉闷。我们进去后就找了个比较短的队伍排了上去。可能是胡蝶这身打扮真的太刺眼了,我立即发现,两边排队的学生不管男女都转头朝我和胡蝶看了过来。我不得不说,胡蝶真的太时尚了,谁都知道,时尚有时是和穿得少连在一起的。可在这种天气,穿得少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有过硬的身体素质。很明显,今天这么冷,就是那些爱美的女生都不敢轻举妄动,她们也还都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和牛仔裤。可想而知,在她们眼里,胡蝶的这副打扮该有多么时尚又是多么震撼。

当然,我有自知之明,尤其是那些眼睛像是焊在我这边似的男生,他们主要还是被胡蝶的两条闪光的大长腿给粘住了。不夸张地说,生活在乡下的这些“力比多”处于过剩状态的小伙子,很可能像我一样,今年春天都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诱人的大长腿。不过,从那些男生眼角的余光可以感觉到,他们对我这样灰头土脸的人居然和光艳照人的胡蝶在一起感到很好奇。还好我戴着棒球帽,就把帽檐往下使劲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半边脸,免得让认识我的学生们看见了瞎三话四。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虽然排队买饭的人并不多,可我却觉得排了很久才终于到了卖饭菜的窗口。好不容易买好饭菜后,当我和胡蝶端着托盘刚从旁边的过道里走出来时,有个戴着眼镜的家伙忽然笑眯眯地大声叫了我一声李老师。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小汪,这是个平时经常跟在我屁股后面探讨文艺的文质彬彬的男生,可此刻他的眼睛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像X光一样透过薄薄的镜片在我和胡蝶身上扫来扫去。我只好对他介绍胡蝶说是我的朋友。出于礼貌,我又对胡蝶介绍了这小子,说他是我的爱徒。胡蝶笑着点了点头,就转身端着托盘先离开了。小汪看到胡蝶走了,似乎更来劲了,竟然觍着脸问我这个美女是不是我女朋友,我说不是。看着他怀疑的眼神,我恨不得指着盘里的大排为誓再说句不是。可他却以为自己猜对了,立即又凑过来对我暧昧地笑笑,说李老师很有眼光,他这下更加崇拜我了。我真恨不得把托盘上的饭菜扣在他脸上,可想到这也许有悖师生伦理,只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等我摆脱这个没大没小的小子的纠缠,我看到胡蝶已经端着托盘找了个靠近窗口光线比较亮的联排桌子旁坐下来了,已经把墨镜推到头上准备吃了,我忙走到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估计再晚一点,一个正端着托盘在旁边逡巡的男生可能就会厚着脸皮坐到这个座位上。这让我深深感到师道尊严必须主动捍卫才行,不能顺其自然,否则真是不成体统。不过,胡蝶对此几乎完全视而不见,这么冷的天她从市区跑到这里来,加上又穿得这么时尚,热量可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急需补充,所以她等我坐下来后就话也不讲地吃了起来。我对她打了个招呼,也拿起了筷子。可我很快发现,食堂的喧嚣声不仅没有因为今天人少而变小,反而变得更大了。卖小炒的窗口的炒菜声,师傅收钱的吆喝声,尤其是食堂角落回收托盘和餐具的地方发出的响声更是震耳欲聋,师傅们分拣餐具时把筷子和勺子扔到铁桶里的乒乒乓乓的声音,把不锈钢托盘叠到一起的咔咔咔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个不停,让人感觉好像置身于一曲拙劣的吵闹的交响曲中一样。

刚好胡蝶抬起了头,我对她说了声不好意思,在这么吵的地方请她吃饭。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她倒是不以为然,反而宽慰我说,大学食堂都这样,她过去在学校里读书时,越吵吃得越香。而且,她还真的很适应这里的环境,看来她对食堂的饭菜也比较满意,干脆把刚才戴到头上的墨镜拿了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筷子继续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让我感到她并不是一个完全不善解人意的人。

可能是真的有点饿了,胡蝶把托盘上的饭菜和一碗番茄蛋汤吃得一干二净。看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她从那个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递给我,我谢了谢她,接了过来。然后,我和她一起把托盘送到了回收处。

从食堂出来,空气一下变得清新起来,雪还在下,食堂门口的几棵樟树正在雨雪中摇曳生姿,地上落满了樟树的黑色的果子,有的已经被人踩烂了,有点脏兮兮的。我正想叫胡蝶从旁边干净的地方走过去,她看到后却抬起脚对着那些果子踩了起来。我忙提醒她,不要把皮鞋弄脏了。她说没事,过去她也经常踩着玩的。我只好撑着雨伞跟在她旁边,在众目睽睽之下,等着她又抬起大长腿踩了几个果子后,才赶紧和她从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离开。

虽然外面比食堂里冷,可我却感觉刚才自己的额头似乎出了汗,我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上推了一下。我偷偷看了胡蝶一眼,觉得她食堂的饭也吃了,趁机把自己的大长腿也秀了个够,又收获了那么多大学男生垂涎欲滴的眼神,应该可以说是不虚此行了。我就大着胆子问她,是不是需要我现在把她送到校门口去,那里有路公交车可以直接到地铁站。可没想到,她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哎,我说,小李老师,饭后你也不请我喝杯茶什么的?这么快就要打发我走,这不是大学老师的待客之道吧?”

“这个,怪我没想到,但好吧,既然你要喝茶,那我就再请你喝杯茶,没问题的。”

看到她突然变大的眼睛,我只好无奈地同意了。我想,还两个小时不到,我在她嘴里由李老师变成了小李老师,形象显然已经大打折扣了。如果再不答应,她可能要对我直呼其名了。

可这个位于荒郊野外的校园,真还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喝茶的,我想了想,只好带着她又折回到旁边的另一个食堂,那里面有个名叫“第五大道”的咖啡店可以喝点什么。说是“第五大道”,好像和纽约的“第五大道”有什么关系似的,但其实这个咖啡店简陋之至,可以说和“第五大道”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这个咖啡馆就是食堂墙角一个用玻璃柜围起来的摊子,里面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装有饮料的保温桶,墙上挂着一块写有第五大道的英文“Fifth Ave”牌子和屈指可数的几样饮料的价格的小黑板,外面摆着的几张小圆桌子和几把脏兮兮的塑料椅子,实在是乏善可陈。而且,这里主要卖奶茶和咖啡,说是咖啡,其实也是徒具其表,最多只能算是用开水冲咖啡粉的棕色饮料而已,但比较而言,冲出来的咖啡因为多少有点苦味,不像奶茶那么甜腻,还勉强喝得下去。

我们在一张布满咖啡和奶茶的棕色水渍和扔着三明治塑料包装袋的桌子旁坐下来后,我先拿起一张过了塑的饮料单递给胡蝶,然后边清理桌子上的垃圾边问她想喝什么。她问我喝什么,我说咖啡,她说那她也喝咖啡。

“你刚才不是说想喝茶吗?”我有点惊讶。

“来交大玩,当然要喝比较洋气的咖啡了,茶我在家里可以随便喝啊,你忘记我们那里产茶叶了?”她指着我放在地上的马夹袋说。

“好吧,不过,这里的咖啡很难喝,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被她的话逗笑了,就到柜台买了两杯咖啡回来。

看样子她过去可能没喝过咖啡,用吸管喝了很大一口。马上,她皱起了眉头。

“这么苦?!”

“哦,那你再加袋糖。我只加了一袋糖,等一下,我去拿点糖来。”我忙起身又到柜台上要了两袋糖递给她。她立即把两袋糖都撕开,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

食堂里喧嚣依旧,仍然不断有学生进来吃饭,师傅们收拾餐盘的撞击声和用餐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忽大忽小一浪接一浪地涌到我们身边,然后又像潮水一样退去。可能是饭后大脑缺氧人多少有点慵懒,也可能是我们彼此都感到已经无话可说,我们都默默地看着窗外不断飘扬的雪花,靠在软软的似乎随时可能垮掉的塑料椅子上边喝咖啡边发呆。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终于,我看到胡蝶摇了摇手里的咖啡杯,又很响地咬着吸管吸了几口,然后似乎很遗憾地把空杯子放在了桌子上。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再来一杯。她忽然跷起腿来脚尖冲我摆了几下,看着我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担心她被咖啡噎住了。

“我知道你想让我赶紧离开你,可我又不是刚从沙漠里出来,喝那么多水干什么。”

“哪里,不是这个意思。”我被咖啡噎了一口,咳嗽了好几声,才平静下来。“我的意思是,我说,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喝咖啡,所以想再请你喝一杯。”

“哈,既然你有这样的想法,那就下次再请我喝好了。”她抬手看了看手表,“不过,我真该走了。晚饭我还约了人谈事情呢。”

“好的,如果真有事,那我也不好再留你了。”

这次,她还真不是开玩笑,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虽然如释重负,可也不敢喜形于色,忙伸手帮她提起那个惹是生非的黑色手提包,撑着伞和她一起离开了食堂。到了校门口后,我怕她再生变故,主动表示我要打的把她送到地铁站。她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而且我毫不犹豫地立即叫了一辆像只青蛙一样的红色的“小黑车”。但到了地铁站后,我没有继续下车送她。她从后门下了车后,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笑着挥了挥手,向我表示感谢,还向我大声说了声再见。我也抬起手对她说了声再见,然后立即扭过了头,叫司机原路回去。

小黑车在地铁站前掉了个头,从原路折回向学校驶去。我没有再看窗外,我感觉这一天真是累坏了。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和她从此以后不要再见。虽然她有双大长腿,还有曲线毕露的性感的身材,可我以后却不想再见到她了。实际上,我也知道,她也不会再来见我。在上海,这样的不期而遇太多,谁也不会把对方当回事,谁也不会把对方拉进自己的生活。我把她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删除,感觉这一天似乎也被我从记忆里删除了。

四、碎片

清明后的一天黄昏,从食堂吃过晚饭后,我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个人走到图书馆前的人工湖边,开始沿着湖边的小道昂首阔步从一对对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的校园小鸳鸯面前走过。这也是上了一天课或者看了一天书后的我在一天中所能享受到的最轻松的时光。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无所事事的时刻,我才变成了真正的自己。天边的太阳正在西沉,给这个充满喧嚣的世界洒下了最后一片金色的光芒,已经有点幽暗的湖面像鲤鱼的鳞片一样闪动个不停,开始变得深不可测而又神秘迷人。湖水散发出一丝淡淡的温暖的鱼腥味,让人感受到春天已经无所不在,我不禁陷入了对未来漫无目的的愉快而恍惚的遐想之中。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虽然璀璨绚烂,充满了奇思妙想,却总像节日的烟火一般短暂。我的手机忽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顿时把我对未来的浪漫的想象像肥皂泡一样打碎了。

我有点沮丧,一点也不想接这个电话,继续沿着湖边的小道往前走去,可手机铃声却在我的裤子口袋里不屈不挠地一遍一遍地尖叫着。我只好掏出了手机,原来是马远的来电,就接通了问他有什么事。可他似乎刚又掐灭了才吸了几口的香烟,正准备点上一根新的香烟,所以他并没有立即回我的话,果然,我很快就从电话里听到了打火机当的一声打开的声音,然后传来了他愉快地吐出烟圈的长长的呼气声。

“哎,我说,你有没兴趣利用课余时间到一家报社兼个职,赚几个小钱?我有个朋友是那家报社的一个领导,他说他们的副刊部需要个兼职的编辑,编编风花雪月的散文之类的玩意儿,平时也不用每天都去,就周末去个一两次就可以了。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向他推荐了你。”

湖边的柳枝正在拂动,在空中留下了优美的不可言喻的线条,从湖面刮过的带有青草香气的暖风吹在我脸上,而夕阳正缓缓落下,在对面的体育馆的楼顶上面,散发出一片稍纵即逝的红色的光线。路边的电线杆上悬挂着的校园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旋律流畅婉转,让人似乎可以感觉到有一双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自由地跳动、激荡。我不禁叹了口气,此情此景,岂是几个小钱能够换来的。因此,他话音刚落,我想也没想就对他说了声没兴趣,然后毅然挂掉了手机。我感到马远太不了解我了,我这样的人,岂能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而且,就是我要真的去赚钞票,最起码也得像他那样去挣大钱才是,怎么可能去挣小钱呢。可我沿着湖边还没走几步,手机就又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好了,你别再装富人了,我知道你是大学老师,有文化自尊心,可我说,你这个穷教授,也没必要和钱过不去啊,再说了,你又不是教授,要什么自尊心,自尊心能当饭吃吗?你总不能让人把钱直接打你卡里吧?”

我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一点,等他说完。没办法,我早就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钱人都和美女一样,都有点自以为是,都觉得自己脸漂亮或者有点臭钱,就可以当别人的人生导师。过了一会儿,电话那边终于安静了下来,又传来了打火机的声音。我想,这下该我说话了。

“你知道吗?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身上的这种铜臭味了,你不就是有几个小钱吗?钱有什么了不起,我这个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钱了。我从来都是金钱不能屈。”

我一口气说了这番话,感觉很解气。马远可能被我说懵了,没有声音。电话里又传来了一声打火机的声音。我等了一小会儿,看看他还没有声音,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有兴趣。不过,你要明白,这可是看你这个老同学的面子我才答应的。”

“你看看,又浪费电话费了吧,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否则也不打你电话了。这样吧,过几天,我约报社的那个朋友出来,劳驾你这个大教授也屈尊降贵进城来,和我们这些穷得只剩钱的人见个面,先一起吃顿饭再说,不急,你可以到时候再做决定。”

他在电话里得意地笑了起来。

“不,我马上就可以决定,我很有兴趣,非常有兴趣。”

我毫不犹豫地将了他一军。我知道马远这家伙这么装腔作势就是为了调戏我一下,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可谁让他比我有钱呢?听到他在我手机里哈哈哈地笑个不停,还笑得咳嗽了起来,我差点把手机直接扔到湖里去。可想了想,这个手机还是我花一千多块钱买的,真扔了,肉疼不说,还得再买个手机,那又得一个多月的工资。我叹了口气,小心地把手机放回了裤子口袋。我沿着湖边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前面走去,可却心神不定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真还担心裤子口袋万一破洞了,手机也许会掉湖里,那马远要联系不上我了,这个好事就泡汤了。要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我从来就没记住过。我只好谨慎地提前结束了这次喜忧参半的湖边漫步。

不过,马远这家伙虽然嘴巴喜欢跑火车,可做事情还是有板有眼的。第二天,他就电话约我周五下午到他办公室和他的那个报社的朋友见面,然后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这次倒是没有犹豫,立即同意了。周五我没课,吃过午饭后,我先乘学校的班车到了徐家汇本部,然后再换乘公交车到外滩去马远的公司。

公交车沿着淮海路往外滩驶去。这天天气不错,车上的空调没有开,而是敞开了车窗,外面的温热的似乎带有阳光气息的空气直接吹进了车厢里。我上车后坐在前排的靠窗的位置,看着车窗外的街道随着公交车的行驶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渐次展开。清明前后的阳光果然清朗明亮,路边法国梧桐的树干和枝丫似乎被水洗过一样,变得光洁可人、白净耀眼。阳光照在街边的西式楼房的墙面上,阳台上漂亮的黑色铸铁栏杆的弯曲的花纹也变得格外清晰。可能是周末的缘故,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有不少时髦的姑娘都穿着裙子,还有一些背着双肩包的外国游客已经是一副夏天装扮,上身穿着圆领衫,下身短裤,脚上干脆就穿着人字拖。在一个十字路口,因为遇到红灯,公交车停在了斑马线后,两边的行人立即像潮水一样流淌到了一起。我看到在街对面的百货商场前的广场上,竖起了一幅像面墙一样还几层楼高的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前面临时搭起的舞台两侧摆放着一排黑色的音箱,节奏强劲的音乐几乎震得我耳朵都嗡嗡作响,有几个穿着粉色超短裙和圆领衫戴着粉色的兔子耳朵的姑娘正在舞台上踩着节拍蹦蹦跳跳,她们不时抬起自己的大长腿,左右摇摆着,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巴黎的红磨坊里跳康康舞,可显然她们并不专业,动作显得很生硬,估计草草培训了一两个小时就登台了。舞台下面还站着一些同样打扮的姑娘,摇着长长的兔子耳朵向路人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广告传单。

我忽然想起胡蝶来,不知道她是不是现在也在和这些兔宝宝一起跳大腿舞。记得她也是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前几天她来交大时还提过自己的公司名字。可当时我在食堂里和光着大腿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坐针毡,只想着怎么尽快让她离开,就没有接过她的话茬聊下去。如果她也戴着兔子耳朵在这个广告牌前跳舞,应该也不会太意外。不过,我的这个奇怪的念头转瞬即逝,因为红灯突然结束了,公交车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股温热的柴油味后,开始重新向下一个路口驶去。

马远的公司就在外滩附近的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里。我在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后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这座高高矗立在路口的大厦。这幢大厦的窗户玻璃很有特点,既不是流行的茶色,也不是白色,而是湖绿色的,这在外滩附近的一排灰白色的花岗岩贴面的西洋建筑群中,显得有点鹤立鸡群。马远说他就是要这种感觉,所以才把公司设在了这幢大楼的次顶层。这么讲是因为当时楼顶的房子都被租掉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在顶层的下一层租了半层楼做办公室。不过,即使不是在顶层,也足够鹤立鸡群了。我从电梯里出来后,向设在走廊旁的马远公司前台的姑娘打了个招呼,她早已经认识我,就不再客气,让我直接走了进去。别的办公室的门都是玻璃的,只有马远的办公室门是木头的,猫眼上边挂着总经理的铜质名牌,显得很高级。我正准备抬手敲门,里面传来马远熟悉的声音,但感觉他好像正和谁在吵架,粗声大气的,间或还听到拍桌子的声音。我犹豫了一下,把举起来的手收回来,掏出手机,假装看起了短信。

过了一会儿,等办公室里静下来,我才敲了敲门,听到马远在里面叫我进去的声音后,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我本以为他的那间装修简单的办公室里还有别人,可除了一阵浓烈的烟味外,什么人也没有,门右边的围成半圈的黑色皮质沙发上空无一人,中间的棕色玻璃茶几上摆着的那个像个小脸盆一样的烟灰缸上面插满了只抽了一两口的长长的烟头,像个白色的仙人球一样心花怒放,旁边堆着一叠五颜六色的塑料文件夹,给人一种日理万机的感觉。马远正坐在房间左边的一个巨大的摆满书的办公桌前,正头也不抬地左手夹着支冒着一缕烟雾的香烟,右手在桌子上用笔写着什么。

像过去一样,我先没去打扰他,耐心地等他处理完公事。屋子里开着空调,我觉得有点热,就从沙发旁的饮水机里拿出一个纸杯接了杯冰水,然后走到足有半面墙的落地窗前,边看外面的景色边喝水,让自己凉快下来。在暮春的光芒四射的阳光和蓝天的映衬下,也许还有我面前的湖绿色玻璃产生的奇妙的效果,对面的陆家嘴在阴郁的冬日里难看的东方明珠塔和那一大堆挤在一起的用玻璃幕墙砌成的奇形怪状的高楼大厦似乎也变得花枝招展起来,不再那么丑陋、呆板,而是像3D模型一样变得生动可感、透明轻盈、触手可及。

“好了,来回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把这件破事搞定了。”

马远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从桌子旁站了起来,把几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然后拿着一张纸向门口走去。

“你再等几分钟,我把这个文件给秘书处理一下。”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张纸,拉开门走了出去。

“没问题。你先忙。”

我对他点点头,喝了口水,转身走到他办公桌前看了看上面乱七八糟堆着的那堆书。上次我来的时候,他的办公桌上除了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大烟灰缸和那些塑料文件夹外,还没看到他办公桌上的这些书。我本来以为马远这个级别的成功人士看的书都大同小异,基本上是把机场候机厅的书店直接搬到自己办公室里,那些书大都是和商业或管理有关的中西结合治疗发财病的书,比如,《与索罗斯谈投资的秘密》《和巴菲特共进午餐》,或者是宏观的《儒家思想与公司治理》,或者是案例式的《〈三国演义〉的创业法则》《〈水浒〉的团队建设》《〈红楼梦〉里的管理高手》之类的玩意儿,要不干脆就是厚黑学风格的《权力,金钱与女人:像西门庆一样燃爆》之类的玩意儿。但没想到,当我看到他的那些书后,我差点把手里杯子的水泼出来。因为我一眼就看到这些书里竟然有什么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柏拉图文艺对话集》、弗洛伊德的《释梦》、卡夫卡的《城堡》等,总之,都是和他现在干的事风马牛不相及的书。虽然这些书在八十年代我们读大学时风靡一时,当时我们几乎都人手一卷,拿着在校园里显摆过,可老实讲,以马远现在的身份和职业,这些书放在我的书桌上更合适。

“总算忙完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畅饮一下,一醉方休。”

我转身看到了出现在门口的马远,他边说边走到饮水机前,拿起纸杯接了杯水,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扭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饮水机上的水桶咕咚咕咚地响了起来。

“我说,你这是一时冲动怀旧呢,还是为了装文化人?”我指了指他桌子上的那堆书。

“我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大学时买的书,毕业时我去深圳打工,把这些书带到了深圳,可在深圳几年我忙得像条狗一样,箱子都没打开过,两年前来上海时这箱书又跟着到了上海,可还是一样忙,直到这两天才有空把箱子打开来,把这些书拿出来透透风。你看,这些书几年来因为一直放在箱子里,有的书都发黄了,有股霉味。”

马远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

“你别把你的客户吓跑了,看到这些书,他们可能会以为你是个像我一样有文化的大学老师,那你可就完了。”我笑着伸手拿起萨特的小说《恶心》在他面前晃了晃。

“哈哈,好,教授,我承认我这是东施效颦,可以了吧?”他知道我这是在故意讽刺他,也笑了起来。

“哎,晚上你是怎么安排的?你说的那个报社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等他止住笑,我问他。

“等等,我再倒点水。我都约好了,晚上你就能见到老罗了。”

“老罗?”

“对,就是我说的报社的那个朋友。”

马远又走到饮水机旁去接水。我也跟着他走了过去。他接好水后就端着杯子站在落地窗前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老罗是《新报》副刊部的头,他也是之前因为朋友介绍认识的老罗,他给了老罗一些广告,后来接触下来觉得老罗这个人还不错,所以,前几天在一个饭局上,他就自作主张把我给吹嘘了一下,推荐我到老罗的副刊部去做个兼职编辑,老罗也欣然答应了。

“我觉得,这样你也可以接触一下社会,不用一天到晚待在乡下,每天和心智不成熟的小年轻打交道,再说,这样你也可以多少赚点小钱,补贴一下交大给你的那点比少女的脸皮还要薄的工资,所以我就先斩后奏了。你觉得怎样?到底有没有兴趣去?给我交个底,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马远字斟句酌地说了一通,然后转头看了看我。

“搞笑,我不是早就在电话里答应你嘛!没问题的,刚好我这学期课也不多。”

“那就好,说真的,那天我顺口和老罗讲了讲,没想到老罗当场就爽快地答应了,我还担心来着,怕万一你不愿意去,我这脸也没地方放了。”马远笑了笑,端起了杯子。

“怎么会,你请我这个乡下人进城,还想方设法给我钱赚,你对我真是比王熙凤对刘姥姥还好,我谢你都来不及呢。”

马远听我这么说,顿时笑得花枝乱颤,把刚喝进去的水喷到了落地窗的玻璃上。

透过被马远喷上水滴的湖绿色的窗玻璃,我看到有艘漆着橙色船舷的轮渡从十六铺码头驶出,黄浦江像条黄褐色的绸带一样绕着陆家嘴蜿蜒过来,形成了一个柔和的S形,轮渡就像一把铁铧犁,在江面上划出一条浅浅的白色的痕迹,正无声地向对岸驶去。

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下面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安静下来,缓慢起来,街上往来的汽车像小小的甲虫一样在缓缓地爬行,外滩防汛墙上密密麻麻的观光的游客变成了一只只蠕动的小蚂蚁,好像一口气就可以把他们吹走。我觉得自己正远离尘嚣。可隐隐约约的,又好像有强劲的江风刮过来的呼啦呼啦的声音,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看到自己就在那艘轮渡上,正趴着船舷听着轮船引擎低沉的咚咚声,看着在阳光下被轮渡激起的水花和刺眼的光斑,闻着江上升腾的温热的水腥味,还有船舱里飘出来的柴油的油烟味,随着轮船鸣响的汽笛声,身不由己地和站在船舷旁的人一起抬起头来,盯着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大的东方明珠塔,向陆家嘴的那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玻璃幕墙大厦构成的迷宫里冲去。这些大楼高耸入云,在阳光下看起来轻盈、灵动,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玻璃幕墙上的白云和蓝天的投影在缓缓流动,就像是戴上了墨镜的美人的眼睛一样,让人觉得深不可测,充满诱惑,可又让人觉得浅薄、浮华、虚无,似乎她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墨镜的薄薄的镜片上,而只要摘掉她眼前的那副墨镜,她的魅力就会荡然无存。同时,也让人觉得这些大楼就像外墙的那些玻璃一样轻薄脆弱,随时会像梦境一样突然裂成无数闪光的碎片。

五、千变女郎

又过了一星期后,上海的天气才真的开始热了起来。而且,这种热是突然来临的,似乎一两天之间温度就急剧地升了上去。虽然几天之后天气还是有点反复,不时还有点凉,可校园里转眼就百花齐放,姑娘们穿上了五颜六色的裙子,有的甚至穿着比上次胡蝶来找我时穿的短裙还要短的短裙,或者短裤,努力露出自己的大长腿或者努力让自己的腿变长。不过,这样一来,美则美矣,可也带来了一些副作用。我在教师休息室里曾听到有些男老师对此抱怨不已,因为,随着女生穿得越来越少,他们上课时的教学效果明显降低,因为女生们分散男生的注意力还好,关键是把老师的注意力也分散了。

当然,身为单身且人性尚未泯灭的男老师,我也不能说自己能对此完全做到视而不见。为了提高被学生色诱的安全系数,增大自己失控的安全余量,闲下来的时候,我一方面开始打网球,在强身健体的同时适时宣泄过剩精力;一方面开始阅读托尔斯泰的《复活》,以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与爱情观,让自己的情操得到熏陶,让本我得到升华。不过,我这么做也许是多此一举,因为那天晚上马远拉皮条让我和老罗吃了顿饭后,第二周,我就开始去市区的报社扒分了。一般我周五到报社去发稿,周六去编辑和拼版,每周郊区市区这么来回长途跋涉两趟,仅一次单程来回就要地铁公交车的将近四个小时,所以,就是有点力也都风尘仆仆地献给上海的地铁和公交事业了。再加上之前对报社的编辑工作也不熟,很多东西都需要学习,一时间还真是心无旁骛。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日,我睡了个懒觉起来,随便吃了点周六晚上从报社回来的路上买的面包,正坐在写字台前喝茶发呆时,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因为手机屏幕上显示是个陌生来电,虽然不是很想接,却又害怕是哪个不熟悉的朋友有事来电,不接也不好,我就拿起手机接通了这个电话。可马上,就从手机里传来了胡蝶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哎,李老师,怎么手机打了这么久也不接啊?”

“我刚起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手机是静音的。”我忙解释着,从桌子旁起身看了看窗外,阳光很明亮,可以清晰地看见水杉细细的枝条上似乎已经萌生了一个个绿色的小芽。我还突然听到了我很喜欢的布谷鸟的咕咕咕咕的叫声。

“哈,知道我是谁了吧?”

看我没有吭声,胡蝶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着问。

“听出来了,红衣美女。”我只好苦笑着说。

“那你还不赶紧出来迎接我一下,我可是特地来看你的。你快点出来吧,和上次一样,我就在大门口门卫室这边等你。”

胡蝶的不期而至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还真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接待她,一是前天和昨天在报社一连忙了两天,很想清静一下,二是想起她上次的打扮在校园里实在太扎眼,这次还不知道她会穿成什么样子。我记得托尔斯泰好像说过,女人的时髦就是穿得少,虽然我也不是个保守的人,可她那么穿在校园里晃来晃去,还真有点不合适。而且,现在天气热了,她这次还不知道穿成什么样子过来,要是万一她把自己打扮成比基尼女郎,我和她这么在校园里再像上次一样走一圈,那我一定会被交大男生嫉妒的眼神给杀死。我看了看手机,很后悔当时把她的电话删除了,不然看到是她的电话我就不接了也就没这个麻烦了。

“哎,怎么搞的,你怎么又没声音了?你手机是信号不好还是没电了?”

“哦,没有,有电的,你等一下,我在穿衣服,马上就过来。”

胡蝶又催了我一下,我只好挂掉电话,慢腾腾地从桌子边起身。我在圆领衫外加了件蓝黑色的卫衣,换掉拖鞋,穿上旅游鞋。拉开宿舍门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起来后就穿着那条军绿色运动短裤晃来晃去,应该换条裤子去见胡蝶才是,可转念一想,天这么热,也就懒得换了。不过,我把扔在书架上的那顶黑色棒球帽扣到了脑袋上。这样,如果胡蝶还是像上次那样时髦得引人注目,我也可以把帽檐拉拉,遮住半边脸之类的,免得被那些爱看老师出洋相的调皮学生笑话。我踩着楼梯一级一级地下了楼,感觉和昨天的温度差不多,可当我从楼梯过道里一走出来,就发现自己不该穿卫衣了。今天竟然突然升温了,我看到来往的男生都穿着圆领衫和短裤,女生就更不用说了,几乎都穿着裙子,让人觉得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来到了夏天。太阳照在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而且,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热了起来,我没走几步,就感到浑身发热,我只好把卫衣的拉链拉开,把棒球帽的帽檐也往上推了推,好透点气。

在阳光的照射下,路边的樟树散发出的香味似乎也比前些天浓烈了一些。另一侧的学生宿舍楼窗户伸出的方框晾衣架上搭满了学校统一发放的被子或者洗过的床单,就像一面面旗帜一样在暖风中晃动,让人感到这个寒冷的春天真的已经过去了。快走到校门时,我看到广场上有几个男学生穿着短裤和圆领衫在玩滑板,他们不时带着滑板腾空而起,然后快速落在地上,每到这个时候就会传来滑板撞击水泥地面的砰砰声。今天因为没什么风,有几个姑娘还穿着白色的T恤短裙戴着白色的棒球帽,打扮得像网球运动员一样在广场边的空地打羽毛球。旁边像个小山坡一样凸起的草坪上,还有人在放风筝,可以看见一只红黄两色的蝴蝶一样的风筝正在蓝色的天空静静地攀升,它显然已经在天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所以看起来有点小,也有点高。

可是,当我在校门口看到那个叫胡蝶的姑娘时,我真是又吃了一惊,因为看到她从门卫室里走出来后,如果不是她先远远地叫了我一声李老师,我真反应不过来她是谁。直到我有点犹疑地又往前走了好几步后,我才把这个站在门卫室的雨棚下,用手搭着额头似乎在挡着刺眼的阳光的姑娘认出来。她这次打扮虽然貌不惊人,可也一样让人感到震惊不已,不夸张地说,她这次简直把自己穿成了个木乃伊。很奇怪今天太阳这么大,她为何没有戴墨镜,却反而戴了一副黑色的圆框近视眼镜,可这个眼镜也太大了,几乎把她半边脸都遮住了。她围了个似乎很厚的红色毛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后还耷拉下来两个长长的带穗,她的身上是一件灰色的过膝的长毛衣,下面是条深蓝色的石磨牛仔裤,还穿了一双黑色的高筒皮鞋,背了个红色的双肩包。她这身打扮给人的感觉一点不像是在今天的上海,如果对人说她刚才从冰天雪地的北极回来也会有人信。我猜她刚才一定是太热了,在门卫室躲太阳。

“今天天气突然变热了,早上好像还好。”我把棒球帽从头上摘下来,感觉帽沿压着额头的地方似乎都出汗了。“你穿这么多,是不是一大早就出来了?”

“没有,今天比较闲,我还睡了个懒觉,差不多十点才出来。不过,还好,一路上我都在地铁里,感觉还不是很热,就是太阳有点刺眼。”

她的回答明显是处变不惊,倒是显得我有点大惊小怪了。

“那你怎么没戴墨镜?上次我记得你还戴了。”

“哦,出门前想戴的,后来想上次我来的时候,学校里没什么人戴墨镜,我戴个墨镜蛮怪的,就又放家里了。”

“哈哈,你上次来天气冷啊,在下雪,当然没人戴墨镜啊,今天有点像夏天了,肯定有人戴的。”我顺口说了一句。可讲完这句话又觉得有点不妥,赶紧对她笑笑,又加了一句:“我这么说也不一定对,好像下雪时也可以戴墨镜的,我看那些登山探险的电视节目,那些在雪山高原上的人也都戴墨镜,那里紫外线强,还有太阳照在雪上反光也很厉害,墨镜可以保护眼睛。”

“可你们这里不是雪山高原啊。”

胡蝶困惑地看了我一眼。我顿时觉得后面这段话有点画蛇添足,本来我还想问她今天怎么又戴个近视眼镜的,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我把棒球帽又戴到了头上。

“你是不是对我戴眼镜有点奇怪,我本来就有点近视的,不过度数不高,平时因为工作不怎么戴,可今天来找你玩,想想在学校里大家都戴眼镜的,也就戴了。”

“哦,还好,不过学校里戴眼镜的人是多点。你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怎么样,马路对面有些小饭店不错的,什么口味都有,四川酸菜鱼,北京烤鸭,东北大骨头什么的,我经常去吃,你喜欢什么口味?要不要我们去找家店吃吃?对了,还有家美国乡村披萨店,刚才开张,我去吃过一次,也不错的。”

尽管我对她今天的穿着打扮再次有点措手不及,可好歹她说是专程来看我的,再让她吃几块钱的食堂似乎也有点过意不去。

“不用,我来找你就是想逛逛校园,过过校园生活的,要是到对面那些小店吃饭,那不是又回到社会上了吗?”

听她这么一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人把能否在大学里吃食堂当成是区分校园和社会的标志的。

“你要愿意吃食堂,那我可以天天请你吃。”

“那倒也不用,像我这样已经工作的人,偶尔吃吃还可以,怀怀旧,要是一直吃,那也太落魄了。”像上次一样,她很自然地拉起我的胳膊就要往前走。可能是看到我胳膊的动作有点生硬,她又对我笑了笑。

“不过,你是大学老师,和我这种普通人不一样的。谁都知道,大学食堂不是什么人想吃就吃的,只有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才能天天吃的。你看我吧,没什么才华,就只能在我们家乡那个像中学一样的大学随便读读书,因为我的才华就那么大啊。所以,不要说交大了,就是我们浙江的别的大学请我去读我都不去的,我知道自己读不下去的。再说,要不是认识你,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到交大的食堂吃饭的,所以,你请我吃食堂我很开心的,比有人请我在市区吃法国大餐还开心。”

“没事,我懂你的意思。”

听她唠里唠叨地绕了这么大一圈,我才明白她是在夸我。可我多少也有点困惑,她这么讲,是不是说我没什么才华的话,就可以请她去吃法国大餐了呢?我忽然发现,这个我所知不多的姑娘不仅不像我想象的是个头脑简单而率性的姑娘,还是个逻辑清晰、头头是道、人生感悟一套又一套的姑娘。我只好无奈地对她点点头,听凭她拉着我的胳膊和她一起往校园里走去。

我们刚从校门口的人行道走到下面的路上,身后就传来了一辆汽车中气十足的喇叭声。响声之大,与一辆高大威猛的土方车无异。这种车总是像战场上的坦克一样布满尘土,司机也驾驶粗野,常常不小心把并排行驶的小轿车压成一堆碎片,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我忙拉着胡蝶往旁边迈了一大步,以避免一场无妄之灾。可等我站稳后转头一看,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原来是辆像只蚂蚱一样的小小的绿色的燃油助动车。骑在车上的是个戴着墨镜的小伙子,看到我转过头来,他突然把小破车驶到我身边,伸脚踩在地面,停了下来,用比汽车喇叭还要大的声音叫了我一声李老师,我愣了一下,没认出他是谁。

“是我呀,李老师!”

他伸手把自己的墨镜的镜片咔嚓一下翻了起来,露出了下面的近视眼镜,原来又是小汪这个家伙。我只好转头对胡蝶说,这是我的学生,胡蝶笑着点点头,先一个人往前面走了过去。小汪立即把身子趔了一下,朝我又是眨眼睛又是挤眉毛地笑了笑。

“李老师,你今天带的这个女朋友没上次那个漂亮啊。”

“别瞎想,这只是我一个熟人。”

我懒得向这小子解释,他上次看到的人和今天这个人是同一个人。

“那上次那个是你女朋友了?”

“好好好,就算是了,快点走,我们站在这里堵住后面人了。”

我实在不愿意和他啰嗦,希望他赶紧滚蛋。

“哈哈,我这就走,这就走。只要李老师开心就好。”

小汪把墨镜的镜片又咔嚓一下翻了下来,对我又笑了笑,转头把脚放到小破车的踏板上,又揿了揿喇叭,砰砰砰地绝尘而去。

可是,从他的小破车闪亮的不锈钢排气管里排出的淡蓝色的油烟呛了我一下,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这家伙还真以为自己有个汽车喇叭就觉得自己开的是辆大卡车了,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挡住他的那辆比自行车大不了多少的助动车的路。当然,这家伙很可能是因为看到我和胡蝶在一起才故意拼命揿的喇叭。不过,胡蝶今天这身打扮也够吸引眼球的,刚才我就注意到,我和胡蝶站在校门口说话时,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都会朝我们瞥上一眼。可遗憾的是,这次他们流露出来的不是艳羡的目光,而是狐疑的眼神。上次那些人看到胡蝶时,无疑是被她的那双下雪天也光溜溜的大长腿震惊了,可这次十有八九是被她在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保暖给吸睛了。

太阳光芒四射,照在校门后广场旁的红墙建筑上,让人觉得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不少。我感到有点热,就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上推了推。广场上那些在打羽毛球和玩滑板的学生发出的喊声传了过来,胡蝶转头朝他们看了看。也许是胡蝶的这身打扮太引人注目,当我和她走过那些玩滑板的男大学生时,我发现,他们都停下来朝我们看了好几眼。有个打羽毛球的短裙姑娘从地上捡起对手打过来的羽毛球后,站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开球,直到我们从她们面前快走过去时,她才开始把球向对方打去。当然,也可能是他们看到我和胡蝶在一起手脚僵硬的样子觉得奇怪。

其实,这次和胡蝶一起在校园里漫步,我已经不像上次那么紧张了。一是有了上次和胡蝶在一起时众目睽睽之下的震撼体验,我多少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二是我这几个周末去报社上班后,也扩大了自己的知识面。比如,上个星期我就编译了一篇网上的谈时尚的英文文章,据说现在在美国法国等地都流行反季节穿着,就是很多街头美女夏天穿冬天的衣服,冬天穿夏天的衣服,以吸引路人目光,所以,在烈日当空时她们穿着雪地靴皮草大衣之类的是常事,而到了冬天,她们又恨不得穿比基尼到处乱跑。尽管这种做法我们这些普通人可能觉得怪异和不可思议,但这是一种最新的时尚,时尚是没有理由的,也是不讲科学的。总之,只要是时髦就有很多人不要命也要追捧。我因为最近没怎么去市区的时髦地段闲逛,所以也不清楚是否这股风已经刮到上海来了。因为胡蝶每天在市区出没,说不定她春江水暖鸭先知,正在赶这个时髦。

我看了胡蝶一眼,她虽然还是像上次一样泰然自若,可在太阳下,她的脸明显变红了,而且额头好像也汗津津的。我就问她饿不饿,要是不饿的话,可以从湖边走过去,顺便看看湖上的风景。这样走虽然有点绕路,可比从太阳下的红彤彤的像工厂车间一样的教学楼旁走过要宜人得多,当然这个大池塘一样的人工湖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湖边好歹有一排柳树,我刚来的时候这些柳树还细若游丝,几年后的今天已经是枝叶纷披,多少可以挡挡太阳光。而且,因为湖面比较开阔,没有遮挡,多少会有点风,可以让胡蝶凉快一点。不知道胡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我一提出来,她就立即拉着我的胳膊,朝湖边的小路走了过去。

当我们从正对着校门的那个凸起的已经是绿草如茵的小丘边走过,果然看到人工湖的湖面正波光粼粼,发芽的柳枝微微拂动,让人感到似乎有一阵微风从湖心升起,带着一丝温热的水腥味吹到人的脸上。时值正午,太阳从头顶射下来,我们沿着湖边的堤岸在一棵又一棵柳荫下向前走去,长长的柳丝不时从我们的面前拂过,胡蝶每次都伸手去拨一下。我忽然想起那些黄昏时在湖边拥吻的男女学生,顿时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感觉,我感觉我现在和胡蝶也很像是一对恋人。当然,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因为我想不管是她,还是我自己,大概都会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因为我们不说别的,加上第一次在地铁站的偶遇,到现在也不过三面而已,更何况我们对彼此的情况其实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现在在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工作,而她对我的了解最多也不过是个大学老师而已。可话又说回来,之所以我会有这个念头,说明我对她最起码不讨厌就是了,但很可能这只是一种常见的好感。我觉得她对我的感觉也不过是如此而已。我想,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她会这么放松和我交往的原因。

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胡蝶忽然拉了拉我的胳膊,指着远处的湖面要我快看。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在湖面的光影颤动中,有几只黑色的燕子正从湖面掠过,接着又在水面盘旋了一下,然后向我们迎面飞来,其中有一只燕子从柳枝间穿过,落在了路边不远处的草坪里的一尊灰白色大理石断臂维纳斯的头上。胡蝶看到后,立即把手从我胳膊弯里抽出来,向那边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这让我突然感到,她并不像她最初给人的印象一样那么成熟沉稳。

更可笑的是,胡蝶在快接近那尊维纳斯时突然放慢了脚步,一屁股坐到了草坪里,我以为她脚崴了,正要过去,没想到她伸手把脚上的两只黑亮的高筒皮鞋用力扯了下来,扔到了一边,然后她从草坪里爬起来猫着腰光着脚继续向维纳斯走过去。因为她把腰弓起后背上的双肩包鼓了起来,而她那件本来就很长的灰色大衣的衣摆也垂到了草坪上,使得她的身影显得既臃肿又滑稽,像个驼背的老太婆。可她对此完全不以为然,她全神贯注,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踏着青草,慢慢地向那座不到一人高的微缩版维纳斯雕像靠近,再靠近,突然,那个小燕子像箭一样从维纳斯的头上跳了起来,从正向它接近的胡蝶的头顶一掠而过。胡蝶看到后也像弹簧一样跟着从草坪里支起了身子,她使劲跳了起来,似乎想伸手去空中捉这只燕子,可是燕子已经飞到了我身边的一棵柳树的柳枝上,随着柳枝的摆动若无其事地唧唧喳喳地叫着,不仅看也不看她一眼,连我也不看一眼。

我顿时笑了起来,可回头一看,胡蝶却踮起右脚站在草坪里,像那尊维纳斯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马上反应过来,她这次是真把脚崴了。我忙走过去扶住她问她是不是脚崴了,她摇了摇头,说了声还好,可当她把右脚放到草坪里的时候,却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我看了看,身后湖边柳树下有个木连椅。我问她要不要背她过去休息一会儿,她咧开嘴看了看我,脸上似乎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不用的,我可以走过去的。”说完后,她可能又觉得不忍拂我的好意,冲我笑了笑。“谢谢了,你可能看不出来,我这个人看起来很瘦,其实很重的,要是让你背着我不小心把你的脚也崴了,那就滑稽了。”

听她这么讲,我有点哭笑不得,我真想对她说,她看起来也不瘦。可转念一想,这样对她打击也太大,话到嘴边,只好改了口。

“好好好,那我就省点力气,安全第一。”

我扶着她往那只连椅走去,她在我身边一跳一跳的像只燕子一样,似乎还很轻松。把她送到椅子上坐下来后,帮她把红色的双肩包从背上拿了下来,然后我又回去从草坪里把她的两只高筒皮鞋拿了过来。她正弯腰揉着自己的右脚,因为她脚上还穿着黑色的丝袜,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不过,不知道是刚才她这么折腾一下太热了,还是脚真崴得不轻,她的额头和脸上亮晶晶的都是汗。我问她要不要擦擦汗,接着就伸手摸了摸卫衣的两个口袋,想找张餐巾纸给她擦擦汗,可是却空空如也,就问她要不要去买包餐巾纸给她。她忙说不要,她有,说完拉开双肩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餐巾纸来。

“没事吧?”

“还好,不是很厉害,揉一揉就好了。”她边用餐巾纸擦脸上的汗边说。

“那就好。只要不伤筋动骨就好。燕子很难抓的。”

我以为她会很沮丧,还想安慰她一两句来着。可谁知道她笑着对我说,她本来就知道燕子很机灵,根本抓不住的,所以,刚才她走近维纳斯就是想试试燕子的反应有多机灵而已,她并不是真的要去抓燕子。我看了她一眼,只能点点头表示理解。但其实,我对她竟然因为这个理由把自己搞成这样,多少有点无话可说。

在连椅上坐了一会儿,等她情绪平静下来后,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因为这个意外,我们在这里休息的时间有点长,但再晚食堂就没东西吃了。我对她讲,她可以在这里等我,不用到食堂去,我一个人去食堂给她买了饭带过来吃就好了。她想了想同意了,说那就吃个第五大道的三明治吧,上次我请她在那里喝咖啡时没有吃过,她想吃吃看。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她还挺有心的,居然没忘记第五大道有卖三明治。我站起身,又问她要不要喝点什么时,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当然咖啡了。这还用问吗?!不过,要给我拿两袋糖来,要不太苦了,不,还是像你一样吧,一袋就够了。”

我愣了一下,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早已经忘记上次喝咖啡时我加了几袋糖了。

食堂里的人果然已经不是很多了,我直接走到第五大道,买了两个三明治、两杯咖啡,特地加了糖,匆匆赶回了湖边。

我以为胡蝶还在揉脚,可当我走到连椅边后,发现她不仅已经把两只高筒皮鞋都穿上了,还重新背上了红色的双肩包,似乎正拿着手机在发信息。我把装着三明治和咖啡的塑料袋放到椅子上,她才放下手机。我刚要把三明治和咖啡各拿出一份来给她,她就站起来告诉我,她不能和我一起吃了,因为有个客户打电话来,想租房子,下午她得和客户一起去看一套公寓房。

“不能改在明天吗?再说你的脚崴成这样,跑来跑去的也不方便。”我随口说。

可她的眼睛突然瞪得比刚才让我买咖啡时还大了好几倍。

“那怎么行?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啊,没他们,我不仅付不起房租,连买地铁票来看你的钱都不会有。”

我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幼稚,也为她花钱来看我感到歉疚。我只好尴尬地笑笑,把装着三明治的塑料袋递给她。

“那你拿着这个,路上吃好了。”

“这还差不多。”

她接过塑料袋转身就想走,可她刚迈开脚就哎哟了一声。我忙伸手扶住了她,她向我龇了龇牙,拉住我的胳膊往校门口一瘸一拐地走去。到校门口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准备像上次一样把她再送到地铁站,可是我扶她上了车坐到后座后,她却拒绝了。

“不用麻烦了,没事的,我自己可以走的,真的不用麻烦。”

她向我摆了摆手,拉上车门,可很快又推开车门,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咖啡递给我。

“你看,我已经这么胖了,无论如何不能吃两份。”

我笑着接了过来,她还真是处变不惊。不过,看样子她有点心急如焚,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她已经拉上了车门。马上出租车就从校门前的空地拐到了宽阔的大马路上,我看见出租车的车顶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两下就消失在了一辆巨大的土方车后面。这次可真的是一辆土方车,半人多高的车轮滚滚向前,带起飞扬的尘土,驶出很远了还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

六、驶向上海尽头

没过多久,我在报社的工作就逐渐步入正轨。老罗考虑到我是教文学的,特地让我负责编辑一个名为“都市生活”的版面,这个版面既发表那些描写都市恋情的小女人或小男人散文,也有对流行的都市时尚的不乏艳羡的报道,还有对老上海的趣闻轶事添油加醋的想象和加工,总之,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上海生活的大杂烩,加了点文化鸡精提了提味道。用原来负责这版的编辑老龚的话讲,这种风格就是上海著名的本帮菜“腌笃鲜”。

“我们这个版面什么都有,就像腌笃鲜,有腌过的咸肉,像什么百乐门舞厅的红舞女,法租界的洋房,外滩大班的传奇等等;也有新鲜的春笋,像好莱坞又推出什么大片,东京又流行穿什么衣服,巴黎的红磨坊游记之类;还有什么蹄髈、小排、五花肉之类的玩意儿也不能少,像最近哪里又开了一家小资兮兮的咖啡馆,哪家的西餐厅牛排最好吃。一句闲话,就是把吃喝玩乐好白相的东西乱七八糟炖在一起就好了。”

老龚坐在堆满报纸的办公桌旁,一边抽烟一边对我津津有味地介绍这个版面的特点和编辑方针。他是上海郊区人,他对我讲,他从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就到报社工作,已经十几年了,在市区买了房,结了婚,可还是觉得自己是乡下人。报社的工作语言是普通话,他讲普通话时不时夹杂一两句上海话,而讲上海话时又不时夹杂一两句普通话,而且转换自如,流畅,一点也不生硬,这让我感觉到他其实早已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游刃有余。而且,没想到,有天我竟然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一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不过显然有点年头了,封面有些旧,页码也发黄了。我拿起来随便翻了翻,发现里面有的段落下面用笔划过,而且有黑墨水,有蓝墨水,还有红色圆珠笔,从颜色看来,深浅不一,估计是不同时间留下来的。

“哦,这本书是我的,实在没事干的时候翻翻。”他咳嗽了一下,似乎被烟呛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也很喜欢俄国小说的。”我忙向他套了个近乎。“我记得果戈理的这本小说里有篇《涅瓦大街》,讲的是彼得堡的南京路的故事。”

“哈哈,是的,涅瓦大街就是彼得堡的南京路啊,这篇小说挺有意思的。不过,你千万别把看报纸的人当成我们这些喜欢文学的人,他们看报纸要的不是牛排,要的不过是支冰激凌,刺激一下眼球就可以了。你可不能给他们看果戈理、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这些书我念大学时都看过,现在还很喜欢,可看他们的书,你会觉得真实的生活很痛苦,很可怕。假使你要是看了契诃夫的《第六病室》,你会觉得我们自己其实也和那些生活在第六病室里的精神病人没什么区别,甚至,你会怀疑上海就是个更大的第六病室。看了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更可怕,你很可能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不小心也变成那个脑子出了毛病的小公务员,他神经错乱后竟然觉得自己能听懂部长女儿的狗说的话。而且有时候,说不定我们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可自己还不知道,突然看到了果戈理、契诃夫他们的东西,顿时意识到自己是个精神病人或者狂人,那就麻烦了。不过,话说回来,报纸的寿命只有一天,第二天就被人扔进垃圾桶了。所以,你就是给他们吃牛排,他们也来不及消化的。”

“说得是,可怎么讲呢,其实,现在我的学生也不想吃牛排,他们也喜欢吃冰激凌的。”我坦诚地把拿起来的果戈理放回到他桌子上。“果戈理他们也看不下去几页的,他们宁愿不吃不喝不远万里去彼得堡玩,去涅瓦大街买东西,也不想坐在书桌前看《彼得堡故事》里的《涅瓦大街》的。可这也不怪他们,有时我自己也不想读果戈理、契诃夫他们的小说。生活已经很无聊很苦,还要看他们写的这些让我们意识到生活其实更无聊更苦的东西,真是有点吃不消。如果不是有时讲课需要的话,我也不看的。”

老龚刚抽了一口烟,听我这么讲,一下子笑得咳嗽了起来。

可能是我的直爽,也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也生活在上海郊区,还是个乡下人的缘故,老龚对我颇有好感,要我不要叫他龚老师,直接叫他老龚。我来找他聊天时,不管有空没空,哪怕他正在全神贯注抓着鼠标玩最喜欢的扫雷游戏时,也会停下来,或者回答我在编辑过程中遇到的问题,或者把自己多年来积累的编辑心得向我倾囊相授。我也很喜欢他对待人生的平淡态度。他身材瘦削,似乎有点弱不禁风,在空调房间里还穿着厚厚的衣服。阳光从他身后的玻璃落地窗照射进来,他手上的美国香烟燃起的蓝色烟雾在我们中间弥漫、升腾,而就在这种美国烟发出的强烈的富有异国情调的烟草味的同时,他的形象在我心头高大深刻了许多。他留着长长的分头,头发直垂到耳朵根,尤其是他那高耸的尖尖的鼻子,很像我在《彼得堡故事》这本书的扉页上看到的果戈理的漫画像,稍有不同的是他没有果戈理的那两撇八字胡。而且,他因为经常值夜班,脸色苍白,像张打印纸一样没有光泽,感觉比果戈里的脸瘦多了。

不过,老龚虽然一开始就给我打了预防针,可坦率地说,我无论如何还是觉得版面上的这些东西肤浅、无聊,和我的精神追求格格不入。可是看在马远的面子和老罗的热情上,还有老龚手把手地指导我的份上,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在钱的份上,我也就勉强接受这份多少有点和我的追求南辕北辙的工作了。而老龚带着我做了几次版面后,感觉我已经深刻地领会了这个版面的编辑方针,就把这个版面交给我自己打理了。

这个周六,我像之前一样,上午从学校乘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到市区,又乘公交车到了报社。我先到电脑房把打印好的稿件取出来,在办公室校对完毕后吃了份报社免费提供的盒饭,然后我就到电脑房拼版。电脑房在报社大厦的底楼,窗户又高又小,终日开着日光灯,有时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早晚。而二十四小时运转的中央空调的送风声,那并排排列着的一台台台式电脑运转时的嗡嗡声,巨大的显示器上各种屏保画面的闪光,还有打印机的油墨不时散发出的甜丝丝的永远清新的味道,又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里处理的是什么事关人类生死的重要信息,或者像好莱坞科幻电影里的场景一样,正随时准备接收来自外星的紧急消息,可实际上,这里处理的却是上海这座城市的鸡毛蒜皮或者鸡零狗碎的街头八卦罢了。

在排版房工作的人基本上都是年轻的姑娘,她们人手一台台式电脑,闲的时候坐在电脑前嗑瓜子聊天,好像无所事事,可是一旦忙起来的时候,她们都全身投入,打起五笔字型来就像是扣动了机关枪的扳机,噼里啪啦响个不停,让电脑房显得忙碌异常。

今天轮到排我的版的是方萍,和胡蝶一样,她也是去年刚从大学毕业,现在在排版房轮岗。她眼睛很大,长了双剑眉,又黑又粗,还留着齐耳的短发,显得很干练。不过,她其实是个性格温和腼腆的人,和人交流或者遇到问题时,一着急,她白皙的面庞很快就会发红。这在上海姑娘中还很少见。我坐在她旁边,看着电脑显示屏上的报纸版面,告诉她哪里需要调整。她不时熟练地用鼠标拉动显示屏上的边框放大或缩小版面,或者铿锵有力地敲打着键盘,增加或者减去若干文字,常常是我话音刚落,她就完成了修改,让人有一种指哪打哪的感觉,非常愉快。而方萍也很乐意拼我的版面,因为我的版面上都是那种描写都市生活和时尚的小散文,她很喜欢在闲下来时看看,有时还和我交流一下意见。比如,方萍今天看到版面上有篇文章就觉得很有意思,文中讲到一个外资公司的女白领忽然对自己朝九晚五的工作感到厌倦,毅然辞去高薪工作,单身从上海出发沿着318国道骑着自行车到西藏,一路风餐露宿,艰辛不已,可却觉得很愉快,觉得找到了自我。方萍对这个女孩的行为非常羡慕,对我说,假使她哪天厌倦了现在的工作,她也要沿着318国道骑着自行车去西藏。我觉得她是个浪漫的姑娘。

拼好版后,我让方萍出一张大样,准备再校对一下。可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看看是马远的电话,就接通了。他问我报社的事情忙完了没有,我说快了,估计半个小时后可以结束,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想请我到他新开工的一个楼盘去看看,等会他开车来接我。我正要对他说我没钱买他的房子,他却把电话挂了。我只好赶紧把大样看了一遍,又校对出了几个错字。我本来还想再看一遍时,马远的电话又来了,他告诉我他已经等在报社外面了。我只好把大样交给方萍,让她改掉我校对出来的错字,她接过来点点头让我放心。我匆匆离开了电脑房,到楼上的办公室拿了我的背包就走出了报社大厦。

马远正站在他的那辆黑色的宝马车旁边抽着烟等我,看我从楼道里走出来,立即把长长的烟头扔到了地上,踩了一脚。他拉开车门,让我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然后他对司机老秦说了声可以了。老秦就发动汽车从报社楼下的停车场开了出去。

“你怎么想起来拉我去看你的楼盘?有事吗?”我转头看了马远一眼。

“没事,我就想今天是星期天,拉你一起到郊区转转,放松一下。”马远把车窗放下,指了指人行道边的几棵樱花树,“你看,天气多好,樱花都开花了。”

“昨天我来的时候好像这几棵樱花树还没开花。”我看了看樱花树上盛开的粉色和白色的樱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说,你还真有情调,我每天都在乡下,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当一回城里人,这下好了,还没过够瘾,就又要被你拉到乡下去当乡下人了。”

“哈哈,说实话,李伟,我这也是心血来潮,偶而为之。你不知道,我从早上起来就到公司工作了。刚才看看太阳这么好,大家都在休闲,我却一个人闷在办公室瞎忙,顿时感觉到人生没有意义。还好我忽然想起来你今天在报社,就过来找你了。放心,今晚我准备请你吃大餐,结束后我再让老秦送你回学校,免得你乘地铁奔波。”他把车窗升起来,汽车的油烟味、街道两边的商店里传来的喧嚣声和汽车喇叭声一下没有了。

“好吧,随你便。”

看到他诚恳的态度,我只好无奈地点了点头。

汽车过了几个路口,上了内环高架后,往郊区方向驶去。因为是星期天,高架上的车不多,一路上老秦几乎都没有踩过一次刹车。汽车在高架上行驶,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行驶在电脑赛车游戏的场景里,随着汽车引擎轰鸣,可以看见前方的道路就像条蛇一样在空中蜿蜒、游动、伸展,与此同时,不断有高楼大厦像竹笋一样噗呲噗呲带着豁然开朗的响声从高架两侧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我们的汽车就像是在上海的空中飞行,每当驶过高架的起伏路段和长长的弯道时,汽车的速度就会忽然变慢,让人突然感觉到有一种不期而至的眩晕和奇妙的失重感。而高架两侧到处都有高楼在兴建,到处都有耀眼的黄色和橙色的高高的塔吊在阳光下闪烁,以前还没有注意,现在似乎是一夜之间上海就变成了个大工地。平日在下面的街道行走时,还感觉不到上海的变化,在高架上,看着这些正在建设的高楼,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些大楼不是从地面一层层建筑到空中的,而是有个看不见的巨人从高空中正在把这些高楼大厦像插秧一样见缝插针地插在了上海的不多的空隙里。

随着高架两边的高楼逐渐变矮、变稀,我们的汽车不知不觉就已经驶出了市区,没过多久,我们就从高架的匝道上驶了下来,在地面道路继续向前行驶。马远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后,放下车窗,把烟头扔到了外面,立即有一股暖风混杂着香烟的味道刮了进来。我也按动开关把车窗放下,阳光下,路边法国梧桐树的树皮白得耀眼。路上已经没有什么汽车,甚至连郊区常常出现的载货卡车或土方车都没有见到,只能偶尔看见一辆车身漆成白绿两色的公交车在摇摇晃晃地行驶,我们从它旁边超车时,能闻到浓烈的柴油味和引擎声嘶力竭的轰鸣声,让人很奇怪这样的公交车竟然没有报废。到后来,路两边已经看不到高楼大厦了,只剩下一些多年前建成的墙面污浊的五六层的居民楼。我想,如果有谁把这里的风景拍张照片,可能没有人会觉得是上海,这里的景观和外地的一个小县城没有任何区别。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距离后,我忽然发现,双向四车道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个车道。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跳动了一阵子后,似乎也有点疲惫了,最后缓缓地停在路边的一个建筑工地用钢筋焊成的大门前。马远推开车门,喃喃自语地说了句,好了,终于到了。我也推开车门,伸出蜷得有点酸的腿下了车。

这里已经到了市区的边缘。马路对面是空旷的田野,有几幢黑瓦白墙的农民的两三层的小楼房和一片片阳光下亮闪闪的黄色的油菜花。我呼吸了一口带着晒热的泥土和油菜花的味道的空气,感觉心情放松了很多。

大门口有两个戴着黄色塑料安全帽的人,他们显然正在等马远,所以看到马远后他们立即迎上来打了个招呼。马远给我们双方作了介绍,他们两个是这个工地的负责人。他要他们去拿两个安全帽,其中的一个人就到门房里拿了两个橙色的塑料安全帽。等我们戴上后,他们就带着我们一起往正在建设的大楼走过去。这幢大楼看样子是个商住楼,周围围着红色和黄色的脚手架,透过绿色的防护网,可以看见里面的灰白色的水泥墙,看样子下面的裙房有两三层楼高,中间的主楼也已经建了十几层,一个橙色的高高的塔吊为了吊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挪动着长臂。我们跟着那两个工地负责人走进一个很大的施工电梯,里面坐着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女司机,她等我们站好后,揿动开关,咣当一声把电梯门关上,然后又猛的一下向空中升去,很快就在某一层停了下来,电梯门又咣当一声打开后,我们陆续走了出来。两个等在外面推着翻斗车的工人立即把车推进了电梯,电梯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后,哗啦哗啦地向楼下降了下去。

我转头一看,马远已经和那两个工地负责人往楼里面走去。我忙跟了上去。楼里除了上下两层的水泥楼板和中间的方形立柱外,还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因为外面有防护网,所以显得有些阴暗,地板上有的地方还堆着水泥袋、砖块、钢筋等。马远边走边向那两个人询问着工程上的一些问题,四处看了看,然后走到一个只有脚手架还没有蒙上防护网的有亮光的地方停了下来。马远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指着外面让我看。

“这里风景不错啊。”

从脚手架的框架里望出去,可以看见远处的田野正在阳光下闪烁的像一块一块的地毯一样的黄色的油菜花。可能是我们之前在路上碰见的那辆公交车,孤零零地停在工地前面的一个铁皮屋子前,可是却没有一个乘客上去,过了一会儿穿着制服的司机下来,他走到铁皮屋前似乎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就走到旁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我想,他可能是在小便。再往前没多远,这条道路突然消失在一片油菜花地里。更远处,是一片片绿色的稻田、树林、闪着亮光的池塘,然后又是树林、油菜花、稻田,再然后,似乎是一条闪光的河流,远远地蒸腾着白色的雾气和天边垂下的白云的边缘连接到了一起。

我感觉我们已经到了上海尽头。

“那边再过去是?”我转头问马远,“黄浦江?”

“不,大海。”他用打火机咔嚓一声点上了一支烟。“这是海景房。”

马远说完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我和那两个负责人在旁边也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因为如果这是海景房,上海所有的房子都是海景房了。

“我们现在是在几层楼?”我停住了笑后随口问。“十二楼。”旁边的一个工地负责人回答我。

“那要建多少层?”我又问。

“这幢楼要建二十一层,建好后就是这一带最高的大楼了。”马远得意地说。

“我不是很懂,这里看起来很荒凉,感觉都快到上海尽头了,好像没什么人啊。”我看了他一眼,“你房子盖好卖给谁啊?”

“马上就会有很多人的。你看,就在那个公交车的终点站旁边,规划有个地铁站的,到时市区的地铁会延伸到这里来的。”马远用手指着楼下的一块地方,转头对我笑着说,“告诉你老兄,我这里房子还没盖成,下面有很多层楼都已经租售出去了。”

“那就好,对于房地产,我是真不懂。”我再次坦诚地说,“比如,你们为什么要建二十一层,而不是十八层、二十层呢?”

“问得好,这是为了迎接新世纪的到来,现在已经是新世纪第一年了,我们要与时俱进,所以,我们的楼就叫新世纪大厦。”他自信地看了看我,“这下你懂了吧?”

我当然只能点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懂了没有。

这时,伴随着风声,从铁皮房那里传来像蚊子一样细微的响声,那辆公交车的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驾驶室,公交车在马路上调了个头,慢慢地却头也不回地向市区的道路行驶了起来。

七、天使在人间

周一上午,虽然已经上到了最后一节课,可作为一个具有高度职业道德的老教师,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不假辞色,坚持不懈地侃侃而谈,完全把学生置之度外。随着下课铃陡然响起,教室里本来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就好像被打了针兴奋剂一样突然从冬眠状态醒来。看着他们的眼睛像机器人通上电以后开始滴溜溜乱转,嘴巴也开始嘀嘀咕咕,我只好及时宣布下课,他们马上笑逐颜开地从椅子上起身向门口涌去。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座椅翻起来的声音和砰砰砰的收拾书和笔记本的声音,当然,还有学生们突然发出的爆笑声和呼朋引伴的说话声。我站在讲台上假装整理讲义,对他们的欢声笑语视而不见,并且尽可能表现出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

实际上,这些家伙根本不知道,我比他们更想听到下课铃响。而且,我从早上开始一上午已经站着讲了四节课,比他们更饿。可这些家伙正处于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的大学青春期,对所有的老师都不以为然,还不知道爱护像我这样的人生只能遇到一次也只有一个的恩师,转眼间就作鸟兽散了。看着只剩下座椅板凳的空空的教室,我虽然恨得牙痒痒,可想想自己当年也这样,只好叹息了一声,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我回头看了看被我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满字的四块黑板,感觉我宝贵的人生似乎变成了这些没有意义的粉笔字,而这些字就像落在黑板上的灰尘一样,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可是我又该如何摆脱这种微不足道的状态,找到一条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多少有点意义的道路呢?我正在沉思,或者走神,忽然看到放在讲台上调到静音的手机的显示屏闪烁了起来。我拍了拍手上五颜六色的粉笔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不禁有点惊讶,竟然又是胡蝶的电话。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联系我,我想大概这预示着我们已经彼此相忘于江湖了,可没想到她还是没有忘记我。我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然后镇定地对她说了声你好。

“你好,你没在上课吧?”

“不,我在上课。”我犹豫了下说,看看她在电话那头突然静了下来,我只好赶紧又说了句,“不过,刚才已经下课了。”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影响你上课了呢。我早到了,就等在教学楼外面,刚才看到学生从教学楼出来,估计你下课了才打的电话。”

我感觉脸有点热,还好她不在我面前。

“有事吗?”

“没事,你放心,我这次可不是来蹭你饭的,我是来请你吃饭的。”

她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请我吃饭?”我有些纳闷,我想她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别客气,有事你就说。”

“哈哈,我真没什么事,你看,前一阵子你不仅捡到了我的包,还给了我,我来拿包时你还请我吃东西,喝咖啡什么的。俗话说,礼尚往来,我总得感谢你一下吧。”

“好吧,那你在哪?我还在教室呢,要不你再等一下,我马上把东西收拾好后就出来。”

“我在教室外我们第一次走过的那条大路的中间,你不管是从哪边出来我都能看见。”

“这样啊,我就在这里,那我立即出来。”

我把手机关掉,把写在A4纸上的教案放回到塑料文件夹里,然后又把我摊开在讲台上的几本书收起来,胡乱塞到背包里,就从教室里走了出来。因为我的教室旁有个室外楼梯,我就从这个楼梯走了下去。可我刚下了几级楼梯,就看到在草坪对面的路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个穿着一身黑西装和翻领白衬衫提着黑皮包的姑娘,在明亮的阳光下,她正抬起一只胳膊向我招手。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现在她就是穿着美国宇航员的那种只在头盔里露出半个脸的宇航服我也能认出她来,她就是胡蝶小姐本尊。

“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正式啊?”我躲过路上学生叮当作响的几辆自行车,走到她面前,“前两次你到我这里来可都是花枝招展的。”

“哦,那是休闲啊,今天上午我是来闵行的一家公司应聘工作的,所以要职业一点。”她解释说,用手挡了一下额头的太阳光,往旁边迈了一步,走到了一棵樟树的树荫下。“今天我来这里要面试两家公司,上午一家,下午三点多还有一家。上午应聘完后,我从公司里出来,忽然看到路边的公交车站牌上有交大站,而且,只有几站路,我想这不离交大很近嘛,中午正好请你吃个饭,然后下午我再回去面试第二家公司。于是,我就过来了。”

“怎么了,你要换工作了?”我好奇地问。

“是啊,原来那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的老板盘剥得太厉害,每个月他都要把我们的业绩调高一下,这样我们每个月做再多也没用,还是拿那么一点钱。所以,我上个星期就辞职了。”

“这样啊,那现在你应聘的是什么工作呢?还是房屋中介吗?”

“不,这次我换了一个工作,不做中介了。”

“是吗?现在房地产市场这么火爆,我看上海到处都在盖房子,这个行业不是很好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我觉得好像不是很好,不过也可能我们做的主要是二手房的租赁中介,所以不是很好吧。”

“可能大家都去买新房子了,租房住的人就少了。”我想当然地说。

“可能吧。算了,不说我的事了,你上课到现在,肯定也饿了。我说了这次来请你吃饭的,我们还是到学校外面去吃吧。”

“还是我来请吧,就吃食堂,我马上下午一点半还有两节课。到外面吃可能有点来不及,要不,下次你再请我到外面吃吧。”

我看了看路上的行人,就这么几句话时间,刚才还川流不息的学生连个影子也没有了。他们应该现在都已经在食堂里开吃了,我们现在去正好,不用排队排很长时间了。

“好吧,那下次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胡蝶看了看手表,“那你确实要抓紧了。”

“没问题,食堂吃得快。”我和她一起往食堂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她穿得比较正式的原因,还是看到我也穿着一件黑西装的原因,这次她没有再像上两次那样抓住我的胳膊,而是和我并排边聊边向前面走去。

果然,食堂里排队吃饭的高潮已经过去,卖饭的窗口排队的人也没几个了,我们很快就买了饭,找了个地方吃了起来。可能是胡蝶和我都饿了,我们吃饭时都顾不上说什么话。吃好后,我们像上次一样到第五大道去买了两杯咖啡,坐在柜台前的小桌边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从敞开的玻璃窗户外面,传来了校园广播的结束曲声。正举着咖啡杯用吸管喝咖啡的胡蝶忽然把杯子从嘴边拿开,转头盯着窗外电线杆上挂着的那个还在播放音乐的灰色的高音喇叭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伴随着一个女广播员的“今天的校园广播就到这里,我们下次再见”,音乐声也戛然而止了。

“这个曲子好亲切啊,我们那个大学中午也放这个音乐的。”她把头转回来看了看我。

“你不说我还没在意,好像学校的广播结束时都放这个音乐的,而且放了不止一个学期了,实在是腻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换一个新的听听。”

“哈,不换也好,校园里总该有不变的东西才好。有时,我真想回到校园里无忧无虑地念书啊。”她忽然感慨了一句。

这时,从食堂角落发出了刺耳的哐里哐啷的声音。我转头看了一眼,食堂的师傅们正在收拾餐具,他们一边把塑料餐盘在垃圾桶的桶沿上咚咚咚磕几下,把食物的残渣倾倒出来,一边把清理好的塑料餐盘还有碗筷扔到另一个垃圾桶里,这些东西碰撞在一起,响个不停。

“可以理解的,人在校园里读书时确实无忧无虑的,但那是不真实的生活,总有一天,每个人都得离开校园,去过真实的生活,说真的,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无忧无虑的生活呢,你在大学里无忧无虑,是因为你父母在为你忧心忡忡。”

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因为学校的广播一般一点前结束播音,再过半个小时我就又得走上讲台,对着那些总是昏昏欲睡的学生大谈文学或者人生的大道理了。所以,说完了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提前走上了讲台一样。

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道是不是我无意中说的话触动了胡蝶,她没有吭声,只是出神地看着从窗外走过的三三两两的学生,好像进入了对于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怕她误会我的话,赶紧又加一句:“你看,怎么说呢,就拿我来说吧,表面上,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好像还在过着校园生活,可其实,我从工作的那天开始,就已经离开校园了。”

“这个我懂的,所以,我也是说说而已。”她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可能刚才她像我一样只加了一袋糖,有点苦,她皱了一下眉头。

太阳从窗外射进来,刚好晒到胡蝶一侧的额头和肩膀上。在明亮的阳光下,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是很好,有些苍白,而她的神情好像也有点疲惫。我就问她是否介意到我宿舍里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去应聘下午的那个工作。她有些困惑地放下咖啡,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抱歉地向她解释,我马上就得去上课,不能再陪她了,可她还有两个多小时要消磨,在这个出了校园就是农田的地方,找个合适的休息地方其实很难,所以我才这么建议的。我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竟然点头同意了。我对她说,这样的话,我现在就可以送她过去,然后我再直接到教室上课。她点点头,马上拿着喝剩的咖啡站了起来,我立即和她向食堂外面走去。

刚才还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的空空荡荡的路上,现在又突然塞满了人,到处都是去上课的学生和老师,他们的自行车的铃声和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是潮水一样在涌动。我们从迎面而来的人流中向我的宿舍楼走去。可等到走走停停来到宿舍楼前后,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来不及把她送到楼上我的房间去了。我只好把房间钥匙给她,让她自己一个人上去。我告诉她,她离开时只要把钥匙放在门框上就可以了。她说没问题的,她自己也是因为怕一个人搞丢门钥匙了麻烦,出门时她也都是把钥匙放在门框上的。我来不及多说,对她笑了笑,就赶紧去教室里上课了。

也许是因为胡蝶在我宿舍的缘故,下午的课我上得不是很好。有时讲着讲着我会走神,会想胡蝶在我宿舍会做些什么。课间休息时,我还想到是不是给她发个短信,让她注意时间,不要错过下午的那场工作面试。但我马上又想这样或许会打扰她的休息,就没有联系她。好不容易熬到三点多下课铃响,我赶紧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她已经给我来了条短信,说她已经离开我的宿舍去面试了,同时对我的款待表示感谢,此外,她还没忘记对我说钥匙放在老地方了。看到这则提示,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她还真是个细心的姑娘。

不过,虽然我已经对胡蝶的行事风格有所了解,可回到宿舍后还是有点小小的吃惊,因为当我伸手从门框上拿下钥匙打开门后,才发现我的房间里已经变得焕然一新。有那么一刻,站在门口的我还以为走错了房间,甚至是走进了某个宾馆的房间。水泥地面不仅扫得干干净净,还明显用拖把拖过了,有的地方竟然像大理石一样有安静的反光,原来胡乱扔在地上的各种杂志、报纸被整齐地叠在一起,桌子上乱七八糟堆着的书、圆珠笔、纸张、笔记本、袋装的速溶咖啡、茶叶罐、马克杯,也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放着电视机和录像机的桌子上的各种磁带和录像带也都被分开放好,桌腿边塞满了方便面袋和饮料杯的垃圾桶也被清理干净,还套上了一个白色的塑料马夹袋。这个马夹袋比较大,翻过来的地方印有一个交大的校徽,可能是我拿来装过东西后扔墙角的。我愣了一下,要不是我知道胡蝶下午来过这里一次,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天使到我这里来了一趟。

我走进门廊,把门关上后,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旁边的洗手间。洗手间的门没有关,太阳从西边敞开的窗户射进来,使得洗手间里充满了阳光,我立即反应过来,看样子胡蝶把洗手间也打扫了一遍,因为那个似乎一直暗淡无光的白色的陶瓷台盆突然变得比雪还白,正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而平日貌不惊人的抽水马桶也白得耀眼,这让我不禁犹豫了一下,我很怀疑自己坐在上面后还能不能再像过去那么放松,那么无拘无束,那么随心所欲地清空自己。

不过,我的心情还是很快平复了下来。仅仅是想象坐在一个干净的马桶上都会让我感到如坐针毡,这很可以说明我的生活质量长期以来处于很低的水平,同时也说明了我必须尽快提高我的生活水平。但我随即又摇了摇头,对自己产生的这个幼稚的想法感到好笑。

我从洗手间出来,走进我的这个十几平方的蜗居,像平时一样顺手把拿着的文件夹和上课时用的几本参考书扔到了床上。我忽然发现,早上起来时随便摊在床上的没有叠的被子不仅叠好了,而且被罩和床单都不见了。但这次我已经不再惊讶了,我想也没想就猜一定是胡蝶帮我把这些东西洗掉了。因为我的被罩也好,床单也好,确实到了该洗的时候。可我们这幢青年教师的宿舍楼没有洗衣机,我还想过几天到学生宿舍的洗衣房去洗洗呢。估计是胡蝶本来想在我的床上休息一下的,可是她躺下来后发现被罩和被子不洗不行了,就忍不住洗掉了。我不假思索地走到窗户边,果然,窗外的晾衣架的两根竹竿上搭着我的还没有晒干的床单和被罩,在阳光的照晒下,在暖风中散发出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从窗外的那排水杉的正在变绿的树冠望过去,不远处的操场上,在阳光下尘土飞扬的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学生有的在踢球,有的在跑步,不时还传来兴奋的吼叫声。想到中午见到胡蝶时她疲惫的样子,我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请胡蝶来宿舍休息了。因为,显然她到我这里后不仅没有得到休息,反而在这短短的两个小时里又是打扫卫生,又是洗被单忙碌个不停,这么折腾一下,一定是变得更加劳累了。我看了看手机,上面还是那条她向我表示感谢的短信,我想是不是也回个信息感谢她一下,可我想此刻,也许她正在接受面试,犹豫了一下,就没有联系她。我只好默默祝她好运,能顺利通过下午的公司的面试,找到一个好工作。

当然,我也相信她这么一个姑娘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工作,而且,肯定是找到了。因为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想,这一定是新工作太忙所致,所以,我也没有再联系她。

八、漫游小人国

上海的春天很短,清明过后,飘了一地的樟树的铁锈色的落叶还来不及扫干净,天气只不过连续晴朗了两三天,温度就急剧上升了起来,而夏天也就随着大街上的人们手里抱着的临时脱下的外套和毛衣,满脸的汗滴,还有晒到身上的斑驳的阳光,不期而至了。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工作,平时在学校里上课、备课、写学术论文,周末则到市区去报社打工,编点不痛不痒的生活随笔,有时稿件不够,自己也胡乱写一两篇滥竽充数,填填版面。虽然报社里的工作有时也让人感到琐碎,但这却让我感到生活很充实,不像过去那样待在学校里总是与幼稚的学生和脱离生活的书本打交道,既单调又枯燥,难免让人厌倦。自从我到报社工作后,我的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这当然是拜报社的工作所赐,首先,是我打交道的人不再是思想非常天真的大学生,还有和我一样头脑简单视野狭窄的大学老师了,而我所谈论的话题因此既不再局限于文学和人生的理想之类的玩意儿,也不再关心谁又发表了篇核心期刊的学术论文,谁又在国家级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专著这样无聊的事了。我的世界似乎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几乎每个周末在报社,我都会和同事们聊聊股票、房地产、旅游、美食,还有上海滩发生的时髦的事情,以及各种政界和演艺界的八卦等。其次,用老龚的话来讲,就是我终于走出了大学这个象牙塔,可以零距离接触“社会”这个似乎和大学没关系的东西了。

不过,我倒是觉得,与其说我到报社后可以零距离接触社会,还不如说我是可以零距离接触老龚这样的人更确切。因为我到报社不久,就和老龚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说什么也不要我叫他龚老师,而是让我像报社那些老人一样叫他老龚。报社的人这么叫他其实是在打趣他,说他是全报社女记者和女编辑的“老公”,他也很幽默,女同事叫他老公的时候,他都会问一句你老公同意这么叫我了吗,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老龚不仅很风趣,而且,他还是个百事通,每个周末我们在报社的见面和聊天,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难得的通过老龚这个窗口或者桥梁深入接触“社会”的活动。假使讲,刚开始我到报社去兼职就是为了挣点小钱,可自从认识老龚后,我去报社就又多了个动力。

这个星期六同样如此。我上午赶到报社的时候,老龚已经把要今天发排的稿件校对完毕。因为他的版面上还差一篇稿子,所以他只好亲自操刀,坐在电脑前边抽烟边敲击着键盘拼凑文章。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后就开始校对自己的稿件,结束后就交给了电脑房去排版。这时他也写完了自己的稿子,就像过去一样开始和我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他照例问我这个星期忙不忙。我告诉他还好,但出了点小事,因为有个女生宿舍晚上用热得快烧水,结果水烧好后拿出来忘记拔掉电源,热得快把地板上堆着的几本书烧了,还好火不大,她们自己发现后很快就把火扑灭了。但是,因为这个宿舍的女生是我当班主任的班里的学生,我被领导批评了一通,原因是我没有在之前及时提醒同学们注意用电安全,我还不得不写了个检讨。

“唉,大学校园的生活简直就像是幼儿园阿姨在领着小朋友过家家。”我讲完这件事后,感叹了一声。

“哦,你要真是幼儿园阿姨反而好了,可以经常到女生宿舍去巡查巡查,说不定这场火灾真就不会发生了。”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我尴尬地点点头,我觉得老龚说的不无道理。实际上,我也早就意识到,我在大学里的教书生活本质上就是在陪这些正处于青春期的学生消磨一下过剩的荷尔蒙,好让他们平安无事地混几年,然后到社会上过成年人的正常生活。

“老弟,我随便讲讲的,你可不要介意啊。我觉得,大学生活很脱离现实的,每天就是图书馆、教室和宿舍来回晃悠,没什么意思的。你有空跟着我多跑跑,体验体验,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了。”他看我没说话,以为我生气了,其实我是陷入了文学性的沉思。

“哪里啊,老兄,我觉得你讲得很对啊,以前我很少想自己的生活的,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实状态,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在大学里的生活还真是这样的。现在好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清醒过来了。比如,过去在学生面前,我老是觉得自己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像个大人国里的巨人一样,可在大学外头的人看来,自己最多不过是《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国里的一个小人罢了。”

我的话让老龚大笑了起来。他被一口烟呛住,咳嗽了起来。

“哈哈,你讲得也很有道理啊,其实,我也想过,大家都是格列佛啊,有时觉得自己是巨人,可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小人。就拿我们这些记者编辑来讲,有时真觉得自己在报社工作很了不起,大家都说记者编辑是无冕之王什么的,好像可以手眼通天,很容易搞定很多事情,很多报社外面的人也这么看,我们就像巨人一样;可实际上你看看我们在报社里忙忙碌碌的,其实也就是一个小人国,记者也好,编辑也好,就是份糊口的工作罢了,我们也不过是小人国里的一堆小人而已。随便哪个巨人一挥手,我们就倒下一大片。”

他说完这句话,又抽了一口烟,似乎也像我刚才那样陷入了沉思。

因为没开空调,报社办公室里隔夜的空气不仅有点闷,似乎还混合着昨天抽的香烟留下的沉闷的烟味、扔在桌子上的橘子皮的甜味和堆着的报纸的油墨味。因为是星期六的上午,报社里的人基本上都不上班,所以,几乎占据了一层楼面的巨大的办公室里就只有我和老龚两个人,显得安静而寂寥,如果我们不高声谈笑的话,从门口一排排隔成小格子堆满了报纸杂志的办公桌看过来,真还不一定能看到坐在落地窗旁闲聊的我们。

这里昨天还人来人往、烟雾腾腾,香烟的强烈的烟味和清新的春茶的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有人在大声打电话向作者催稿;有人坐在电脑前眉头紧皱、抓耳挠腮,寻思着怎么憋出一篇广告软文来;有人靠着办公桌围在一起聊天,交换着各种信息,哪只股票有内幕可能会涨,上海哪里可以吃到新鲜的河豚,哪个医院的医生看什么病好等,还有人在用电脑的外接音箱听音乐,边听边旁若无人地跟着曲调哼唱。不时,就有一两个刚在外面采访结束的记者回来,他们每个人都像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一样,提着采访单位送的装有资料或者小礼物的马夹袋回到办公室,一边掏出香烟向坐在办公桌后的人乱扔,一边大声讲着采访时遇到的奇人异事,顿时引来满屋的笑声或者牢骚声。而每当这时,老罗在的话,他也会从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和大家聊几句,或者高屋建瓴地评价几句,平日不苟言笑的他也会跟着大家笑一笑。可现在这一切就像梦一样消失了。办公室里晃动的人影、喧哗的声音,之前似乎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和老龚并排坐在两只黑皮转椅里,把脚跷在落地玻璃窗银色的铝合金窗框上,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街景。透过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已经长出的绿叶,可以看见下面临街的小商店里有人在进进出出,马路上有辆无轨电车正在缓缓驶过,旁边的非机动车道上,助动车和自行车挤在一起,互不相让,也互不干涉,各自向前面一个路口驶去。因为玻璃幕墙的隔音作用,马路上的噪声变小了很多,汽车的喇叭声也不再那么尖锐和刺耳,而是变得柔和舒缓,让人有一种远离现实的感觉。可这一切既是真相也是假象,我知道,只要推开眼前这扇玻璃窗,一切都会变得触手可及,真相和假象也都会融合在一起,不再有任何界限。

从进报社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老龚就是想努力帮我打破我面前的这块厚厚的玻璃,让外面的嘈杂的声音和混杂着汽车的油烟味和阳光还有法国梧桐树味道的空气涌到我面前,让我这个生活在大学这个金鱼缸里的金鱼也见见上海的大风大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老龚就对我说,他自己很早以前很像我,或者说,我很像早年的他。我不知道他这么讲是褒义还是贬义,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希望我能看到现在的他,因为这很有可能是我今后的样子。我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里出场的那个单纯的大学生拉斯蒂捏,老龚则是看透社会本质的老江湖伏脱冷,而这个报社就是浓缩了形形色色的巴黎生活的伏盖公寓。但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老龚。我觉得他十有八九会认为我这么想很有可能是因为小说看多了,脑子进了水。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学文学出身的人,喜欢用文学去看世界,我总觉得自己现实里的生活不过是一部部小说里的场景而已,甚至,我有时感到自己并不是生活在现实里,而是不小心生活在小说里,或者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某部小说。

不过,老龚并不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小说里的人,他觉得小说是不真实的,是肤浅的,是对生活的拙劣的模仿,而他的工作,就是要把我从小说里拉出来,要不干脆点说,就是把我从小说里解放出来。所以,我到报社后不久,只要一有空,他就拉上我去体验他认为有必要体验的生活,或者是他认为的真正的生活。就在最近这几个星期里,我就跟着他一起体验了好几次生活。比如,我先是跟着他去采访过一个做红木家具的福建老板,这个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身材魁梧,梳了个大背头,脸色黑红,就像是酸枝木雕成的一样。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袖口的两枚椭圆形的黑宝石袖扣如此之大,不夸张地说,几乎和两只皮蛋一样大,以至于让人不敢相信其品质还是宝石。他坐在一个巨大的红木龙椅上,用戴着大金戒指的手指叩击着椅靠上的龙头,用一口福建普通话说是他们的产品已经打入了人民大会堂,中央领导使用过后,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好啊!”但我觉得这句话更像是他本人说的。我以为老龚会对他的自吹自擂不以为然,但没想到老龚对他频频点头,好像对其极为赞赏。我们走的时候,他硬塞了我们两串红木串珠,可能是为了表示感谢,老龚立即戴了一串到手上。我对这玩意儿一点也不感兴趣,就也给了老龚。他哈哈一笑,就戴到了另一只手腕上。

过了个星期,老龚又带我去见过一个玉器公司的老板。这个老板是个浙江的中年阿姨,老龚告诉我说,她在和田买了个玉石矿,专门开采和田玉进行加工,号称是上海玉器界的慈禧太后。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当我们被人带到她的办公室时,我第一眼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的她还是愣了一下,因为她的发型着实非同一般。我还以为她从唐朝穿越到了现在,她高高盘起的头上插满了很有可能是杨贵妃插过的那种“玉搔头”,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把脑袋搞得就像只刺猬一样。等到她从办公桌起身走过来和我们握手时,身上更是环佩叮当,她穿了件西服裙,扎着一条腰带,上面挂着的都是各种玉饰,就像戴了一串铃铛,我顿时感觉王熙凤从红楼梦里走出来也难分秋色。不过,她伸出手来时,我觉得说她是刚从汉墓里出来穿着金缕玉衣的皇亲国戚更合适,因为她的胳膊上还戴了一串颜色深浅不一的玉镯子,说她有点像米其林的轮胎人也不为过。她带着我们参观了她公司的各种玉器产品的陈列室,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老龚也是边看边赞不绝口。可看到价钱,我不禁咋舌又咋舌,很普通的镯子,就要卖好几万。可是让我震惊的是,在我们临走时她顺手从陈列玻璃柜里拿出两只标价上万产自和田的白玉镯,送了我们每人一只。我开始还惴惴不安,可看到老龚泰然自若地接了过来,只好也说了好几声谢谢接了过来。当我们离开她的公司后,老龚对我说,不要紧张,这都是俄罗斯的玉料,最多只值两三百块钱时,我不禁深深地感到“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句话的确是真的。

还有一个人是画廊的老板,老龚对我说他这个人什么画都敢卖,初听起来像是那种五大三粗戴大金链子纹花胳膊的黑社会的人。可我见到他后,印象却大为改观,他面色白皙,戴着金丝眼镜,西服革履,文质彬彬,说话细声细气的,很像个文化人。他带我们参观了他公司的藏品部,铁门都有好几道,最后一道感觉像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银行的防盗门,起码有半尺多厚,房间里的窗户都是用厚厚的窗帘蒙上的,秘不见光,打开灯后,我发现墙上挂着的有好几幅宋元大师的作品。可能是看到了我的惊讶,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很平静地说他这里的几幅画都是真迹中的真迹,都是国宝,不要说在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看不到,甚至连台北故宫都见不到的。走到另一个房间,则是各种油画大师画的裸女,似乎每一幅都似曾相识,这让我不禁有大饱眼福之感。他对我们讲之前他的画廊主要卖国画,因为富人主要是国产的土豪,现在,他的客户的品质在提高,有不少海归,所以,他的拍卖行的重心也要与时俱进,准备搞点西方油画大师的油画,比如莫奈的睡莲、梵高的向日葵之类的卖卖。他坦诚地说,现在我们中国人有钱了,可我们不能只是学吃西餐,也要学习提高艺术欣赏的品位,买点油画看看。从画廊出来后,我对老龚说他的观点我很赞同,不过,我觉得他的画太贵,估计买的人不会很多,他的这个高级画廊很可能哪天就倒闭了。老龚说怎么会,他的那些画没一幅是真的,都是高仿的赝品,所以他的画廊经营得很好。我本来话到嘴边,想开玩笑说到时他的画廊倒闭时来买张便宜的,听老龚这么讲,我只好把话咽了下去。

而且,让我吃惊的是,这些人不仅是老龚的金主,也是报社的衣食父母。老龚曾对我开玩笑说,每当他来拜访他们时,他们肯定都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不过,大家这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因为每次老龚拜访过这些老板和各种总经理之后,就会在我的那个都市生活的版面上写上一篇文章,对这些披着文化羊皮的狼进行一些美化和吹捧。当然,他们时不时还会在我们的报纸上直接给个几万块钱做个硬广告,而我们这个版面也因此才得以维持下去。刚开始我对老龚与这些人的关系还真有点困惑,因为在来报社之前,我还以为报纸的每个版面只要发表一下记者采访的文章或者读者的投稿就可以了,没想到还需要大家去拉广告养活版面,从而养活自己才行。当我有一次对老龚讲了我的这个困惑后,他想了一下对我说,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报纸被人称作“纸老虎”的原因吧。一方面,是说报纸是纸做的老虎,很吓人,很厉害;可另一方面,虽然是老虎,可到底是纸做的老虎,不是真的老虎,所以,我们也千万不能把自己当真,报社里很多人的问题就是把自己这只纸老虎当成真老虎了,这就有点拎不清了。

我觉得老龚说得对。在这些给我们广告的红木公司的男老板、玉器公司的女老板,以及那个画廊总经理,以及更多的金主眼里,我们肯定不是比他们高大的巨人,说不定他们以为自己才是巨人,我们最多只是大上海的无数小人国里靠向他们乞食维生的猥琐的文化乞丐而已。当然,我也忽然明白为什么马远可以很轻松地把我介绍到报社里工作了,因为我不止一次看到报纸上马远的房地产公司的广告,而且,不像那些打着文化名义卖东西的老板在报纸上做的最多只是一条窄窄的通栏广告,他给报社的广告经常是整版的巨幅广告,让人油然而生一种财大气粗的感觉。这让我在对马远刮目相看的同时,也不禁有点惭愧。因为我有时会想,是不是为了我能在报社里兼个职,他才给报社这么多的广告呢。

今天趁着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龚。他把脚从落地玻璃窗的铝合金窗框上放下,转过头严肃地看了我一眼。

“在我看来,这个事情嘛,第一,你不要这么自作多情,觉得马远会爱你爱到为你平白无故烧钱的地步;第二,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好歹是个大学老师,在报社也是个优质的劳动力。我之所以这么讲,首先是因为马远的公司每年总归要做广告的,不然他的房子怎么卖出去?而且,你来之前,他就在我们报社做广告了。要是他投放到我们这里的广告没效果,你打死他,他也不肯把钱给我们的。其次,我说过了,你来报社也不是来吃闲饭的,和大家一样,该做的工作一点也没少。当然,老罗也是卖马远面子,做个顺水人情。世界上的事情总归是这样的,缺一不可。”

“那就好,你这么一讲,我感觉也好多了。”我对老龚点了点头。

我觉得,老龚对社会的理解,确实比我要深刻得多。

九、上只角

我不仅是个随波逐流的人,还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很快就适应了每星期在学校和报社两边跑的生活。每到周五下午,当我和下班的潮水一样的人流从位于郊区的学校乘着挤得透不过气的地铁到市区的报社去工作,或者周六下午在报社忙完回到郊区的学校时,坐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地铁车厢里,我已经不再对站台对面的遇到的地铁空空荡荡的车厢感到惊讶。

但是,每次当地铁从郊区的地面轨道进入地下的隧道,或者当地铁从市区的地下隧道驶出到郊区的地面轨道时,在光线突然的明暗交替的刺激下,我还是会有些怦然心动。当地铁驶入进入市区的隧道,车厢由明转暗时,刹那间,我的心似乎陡然也跟着收紧了,我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一个让人紧张同时也让人兴奋的世界,那里有狭窄的迷宫似的街道,拥挤的来历不明的人群,摆在街头小店门口的破旧甚至肮脏的黑色音箱里喧嚣的流行歌曲,还有总是弥漫着汽车的油烟以及各种食物的味道的空气;而当地铁从市区的隧道里爬到地面,车厢由暗转明时,看着车窗外突然消失的黑色的隧道墙壁,我又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似乎又回到了一个田园牧歌的世界,这里有空旷的田野,闪光的小池塘,开阔的道路,杂草丛生的河堤,还有年轻而单纯的面孔,以及夹杂着各种草木的芬芳气息的风。当然,这样的感受,我在去报社之前是没有过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都期待着这种转变的发生,而且,渐渐地,我不仅对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视同仁,我还对自己能自由出入这两个世界感到一种莫名的愉悦。

偶尔,当地铁经停徐家汇地铁站的时候,随着地铁广播报站时的拿腔拿调的声音响起,车厢内外都突然间变得灯火通明,让人觉得就像是进入了一个过于灿烂的不真实的梦境之中。这时,透过车窗看到明亮的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挂在地铁站里的一帧帧巨大的有着精美的商品和漂亮的女影星头像的灯箱广告,我会忽然想起胡蝶来。在这个像是舞台布景一样的站台里,她穿着高跟鞋从不锈钢靠椅突然起身冲向地铁车门的样子,还有她在地铁车窗后向我微笑着挥手的样子,就会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现出来。有一次,我在地铁里似乎看到她在人群中神色匆匆地奔向对面的地铁车门,我竟然下意识地从座位上支起了身子,想起来招呼她一声。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而似乎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快速奔向地铁车门的情景其实只出现在我脑海深处的脑细胞里。因为胡蝶早已经从我的视野里完全消失。自从上次她来学校见我那面之后,好几个月过去,甚至夏天都已经结束了,她都没有联系过我一次,电话也好,短信也好,都付之阙如。以至于我有时都怀疑之前我与她的几次见面并不存在,只有当我打开手机通讯录看到她的名字时,我才会觉得我和她真的见过。我想,是不是可以像上次一样把她的电话号码一删了事?但这样一来,是不是我之前的生活也因此会变得不真实呢?要是我删除了她的电话她却并没有删除我的电话,那么我删除她的电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我这些杂乱的思绪很快就在地铁的好像永不停息的运行中变成了光影的碎片,伴随着车门柔和而坚决地碰到一起,地铁咯噔一声启动开来,车厢里的灯光突然变暗了,地铁再次迅速驶进前方黑暗的隧道,而就在这一刻,她的已经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的面孔也转瞬即逝了。而我也似乎进入了一个更深的梦境之中。

我和马远也很少联系。其实,他原来也很少和我联系,大都是我主动联系的他。但自从到了报社后,我担心再给他添麻烦,就几乎没有再联系过他。当然,我会经常想起他。每个周末,每当我站在驶往郊区的地铁上听着地铁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声音,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地发生变化时就会想起他。因为地铁轨道两边的农田似乎每一天都在迅速地一点点缩小,又不断变成建筑工地,很快又会竖立起黄色和铁锈色的高高的塔吊,而似乎就在几天之后新的楼盘就会出其不意地突然从围墙后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我估计马远的工作一定很忙碌。这似乎也可以从他持续不断地给报社的广告上看得出来,他之前带我去看的那个楼盘可能不久之后就要竣工,所以,每次广告都会有点变化,不是那个大楼的照片多了层楼,就是黑色的竣工的倒计时天数又少了一天,但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因为不像过去房地产广告比较少,现在报纸上的房地产广告太多了。

大约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在报社忙完手头的工作后,因为时间还比较早,就准备过一会儿再回学校。老龚正在办公桌前校对版面上的一篇股评文章,我就边喝茶边和他聊股市,马远这时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看到手机上显示的他的电话号码还愣了一下,因为我们很久没有通话了。我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可他开口就问我能不能等会陪他和朋友一起吃个晚饭,我说当然可以。他说那就好,因为他还要陪朋友说话,过会他让司机老秦来接我,直接到吃饭的地方见面。我说没问题。

听到我在电话里讲到哪里碰头的话,老龚问我是不是马上要走,我说没有,晚上马远请我吃饭,估计还要等段时间。他说那就好,他看了这么长时间版面,实在看不下去了,正想和我聊几句,放松一下。他拿起茶杯到旁边的饮水机接了点开水,泡了杯茶,然后回来站在我对面靠着桌子继续和我聊最近糟糕的股市。当然,主要是他在对我聊,因为我连个股票账户都没有,对股市也一无所知。老龚负责的都市理财版面上有个每周股市的栏目,有个著名的股评家每星期在上面写篇分析股市的文章,每次他都说下个星期股市要止泻了,见底了,可下个星期股市却继续下行,一再击穿他说的底部,让人感觉股市就像人性一样,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但问题还不在这里,竟然真的有读者相信他的话,以为股市到底了,就冲进股市去抄底买股票,结果又被套牢了,所以不断有读者打电话或者郑重其事地写信到报社来投诉他,有的读者甚至在来信里骂他是股市“开塞露”,就是因为他的股评文章写个不停,才让股市狂泻不已,所以建议报社立即封杀他的股评文章,以免股市继续跌停,再次失去底线。

“你看看,这些人的思想也是像股市一样没有底线,他们不知道我们国家是维护个人的言论自由的。言论自由是什么,就是不仅允许一个人说对话,关键还要允许一个人有说错话的自由啊,怎么能轻易封杀一个人的文章呢?!再说报纸上的文章也能信啊?!这些人的脑子也真是被狗啃了。而且,我们每次都讲这样的文章仅供参考,又不是炒股指南。俗话说,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可我们说了多少遍都没有用。”老龚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喝了口茶。

“可这个股评家好像很有名啊,之前我听一些炒股的同事还念叨过他的文章,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很懂股市?”我问老龚。

“他懂个屁,这个家伙从我这里赚的稿费比在股市里还要多,要真能预测股市,他早就发财了,哪里还用得着辛辛苦苦爬格子写这种豆腐块文章。不过,他不懂股市,但确实懂怎么写股评文章。”老龚说完自己也笑了,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喷出来。

我本来以为马远的司机老秦很快就会来接我,不料一直到老龚处理完自己的工作他还没有来。老龚反过来问我要不要再陪我聊聊天,等人来接我后他再回去,我说不用,说不定马远的司机过会就来了,让他先回去。他走后,我又到电脑房找正在电脑前做版面的方萍聊了会天。我想或许老秦马上就会打我电话,我就可以直接出来,不用再从楼上的编辑部跑下来。可我和方萍东拉西扯了很长时间也还是没等到老秦的电话,因为方萍始终在忙,和我聊天也有点心不在焉,我只好重新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前又看了一会儿街景。可直到路灯在白日的余光中像萤火虫一样亮起来,我的手机还没动一下。我猜马远大概是忙起来忘记了让我陪吃饭的事了,就决定在附近随便吃点东西,然后直接回学校算了。我立即给马远发了个短信,告诉他如果忙的话,我今天就不过去了。可没想到我短信刚发出,马远的电话就来了。他对我说了声抱歉,告诉我他还在和人谈重要的事情,看样子不能一起吃晚饭了。但他还是坚持我们今天无论如何见一面,因为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他让我先在附近随便吃点东西,他等会忙好后会立即联系我。我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又把电话挂断了。

马远既然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回去,但好歹我可以不用在报社这么硬等下去了。看看窗外街道上已经变亮的路灯,我也感觉自己有点饥肠辘辘了。我立即离开报社大楼,到附近街角的一家麦当劳买了个巨无霸套餐吃了起来。当我几口吃完了手里的汉堡,开始边喝可乐边吃薯条时,我由衷地产生了一种幸福感。我觉得,这一刻是我这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刻。看着周围的人或者在大口啃汉堡,或者在津津有味地吃薯条,在被染成红黄两色温馨的灯光下和美国乡村歌手的动人的歌声中,闻着扑鼻而来的温暖的汉堡和炸薯条的香味,我忽然又感到一阵悲哀,因为竟然有人诋毁汉堡是垃圾食品。我想,大概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居心不良,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诋毁那些美好的能够给人带来快乐的事物,不把这些美好的东西毁掉绝不罢休。我的版面就不止一次接到这样的投稿,原创的和翻译的都有,有的人还危言耸听,说吃汉堡会降低性欲,甚至可能导致男人在关键时刻临阵退缩。这样的稿子,真是令人发指,不过我当然都发表了。我想,越是好的东西越是有人批评,这也从反面证明了汉堡不错,再说,人有时也得多听听反面意见,这样才可以引人深思、发人深省。比如那些人说汉堡吃了会让人发胖,可是谁让你天天吃呢?再说了,这世界上又哪有既给人带来快乐又不给人带来危害的东西呢?

我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无聊地打发着时间,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我忙拿起来,马远一开口就又对我说了声抱歉。我想这家伙这么多年也没今天一天对我说的抱歉多。

“老秦不能开车来接你了,他现在得开车送我和朋友去上东区。我们已经吃过了,现在就准备去那里。你自己拦个出租车过来,我们在里面等你。”

“上东区?你不会是要我去纽约找你吧?”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哪里,你想远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脱离社会太久了,好了,你只要对出租车司机讲去虹桥,去上东区夜总会就行了,全上海的司机没有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好了,等会见。”马远又嘟的一声挂掉了电话。

我看了看手机,刚才还发出亮光的小小的屏幕一下变黑了,马远的名字顿时也消失在了深不可测的黑色的屏幕中。在麦当劳门口,我很快就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上系上安全带,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怕他不知道,就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去虹桥的上东区夜总会。谁知道他一听上东区这三个字就立即问也不问就在马路上掉了个头上了高架。

“你知道这个地方?”我想起马远说的话,觉得自己真有点孤陋寡闻了。

“当然,这个夜总会很有名的,听人讲里面很豪华的,都是有钞票的人去的地方。”司机头也不转地说。“我们经常深更半夜去那里拉客人回家,很热闹的,有时候爽气的客人像外国人一样还会给我们小费。”

“哦,这样啊,不过,我不是富人,我只是个穷教书匠,是个大学老师。”我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出来了,不过,有钱人钞票再多也没你们高级啊,大学老师有文化,社会地位高的。而且,有钱人不一定永远有钱的,可有文化的人有了文化就是一辈子有了。”

我看到司机在灯光的阴影里暧昧地笑了笑,就没有继续答话,转头向车外看去。

在黑色的夜幕中,高架两边的高楼大厦似乎离高架更近了,有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块飘在空中的缀满珠宝的毯子一样从空中掠过,有的像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忽然从道路前方跳到了道路一侧,随着高架的起伏还可以看到如同发光的海底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低矮的石库门楼房、霓虹灯、街道,以及更远更深的看不清楚的暗夜。

可能是周末的缘故,往常这个时候车辆像奔腾不息的河流一样的高架上,很远才会出现一辆汽车,沉默不语的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不时还加速从前面的车旁超过,车厢里很快就充满了温热的汽油的油烟味。从车窗外传来的呼呼的风声,让人感觉就像是在太空中穿行。而在车头大灯前一点点展开的道路,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不断延伸的道路是车灯用灯光一节一节地铺设出来的,随时都有可能随着车灯的熄灭而突然中断,但也随时会把人带到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上不可知的地方。所以,当汽车忽然从一个出口沿着匝道驶下高架时,我还以为是前面的路没有了。汽车在一段两边都是浓密的法国梧桐的街道行驶了一会儿后,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个有草坪的院子,在一幢文艺复兴式样的两层建筑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可看着灯光似乎有点昏暗的门廊,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我原以为上东区夜总会这么有名,一定是在一个霓虹灯满街音乐声响个不停的热闹地方,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地方,以至于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司机走错了路。

“这里是上东区夜总会吗?”

“是的,我们已经到了,请问你是付现金还是刷卡?”司机转头很客气地问我。

我说了声现金。他抬手翻动计价器,报了一下金额,那个像块砖头一样的计价器立即发出了咔咔嚓嚓打印发票的声音。我掏出钱包,数好钱递给他,同时接过他递过来的发票。我对他说了声再见,正准备推开车门,却没想到外面一个戴着红色圆桶帽的服务生已经帮我把车门拉开了。我下了车,看到在大门中间的旋转门的门楣上有黑色的“上东区”三个凸起的繁体金属字,让人感到这个夜总会似乎像大名鼎鼎的百乐门舞厅一样,从租界时代开始就已经有了。服务生问我是哪位先生订的包房,我报了马远的名字。他马上为我拉开了厚厚的实木门,我说了声谢谢,走了进去。

这个大约一层楼高的门厅不大,有两个弧形的水磨石楼梯通向楼上,但是在两个楼梯中间却有一幅顶天立地的巨大的黑白图片,上面有林立的高楼和有着标志性的尖顶的帝国大厦,还有顶楼像几排叠起来的鲨鱼牙齿一般的克莱斯勒大厦,因为是从空中俯拍的照片,我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站在某幢摩天大厦上鸟瞰这片水泥森林,楼下面层出不穷的高楼大厦似乎正向我涌过来,让人既感到眩晕,也觉得震撼不已。这时站在门口的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接待小姐过来打了个招呼,带着我从旁边的一个大理石的楼梯走到了二楼,楼上的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有柔和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从两边的房门里透出各种音乐声,估计这里的门和墙都很厚,隔音效果很好,从房间里飘出来的音乐声很轻,有点像机场的背景音乐。长长的走廊里不时有人拿着手机出来接听电话,一边大声讲话一边挥舞着手臂,还有不少穿着短裙的漂亮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她们有的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有的香气扑鼻、烈焰红唇、挺胸爆乳,让人弹眼落睛。

但我的眼睛却被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的很多大小不同的相框吸引了,相框里面是一幅幅黑白照片,大都是纽约的经典景点,有自由女神像、布鲁克林大桥、时代广场、中央公园等,还夹杂着一些好莱坞的电影海报——《蒂凡尼早餐》《闻香识女人》《侏罗纪公园》《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最后,接待小姐在一张贴着《教父》的海报的房间门口停下来,她敲了敲门后,就顺手把房间的门轻轻推开了。

就像电影结束时镜头会定格在某个场景一样,我那天的记忆也定格在开门后的一瞬间看到的那一幕。因为我本来以为像马远之前带我去过的KTV包房一样,狭小的房间里一定是灯光昏暗、人影憧憧,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小姐或者随着节奏强劲的音乐扭动着身子在跳舞,或者和客人搂在一起拿着话筒看着屏幕上的歌词唱歌,周围烟雾腾腾、酒气冲天。可当我走进去才发现,这一切并不存在。这个房间比底楼的门厅还大很多,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犹如瀑布一般的水晶枝形吊灯,灯光明亮,却又并不刺眼,正对着门的应该是窗户的地方挂着似乎很沉重的深色的窗帘,几乎把一面墙都遮住了,马远和几个男男女女坐在左边靠墙的一个转角沙发上,正围着面前的一个长长的摆着几瓶威士忌、瓶装的矿泉水,还有水果和小吃的茶几,看着和他坐在一起的一个姑娘在哗啦哗啦摇着骰子玩。他们好像很投入地在看那个姑娘玩骰子,没有人注意到我走进了房间,我把门轻轻掩上。右边靠墙的壁炉上挂着的一个巨大的显示屏,正播放着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这熟悉的旋律立即吸引了我。我静静地站在门后,看着屏幕上缓缓闪过的山川、河流、乡村的画面,约翰·丹佛略带哀愁的嗓音就像是在我耳边响起,当他唱出“乡村路,带我回家”时,我觉得似乎可以听到他呼气的声音,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香烟味和酒精味似乎也在随着他的吉他伴奏的扫弦声而颤动。

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最让我惊讶的是,那个坐在马远旁边玩骰子的人是一个我熟悉的女人。虽然几个月没见,她原来的短发已经变成了披肩的半长发,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没错,她就是胡蝶。她的打扮很像个学生,白衬衫扎在牛仔短裙里,袖子卷了起来,露出半截胳膊,正拿着骰子筒在空中摇着,骰子在里面旋转碰撞,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忽然,砰的一声,她把骰子筒扣在了茶几上,一直盯着她的马远和旁边的人立即把头探了过去,她把骰子筒掀开后,马远他们发出一阵惊呼,接着是一片杂乱的笑声。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这时,马远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他立即站起来对我打了个招呼,接着,他转头向身边坐在沙发上的那几个男男女女介绍我,说我是他的朋友,在交大教书。然后,他从茶几上端起一杯酒递给我,他们也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马远先把其中的两个男的介绍给我,一个是银行的王经理,另一个是银行的李经理。在他们身边作陪的两个漂亮的姑娘也拿着酒杯跟着站了起来。我说了声幸会,和他们一一叮叮叮地碰了一下杯子。因为我一直不喜欢喝威士忌,所以,就一口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果然,不仅感觉味道有点怪,很快还觉得胃也忽然间热了起来。

“好,接下来,我要向你介绍一位神秘嘉宾了。她可是你们交大的校花啊。”

马远转头对站在他身边端着酒杯一直没说话的胡蝶点了点头,又对我得意地笑了笑,好像发现了什么奇迹一样。也难怪他这样,以前马远带我去的KTV里陪酒的小姐不是从东莞的流水线上逃出来的湖南四川的直爽的女工,就是东北找不到工作的挺能喝酒的姑娘,还有就是江浙那些高中毕业就来上海闯世界的眉眼乱动的女孩。没想到在这里竟然有大学女生而且竟然还是交大的女生来陪酒,自然让人觉得非同凡响了。

可我只顾着盯着胡蝶胡思乱想,一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尴尬而奇怪的局面,胡蝶却笑着向我主动举起了酒杯。

“李老师,你好,还认识我吗?我叫胡蝶,是外语系的,我可是在交大听过你的课啊。”

她似乎为了让我认出她,还故意抬手把自己垂到腮边的头发往后捋了一下,露出了腮边的酒窝。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讲,端着空空的酒杯有点不知所措。

“哈,没想到吧,我本来还想把胡蝶隆重介绍给你的,这下好了,你们认识最好了。”马远看着我似乎有点尴尬的样子,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哦,李老师桃李满交大,我认识李老师,他也不一定认识我啊。”她转头对马远说,“那我和李老师今天就算重新认识了,我先敬李老师一杯酒吧。”

胡蝶笑着对着我眨了下眼睛。当她看到我杯子已经空了的时候,立即弯腰从茶几上拿起酒瓶来给我倒了一点,然后用自己的杯子和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后,不等我举杯,就把杯子里的酒很爽快地一口喝掉了。

看到她喝完后拿着空酒杯看着我,我只好也端起了酒杯。因为刚才那杯酒喝得有点多,我已经觉得头有点晕,就只喝了一小口。

“是的,听过我课的交大学生太多了,本系的学生我都记不住几个,更不要说别的系选我的课的学生了。”我也笑着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马远,含糊其辞地说。

“哈哈,正常的,我们读大学时也没几个老师能记住我们。”马远招呼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

“是啊,现在也这样,学生肯定能记住老师,老师倒不一定记得住学生。”我坐下来后对坐在马远另一侧的胡蝶笑了笑,“你可要原谅我啊。”

“什么话,李老师太客气了。这说明我当时没好好上李老师的课,没让李老师记住我,所以,应该是我向李老师赔不是才对啊。”胡蝶对着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她又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了点酒,对我举了一下,然后又一口喝了下去。

“这就对了,今天你陪李老师多喝几杯就可以了,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马远笑着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

“没问题,只要李老师愿意。”胡蝶立即把酒杯放在茶几上,拿起酒瓶给自己先倒了大半杯,然后又准备给我倒酒。

我连忙说等会再喝,我不是很喜欢喝洋酒,而且这个酒我喝起来有点上头,我拿起酒杯往旁边挪了挪。胡蝶可能看我真的有点反应,就没坚持再给我倒酒。马远也说等会再喝好了。他从茶几上拿起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胡蝶顺手从茶几上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火,然后自己也从那包烟里抽了一支点上。马远抽了一口,问胡蝶是不是再叫个交大的姑娘来陪陪我。胡蝶说当然没问题。我立即笑着拒绝了,说我平时在交大上课见到她们已经够了,在这里再见到她们,我感觉自己好像又要上课了,这样太累了。胡蝶笑得把刚抽的一口烟喷了出来。

“那是不是叫个复旦的女学生来陪陪,这里有的是大学的姑娘。”马远又转头问我。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见到复旦的女学生我还是有上课感,这就像白天在交大上课后,晚上还要到复旦上课一样,不仅不放松,反而变本加厉,更加累了。我叫他不用管我,与其陪人说话,我宁愿一个人多喝点酒。马远知道我怕烦,不是很喜欢叫女孩陪,就不再坚持。他转头和胡蝶继续玩起了骰子。

沙发那头的那两个银行经理已经和身边的姑娘重又开始哗哗啦啦地玩起了骰子,他们大呼小叫着,不时发出大笑声。我拿了瓶矿泉水打开,喝了几口后,靠在沙发上休息,对面墙上的显示屏上播放的歌曲早已经由约翰·丹佛换成了卡伦·卡朋特的那首《昨日重现》,可我却感觉屏幕上的画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而音乐也慢慢变得越来越远,只剩下身边的骰子在骰子筒里碰撞的哗啦声。我突然感到自己像颗骰子一样在骰子筒里旋转、飞舞,像万花筒里的碎片一样随意变幻着轨迹,最后无声地从黑暗的空中往下缓缓地落了下来。可是骰子筒突然像一个深渊一样深不见底,我往下坠落再坠落,直到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

十、比基尼

我意识到自己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疼。睁开眼睛后,我首先看到房间一侧的白色的窗帘,窗帘外面似乎有淡淡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变成闪亮的长长的光斑,像梦境一样很不真实。我的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枕着的也是白色的枕头,似乎都有一种洗衣液的味道,让人觉得有点刺鼻,也有些过分干净。我不禁感到有点困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好像在哪个电影里看到人死后就是这样躺在一个到处都是白色的房间里,这让我突然紧张起来,我想自己大概不会已经离开了现实世界吧?我扭头想看看房间的另一侧,可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嘴里也涌上一股酒味,我赶紧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重又平静了下来,因为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恶心,估计肉体还应该存在。而从窗外传来的几声布谷鸟的叫声,也让我的心情放松了很多。我想大概自己现在是躺在哪家比较高级的医院里了。可我已经回忆不起昨天晚上的详细情景,只知道自己昨晚在上东区的卡拉OK包房里似乎一口气喝了很多威士忌,之后就躺在沙发上人事不省了。我猜应该是酒醉后被马远他们送到这里来了。我还是头一次喝威士忌酒醉成这个样子。为了防止头晕,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头扭了过去,像张白色的打印纸一样挺括的被子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发现旁边还有一张床。一个人背对着我躺在床上,身上也和我一样盖着白色的被子,床单也是白的。这个人的头发有点长,垂在白色的枕头上,一只胳膊光溜溜地搭在被子外面,这个人翻了一下身子,露出了半截后背,我突然发现,这个人裸露的背上还露出了女人的黑色的胸罩的带子。

这让我意外之至。我顿时感觉到嘴里有点干,有点口渴。我几乎是一下子从残醉中醒了过来。我缓缓地把头轻轻地重又扭回来,赶紧闭上眼睛。这次我是真的紧张起来了。我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的意识,现在的自己并不是躺在什么狗屁的高级医院里,而是躺在哪家宾馆的标房里。这当然没什么,关键是睡在我旁边的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会睡在这里?我有些忐忑起来,该不会是我昨晚在上东区和马远他们酒喝多了,酒后失态,叫了哪个大学的女生陪夜了;要不就是我喝醉后被马远他们送到了这家宾馆后,酒后乱性,叫了个从事文化产业的女服务员过来。可不管哪种情况,麻烦都很大。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自如地入睡了。因为我已经发现自己并不是和衣而卧,而是只穿着内衣裤躺在被子里。更让人头疼的是,窗外的布谷鸟的叫声似乎越来越响了,它每咕咕一声,我都感到我的耳膜好像产生了共鸣一样,跟着颤动一下,脑袋里同时跟着嗡的一声,就像是有人拿锤子敲了一下一样,刹那间脑浆四溅,十分难受。

我知道这是自己太紧张了,突然之间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过于敏感了。虽然这种尴尬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但是我必须处变不惊。我仍然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就像是在掩耳盗铃一样,向床沿挪了挪身子,然后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睁开眼睛,伸出一只手慢慢撑着地毯从床上滑了下来。我这才发现我的外衣和裤子就放在床边灰色的地毯上。我一只手紧紧抓住衣服和裤子,以免裤子上的皮带掉到地上发出响声,然后跪在地上,用一只手按着地,一点一点地向床头爬了过去。到了床头后,我突然感到又是一阵眩晕,天旋地转之际差点趴到地上,我赶紧闭上眼睛停了一下,让这次的恶心过去后,才继续往门口的洗手间爬了过去。

好不容易爬进洗手间后,我才喘了一口气。那个女人还在床上昏睡,除了隐约的布谷鸟叫声,房间里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轻轻把门掩上,布谷鸟的喉咙就像突然被掐断似的,开始呜咽起来。我扶着墙从地上站起身,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亮光,找到了墙上的一排开关。因为怕不小心按了换气扇的开关发出响声,就像电影里那些拆除定时炸弹的英雄拿着剪子对着两根红蓝电线犹豫不定一样,我也犹豫了一下才按下了其中的一个开关,还好不是换气扇的开关,盥洗台后的镜子上的灯忽闪忽闪亮了。因为感觉头又有点晕,我就像七老八十的老年人一样哆里哆嗦地一件一件慢腾腾地把衣服和裤子穿上。因为光脚踩在地砖上,脚有点凉,我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忙乱中没有把鞋子一起拿过来,但我的脑子已经基本清醒了过来,所以也不是很紧张。我看了看镜子,感觉自己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而且,不知道是睡觉时压的还是醒来后吓的,我的头发乱糟糟地都竖了起来,就像个刺猬一样。我拿起漱口的玻璃杯先接了杯自来水喝掉,接着撕开一次性牙刷的包装,拿出牙刷和牙膏,漱口,洗脸,又找到梳子把竖起来的头发梳了下来。然后,我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神态自若,已经镇定了很多。我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蓝黑色的夹克和里面的红色格子衬衫,也都没有呕吐的痕迹。我想,我这样衣冠楚楚的应该可以出去等那个女的苏醒过来了。

可是,没想到,我刚轻轻地拉开洗手间的门,突然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李老师”。刚才还从容不迫的我立刻又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因为这个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谁的声音,我几乎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真是冤家路窄,原来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胡蝶。

“咦,李老师,你没事吧?怎么不说话了?”

听到房间里胡蝶在问,我只好假装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几声。

“还好,我在洗手间,已经好了,马上就出来。”我又把门掩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了一下,想等她穿好衣服再过去。

“是吗?要不要我来扶你一下?洋酒喝醉了比白酒还晕得难受呢。”

“不用,不用,”我连忙说,“我已经没事了,这就出来。”

我想,胡蝶大概是已经穿好衣服了,不然,她也不会说要来扶我了。我重又从洗手间出来,把门带上后,站在走廊上,准备等她答应一声后就走进房间。可我还没来得及听到胡蝶的回音,就发现她人已经来到了走廊口,光着脚正准备过来扶我。而且,她根本没穿衣服,上身就是一个黑色的胸罩,下面是一条黑色的三角短裤,衬得她的皮肤很白,当然,既然看到了她这身比基尼装的样子,我也要坦诚地说,她的身材还真不错,不仅丰满得体,而且挺拔有致。我甚至觉得,就是我喜欢的“英伦玫瑰”凯特·温斯莱特也不过如此。几年前凯特在卡梅隆导演的《泰坦尼克号》里饰演女主人公,在剧情的需要下,为了艺术,她毅然裸体出镜,一展傲人身材,我在被其献身艺术的精神深深打动的同时,也对她的身材留下了深刻印象。

不过,我虽然也是个处变不惊且坐怀不乱的人,但这次胡蝶突然以比基尼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实在太过突然,我几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以不仅对我的视觉神经也对我的脑神经刺激有点强烈,而且,我可能是真的有点头晕了,身子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赶紧伸手扶住了走廊的墙壁。

“怎么样,要我帮忙吗?”她不仅又往前迈了两步,还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忙朝她挥了挥手。

“你可千万别过来,你再过来一步,我可不仅要头晕,马上就要流鼻血了。”

“有这么可怕?”她停下来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其实还好,我是说我这么过来没关系吧,你要不要穿上衣服?”我只好把手从墙上放下来,指着她提醒了一句。

“哦,这样啊,你这么讲,好像我一丝不挂一样,难道我没穿衣服吗?”胡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还笑得一边按着自己的胸脯一边弯下了腰。

“怎么了?”

这次轮到我困惑了,看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李老师原来还是个挺保守的人,你没见过穿比基尼的女人啊?”她直起了腰,捋了捋刚才因为笑得花枝乱颤垂下来的头发。

“见是见过,不过都是照片,要不就是在电影里看到的,现实生活中你这是第一次。”我坦诚地说,“再说,我喝醉了酒,人很虚弱,受不了太强烈的刺激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李老师这么虚弱的男人。既然这样,好吧,我去穿好衣服你再过来吧。”她笑了笑转过身走进了房间。

很快,她就说声好了,叫我进去。我走进房间,看到她又变成了昨晚我见到她的样子。她穿了件白衬衫,袖口卷在胳膊上,衬衫的下摆则扎在浅蓝色的牛仔短裙里,转眼,她就又变成了一个清纯干练的女大学生,刚才那个可以和凯特·温斯莱特媲美的性感诱人的身材一下子消失不见了。我不禁在内心里感到若有所失。

“要不要我把衬衫的领口也扣上,李老师?”

胡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坐在床沿上边穿鞋子边故作姿态地问我。

“那倒没必要。我又不是风化警察。”我知道她在讽刺我,也笑了。

“好了,不开玩笑了,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我给你烧点水,泡点茶。”

胡蝶穿好鞋子站起来,拿起放在电视柜旁边的电热水壶去洗手间接了水,回来放在柜子上插上了电源,电热水壶马上发出了烧水的嗡嗡声。她转身又到洗手间去洗漱了。她关上门后,很快就传来了呼呼啦啦的水声。

我坐到窗边的椅子上,穿上我的运动鞋。窗帘外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感觉自己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人已经完全清醒了,好像脑袋也不是那么晕了。我看到我的手机摆在电视机旁边,就拿过来看了看,发现因为电用完了手机已经自动关机了,就仍然放在那里。电热壶里的水很快烧开了,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沸腾声,开关砰地跳了起来。我起身离开椅子,从放在长长的电视柜上的一个托盘里拿出两个白瓷茶杯,用开水烫了一下,把水倒在了一个玻璃杯里。

我正想问胡蝶是要喝茶还是咖啡,洗手间的门打开了,她拿着一块白色的大浴巾边擦头发边从洗手间走了出来。

“你要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我指了指茶杯托盘放的袋泡茶和速溶咖啡。

“咖啡吧,和你在一起,当然喝咖啡了。”她把浴巾放下,对我笑了笑,“我们每次见面你好像都请我喝咖啡啊。”

“是吗?这我倒是没在意。”

我从托盘里拿起一袋速溶咖啡撕开倒在杯子里,然后拿起电热水壶往里面倒了点刚烧开的水,很快一股咖啡的香味就飘了出来。因为觉得嘴里还是有点干涩,看到袋泡茶里有一袋茉莉花茶,我就把这包茉莉花茶泡了。胡蝶拿着浴巾重新回到了洗手间,立即从洗手间传来了电吹风的呼呼声。我把杯子端到窗前的小茶几上,然后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等她出来。这时,窗外又传来了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我忽然想起来,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里又是哪里。我站起来从电视柜上拿起一本黑色人造革封面的宾馆须知,看了一下地址和宾馆的地图,没想到这家宾馆就在上东区夜总会旁边的另一幢洋楼里,难怪这么安静,还有布谷鸟的叫声。我放下宾馆须知,端起茶杯走到窗前,透过白色纱布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法国梧桐、草坪,以及上东区夜总会的那幢两层洋楼,在秋日的阳光下,可以看见白色的大理石墙面、红色的瓦顶,还有门廊的四根大理石的爱奥尼克柱子,大门紧闭着,昨晚站在门廊里戴着红色圆桶帽的门童已经不见踪影。就像聊斋志异里在天亮之前突然变成一堆瓦砾的光华四射的宫殿一样,看到这幢静静矗立草坪对面的安静的洋楼,同样也很难让人相信昨夜这里居然会衣香鬓影、弦歌不绝,更是很难让人把纽约的奢华的上东区和这里的几间用纽约的黑白照片和电影剧照营造出来的虚假的影像联系起来。可我转念一想,谁知道呢,也许我们都生活在这些虚假的影像中。如果我们真的去了纽约,走在上东区的街道上,反而会觉得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上东区也说不定。

“你在看什么?好了,我忙完了,可以陪你喝咖啡了。”

胡蝶在我身后叫了一声。我转过身来,看到她已经吹好了头发,和刚才已是判若两人,她容光焕发,似乎焕然一新。

“你饿不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叫服务员送点东西来吃,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我们一起聊聊天,然后你再回去。”

“当然可以。”我说,“不过,我现在还是什么东西都不想吃。”

“那没关系。我要服务员拿来再说。”她到床头柜前拨通电话,叫服务员送两份西式的早餐来房间。

我把两把椅子调了一下方向,正对着窗户摆好,然后让胡蝶坐下来喝茶。

“讲真的,我经常晚了就住这里休息,可一直没想到还可以这么坐。”

她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口咖啡。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外面的树上有布谷鸟叫,听听挺好的。”我也坐下来拿起杯子,茉莉花茶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我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有一种清洌的香味,嘴里干涩的感觉立即消失了。

胡蝶端着杯子,看着窗外,似乎在听布谷鸟的叫声。果然,布谷鸟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你真是好心情,我都不知道这里有布谷鸟叫。”

“很正常啊,你之前可能没注意,以后就知道了。”我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我能问问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吗?”

“哈,我们之间不用客气,昨天晚上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很想知道,我直接告诉你就可以了。”胡蝶很大方地举着杯子看了看。

“那太好了,不然再有人像马远昨天那样,忽然问我认不认识你这个学生,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哈哈,其实你怎么说都行的,昨天晚上你不是也没说什么吗?”胡蝶笑着用双手捧着杯子又喝了口咖啡,“不过,我敢附庸风雅,讲自己是交大的学生还真是要感谢你,要不是你请我在交大喝咖啡、聊天,我还真不敢公然说自己是交大的学生。”

“理解的。”我笑了。

“你还记得那次我去闵行的公司应聘的事吗?”

“记得啊,因为你后来一直没联系我,我还在想你到底去那里工作了没有。”

“本来我是要去的,可后来我在市区又找了一家卖保险的公司,就卖了一阵子的保险。可我大概是运气不好,风里来雨里去,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跑了一个月也没卖出一单。公司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主要是我不好意思找熟人买,可这个朋友不知道,我总觉得卖保险有点骗人的,卖给熟人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再说我在上海也没几个熟人。不过,说真的,我当时还想找你买的,可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想你在大学里,单位可能已经给你买过了,就算了。”

“还好你没找我买,你要真找我,我就是想帮你,可也没钱买啊。”我对她笑笑,举起杯子喝了口茶。

“所以,我才没找你啊。”胡蝶也笑了,“总之,我就这样东奔西跑,晃荡了一个多月,不仅没赚到钱,还坐吃山空,眼看着手里的钱每天都在变少,我急死了,刚好我在卖保险时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在这里当坐台小姐,她问我愿不愿到这里来。开始我还有点犹豫,可后来我想了想,到哪里不是赚钱啊,所以就来了。而且,一做就做到现在。”

“哦,这样啊。”

我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胡蝶端起咖啡杯像喝茶一样吹了吹杯口浮动的并不存在的茶叶,然后盯着窗帘看着外面,似乎又在等待布谷鸟的叫声响起来。

“你昨天晚上喝得真不少。”过了一会儿,胡蝶转头对我说。

“是吗?差点忘了问你了,我怎么在这里的都不知道。”我忙跟着她往下讲。

“是啊,昨天你喝那么多酒,肯定记不清楚了,你一进来就和大家喝了一圈,坐下来后,又和马远他们喝了很多,威士忌喝了好几瓶,后来又要了一大堆啤酒,到最后马远他们,还有你都倒在了沙发上。我让马远司机把马远还有那两人开车送了回去,想想你住在闵行郊区,离这里实在太远,我也喝得有点头晕脑涨的,不能送你,就给你在这里开了个房间。”

“明白了。我说呢,昨晚上喝了那么多,难怪今天醒过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好没有完全失忆,不然连你也不认识,那就糟糕了。”

我自己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胡蝶不明白我笑什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两声,估计是服务员送早餐来了,胡蝶放下杯子,准备站起来。我对她说我去好了,就起身走到门口开了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端着盛满食物的托盘站在外面,我接了过来,端到茶几上放下。托盘上的东西很丰盛,有三明治、牛奶、果汁,还有水果等。

“太好了,说了这么多话,我也饿了,怎么样,我们吃了再说?”

我说完没等她回答,就拿起一块三明治啃了起来。胡蝶笑了笑,也拿起一块三明治吃了起来。

“这比交大的三明治好吃多了。”我看着默默无语吃着三明治的胡蝶,没话找话地说。

“是吗,我倒不觉得,我觉得你在交大请我吃的三明治不比这里差啊。”

“哈,学校做的东西只能吃饱肚子,好吃谈不上。”

“不能这么说,有时人饿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的。”她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在托盘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看来,我现在可能是饿了。”我看了胡蝶一眼,觉得她这话讲得不无道理,我竟然几口就把三明治吃掉了。我拿起托盘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不过,你现在在这里每天锦衣玉食,再跟我去学校吃那种简装版的三明治,可能也不会觉得好吃了。”

听我这么讲,胡蝶笑得把杯子放了下来,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怎么会,东西是不是好吃也要看是和谁在一起吃啊,还要看在什么地方吃啊,和你在学校里一起吃,随便吃什么东西,我觉得都很好吃。”

“谢谢。”我举起手里牛奶杯子对她笑了笑,她拿起盛着果汁的杯子和我碰了一下。

“你不知道,我现在每天深更半夜在这里陪客人,又是喝酒又是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得哄客人开心,累死了,再好吃的东西吃了也不觉得好吃了。”

“这倒是的。”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吃完早餐,我们又喝了点茶,望着窗外的草坪,听布谷鸟又叫了几声。胡蝶问我接下来是不是要回闵行,她说可以开车送我回去。我说不用麻烦了,我准备到徐家汇的校本部图书馆去借本书,然后再回闵行。她说这个更方便了,这里离徐家汇很近,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我也就不再客气了。

胡蝶和我离开房间,在底楼大堂她结账退房后,带着我去停车的地方。我这才觉得阳光有点刺眼,而且一走路,头似乎还有点晕。还好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草坪旁,没走几步就到了。可看到她的车后,我的脑袋好像一下被刷新了。因为我发现,这辆车似曾相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辆车是马远的那部黑色的奔驰车。不过,胡蝶并没有发现我的发现,她拿出钥匙打开车门,等我在副驾驶位置坐好后,她也坐到了驾驶座上,在提醒我扣上安全带后,她就发动了汽车,慢慢把汽车开了出去。太阳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我眯了眯眼睛,星期天早上,路上的车不多,我本以为很快就可以到交大了,可不巧的是,在一个路口我们碰到了一个红灯,结果,接下来似乎每个路口都碰到了红灯。当汽车又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来时,我忍不住有点烦躁,抱怨红灯太多了,可胡蝶似乎很淡定,一副见多不怪的样子。

“开车遇红灯很正常啊,没有谁能一路绿灯啊。有时候急也没用,等等就过去了。”

“说的也是,有时候真的还只能等。”

看着马路两侧的行人在斑马线上慢吞吞地来回走动,我犹豫了一下,看看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胡蝶问了一句。

“你就准备在上东区这么继续做下去?”

“哦,那可不一定,这也是临时的吧,毕竟这种事情只是吃青春饭,所以,我还在找别的更合适的机会。”

“那就好。”我以为胡蝶对我的这个问题会犹豫一下再作答,没想到她答得这么爽快。

“谢谢你提醒啊。”胡蝶笑着转头看了我一下,“不过,有时人也很矛盾的,我也是现在这么想,要是真的有机会去做别的工作,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去。你知道,干这行虽然大家都有点瞧不起,名声也不好,可是钞票赚得确实要比别的行业多和快的。”

“理解的。可是我看这个钱赚起来也很吃力啊。”

“是啊,做这行就是心太累,要陪客人,要强颜欢笑,感觉没什么尊严。所以,我也是随便讲讲的。过去我做房产中介什么的,人很累,钱也少,可是心里很踏实的,现在虽然赚钱多了,可心情总归不是很愉快的。”

“理解的。什么事情都有代价,关键看你愿不愿付出这个代价,比如说,付出自己的尊严也算是一种代价吧。”

胡蝶点了点头,没有吭声。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灯转成了闪烁的黄灯,然后突然变成了绿灯,斑马线上的人开始快步走了起来,有的人还跑了起来。胡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后面的汽车着急得嘟嘟嘟地按响了喇叭。她双手还搭在方向盘上,双眼看着外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斑马线,似乎陷入了沉思。“绿灯了,可以走了。”我转头提醒她。

胡蝶听到我叫她走,愣了一下,就像如梦初醒似的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指了指外面,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换挡,抬腿松离合器,我们的汽车立即向前驶去。

奇怪的是,可能正是胡蝶在路口拖了这么一小会儿,这一次,一直到交大,我们的车都没有再遇到红灯。我想,如果我们在路口没有耽误时间,也许接下来每个路口我们还是会像之前那样遇到红灯,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真是说不清楚。

不过,一直到交大大门口下车,我都没有再对胡蝶说话,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说着说着又不知不觉变成了满口大道理的老师了。当然,一直到我下车,胡蝶也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想,也许是我刚才讲的那些烂俗的人生道理让她厌倦了。

十一、食之味

这次见面后,我和马远,还有胡蝶就再次失联了,我们就像之前那样彼此都音信全无,同时又好像都若无其事。我感到,大概我们见面时有多热情,我们分手后就会有多冷漠。有时偶尔想起来那天晚上在上东区的一幕,我都怀疑我们是不是见过这一面。我甚至觉得,那天晚上在上东区的一幕很有可能是我在哪部电影里看到的情景。这当然是一种自我安慰,因为如果这一幕只是电影里的镜头我是不会这么在意的。这说明虽然我早已经适应了上海朋友间的这种聚散无常的生活,可有时还是觉得有点不能释怀。有一次我路过外滩,看到马远公司所在的那幢大楼,我忍不住私下里嘀咕,我们怎么会适应这种生活呢?

一天中午,我和老龚在报社附近的生煎店吃生煎。这家生煎店虽然门面不大,可声名远播,不仅附近很多人来吃,周末的时候,还有知道的人专门乘公交车来大快朵颐。我曾问过老龚既然他这么喜欢这家生煎店,为什么不写篇文章吹捧一下这家生煎店呢?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现在这家店已经人很多了,营业能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再宣传一下,来的人只会更多,为了应付这么多的客人,他们肯定会粗制滥造,这样一来,生煎的质量肯定会下降,那我们很可能就再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生煎了。所以,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这家生煎店不塌台,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我知道,老龚讲的显然是歪理,可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驳斥他,也只好笑着摇摇头说他真是个懂经的人。

今天店内同样很拥挤,我们虽然特地晚来了一会儿,想错开高峰期,可还是估计错误,手枪形的小店里地见缝插针勉强摆下的十几张小方桌旁挤满了人,旁边还站着等位的食客。暖烘烘的空气中洋溢着生煎独特的芝麻脆底的香味,围着白围裙的年过半百的阿姨服务员端着盛着面条或生煎的托盘在桌子间穿梭,不时叫着找不到的顾客的餐号,“廿号在哪?”“廿三号在哪?”马上被叫到号的人就大声答应一声,让人感觉这一点不像是在等做好的生煎,而是在让大家来认领自己迷路的小孩。进门后,我们兵分两路,我去排队买生煎,老龚去找位置。可等我买好生煎后,转身看到老龚还在东张西望地找座位,我就向他挥了挥手去窗口排队拿生煎。我又排了一会儿队,才拿到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生煎。我端着放在盘子里的两客生煎,在闹哄哄的人丛中探头张望了一下,看到老龚正对我招手,他已经和一对中年男女坐在了一张桌子上,我赶紧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那对中年男女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把碗里的最后一点汤喝掉。我们坐在这张小方桌的四边,就像对方不存在一样,聊着天,吃着自己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两碗牛肉汤过来,问了一下我们的号码,把汤端到桌子上,把夹在木夹子上的餐条拿出来,拿着托盘走了。

这时,那对中年男女各自喝完了碗里的汤,站起来旁若无人地从桌子旁离开了。让我吃惊的是,他们之间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而且,我注意到他们走到门外后也并没有一起走,而是各奔东西了,我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不仅不是一对夫妻,就是熟人也不是,他们最多不过是两个偶然在这里遇到的陌生人罢了。我以为会有人立刻坐过来,可发现身边并没有人像刚才一样站着等位置。我这才放松下来。好像突然之间,店里已经不是那么拥挤了,大家买好了自己的东西都可以找到一个地方坐下来,似乎不需要再和陌生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共进午餐了。

我忽然想起我此前产生的对在上海生活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看法,就和老龚聊了起来。我说,我感觉好像我们在上海生活的人都比较理性的,不是很容易动感情,在日常生活中对什么都看得很淡。就像刚才这对中年男女坐在我们身边,虽然大家离得这么近,可却彼此都觉得对方不存在似的。而且,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之前是哪里人,在哪里生活过,只要来了上海,似乎都习惯了这么聚散无常。大家随时可以相见,但随时也可以再见,因为既没有谁会对谁痴情,也没有谁会对谁绝情。总之,我感觉大家在一起的时候都有点逢场作戏,大家在一起该唱歌就唱歌,该喝酒就喝酒,似乎熟络亲热得不得了,可唱完歌,喝完酒,每个人该怎样还怎样,就好像大家没在一起唱过歌喝过酒一样。

老龚把咬了一口的正在冒热气的生煎放回醋碟里,伸出双手把从尖尖的头顶披散下来的头发往后撸了一下,露出自己的尖尖的鼻梁,以一种似乎胸有成竹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你讲得对啊,这就是上海啊!上海就是这样的,外面看起来很热闹、很繁华的,其实大家都有点孤僻、冷淡的。很多人不适应上海这种风格。可你想想,其实这样也好的,因为你可以一个人生活,想怎么样生活就怎么生活,虽然没有人来关心你,可也没人来打扰你。你赚大把钞票,飞黄腾达,那就飞黄腾达好了,没有谁羡慕你,你落魄了,不名一文,那就落魄好了,也没有谁会同情你。怎么讲呢,在上海这个地方,你要自己对自己的事情负责,没有谁会为你负责。”

“说的也是。我在学校里也这样,大家都独来独往的,偶尔见个面也很客气。刚开始我还有点不适应,可后来觉得这样也好。”

“是这样,很多人不适应上海,主要是不适应自己一个人面对生活吧。”老龚把刚才啃了一口的生煎重新用筷子夹起来,小心地送到了嘴里。“可是没办法,在上海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不得不自己面对生活。上海实在太大了,没有谁有精力或者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之外还去照顾好与自己不是太相干的别人。所以,大家有缘的话,就像你我,一起聊聊天,没缘分的话,也就擦肩而过了,就像刚才那对男女。有时候,甚至,别说朋友了,就是夫妻也这样。”

我点点头,对他的这个不无总结性的说法表示赞成。有了他这番高屋建瓴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就这个话题再发表任何意见了。我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一口咬开,里面的热汤喷出来,烫了我嘴一下,我差点叫出了声。可我看看老龚,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正一心一意地继续啃刚才那个吃了一半的生煎。我只好忍着烫往嘴里吸了吸凉气,然后一口一口地把那个生煎吃了下去。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吃进去的不是生煎包,而是上海这个城市的怪癖、精神和做派。

十二、恐龙公园

等到马远再次联系我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当我睡意蒙眬地在电话里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时,虽然我依然昏昏沉沉,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因为在上海大家都这样,平时没事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有事时却又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彼此之间就像从未中断过联系似的,既不惊喜,也不诧异。当然,马远在电话那头也一样。我唯一有点困惑的是,这家伙发什么神经,竟然会这么一大早就打电话来骚扰我。果然,我们就像昨天还在一起聊天似的,没有任何客套就搭起话来。我告诉他我还在床上,问他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让我等等,不要挂电话。我没有吭声,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打了个哈欠。因为拉着窗帘,房间里的光线比较昏暗,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才刚早上六点,这个时间,上海的天还没全亮呢。从电话里,我听到他来回走动的声音,接着就是他打开打火机点香烟的声音。

“好了,可以讲话了。”

“我在听,你快说吧,有什么事,这么早来电话,我还在做梦呢。”我闭上眼睛,继续打着盹,准备随时重新睡个回笼觉。

“就知道你在做梦,怎么样,你今天有空吗?”

“你就直接说吧,别拖泥带水,我有空的。”我把被子往胸口上拉了拉。

“今天你要是有空,就到我的工地来看看。”

“什么?你不是很久以前带我一起去看过了吗?”

“哎,朋友,你怎么搞的,我已经在你们那里做了好几次广告了,我的那幢大楼最近正式开盘了,你都不知道?”

“是吗?这个我真还不知道。”听到马远惊讶的口气,我只能假装表示也有点惊讶。

“当然,上个星期才开的盘,在房地产界影响很大的。这么重大的消息你都不知道,可别怪我批评你这个还在报社工作的人了。”

我感觉马远有点兴奋。他似乎把抽了没几口的香烟扔掉了,又咔嚓咔嚓用打火机点上了支新的。

“现在报纸每天都是房地产广告,不是这个开盘,就是那个开盘,让人眼花缭乱的,看都看不过来的。”我又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非要被马远搞醒了。

“搞笑,我这里开盘和别的地方开盘不一样的,你来看看就知道了。好了,不和你啰嗦了,今天星期天,估计来看房子的人会很多,我等会就要赶过去,就说到这里吧,我等你过来,一起吃午饭。”

看样子他今天的兴致确实比较高,我还没有说考虑考虑,他就把电话挂掉了。我睁开眼睛,看了看手机上变黑的显示屏,有点后悔。昨天我从报社回来比较晚,直接洗洗睡了,忘记关手机。不然,这个电话不接的话,我最起码可以睡个懒觉。我闭上眼睛想打个盹,可是眼睛刚闭上没多久就又自己睁开了。因为出其不意地被马远这么一折腾,我已经睡意全无了。我索性穿上衣服起了床,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还没有完全亮,远处正在变蓝的天空上飘着似乎还带着夜色的暗黑的云朵,在初升的太阳的照射下,这些云朵被镶上了一条条红色的闪亮的光边。有几个勤快的学生在弥漫着淡淡的白色的雾气的操场上跑步,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而窗下高高的水杉树顶的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金黄色,有的甚至都变成了紫红色了。我推开一扇窗户,感觉有一阵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呼吸了一下,觉得自己终于醒了过来。有个小麻雀在颤动的水杉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让人觉得宁静、轻松和自由自在。可我一想到自己今天又要像昨天到报社去一样乘着漫长的地铁去市区,而且还要横穿整个上海,我就又忍不住头疼起来。

不过,既然马远这么郑重其事地邀请我,我也不好意思临阵退缩。我洗漱好后,就到食堂吃早餐,然后准备乘最早的一班班车到徐家汇本部,再换地铁去马远上次带我去过的他的那个建筑工地。星期天早上,绝大部分学生都在睡懒觉,食堂也好像没有从周末的沉睡中醒过来似的,只亮了几盏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高大而空旷,只有几个学生孤零零地坐在连排座椅上沉默地吃着东西。我到食堂窗口买早餐时,打饭的师傅似乎也还在梦中,他的白色的厨师帽像睡帽一样歪戴在头上,一声不吭地把我要的早点放到我的托盘上。我也一声不吭地刷卡付账,然后端着托盘在一张餐桌边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完早餐,我本来想再到第五大道买杯咖啡带着在路上喝,好让自己提起精神赶路,可没想到走过去时才发现它还没有开始营业,两个睡眼惺忪的女服务员正在里面忙碌着做各种准备。我问她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营业,她们说快了快了,这个去开热水器,那个去切面包,可叮叮咣咣过了好一会儿,她们也磨磨蹭蹭地没弄好。看看早班车发车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可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那几张小圆桌,我忽然想起了胡蝶,当初就是在这里,我请她喝的第一杯咖啡。但如今,她显然已经不需要我再请她喝这里的咖啡了。不过,我转念一想,大家在上海不就是这样聚聚散散才正常吗?这不就是之前我和老龚聊到的上海之为上海的地方吗?想到这点,我也就释然了。

可能是早上没有休息好,我上了班车后,就开始昏睡,一直睡到班车到徐家汇本部了才醒过来。校园里有很多早锻炼的人,有的在打太极拳,有的在倒着走路,我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觉得自己班车上这一觉已经完全休息好了。可当我换到地铁上后,因为人不多,再加上车厢里柔和的光线和走走停停的行驶节奏,我坐在座位上摇晃了没两站,就又昏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同样很长,因为很久地铁才到终点站。这次我是真的睡够了,感觉这一路就像是做了一次太空旅行一样,睡了一路。从地铁站出来后,我在附近找到了通往马远的建筑工地的那部唯一的公交车的车站。我本以为今天去那个偏远地方的人不会很多,可没想到公交车站挤满了人。而且,人群里有很多老人和小孩也在排队等这部公交车,很多小孩还背着水壶和小背包,戴着五颜六色的棒球帽,有些大人胸前还挂着相机,有些带小孩的妈妈还打着太阳伞,在头顶像彩色蘑菇一样晃来晃去,让人觉得他们这些人可能是要集体去哪里秋游。因为路比较远,我本来想排个队等个座位坐过去,可一连来了两辆公交车,都在瞬间坐满,而在我前面排队的人还有一长串。而且,今天的太阳似乎有点像夏天的烈日,站在光秃秃的水泥站台候车,闻着从晒热的地面上飘来的黑色的油渍散发出的柴油味,听着排队的人不时因为磕碰到小孩和有人插队爆发出的争吵声,让我直皱眉头。我摸了摸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汗,在第三辆公交车进站后,终于忍不住从排着队的队伍里挤了出来,和那些不坐座位的人从公交车突然打开的后门一拥而上,挤进了车厢,在前排的走廊上找了个地方抓住头顶的扶手站稳了身子。

公交车驶出车站不久,就拐上了一座有点坡度的斜拉桥,下桥的时候司机正顺势加速前行,可一辆助动车突然斜穿过来,司机猛踩了一下刹车,一车人跟着猛地撞到了一起,还好我抓的是固定扶手不是拉环,不然十有八九会撞在我身旁的一个墨镜已经被从脸上碰歪的姑娘身上。有个站在走廊上的小男孩不小心被前面倒下来的人撞了一下,立即叽哩哇啦地哭了起来。司机摇下车窗对着那个骑助动车的人爆骂了几句,可那个人早已经消失在前方的车流中。司机只好骂骂咧咧关上车窗,把已经熄火的汽车重新发动起来,继续向前驶去。

因为今天比较热,这辆空调车的车窗都是密封的,公交车开了一会儿之后,车上不断有人叫嚷热死了,叫司机打开空调,可司机好像始终没从被那辆助动车造成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一路上不仅置若罔闻,还把车开得飞快,就像是在舍命追逐那辆看不见的助动车似的,遇到道路上坑坑洼洼的地方也不减速,所以不时发出吓人的咣当声,直到最后又有小孩热得哭起来,他才在大人的叫嚷声中把空调打开。车厢里顿时响起了空调送气的呼呼声,很快就吹来了习习凉风,过了一会儿,我感到空气不是那么闷了,额头上的汗也干了,身上也凉快了下来。有两个坐在一起的小朋友还边拍手边用稚嫩的童声唱起了欢快的《找朋友》,唱完以后,有大人在旁边叫好,有的还噼里啪啦拍了拍巴掌,两个小朋友一高兴又唱了一遍,两遍下来,车内的人情绪也跟着稳定了下来,而大家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烦躁不安、怨声载道了。

像上次一样,随着汽车向郊外驶去,道路两边的高楼慢慢变少了,先是变成了四五层高的居民楼,又变成了两三层高的工厂的长长的厂房,再到不时出现的垃圾堆,已经发黄的杂草丛生的空地,然后又突然出现一个苗圃,里面栽着成排的似乎比大拇指也粗不了多少的小树苗,让人很怀疑未来能够成活下去。我原来以为公交车还要开段时间才能看到上次看到的那些建筑工地,可很快就在路边开始出现了一幢幢围着绿色防护网的还在建设中的高楼,还有一台台橘黄色的高高的塔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我经过这里的时候,路两边还都是空旷的田野。可仅仅半年不到,这里就又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建筑工地,让人不由得对房地产事业突然的兴旺发达感到惊讶和困惑。我胡思乱想,这可能是马远如此兴奋地把我叫过来的原因,这说明他的事业也蒸蒸日上。

不过,公交车驶出市区后,虽然速度变快了,可每一站的距离却似乎变长了,而每到一站,除了偶尔有上车的人外,车上的人几乎没有下去的,这让人感到车内的空气似乎又变得沉闷起来。那两个唱歌的小朋友也昏昏欲睡,有人在嘀咕说怎么还不到,报纸上的广告是不是假的,是骗人的,马上有好几个人附和起来。我很奇怪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他们说的报纸广告到底是什么广告。这时一直气鼓鼓像个闷葫芦似的司机突然转头高声对大家吼了一声。

“你们不要瞎讲八讲的,当然是真的!眼睛睁大点,前头就是。”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对着窗外大声惊呼了起来。

“快看,恐龙!恐龙!”

我立即把头从前面的驾驶室转过来,车窗外灿烂的阳光下,两个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的黄绿色的霸王龙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白色的牙齿面对面站在一个拱门前。看到拱门上的“新世纪恐龙公园”几个大字,我虽然愣了一下,可也立即明白过来,这就是马远开发的新世纪大厦。

这时,车上的小朋友们已经开始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大人们也都眉开眼笑。可刚才还义正词严的司机却是视若不见,继续把公交车往前开去。马上有人问他怎么不停车,司机又气呼呼地问大家急什么急,他总归要到前头车站才好停下来。可是车内的人已经不在意他的回答了,大家都开始喧哗起来,有的整理着自己头上的帽子,有的戴上了自己的墨镜,小朋友们也都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恨不得立即冲下车去了。

还好公交车站就在附近,司机的话说完,公交车没开多远就停下来了。车门一开,大家几乎是一哄而下。好几个小朋友下车后就甩开了大人的手,一路小跑着往远处的那两个霸王龙冲去。大人们只好跟在他们身后,边叫着小心边向前快步走去。我朝远处看了看那幢高耸入云的新世纪大厦,外面的绿色防护网已经拆掉,在蓝色的天空的衬托下,这幢立方体大厦的茶色的玻璃幕墙在秋日明亮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楼顶是一个巨大的像白色的贝壳一样的圆盘形建筑,显得神秘、轻盈、梦幻,却又有一种真实的存在感,就像是来自未来世界的外星人乘坐的不可思议的飞碟。我猜,也许这才是马远叫我来这里真正的原因,这幢大楼确实与我上次看到的建筑中的样子截然不同。如果说上次来马远还在搭建这个梦境的话,现在他已经是梦想成真了。

显然,这个似乎悬浮在空中的不无科幻色彩的飞碟在人们眼里根本微不足道,刚才下车的那批人里有很多人转眼已经冲到了新世纪大厦的大门口,在那两只巨大的霸王龙前兴奋地扭动身姿摆出各种样子拍起照片来了。这让我不禁感到有点困惑,怎么好好的新世纪大厦突然变成了新世纪恐龙园了,再说,就是真的变成了恐龙公园,可就这么两个霸王龙,也不至于就吹成什么恐龙园了吧。

从公交车上一下来,我就听到了《运动员进行曲》铿锵有力的乐声,我心想这里该不是有什么学校或者什么运动场正在开运动会吧。可循声望去,马路两边除了建筑好的高楼和用围墙围起来的建筑工地外,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学校或者运动场。我只好跟着越来越清晰的乐曲声走到了新世纪大厦大门口,而伴随着逐渐变得洪亮的进行曲,我猛然间发现,自己就像是突然间进入了斯皮尔伯格拍的电影《侏罗纪公园》的恐龙世界里,不禁瞠目结舌。因为从大门到大厦前的广场上,触目所及,全是大大小小的恐龙。而且是各种恐龙,有霸王龙、暴龙、梁龙、三角龙、剑龙、雷龙等等,甚至,在新世纪大厦挑空的玻璃门廊的顶上,还有几只像鹰一样展翅高飞的翼龙,当然还有我不认识的什么龙,总之应有尽有。而更可怕的是,几乎在每个恐龙旁边都簇拥着一大堆戴着恐龙面具的人或者戴着尖尖的印有恐龙的纸帽子的人在游玩,拍照,有的小朋友还爬到了恐龙的背上在挥手,大概是正想象着自己骑着恐龙回到了侏罗纪时代。

我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想是否给马远打个电话,可看了看眼前的张牙舞爪的恐龙和拥挤喧嚷的人流,我又把手机放了回去,我想,这种情景之下,就是他亲自出来接我可能也无济于事。大门口有几个戴着纸做的尖顶恐龙帽子的工作人员在免费发放花花绿绿的恐龙面具和帽子,我看到前面的人拿了个恐龙面具,我就也拿了一个恐龙面具戴到了脸上,然后跟着兴奋的人流走进了这个突然出现的不可思议的恐龙园。我看到这些恐龙有充气的,有石膏的,有橡皮的,还有铁丝扭的、泥巴捏的、木头雕的,总之无所不用其极,似乎突然有一只可怕的可以点铁成金的手,拥有了一种把所有的东西都制作成恐龙的超能力,把一切东西都变成了恐龙。而置身于这个已经恐龙化的世界里,多少让人有点惴惴不安,我恍然间觉得一切东西包括正在这里游玩的人随时有两种危险发生,或者像电影《侏罗纪公园》里那样突然被复活的恐龙吞噬,或者自己不小心也变成这些丑陋的恐龙。

说真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这些模样难看的史前动物,可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很喜欢,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大人也都很喜欢。也许,是因为这些恐龙没有意识,只有基本的吃喝拉撒的欲望,也就是说还停留在简单的动物阶段,才使得和动物差不多的小朋友们有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至于那些大人喜欢恐龙,是不是也是因为这种动物庞大的身躯或者凶猛的捕猎能力,还有它们所显示或暗示出的那种不可压抑的动物的欲望,都让人模模糊糊地联想到自己的被压抑的欲望,并因此产生了共鸣呢?因为大人们说到底不过是些“衣冠禽兽”,不管如何修饰和装扮自己,如何把自己美化成人这种奇怪的东西,本质上还是无法泯灭自己的动物性。动物是什么?动物不就是直接的欲望,不就是要不顾一切地吃喝拉撒睡吗?

仿佛有一阵微风吹过,我闻到一股炸鸡和爆米花的香味,可是已经头上冒汗的我却没有心情去寻找这诱人的味道是从哪里飘出来的。在犹如夏日一般赤裸的阳光下,人群摩肩接踵,在这个由一只只首尾相连的恐龙构成的巨大的迷宫里惊呼、尖叫,并不时爆发出大笑。我心无旁骛,在由这些大大小小的恐龙围成的狭窄的通道中吃力地绕来绕去,想赶紧逃离这个吵吵闹闹的恐龙世界,尽快到大厦里找到马远好喘息一下。我觉得和这些恐龙在一起后,也可能是因为戴上恐龙面具或者恐龙帽子后,大家都变得有点恐龙化了,每个人好像都非常快乐和亢奋,他们或者围在恐龙前拍照,或者对着恐龙大吼大叫,似乎自己也变成了恐龙。我边想边绕过一个霸王龙,继续往前走去。但我渐渐对自己游离于这种热闹的情境之外多少感到有点不安。虽然我戴着恐龙面具,别人看不见我的表情,可如果我再不像大家那样尖声大叫,或者哈哈大笑,即使别人不奇怪,我自己也感到难为情了。因为从摆放在地面还有悬挂在电线杆上的黑色音箱里传来的震耳欲聋的乐曲声,让我感到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都加快了。我决定也像周围的人一样喊叫几声,或者大笑几声,让自己轻松一下。

可是就在我快要走到大厦门口时,就像是跳闸断电一样,随着砰的一声响,令人热血沸腾的激昂的乐曲声戛然而止,广场上一下静了下来,只剩下人们大声说笑和呼朋引伴的声音。可很快,也许是大家在广场上忽然这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肆无忌惮的声音,立刻惊讶地安静了下来,除了有个小孩还在不知哪个恐龙旁边哭泣外,几乎每个人都闭上了嘴巴。广场上这么安静,以至于好像能听到风从恐龙的头顶掠过的声音,还有越来越浓的炸鸡味和爆米花味。有那么一小会儿,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就在这个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从大厦门口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我转头看去,在大厦挑空的门廊下的宽大的台阶上,一队头裹红绸身穿黄马甲的锣鼓队从大厦里走了出来。接着,从里面又走出了一队高高低低的恐龙,它们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下来,不时探头探脑,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在这群恐龙后面,还有一队戴着纸做的印有恐龙的尖帽子的十三四岁的小孩用盘子端着炸好的鸡腿和爆米花也走了过来。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尖叫,大家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些蹦蹦跳跳走过来的模样逼真的恐龙是人扮的恐龙,一些年轻人尖叫起来,有人把小孩举到头顶,有人把相机举到头顶咔嚓咔嚓按动着快门,争相一睹这些人肉恐龙的风采。看着那些恐龙就像跳狮子舞一样张牙舞爪一蹦一蹦地走下台阶,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眼看着大家纷纷要向大厦门口挤去,从大厦旁边来了一群戴着恐龙帽子的工作人员,他们伸出手组成了人墙,使劲拦住了那些往前涌过来的游客。他们大声提醒着游客们不要往前挤,马上恐龙就要过来了,要注意安全,似乎游客们一不小心随时可能被那些人肉恐龙吃掉一样。但是,恐龙并没有向人们走过来,他们走下大厦的台阶后就停了下来,那些手捧炸鸡和爆米花的小朋友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台阶上。从大厦里走出一男一女两个戴着恐龙面具的人来,男的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女的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他们手挽手就像一对情侣一样边说话边走到了门廊中央的一个搭起来的高台上,而本来大厦前锣鼓喧天,他们到了后,锣鼓手们也突然停止了敲锣打鼓。这时突然响起来一支探戈的曲子,他们两个人开始随着舞曲翩翩起舞。那个红裙女郎的身材真好,每当她在旋转中把漂亮的裸背转向大家,或者伸出一条长长的光光的腿时,都会激起一片掌声。

我也站在人丛中不停地鼓掌。我想,为了卖楼,马远这次确实花了大价钱,这对跳探戈的肯定是他花大价钱请的,接下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花样。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有人感到意犹未尽,在下面大喊再来一个。一个主持人模样的人拿无线话筒走到了高台中央,向大家问好后,立即告诉大家,这对跳探戈舞的人是他们公司的总经理马远先生和副总经理胡蝶女士。现在请大家欢迎他们讲话。

人群中立即再次响起一片掌声。但我却愣在那里没有拍手。我真有点意外,不过,我意外的不是现在胡蝶已经变成了马远公司的副总经理,而是没想到跳舞的竟然是马远和胡蝶两个人。他们为了跳这个探戈,估计下的功夫不小。

那个主持人已经把话筒递给了胡蝶。她接过话筒先喂喂了两声,又用手砰砰砰地拍了拍话筒,站在我们前面的那些工作人员立即带着大家鼓起了掌。她首先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欢迎,欢迎大家来参加这个上海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恐龙嘉年华,当然也是上海唯一的恐龙嘉年华。她停顿了一下,那些工作人员立即又带头拍起了巴掌,然后她接着说,她最高兴的是在新世纪恐龙园盛大开幕的第一天有这么多小朋友也来参加,所以,为了让小朋友们对这场嘉年华更加难忘,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回忆,她代表公司,要免费送给每个小朋友一块炸鸡和一袋爆米花。这次,没有等到工作人员带头鼓掌,那些带小孩来玩的人立即欢呼了起来。

胡蝶似乎很激动,她鞠了个躬,又伸手向大家挥了挥,感觉就像歌星向台下的观众表示谢意一样。然后,她转身把话筒递给了站在她身边的马远。马远接过胡蝶递过来的话筒后,再次向大家表示了欢迎。他大声说,由胡蝶小姐策划的这个恐龙嘉年华不仅是上海唯一的,也是中国唯一的,甚至是世界唯一的恐龙嘉年华,现场立即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他似乎也很激动,伸手把脸上的恐龙面具揭了下来扔到了地上,接着他转身把胡蝶脸上的恐龙面具也摘了下来,一把扔到了地上。胡蝶微笑着抬手把垂到额头的刘海拨了拨,转头看了马远一眼,马远也对她笑了笑,然后拉着她的手大声宣布,为了让到场的大人们也像孩子们一样高兴,一样对今天留下美好的回忆,公司临时决定,凡是今天来参观他们新世纪大厦楼盘的人,以后购房时将给予一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折扣。在一片欢呼声中,胡蝶又拿过话筒补充了一句,公司在大堂的售楼处和样板间里准备了免费的矿泉水,欢迎大家玩累了随时进来休息、看房。

胡蝶的话音刚落,不知道谁带头边鼓掌边吼叫起来。掌声未落,刚才的锣鼓重又响了起来,气氛立即变得热闹起来,更热闹的是,沉寂已久的《运动员进行曲》也突然响了起来,而且很快压过了咚咚锵锵的锣鼓声。

看着双双摘下恐龙面具的胡蝶和马远手挽手转身向大厦里走去,我本来也想立即跟上前去,可是没想到站在我前面的很多人已经跟在他们身后蜂拥着向大堂里走去。我犹豫了一下,只好转过身向外面走去。在已经变得像夏天一样炽烈的阳光下,看着在高亢的进行曲声中恐龙广场上重新涌动起来和喧哗起来的人流,我感觉那些恐龙似乎也由一个个没有生命的泥塑木雕再次变得栩栩如生。我不再犹豫,再次走进这个迷宫,从一个个戴着恐龙面具的人和戴着恐龙帽子的人面前走过,从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恐龙面前走过,我恍然觉得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个侏罗纪公园。在这个世界里面,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恐龙,有的是食肉的,有的是吃草的,有的会飞,有的可以潜水,有的只能在陆地上生活,可就像恐龙一样,大家每一个人都在为了生存拼命挣扎,谁也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自己会遇到谁。

因为一直戴着恐龙面具,以至于我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戴着恐龙面具,我就这样戴着面具乘着公交车回到了市区。到站后,我从公交车上下来,沿着人行道上走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从身边经过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面具。我把那只恐龙面具摘下来,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霸王龙奇怪的面孔,把它扔到了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里。

我掏出手机,给马远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因为临时有事情耽误了,可能来不了了。然后我关上了手机。

十三、天外来客

不过,虽然那天我对马远说自己有事不能去看他的楼盘是假的,可我的疲惫却是真的,且不说我一大早起来又是地铁又是汽车地横穿了一个上海,就是只在马远的恐龙园里顶着和夏天差不多的太阳挤那么一圈也够累的。而且,因为在恐龙园里戴着恐龙面具,加上太兴奋,我几乎没吃没喝,直到回到市区,我才扔掉面具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而这让我更加精疲力竭,所以,在乘着地铁回去的路上,我几乎一直在打盹。回到学校后,我窗帘都没拉,就倒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窗外还在发亮,可已经由白天的日光变成了路灯的昏黄的灯光。

我坐起来靠着床头,顺手拿起放在桌子上已经关机的手机,按下了开机键。在黑暗中,我看着手机的屏幕逐渐亮了起来,伴随着开机的音乐声响起,我以为会立即从屏幕里突突突地跳出几条马远向我兴师问罪的信息,所以我特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以免到时候抵御不了马远的短信打击。我猜他下午收到我不能去看他的短信后很可能会暴跳如雷。因为他和胡蝶搞的恐龙园那么成功,两个人还一起跳了探戈,却没有我这个老朋友在场观礼,这就像衣锦夜行一样,多少总是有点美中不足。可等我的手机完全打开后,却没收到马远的任何短信。我来回看了好几次短信,甚至有点怀疑我下午的那条短信可能没发出去,我立即从发件箱里找到那条短信看了看,显示确实是发出去了。我估计,马远收到我短信后肯定打过我电话,但我怕他坚持让我过去就关了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很合适。

可能是窗外的路灯坏了,房间里的光线突然开始忽明忽暗起来,让人有点心神不定。我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朝楼下看了看,那个挂在电线杆上的路灯果然在闪烁个不停。外面的空气已经有点凉了,吹到身上有点冷,我边把敞开的窗户一扇扇关上,边给马远拨了个电话。我准备电话一通就向他道歉,可没想到电话通了后,马远却大声向我道起歉来,搞得我摸不着头脑。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实在是对不起。”

“你是不是接错电话了,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我是说你今天发短信给我,我也没来得及给你回个短信什么的,今天我实在是太忙了。”

“那就好,我本想对你道歉的。今天我也是太忙了,临时有个学生找我有点事,所以没去成你那里。”

“没事,以后机会多的是,不过,我要对你说,你今天没来挺遗憾的,我这里今天简直变成迪士尼乐园了,你不知道老老少少来了多少人。不过,话说回来,吃水不忘挖井人,这可得感谢你,感谢你的学生。”

“感谢啥?感谢我的学生?”我愣了一下。

“胡蝶啊,她不是讲听过你的课吗?”

“哦,是的。”我反应过来。

“我聘她来做我的副总,专门管销售,她这次点子很不错,为了吸引客户过来看房,她在我们新世纪大厦这里搞了个恐龙园,这下子大人都带小孩来玩了,顺便也看了我们的房子,结果一下子成交了好多套。”

“原来是这样啊。”我恍然大悟。

“怎么了,是不是没想到?”马远得意地问。

“对的,对的。”我忙附和了几声,感觉自己差点露馅。

“所以啊,我们今天都忙坏了,没想到今天第一天开幕会来这么多人,最后恐龙园里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都不够了,因为怕人太多,挤来挤去的出事,连我也戴着恐龙帽子去维持秩序了。”

“辛苦辛苦。”我想到白天恐龙园里的那一幕,支持一天下来确实不容易。

“你理解就好,真是一点都不夸张,别说我连回个短信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就是上厕所都得一溜小跑。”马远说完自己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当然,那阵势我见过,蛮吓人的。”我说了这句话,突然又觉得有点露马脚,怕马远觉察,我赶紧转换了话题,“等你忙过这一阵,改天我再去吧。”

“没问题。下个星期找个时间我来做东,请你吃顿饭,到时候我叫胡蝶开车直接把你从学校接过来,也让她感谢一下你这个恩师。”他哈哈哈地笑了。

“那太好了。”我也无声地笑了笑。

我挂掉电话,看到楼下的路灯忽然很亮地闪了一下,然后似乎轻轻的砰的响了一声就熄灭了,房间里一下暗了下来。可下面操场边的一排灯火通明的小商店却变得更加光芒四射了,我不禁感到饥肠辘辘。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去吃点垃圾食品,啃个汉堡或者喝点冰镇的可乐。因为每次吃垃圾食品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这种快乐或许来自垃圾食品的高糖分和高热量,但也可能来自于我明知道垃圾食品对自己不好,可自己还偏要吃所带来的一种敢于自暴自弃的勇气。也许,生活中很多事情都这样,有时我们需要的不是按照人云亦云的建议去选择自己的生活,而是敢于根据自己的需要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哪怕这种生活并不被人看好。我觉得马远也好,胡蝶也好,他们似乎就是这样的有勇气的人。

这个周五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去报社工作,可是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到报社时已经半下午了。还好我这天的事情不多,忙完后,还有点时间,我端起茶杯到老龚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和他聊聊天再回去。不知道是不是我来得有点晚,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老龚正坐在电脑前处理稿件,他皱着眉头苦着脸,就像别人欠他钱不还一样不知所措,只见他一会儿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口茶,一会儿从烟灰缸里拿起还没有熄灭的烟头抽一口,再不时噼里啪啦地敲几下键盘,好像还进行得可以。我就顺口聊起了我对垃圾食品的感悟,没想到他的观点比我更极端,他说就是因为垃圾食品让人快乐,所以才被人叫做垃圾食品的。

“你说什么?”我有点惊讶,扭头看了他一眼。

“因为大家都觉得快乐让人堕落啊,所以,凡是让人快乐的东西都被人看成是有问题的,不健康的,其实,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追求快乐吗?要不,大家都去追求痛苦好了。”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说。

“那倒是的,可能人怕自己太容易获得快乐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吧,因为人生毕竟不快乐的时候居多,所以,我们就想方设法让自己不快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适应人生,自己的人生也才正常啊。”我笑了笑说。

“哈哈,有道理。有时候,真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可走着走着,我们都忘记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旅行了,于是有人就不高兴了。”他又捡起烟灰缸里一根燃烧的香烟抽了一口,然后又盯着电脑看了起来。

“是啊,我过去也觉得这样不好,似乎迷失了自我,可现在想,也可能是我们故意忘记的吧。因为不管是什么旅行,都有个终点,可人生的终点就是死亡啊,这个也许是我们谁都想忘记的。所以,我想很多人知道了这点后,就宁愿忘记旅行的目的地,让自己在路上流连忘返。”

“就是讲啊,有时忘记自己的未来也是好的。”他顺口说道,在椅子上转动身子后又从桌子上端起茶杯。他吹了吹杯子里漂浮起来的茶叶,喝了一口后,就又放下杯子开始敲击键盘。

看到他似乎文思泉涌,我不再打扰他,转过头向窗外看去。从早上起就一直阴沉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秋雨淅淅沥沥,一点一点地打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很快让玻璃变得模糊起来,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扇敞开的窗户里飘来了一股浓烈的汽车的油烟味,让室内的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我转头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老龚敲击键盘的清脆的响声,和外面的模糊的雨声混合在一起。

“对了,你忙完没有,你等下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个地方看看。”老龚不再敲击键盘,转头问我,“我这里就要忙完了。”

“怎么,我已经忙完了,本来准备和你聊会天就回去的。”我从椅子上支起了身子,“你要去什么地方?”

“有个姓高的老板最近开了个健身房,下个星期就要开业。他一直想叫我去玩玩,看能不能做个宣传之类的。他约了我今天下午去。怎样?你要是有空,就和我一起去。那家健身房就在报社附近,走过去也没多远。”老龚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茶杯里的水往烟灰缸里倒了一点,淋灭了还在冒烟的烟头,然后开始收拾摊在桌子上的乱七八糟的稿件和报纸。

“可以啊。那我就和你一起去看看再回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也从椅子上起来,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

外面的雨下得已经有点大了。我们从办公室找了两把雨伞,冒雨走了出去。因为天空阴暗,雨丝飘零,黄昏似乎提前来临了。公交车从淋湿的街道上驶过时,就像是在水中吃力地跋涉,一路激起很多水花,在它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吼声中,不仅可以闻到浓烈的油烟味,还可以看见从车尾飘出的淡蓝色的烟雾。老龚和我撑着黑色的雨伞,沿着因被樟树的密集的枝叶遮蔽显得更加阴暗和狭窄的人行道朝前走去。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老龚带我拐进了一条安静的街道,刚才经过的那段路边满是商店,音乐响个不停,人来人往,雨伞在头顶碰来碰去的热闹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这条街窄窄的,路上不仅行人稀少,就是汽车也很少,路边是两排粗大的皮色发白的法国梧桐,后面是联排的青砖的石库门房子,有的地方还有围墙,经过黑色的铁栅栏大门时,可以看见里面的两三层高的灰色墙面的西式洋楼,还有大大小小的草坪和花坛。

我边走边把雨伞往上撑了撑,对老龚说,这里看着真不像上海。他说是啊,可是有人觉得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的上海,其实上海那么大,谁也说不清楚哪里才是真正的上海,就像很多外地人来觉得东方明珠、外滩、南京路才是上海,好像没有灯红酒绿和摩天大楼就不是上海,其实,上海人倒是很少去那里的。我点头说是。不说别人,我平时就很少去,如果不是外地有朋友和同学来,要我陪他们逛的话,这些地方我一年也去不了一次。

前面又是一个路口,红绿灯闪烁着,隐隐又传来了汽车从积水的路上驶过时的唰唰声和溅起的水花声。

“大家都生活在自己的那块地方,只看到鼻子尖下的一点东西,所以都觉得自己看到的才是真的上海。”老龚转动了一下雨伞,看了看我,“不过,话虽这么讲,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是啊,上海太大了,每个人都是瞎子摸象,也只能瞎子摸象。”我也感慨了一声,伸手把从雨伞伞尖滴在脸上的雨水抹掉。

很快,我们就又拐到了红绿灯前的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上。可能是下雨的缘故,路上车行缓慢,大大小小的汽车排成行像长长的蜈蚣一样往前一点一点移动着,还有一些砰砰响的助动车和丁零丁零的自行车也在车流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气得汽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路边飘着汽车排出的呛人的油烟味。还好我们沿着人行道走没多远,老龚就指着旁边的一幢大楼告诉我,健身房就在这里了。

这幢大楼底楼和二楼是个百货商店,健身房在三楼。老龚和我穿过也不知道是在买东西还是在避雨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乘电梯上了三楼。从电梯出来,刚走出电梯厅,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健身房,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里面摆满了各种运动器械,因为没有开灯,在阴雨天里面看起来有点光线昏暗。两个姑娘站在门口的接待柜台后面正在聊天,她们都身穿白色T恤和黑色紧身运动裤,扎着马尾,像两个双胞胎一样,在她们身后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原木颜色的大屏风,上面有“中美合作上海加州健身会所”的字样,下面还有一排英文,显得十分高端和洋气。看到我们在东张西望,她们立即就像受过训练似的异口同声地问了我们一声好,然后问我们是不是来参观体验的,并且热情地对我们说,如果今天我们办健身卡的话,可以打八八折。好不容易等她们讲完后,老龚才告诉她们我们是报社的,已经和她们的高总经理约好了见面。其中的一个脸稍微有点圆的姑娘笑着问我们怎么不早说,浪费她们白做了次广告,她让我们等一下,拿起柜台后的电话和里面的人通了个话。很快就有个个头中等的小伙子从健身房里面走了出来。他脸黑黑的,像是来自非洲一样,还好留着中分头戴着黑框眼镜,多少显得有点文质彬彬。他虽然穿着浅灰色西装,可里面是件蓝白色的格子衬衫,下面是条牛仔裤和一双黑色的运动鞋,给人一种很休闲的感觉。

我以为他就是高总,谁知道他一看到我们就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大卫,是高总的助理。因为高总刚才有事临时出门了,所以让他来负责接待我们。

“你们可以叫我大卫。”他向站在前面的我伸出了手。

在他说自己叫大卫时,我愣了一下,后来马上反应过来,这个健身房这么高大上,又是中美合资的,就像那些在外企工作的人都有个洋名一样,在这里工作的人没有个英文名字肯定是不行的。我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这是我们部门的领导老龚。”我向他介绍旁边的老龚说。

“哦,老龚,是的,龚先生,高总给我说过的,你好!”

他又伸手和老龚握了握。然后,他请我们到里面去看看。不过,老龚对高总临时出门似乎没有准备,他有点踌躇地看了我一眼。大卫可能看出了我们的犹豫,忙伸手推开健身房的玻璃门,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去看看,说是高总特意交待了,务必请我们进去参观一下。我对老龚点点头,说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看看吧。老龚说好的,那就既来之,则看之。大卫高兴地举起手示意我和他拍个巴掌,完成这个时髦动作后,他再次伸手邀请我们和他一起走进了健身房。

不知是不是大卫的指示,随着咔嚓咔嚓的响声像多米诺骨牌倒下一样渐次响起,健身房里一下子变得灯火通明,光芒耀眼。我看了看摆满健身器械已经变得像一片森林一样的健身房,不禁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刚才我在门外就觉得这个健身房很大,进来后更是感觉到确实很大,估计有几千个平方,几乎整整占了一层楼面。大卫对我们讲,除了这层楼面外,楼上还有半层楼面,那里会开设瑜伽和各种舞蹈课程,然后,他带着我们从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械旁走过,告诉我们这些都是从美国进口的。他边走边谈,如数家珍,有的是有氧的,有的是无氧的。可在我眼中却都大同小异,有的器械一人多高,像个方形的框子一样,上面满是把手和拉环,可有的仅仅是个轮子,让人很困惑怎么才能用它来锻炼身体,还有成排的动感单车,墙角是多得不可计数的放在架子上的大大小小的杠铃和哑铃,像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一样让人眼花缭乱,而且,和这些几乎全是黑色的器械相映成趣的是,布满了各种管道的天花板也是黑色的,而天花板上到处都悬挂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我们在这些高高低低的器械中穿行,感觉就像是来到了未来世界的某个高科技的基地,而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一个健身房。

大卫边走边介绍,一直把我们带到健身房里面的咖啡吧,请我们在两只红色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他到咖啡吧里去给我们做咖啡喝。这个地方正挨着朝向街道的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正对着下面的街道整整齐齐地依次摆开了几十台跑步机。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楼房和似乎在变大的小雨,忍不住对大卫说,这样可以边跑步边看街景,肯定不会觉得跑步单调了。大卫爽朗地笑了,对我说当然。他正在用打豆机打咖啡豆,打豆机旋转着,发出了尖锐的响声,我立即就闻到了一股咖啡豆的锐利的香味。看来他对这一套玩意儿很熟悉。很快,他就给我和老龚各端了一杯咖啡上来,然后他自己也端着杯咖啡坐到了我们对面的红沙发上。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问我们想听什么音乐。老龚笑着看了看我,说这个他不懂,让我说,我说都可以的。大卫就打开了旁边的一台音响,马上从天花板上像雾一样飘来一支音乐节奏明快的英文歌曲,而歌手的嗓音却比较低沉,有点像自言自语。

等到他坐下来,端起咖啡杯喝了口咖啡后,我问他这个歌是什么歌,我好像没听过。

他耸了耸肩,说这是他很喜欢的一支歌,是英国歌星David Bowie的一首叫《China Girl》的歌。

“大卫·鲍伊”?我重复了一声。

“对的,我喜欢这个家伙。也许,这首歌可以叫《中国女孩》吧,我不知道中国怎么翻译的,我翻译得没毛病吧?”

“没错,可以这么翻译。”我端起咖啡杯。

“你听过他的歌?”大卫有点兴奋地问我。

“听过,我听过他的《太空奇遇》。”

“什么?你再说说,你刚才讲这支歌的英文歌名是什么?”

“就是那首《Space Oddity》”。

我把这首歌的英文名字重复了一下。

“是吗?!我也很喜欢的,我还很喜欢他的一部电影《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用中文怎么讲?‘那个掉到地球的男人’,对不对?你看过吗?”

“没有,我没看过,不过,也许,这个电影的名字可以翻译成《天外来客》”,我笑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个可以和我谈谈英美摇滚乐的人。

“对了,我可以问问,你是什么地方人吗?我听你讲普通话的口音不像是上海本地人啊。”老龚看到我们聊得这么起劲,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是哪里的人?是啊,我是哪里的人?”他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犹豫了一下。“我是美国人,现在回来上海的一个大学留学,学汉语,这里正好高总有招聘,所以我就来打工,这样可以多练练中文。”

“这样啊,可你不是中国人吗?”老龚有点困惑地问。

“哦,是的,可是不全是这样的,”大卫把手从茶几上的咖啡杯上拿开,在我们面前摊开,“我的爸爸妈妈是中国人,而且,他们还是上海人,他们1949年的时候去了美国,在洛杉矶生了我,所以,我是美国人。”

“明白了。”老龚笑了起来,“你是华裔美国人。”

“是的。我的爸爸妈妈觉得我中文不好,所以叫我来上海学学中文,还有上海话。”

“你的中文已经很好了,普通话讲得比我还要标准。”老龚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这个可不是开玩笑。”

“谢谢侬。”大卫忙点点头,“不过,我还要努力。”

“你喜欢上海吗?”我也笑着问。

“当然,可是上海的雨太多了。很潮湿,让人很闷。”他喝了一大口咖啡。

“习惯了就好。”老龚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上海要是几天不下雨,我也不习惯的。”

“那是的。不过,有时候人其实是植物,只能习惯自己习惯的环境。”大卫说着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我就是个植物,像加州的Palm Tree,对了,就是棕榈树,只习惯热的天气,温暖的气候,太冷了、太潮湿我就不舒服。”

“可为了生存,大家都得变成动物,跑来跑去的。”老龚大笑了起来。

这时,音响里传来了大卫·鲍伊的《空中奇遇》,大卫立即摇头晃脑地跟着哼了起来。我边听边给老龚简单翻译了一下歌词的内容,太空船的汤姆船长在太空中离开飞船进行太空漫步时,地面指挥忽然发现他的电路装置完蛋了,再也联系不上他,于是他只好永远地飘浮在太空中了。

“我就像那个Major Tom,汤姆船长,现在在太空中行走,随时都有可能断电。”听完这首歌后,大卫忽然自我解嘲地笑着讲了一句。

“哪里,你这是从美国这个太空回到了祖国的大地上,断电了也没事的。就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个安泰一样,现在你回到了大地上,应该更加高兴才对。”老龚笑着安慰他。

“别担心。”我也说了一句。

“那就好。”大卫点了点头。

不过,我发现,我们的话显然并没有让大卫感到放松。我想,也许是我们的话意思太复杂了,大卫没有完全搞懂,他端着咖啡倒在沙发上,表面上还在听音乐,可脸上似乎有点迷惘。我们就不再说话,边喝咖啡边又听了一首歌。然后,老龚看看我,对大卫说我们还有别的事,得走了,并叮嘱他,让他告诉高总,我们来过了,觉得他的健身房很棒,尤其是大卫这个小伙子的介绍很棒。

“好的,没问题。”这次大卫听懂了老龚的话,哈哈哈笑了起来,“谢谢。”

大卫边笑边随着我们一起站起身来,他向我们伸出手,本以为他还是要和我们握手,但这次他没有再和我们握手,而是捏起右手的拳头,示意我们像他那样捏起拳头,然后一起碰了一下。这让我感觉自己差点变成了美国人。我们转身要向外面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大卫好像想起来什么,赶紧挥手让我们等他一下。然后,他转身快步又走回了健身房,很快,他就又从里面走了出来,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了我们。

“这是高总让我送你们的健身卡,欢迎你们开业以后来健身。”

老龚笑着接了过来,对他说了声谢谢。他突然来了句上海话,“毛毛雨”,逗得我和老龚都爆笑起来。

当我们从健身房出来时,雨虽然变成了大卫说的毛毛雨,可天空却已经变得更加阴暗和昏黄,街道两边商店的灯都开了,发亮的灯光照在街道上,折射出楼房,行道树的影影绰绰的影子来。

老龚打开信封,倒出了两张健身卡,他在路灯下看了看,递给了我。

“送给你吧,这玩意儿我不需要。”

“你拿着,有空来锻炼一下身体不是很好吗?”我很奇怪地接了过来。

“我不要锻炼,这都是资本家忽悠大家的,说你的身材不够好,肚子太大,肌肉不发达,其实,在生活里,你哪需要那么多肌肉啊,你需要的是更多的钞票。你看电影里哪个富人肚子小啊,只有穷人肚子才小。”

我听了一下就笑了起来。

“那我就笑纳了,在生活里,我可比不上你,我既需要钱,也需要肌肉。”

十四、一千零一夜

紧接着的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去报社的路上,忽然接到了胡蝶的电话。刚好我正从地铁上下来,地铁站台上人来人往,有点喧哗,再加上时断时续的手机信号,让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就先挂掉了电话。可没想到刚挂掉,我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看着胡蝶的号码不屈不挠地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我心里有点嘀咕,她这么急要和我通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拿着手机赶紧加快脚步,边沿着地铁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走,边避开下来的人流,一到地铁出口,我就站在雨棚下接通了胡蝶的电话。

“你怎么搞的?怎么我还没讲几句话就被你掐断了?”

“胡总,你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啊,这么心急火燎的?”我站在地铁出口,抹了抹额头冒出的汗,喘了口气,“我刚才在地铁站里面啊,很吵,信号也不好,所以就挂了电话。你不知道,我这么一路从地铁站台跑出来,几十级台阶爬上来,差点心肌梗塞。”

“这样啊,我说呢。不过,你现在架子也好大啊,难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胡蝶在电话里似乎有点生气地说。

“没有啊,我还是原来的我,可你已经是胡总啦,你说现在到底谁架子大?”我看了看天空,中午我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天气还有点阴冷,现在阳光灿烂,天空似乎也变蓝了。我从地铁入口的雨棚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前面的一个路口走去。

“你可真会开玩笑!我算什么胡总,真正的老总是你的老同学啊,我只是他的小助理啊。”她咯咯咯地笑了。

我感觉胡蝶虽然嘴上说自己不是胡总,但显然对我叫她胡总很开心。这时我忽然听见身后有助动车的喇叭嘀嘀嘀响了几声,我回头看了一下,看见有个戴着墨镜的小伙子骑着助动车在我身后紧紧地跟着,似乎差一点车轮就要撞到我的脚后跟了,我忙往旁边让了一下,他立即唰的一声从我的身边驶了过去,让人觉得有什么刻不容缓的事情在等着他似的,其实可能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因为他骑在助动车上后不得不变得这么快而已。

“你怎么不讲话了?”

“我在人行道上走,刚才后面有辆助动车,让了一下。好了,不开玩笑了,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还得赶去报社处理事情呢。”

“好吧,今天晚上,马远要请客,你说个时间,到时我来报社接你怎样?”

“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请客了?”

“哎,前个星期不是说好要请你吃饭的吗?你忘记了,当时你们通电话怎么说来着?”

“哦,太久了,我想起来了,那好吧,不过,你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在哪里,我到时忙完后自己去就可以了。”

“哦,我开车来接你很方便的,你快忙完的时候给我说一下就可以了。”

“这也太客气了。”

我以为马远当时在电话里只是随便讲讲的,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当了真。看来,他最近确实很开心。我走到了路口,耐心地等着红灯变绿。一辆辆汽车加速从路口驶过,似乎唯恐落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一阵浓烈的油烟味立即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踩了身后的人一脚。我忙转头对那个人说了声对不起。

“怎么了?”

“没事的,我不小心在马路边踩了别人一脚。”

“好吧,不和你啰嗦了,那就这样定了,我还有别的事,到时见吧。”

胡蝶说完挂断了电话。人行横道上的红灯变绿了,我立即收起手机,跟着人流向马路对面走去。我这才注意到,就在对面的一幢大楼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楼盘招租的广告牌,上面有个身穿黑西装白衬衫的漂亮姑娘正对着行人微笑。我差点以为这是马远公司的广告,因为这个姑娘猛一看实在太像胡蝶了,我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还好我多看了这么几眼,竟然发现,她真的就是胡蝶,这个广告也真的是马远公司的广告。可能是精美的摄影和良好的广告制作的效果,广告上的这个胡蝶更加光彩照人,也更加优雅迷人,以至于我产生了这样的疑惑,这个广告到底是在为马远的楼盘做广告还是为胡蝶的形象做广告呢?我相信,马路上看到这个广告的人里有这样的困惑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但是,我注意到,在来去匆匆的行人中,并没有谁像我这样在广告牌下仰着头盯着胡蝶的照片胡思乱想。

到报社后,因为没看到老龚,不用和他闲聊浪费时间,我一个人很迅速就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然后给胡蝶发了个短信。她很快就给了我回音,说是半个小时后就到报社。她这么快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收拾了一下杂乱的办公桌,拿着准备第二天使用的稿件,到楼下电脑房去找个人录入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电脑房里的小姑娘们集体去参加什么活动了,房间里开着的电脑都没几台,只有方萍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忙碌。我打了个招呼,把稿件交给她,转身准备走。她忽然叫住我,问我有没有空聊聊天。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看看还有点时间,拉过一个转椅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她边噼噼啪啪地打字边问我最近在学校忙什么,我说还是像平时一样,上上课,写写文章,看看书,没有什么变化。她转头看了我一眼,说当个大学老师真不错。我问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看,你们有寒暑假不说,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自由啊。”她伸手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不像我们每天都要坐班,一点都不自由,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看到她脸上羡慕的神情,不禁笑了起来。

“其实,可能做什么都差不多吧。大家觉得当大学老师很好,很大程度上也是不了解吧。有寒暑假是不错,有时间也不错,可有时间不一定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有时想写的文章不能写,写了也不能发表,还有很多时候,想说的话也不能对学生说啊。”

“那是的,理解的,这个和报社也差不多的,有时很多记者想报道的新闻也不能报道的,甚至,有时候领导也不行。我就听到好几次罗总都在电脑房骂娘。”

“是啊,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没几个人真的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每个人都在戴着镣铐跳舞。”我试着从更深的角度来解释一下这个现象。

“这个我懂的。但是,相对而言,大学老师这个职业还是可以让人有一点自由的,最起码有时间可以胡思乱想啊。别的很多工作,忙得连想想自己在做什么的时间都没有。你说呢?”方萍把手从键盘上拿起来,又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转头看着我。

“哦,怎么讲呢,也许是每个人对工作的期待不一样吧。对了,你怎么突然对大学老师感起兴趣来了?”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很奇怪。

“是这样的,李老师,我想考研究生,回学校继续读书,以后准备像你一样到哪里当个大学老师。”

“是吗?你想好了?”我又盯着她看了看,多少对她这个决定感到突然。

“是啊,我已经报过名了,年底就考试。”

“那只有两三个月了,不过,好好准备一下应该没问题。”我鼓励了一下她。

“对的,我也这么想。”她对我点点头,“所以,我决定辞职备考,冲刺一下。”

“真的?”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我觉得方萍告诉我的这个消息比她报考研究生还要让人吃惊。

“对的,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在报社上班。下个星期你再来,我就不能再帮你处理稿件了。”

可能是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扭过头又去敲了几下键盘。

“这个,你和你爸爸妈妈沟通了?现在报社的工作很不错,收入也高,很多人大学毕业想进来都进不来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讲了,他们开始不同意的,可后来看到我很坚决,也没办法了。”她又扭过头,看了看我,“我其实也想过的,报社确实挺好,所以,我当时也很想来的,但好不容易进来后,我又觉得自己不是很适合报社的工作。我觉得还是做大学老师,教教书,研究一下学术比较适合我。”

“可我觉得你现在在报社做得很好啊。”我感觉她还是有点冲动了。

“这个我知道的,可做得好和喜欢是两回事啊。”她沉吟了一下。

“那么,要是你考不上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其实,你可以请假备考啊。”

“我想过的,可那样等于给自己留了后路,不一定能专心复习。现在我这样,可以背水一战啊。”她对我笑了笑,“谢谢你,李老师,不用担心的,没事的,很多事情都是走一步算一步,再说了,实在考不上,我大不了再找个工作就可以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到是胡蝶的电话,就接通了。她对我说,她的车就停在报社门口的马路边,她就不进来了,让我赶紧出来,我说了声好的。我放下手机,对方萍说有朋友在外面等,我得马上走了,让她以后有空联系我,并且祝她考研成功。方萍对我笑着摆了摆手,说了声谢谢。我从地上抓起背包,笑着对她伸出手来,她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可很快知道我是要和她击掌,就伸出手和我击了一下掌。然后,我赶紧转身离开了电脑房。

胡蝶开着那辆黑色的奔驰正停在报社门口的路边,亮着双跳灯,发动机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我走到前车门旁,从敞开的车窗对坐在方向盘后的胡蝶打了个招呼,接着拉开了车门。我看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放了个棕色的有着难看的花纹的拎包,那些花纹有的像是电风扇,有的像十字形的雪花,或者菱形的图案,还有两个大大的交叉的LV字母,我想这个著名的驴包之所以贵应该就贵在这两个字母上了。我把包拿起来,坐到了座位上,胡蝶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我手里的包转身放到了后座上。然后,她推了一下排挡,很快就驶进马路上的车流中。

也许是周末的缘故,她没有穿那身我之前在广告牌上看到的正式的黑西装,而是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刚开始,我觉得有点眼熟,很像她第一次来交大找我时穿的那条裙子,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这条裙子虽然颜色还是红的,可明显不是那一条了,因为这个裙子不仅把她裹得线条毕露,裙子的V字形领口也又大又深,她白净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明晃晃的蓝宝石项链,以至于我的眼睛看过去差点跟着那块沉重的心形的蓝宝石往下坠去,再也收不回来。而随着车内空调的暖风吹起,从胡蝶身上飘出一股淡淡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香水味道,让人如沐春风,我悄悄地用鼻子闻了几下,感觉香型高雅迷人。

可能是这个时候路上的车比较多的缘故,加上刚好是迎着西斜的太阳,胡蝶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盯着前面的马路,专心开着车,没有顾得上搭理我。闪亮的阳光照耀在马路一侧的法国梧桐上,树叶在光影中晃动,有的已经开始变黄了,青色树干的颜色也似乎变得更深了。

胡蝶在马路上开了一会儿后,把车驶上了内环。没想到内环上也很堵。她只好不停地踩踏油门和刹车,看到她的红色短裙下的白白的大腿颤动个不停,我的心似乎也跟着颤动起来。车子忽快忽慢,忽走忽停,空气很快变得沉闷起来。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胡蝶的大腿让人眩晕,还是车内的空气让人窒息,我忽然觉得人好像也有点难受,就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外面清新的凉风带着一点油烟味立即钻了进来。我感到刚才跟着胡蝶晃动的大腿的心好像也一下平静了下来。

“哦。刚才我忘了把空调打开了。”胡蝶转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打开了空调。

“没事,我喜欢自然风。”我又把车窗调低了点。

“哈,我以为你不喜欢开车窗呢,其实,我也喜欢自然风。”胡蝶又踩了一下油门,跟着前面的车往前面开了一段,看到前面的车的尾灯突然亮了起来,她又赶紧踩了刹车停了下来。

“而且,讲给你听,不要笑,其实我很喜欢闻汽车的油烟味的,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候,每次在路上碰到有汽车经过,我都会跟着跑几步,使劲闻闻汽车的油烟味。”她笑着看了看我,“我们那里是山区,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很偏僻的,除了长途汽车路过,很少有汽车来的。那时觉得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开汽车就好了。”

“现在你不是开上了吗?”

“是啊,当时就想,我长大了一定要学会开汽车,这样可以开着汽车到大山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这个想法我小时候也有。”我也笑了,“而且,我觉得,只要我有了汽车,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飞毯一样。”

胡蝶被我的话逗得笑出了声。前面的车又开始往前行驶起来,胡蝶转动方向盘,迅速跟了上去。

“没想到你比我还天真。你知不知道,今晚我们吃饭的饭店就叫‘一千零一夜’。”

“不知道啊,有意思吗?”

“有意思的,不过,没有飞毯卖,只有飞饼吃。”

“现实很骨感啊。”我也笑了,“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说美梦成真了。”

“怎么讲呢,就像你说的,现实总是和梦想有段距离吧。我是学会了开车,来了上海,可是我发现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很多地方还是去不了。嗯,就像现在我们开着车在高架上走一样,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的地方车道多,有的地方车道少,有的地方三条车道突然变成两条车道,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条车道,大家都挤在一起,动弹不得,而且,有时候没有别的路,你只能跟着车道走。”

胡蝶在座椅上直了直自己的身子,握住方向盘专心地盯着前面的道路,似乎在自言自语。夕阳西沉,从远处的大楼的缝隙里射出像彗星一样的长长的亮光,但这最后的亮光在色调逐渐低沉下来的天空中却异常刺眼,在挡风玻璃上晃来晃去地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把遮阳板翻了下来,胡蝶从仪表盘上拿起墨镜戴在了眼睛上。

“现在好了,不堵了。”我指了指前面的道路,看了她一眼。她没有搭理我。大约是黄昏已至,天色逐渐昏暗,我看到汽车的车头大灯自动亮了起来。汽车驶上一个坡道,可以看见从对面的车道驶过来的汽车的大灯有很多都亮了起来,像青蛙的眼睛一样闪着耀眼的白光,而我们的车道前面的车却是亮着红色的尾灯,随着高架道路的高低起伏,可以看到它们就像一串成群结队的金鱼一样在河流似的高架道路上连绵不绝地游动着。

“对了,送你个礼物吧。看你的大腿好像有点粗,刚才又是踩刹车又是踩油门的,白花花的来回晃得我眼都花了。刚好上个星期我和报社的朋友一起去个新开的健身房参观,里面的人送了我们两张免费的健身卡,我朋友把两张都给我了,我送一张给你,那里都是美国进口器械,你有空可以去练一下你的大象腿。”

我从脚下拿起背包,拉开拉链,找到那个大卫送的信封,掏出一张健身卡放到了排挡边的水杯座里。

“说真的,李老师,我还以为在你眼里,我从来没有过大腿呢。”

胡蝶扑哧笑出了声,因为她戴着墨镜,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的笑声告诉我,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没拉下。

“哪里,在我眼里,你不仅有大长腿,还有萝莉脸,我是怕对你讲了你太骄傲,所以就一直藏在心里没告诉你。”

这次,她笑得简直是花枝乱颤,身体前仰后合不说,握方向盘的手也抖动了一下,我们的车出其不意地在车流中往旁边的车道蹿了一下,立即有辆车一路按着刺耳的喇叭从我身边快速追了上来。两辆车几乎是擦肩而过,把我吓了一跳。胡蝶忙把方向盘扭了扭,把汽车重又拉回了自己的车道。

“你看,我说了危险吧。好了,不开玩笑了,不然这样再来一次,不只是你的大腿,就是我的大腿可能也没了。”我故作镇定,转过头对胡蝶笑了笑。

看样子这次胡蝶也吓得不轻,她惊魂甫定,就赶紧把脸上的墨镜摘了下来,开始认真开车,不再和我瞎扯。

当胡蝶把车从高架上驶下时,天已经基本上黑了。街道上已经是灯光闪烁。我把车窗全降下来,路边商店里的音乐声随着秋日的凉风一起吹了进来。我们跟着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走了一段路,过了几个红绿灯之后,看见在街边的一幢大楼的半空高高地悬挂着“一千零一夜”的霓虹灯招牌,因为字体都是卷曲而成的美术字,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轻盈地飘在半空的夜幕中。胡蝶把车开进了这幢大楼旁的一个黑暗的过道里停了下来。我问她怎么把车停在这个地方,她说饭店没有自己的停车场,所以大家来吃饭都是在附近找地方停车,这里也是上次好不容易才发现的。她很熟练地把车停在两辆车中间,然后拉上排挡,熄火后拔出车钥匙,和我一起下了车。

饭店在二楼,临街的一楼的大门在一个便利店旁边,门脸不大,和普通人家的门差不多,还好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一个穿蓝色长裙的姑娘和一个穿着阿拉伯白色长袍的裹着白色头巾的小伙子,让人知道饭店的大门就在这里。不过,当我看到他们这身装束时,一下想起了迪士尼动画片《阿拉丁》里的阿拉丁和茉莉公主的扮相,不禁有点忍俊不禁。胡蝶看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可能感觉有点奇怪,就看了我一眼。我忙合住了嘴。她向他们打了个招呼,直接带着我沿着门后的灯光昏暗的楼梯上了楼,这个楼梯又长又窄,中间还拐了一个之字形,让人怀疑上面是某户人家而不可能是个有着那么大招牌的饭店。但是,就在我们走上二楼的台阶,从两只和真骆驼一样大的仿真骆驼旁走进大厅时,我才陡然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置身于一千零一夜的场景中,天花板是深邃的藏蓝色的星空,上面有一轮尖尖的黄色的月亮和无数颗宝石一样闪光的星星,地上是精美的马赛克图案,大厅的中央有个舞台,上面有一个装饰豪华的宫殿的圆形的穹顶,金碧辉煌,让人以为是自己骑着骆驼来到了这个阿拉伯城堡;大厅四周摆放的大大小小的闪耀着珠光宝气的藏宝盒和墙上挂着的巨大的花纹精美的毯子,又让人以为自己像阿里巴巴一样无意中闯入了强盗们堆满金银宝贝的山洞。而更加让人惊讶的是,每个桌子上都摆着一个火苗正在燃烧的阿拉丁神灯,散发出一丝淡淡的蜡烛的香味。有那么一刹那,我真的以为眼前的这一切都是神灯变出来的,要不就是一块飞毯突然把我从上海带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地方。

在人们的喧闹声和孜然诱人的香味中,胡蝶把我领到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在摇曳的神灯的光芒下,当我看到对面的一个穿着阿拉伯长袍裹着头巾的人时,我不仅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是马远,还下意识地向他问了声你好。马远听到我的问候,乐不可支,把头巾从头上一把摘了下来,对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差点把神灯上的蜡烛都吹灭了。胡蝶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看,我就知道李老师认不出我了。”马远好不容易止住笑,对胡蝶说。

“没有,主要是刚才看你这身装束,我不知道该叫你阿拉丁还是阿里巴巴才好。”我也笑着说。

“都一样,阿拉丁有神灯,可以要什么有什么,阿里巴巴知道打开强盗藏宝洞的咒语,发了大财,所以你叫我谁都行。”

“那还是叫你阿拉丁吧,阿拉丁也是中国小伙子,而且这样和你现在的人设比较搭,你看,胡蝶就是你的茉莉公主。”我开玩笑说。

听到我这么讲,马远和胡蝶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菜我已经都点好了,我们立即开吃。”

马远转头对一个站在旁边也是裹着头巾的小伙子打了个响指,叫他立即上菜。他低头说了声好的,转身就离开了。接着,马远点上一支烟,和胡蝶小声交谈了起来。为了不影响他们,我起身去了洗手间一趟。等我回来时,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各种杯盘碗碟,我坐下来,端起面前的一杯饮料喝了一下,味道有点怪,有股清凉的味道。

“这个饮料不错啊。”我又喝了一口。

“是,土耳其的红茶,里面加了薄荷叶。”胡蝶端起杯子说。

“我说呢,第一口感觉很怪。”

“哈哈,你赶紧吃点东西,等会还有让你大开眼界的东西。”马远用叉子扎了一块烤好的牛肉吃了起来。

“哈,你大惊小怪什么呢,不就是肚皮舞吗,李老师又不是没见识过。”胡蝶放下红茶杯,也拿起刀叉开始吃了起来。

“你别说,我真没见过人跳肚皮舞。我就有一次和马远拉我去个酒吧里看过别人跳钢管舞,肚皮舞还真没看过。”我笑了笑看着马远说。

“是吗?没想到你们以前的夜生活还挺丰富啊。这么难得的经历,怎么没听你炫耀过?”胡蝶转头看着马远问。

“别误会,那家酒吧和跳钢管舞都是合法营业的。”马远对着胡蝶笑了笑。

“对的,这个我可以作证的。好像我刚才送你那张健身卡的健身房里就有教钢管舞的课程,当然,也有肚皮舞什么的,你可以去试试看。”我对胡蝶说。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没安好心。”马远笑着对我说,“好了,看,跳舞的姑娘来了。”

大厅里忽然响起了几声节奏明快的鼓声,喧闹的宾客顿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的头都向大厅中央的那个有金色穹顶的舞台看了过去。在穹顶的射灯雪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穿着红边黑裙和黑色胸衣的棕色长发女郎出现在舞台上。在她身后,看到有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抱着高脚酒杯一样的达布卡鼓盘腿坐到了地上。这时那个男人手一挥,鼓声陡然响了起来。伴随着鼓点的节奏,红裙女郎的腰肢开始柔软地摆动了起来,她的肚脐眼里镶嵌的一块红色的宝石也开始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我看到马远扭过身去专注地看着这个迷人的黑裙女郎跳着肚皮舞,似乎如痴如醉,随着鼓声的节奏,他也不停地点着头。胡蝶对我使了个眼色,举起手里的闪亮的不锈钢餐刀在马远的眼前晃了晃,可他不仅竖起的脑袋纹丝不动,眼睛也没眨一下。胡蝶看着我无奈地笑了。我没吭声,但很快我发现自己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低沉的鼓声点起头来。

那个男人的达布卡鼓打得真好,他的手在灯光下跳动着,轻重缓急,节奏鲜明,而每当鼓声由高转低,由快转慢,一声一声发出和缓深沉的响声时,我都感觉有时他的手不是敲在鼓面上,而是直接敲到了我的心上。还有那个漂亮的阿拉伯女郎的颤动的腰肢,她的每一次抖动好像也都让我心旌摇荡。我也像马远一样,很快就忘记了自己何以会坐在这里,同时也暂时忘记了穿着红裙子的漂亮的胡蝶就在我们身边用困惑的眼神盯着我们。

一曲终了,鼓声戛然而止。在沉寂了片刻后,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像在看京剧一样大声叫好。而在这些叫好的人里,就有马远。他边叫好边招手叫站在旁边的一个裹着头巾的服务员过来,抬头对着俯过身来的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个服务员点点头立即向舞台走过去。舞台上,伴随着轻快的鼓声,黑裙女郎正掀起裙子向周围坐在桌子边的边吃饭边欣赏她跳舞的客人弯腰致谢。服务员走到那个打达布卡鼓的男人身边说了几句话,鼓声立即停了下来,黑裙女郎也退到了舞台边。那个服务员走到舞台上竖起的话筒边,喂了两声,等大厅里静下来后,他以一种欢快的口气对大家说,因为这位女郎的肚皮舞跳得出神入化、摄人心魄,所以,新世纪房地产公司的马远先生愿意个人出资,再请这位女郎为胡蝶女士献上一曲《埃及艳后》,同时也请在座的诸位朋友欣赏,说完他带头鼓起了掌。马远在下面也举起手来使劲地鼓起了掌。我看看胡蝶,发现她正在烛光中举起手对我微笑,就也抬起手,和她一起鼓起了掌。

在零星的掌声中,鼓声再次轻轻响起,黑裙女郎柔和地摆动着自己的腰肢,特地向我们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似乎在表示谢意,然后她回头抬起修长的手臂随着鼓点的节奏摆动起来,她时而绕动自己的胸部,时而摇起自己的胯部,举手投足间,身体的曲线此起彼伏,似乎与曼妙的鼓声完全融为一体,变成了跳动的鼓点本身,以一种无法抵挡的姿态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诉说着无尽的情感与念想。

我发现,这次,马远似乎依然对黑裙女郎一往情深,可他却不时回过头来跟着鼓点的节奏对着胡蝶点起头来。但胡蝶显然深深地被黑裙女郎的舞姿迷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裙女郎摆动的身体,下意识地和其他人一起随着鼓声的节奏拍起了巴掌,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马远不时在对她发出微笑。

十五、美丽海岛

如果早知道后来胡蝶要麻烦我,那天我就不会把那张多余的健身卡给胡蝶了,或者,我应该把两张健身卡都给她?要不就把剩下的那张给马远?可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如果。两个星期后,当胡蝶突然打电话要我陪她去加州健身房看看时,我不禁后悔不迭。当时我刚好下课,正和闹哄哄的学生一起到食堂去吃午饭。我开始还没听清楚她要我陪她去干什么,连问了几声才明白她是要我陪她去健身房锻炼身体。

我问为什么不叫马远陪她去,她说马远不认识健身房的人,而且,马远最近很忙,每天都在外面谈事情,在公司里几乎都见不到人影,更不要说陪她去健身房了。她这么一讲,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我们约了周五下午,我先到报社处理完工作后,就直接到健身房和她见面。

“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和我敲定去加州健身房的时间后,她忽然问了我一句。

“你没听出来吗?我在学校啊,现在正在去食堂的路上。”我边走边躲开身后的一辆叮当响的自行车,走到人行道上。前面的一棵法国梧桐的树叶掉了一地,树上变得光秃秃的。

“哦,难怪那么吵。说真的,我好想再到学校的湖边去走一走,然后让你到食堂请我喝杯第五大道的咖啡再吃个三明治啊。”

“哈,欢迎随时回母校视察工作啊。”我踩过地上被风干的树叶,感觉它们在我的脚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校友。”她在电话里似乎无声地笑了起来。

“当然。”我也默默地笑了。

“不过,我忽然想对你说句话,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她的口气似乎一下变得认真起来。

“当然不介意,你说,不用这么严肃的。”

“这个话我前段时间就想对你说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今天刚好想起来了,就对你说一下。”

“别绕来绕去的,你就说吧。我马上进食堂了。”我走到食堂门口停下来,现在是高峰期,里面每个窗口都排起了长队。

“那好的,我也是随便讲讲的。就是我有个问题问你,你怎么不搬到市区来住呢?”

“为什么?”我对她的这个问题有点摸不着头脑。

“市区方便啊,再说,你现在每星期都去报社两次,这样不是可以多少省点时间吗?”

“可是我还要在学校上课,住到市区一样要跑两三趟啊。怎么了,你有便宜房子想出租给我?”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讲的意思是,你如果住在市区的话,会有很多机会,可以认识很多有用的人。不像现在,你住在闵行这样的乡下地方,基本上每天都和单纯的学生待在一起,很难有什么收获,你想想,要不是你每星期还到报社去晃一下,也就是上上课、看看书,这样下去会对你的发展有影响。你说呢?”

她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我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感觉很难用一两句话回答她。之前我还真没想过未来的个人发展问题,我也不觉得就这样上上课看看书有什么不好。再说,我本来就是把上上课看看书当成我的理想的。

“嗯,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我有时倒是觉得经常去报社对我的发展有影响。”从食堂里传来了我熟悉的食堂师傅收拾餐具的砰砰声,我看了看食堂里排队买饭的队伍,似乎变得更长了,而从食堂里飘出来的饭菜的香味更是让我饥肠辘辘。

“我得去吃饭了,不然等会就吃不到想吃的菜了。”

“哈,我就知道我这么讲你会不高兴的,就当我没讲。”

“没有,我很好,你讲得也很好,对我很有帮助的。”

“这样最好,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情,周五下午我们健身房见。”她忽然提高了声音,“我对你讲,你可不要到时候不来,我这几天好不容易才把去健身房健身的衣服准备好。”

“放心,我答应了就肯定去的。可我说,去个健身房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说是什么健身房,其实也就是举举哑铃跑跑步啊。”

我正在说着,忽然发现手机里没声音了。我想,胡蝶一定是怕我因为她之前的话不高兴而改变主意,赶紧把电话挂了。其实,我还真没有不高兴。

周五我上午就赶到了报社,处理完工作后和老龚一起吃了个盒饭,然后就去了健身房。这天天气不错,虽然有点冷,但有太阳出来,不像前些天因为有雨而让人感觉阴冷潮湿。因为怕迟到让胡蝶久等,我拦了辆出租车直接过去。但一路很畅通,几乎一个红灯也没遇到,我反而提前到了。下车后我打了个电话给胡蝶问她来了没有,她说自己正在地铁里。我问她怎么不开车来,她说马远把车开出去办事了,今天天气好,她想顺便走走路,就乘地铁过来了。果然,我从手机里听到了地铁报站的声音。我问她到哪站了,算了算时间,估计她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到。

因为天气确实不错,午后的阳光不仅很明亮,而且似乎也变得温暖了许多,加州健身房大楼下的一个临街的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有很多人在喝咖啡聊天。而咖啡的香味似乎在既温暖又明亮的阳光下变得更香了。看看还有空座,我就进咖啡馆买了杯咖啡,然后也在外面露天的咖啡座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准备耐心地等胡蝶过来。我坐下来后,才发现这个露天咖啡座的位置比较好,不仅正靠着一楼商场的入口,还可以看见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以及不远处人行道上的地铁出口进进出出的人流。因为路边的法国梧桐的叶子基本上已经掉光了,只剩下丫丫叉叉的树枝,阳光没有遮拦地射下来,晒在人身上很暖和,这让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上海特有的潮湿阴冷的冬天并未来临,而当下的季节还停留在一切都很明朗、一切都很丰富、一切都有可能的秋天。

不过,我也是坐下来后才发觉这里有点吵,马路上的汽车经过时发出的噪声似乎让咖啡杯里的咖啡都微微震动起来,可几口咖啡喝下去后,这些噪声啊什么的似乎都变成了怡人的背景音乐,而从马路上飘过来的淡淡的油烟味也逐渐和咖啡的香味融合到了一起。不断有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从我身旁的台阶上上来,直接走进商场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留下一阵说笑的声音和淡淡的香水味。

我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星期五的午后,就这样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坐坐,看看街上的行人和车辆,听听街市的声音,闻着这里特有的夹杂着咖啡味道的汽车的油烟味,似乎也是足以让人愉快的一件事。可我知道,这并不是胡蝶直言不讳地劝我住到市区真正的原因,因为她眼里的上海和我眼里的上海是不一样的,而且,我总觉得,她想在上海要的东西也和我不一样。我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可也很香。我想,也许,有的人喜欢的是咖啡的苦,有的人喜欢的是咖啡的香。但是,对于咖啡本身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喜欢咖啡苦的人,喝的咖啡永远是苦的,喜欢咖啡香的人,喝的咖啡永远是香的。

就像这一刻,同样让我似曾相识,我想起之前自己没有到报社兼职打工的时候,周五的下午经常是我一星期里最放松的时间。因为结束了一周的课程,接下来又是周末,我总是有一种一切都已经结束而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也不需要开始的奇怪的空虚感。好像每个星期我最盼望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刻,在这个生活的意义或目的被突然抽空的时刻,我总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愉快,人也恍恍惚惚的觉得无可无不可。因为在这个没有意义的时间里,平时总是匆匆忙忙觉得不够用的时间好像不经意间变得缓慢和多余起来,就像流满水的水池一样开始从水池边沿慢慢溢出来,然后向四处流淌。

这么想着,看着咖啡杯里的咖啡,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又黑又苦,它的黑色就是它的苦味,而我喜欢的就是咖啡的这种苦味。我觉得咖啡正变得更黑,也更苦,它似乎正一点一点从杯子里往上涌了出来。我又喝了一口,好像我不喝这一口,咖啡就会像多余的时间一样从杯沿溢出来。马路上有辆双层的观光游览车缓缓驶过,有个小男孩趴在二层车厢的栏杆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街景。小小的他能看见什么呢?街道边的没有叶子的法国梧桐树,路边的高楼,楼下的咖啡馆,坐在咖啡露天座位上的我?我冲他微笑了一下。我想也许他看见了我对他微笑,也许他没看见,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他在看我。

又来了一辆公交车,这辆公交车的车身漆着黄色的车身,让我想起寂寞地穿行在郊区的同样颜色的公交车的身影。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对面的那幢玻璃幕墙的大楼,可茶色玻璃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的思绪却飞散开来。如果此刻在乡下的空空荡荡的校园里,我又在干什么呢?也许我正在湖边漫步,看着空旷的湖面、草坪,还有下课后就变得空空荡荡的教学楼发呆,也许在听食堂里师傅打饭收拾餐具的咣当声和窗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布谷鸟和不知道什么鸟的叫声若有所思,或者边跑步边闻着风从操场上吹起来的灰土的味道汗流浃背,可这不也是我过去想过的生活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胡蝶的看法而感到不快呢?我此刻终于愿意承认,我上午听到胡蝶的话时,确实有那么一点不高兴了。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到很轻松。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喝了咖啡心情比较轻松的缘故。

虽然等待让时间变得缓慢,可我好像等了很长时间胡蝶也没来。我看了看手表,时间确实过去了很久。我端起咖啡杯,发现里面的咖啡已经快被我喝光了。我远远地望了望地铁出口进进出出的行人,可胡蝶到现在还连个影子也没有。我想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我拿起放在咖啡桌上的手机,考虑是不是打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就在咖啡馆这里等她。当我找出她的号码,正犹豫着打不打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有点惊讶,因为这个地方很难碰到熟人,可当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却发现胡蝶就站在我的身后。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我还真不敢相信我看到的这个人是胡蝶。因为我眼前出现的并不是那个我熟悉的胡蝶,而似乎是一个刚从哪个国外的运动时装秀里神气活现走出来的模特。她戴着墨镜,上身穿了一件单薄的橘红色的紧身的拉链运动服,下面穿了条黑色的连裤袜,勾勒出了她大腿的诱人的曲线,可能是为了搭配她的运动服,她脚上的一双橘红色的运动鞋也非常扎眼。看来,为了今天来趟健身房,她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

看到我愣在椅子上没动,她往前走了一步,扬了扬左手端着的一杯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的咖啡,用右手把背着的黑色马桶运动包往身后拨了拨,然后晃了晃脑袋后扎着的马尾巴,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向我无声地微笑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嘴唇和她的墨镜一样竟然是乌青的,而且还有点发黑,很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因为穿的这身运动服太单薄给冻的。

“怎么,认不出我来了?”

“你没事吧,看你的嘴唇颜色都已经变了,是不是穿太少了?”我抓起放在地上的背包,从椅子上起来,“我们赶紧进商场吧,里面有空调。”

“没有,我不冷,我今天抹了黑色唇膏。这颜色今年很流行的。你该不是怀疑我得了心脏病吧?”

“哪里,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指了指人行道那边的地铁站出口,忙转移了话题,“怎么刚才没看到你从这个地铁站出来?”

“哦,你说的这个出口啊,我从商场里的另一个出口出来的,电梯上来就是这个咖啡馆,就顺便买了杯咖啡。”

“这样啊。我还想你是不是临时有事不来了,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没有,我一路地铁很顺利的。你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她又笑了笑,在黑嘴唇的衬托下,她的两排整齐的白牙齿变得更白了。

我们乘电梯上了楼,电梯门一打开,就听到了似乎是麦当娜的节奏轻快的歌曲从健身房里传了出来。从健身房的玻璃门看过去,里面热气腾腾,很多人都在健身器材上忙碌。我们走到门口的接待台前,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留着长发的迎宾小姐立即向我们打了个招呼,问我们是来办俱乐部的健身卡还是来锻炼的。我告诉她我们是来锻炼的,我从背包里拿出健身卡递给了她,胡蝶也很快从自己的马桶包里拿出健身卡。迎宾小姐接过我们的健身卡,换了更衣箱的钥匙分别递给我们。我接过钥匙后,顺口问她大卫在不在,她说应该在的,刚才大卫还来门口晃过。看到我似乎和大卫认识,她很热情地抓起电话给大卫拨了个电话,没想到电话居然一拨就通了。她把话筒直接递给我,让我和大卫说话。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我想说不定大卫已经忘记我了,就字斟句酌地说,我是前两个星期来见过他的报社的两个记者中的其中一个姓李的记者,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没想到他不仅说记得,还知道我是个大学老师,而且还在电话里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让我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他马上出来。我既惊讶又高兴,转头对胡蝶说。

“今天很巧,我认识的那个健身房的经理助理在,他马上出来见我们。看来你是贵人自有天助啊。”

“所以,我才叫你来陪我啊。”胡蝶对我微笑了一下,“不过,我早知道,我才不是什么贵人,你才是我的大贵人。”

“好了,别啰嗦了。”我忍不住对胡蝶笑了起来,“我说,以前没看出来,你这个人还真会拍马屁。”

“哪里,我才不喜欢拍人马屁呢,我这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胡蝶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我听到有人大声对我嗨了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大卫,他从健身房的玻璃门走了出来,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像上次一样,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的西装,这次里面换了件红黑色的格子衬衫,下身还是牛仔裤和黑色的运动鞋。我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把身边的胡蝶介绍给了他。他很热情地和胡蝶也握了握手。我告诉大卫,胡蝶是我的朋友,我把上次他送的健身卡给了她一张,所以,今天陪她来看看,熟悉一下这里的情况。大卫连说很好,说他现在刚好有空,可以陪我们的。我对他说了声谢谢。可能是胡蝶的装束比较像来运动的样子,他就问我们是不是带着运动服准备今天锻炼一下。我说我没带运动服,今天看看就可以了。不过,胡蝶准备好了。我转头看了看胡蝶,她把墨镜摘下来,笑着对大卫点了点头。

“对的,我都带好了。”

“那就好,你以前在健身房做过锻炼吗?”

大卫带着我们走进健身房,指着那些犹如高科技机器一样的一字排开的组合器械问胡蝶。在麦当娜的歌曲声中,有不少人正在上面做着各种运动,到处都是配重铁板落下时发出砰砰的响声。

“没有啊。这些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胡蝶边走边好奇地左看右看,感到很新鲜,“以前只是在电视里还有电影里看到过这些玩意儿。看样子还挺复杂的,等会有人教吗?”

“哦,有的,不过,教练要提前预约的。但是,这个没有关系,等下我为你示范一下,今天你只要跟着我学就可以了。”大卫愉快地向胡蝶伸出一只拳头,准备来个美国式的问候。胡蝶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好伸出了手,大卫也明白过来自己的动作让胡蝶不知所措了,连忙笑了笑和胡蝶又握了握手。

“那太好了,我先谢谢你。”胡蝶把手收回来说。

“这样,你们可以先到这里面的更衣室去换运动服,或者把包存起来也可以的。”大卫带着我们走进健身房后,指着一侧的与更衣室相连的走廊对我们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们。”

“我就不用进去了,胡蝶可以去把东西放进去,换个衣服。”我对大卫说。

“没事,你们不用等我,我马上把包放了就出来找你们。”胡蝶对我们摆了摆手。

“好的,那我们可以在里面的咖啡吧等你。”大卫指了指健身房里面对胡蝶说。

“没问题。”

胡蝶把没有喝完的咖啡杯塞到我手里,沿着走廊走进了更衣室。我和大卫则转身穿过各种健身器械,边随便聊着他最近在学校里学习的情况,边向咖啡吧走去。在靠窗摆放的那一排跑步机上,有很多人正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在跑步,电视里正在实况转播一场足球比赛,那些人似乎忘记了自己在跑步,只是双腿在机械地随着旋转的跑步机迈动。

咖啡吧里有个穿着印有健身房标志的运动服的小姑娘,她似乎正站在柜台后面听着麦当娜的歌曲,随着音乐的节拍晃动着身子。看到大卫和我一起过来,她立即出来问了声好,把我们让到一个小圆桌子前,拉开椅子让我们坐下,然后她问我们喝点什么饮料。大卫给自己要了杯咖啡,问我是不是也要杯咖啡,我说刚才喝过一杯了,他接着问我那是不是要杯冰水,我觉得有点凉,就要了杯热水。服务员在柜台里忙碌了起来,很快咖啡磨豆机就发出尖锐的响声,一股咖啡的香味就弥漫开来。

可没想到大卫的咖啡还没做好,我就看见胡蝶拿着一块毛巾和一瓶矿泉水走了过来。我不得不说,她这次的打扮更让我弹眼落睛,她把身上的那件橘红色的运动服脱掉了,只剩下了一个粉红色的运动胸衣,让人在惊艳之余,不禁感觉是不是太清凉了。虽然健身房里有空调,可我感觉一下子似乎还没有热到这种地步。而且,更加让人惊讶乃至不解的是,她换上了条白色的超短裙和黑丝袜。难怪胡蝶之前对我强调说她好不容易才把健身的衣服准备好,弄出这身古里古怪的打扮真得花点心思。但我也要说句实在话,在上海准备好这一身美女健身服很容易,不容易的是敢把这身行头穿出来。

胡蝶的身材本来就比较丰满,再加上这副线条毕露的打扮,一路搔首弄姿地走过来,吸睛无数。她经过杠铃区时,搞得一些正在健身的小伙子都忘记了自己手里的动作,有个家伙举着杠铃一动不动,一直到她从身边经过可能才想起来杠铃还在自己头顶上,忙把杠铃放了下来,杠铃直接砸到了地板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真让人担心地板胶是不是会被砸出个窟窿。旁边的哑铃区有两个穿着长袖运动服的年轻女孩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挥舞哑铃,大概是从镜子里看到胡蝶这么风凉又风光地走过来,也都忘记了继续舞动手里的哑铃,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估计她们嘴里也流出了羡慕的口水来。而那些正在跑步机上跑步的人因为背对着胡蝶没看到她的风采,不然真有可能魂不守舍脚步错乱从跑步机上摔下来。

也许是因为胡蝶这身打扮太过惹火,当她走到咖啡吧里坐下来时,我也感觉口干舌燥,有点手足无措。还好咖啡吧的姑娘把做好的咖啡和我要的热水端了上来,我忙接过自己那杯热水,吹了吹从杯子里冒出来的热气。不过,可能是胡蝶的这身打扮在美国很平常,大卫似乎见怪不怪,他问胡蝶要不要喝点什么。胡蝶指了指茶几上我帮她拿过来的那杯咖啡,告诉大卫她已经有杯咖啡了。大卫点点头,说这样挺好,运动前喝杯咖啡可以让自己兴奋起来,而且可以增加减肥的效果。胡蝶立即笑着问大卫,是不是他觉得自己需要减肥。大卫对她的直爽有点措手不及,忙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说他不是这个意思,自己只是讲运动前喝咖啡有助于燃烧脂肪而已,并不是讲她需要减肥,她现在这样很好,而且,他每次运动前也喝的,接着他又喝了一大口咖啡。胡蝶看到大卫有点紧张,就笑着说没事的,她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不过,我最近感觉肚子上好像都是肉,腰也变粗了,所以很需要减肥。”胡蝶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如果喝咖啡就能减肥,那太好了,李老师知道的,我喜欢喝咖啡的,别人喝咖啡睡不着,可我每天不管喝多少杯都可以睡着,而且睡得还香。倒是不喝咖啡会头疼。”

她的话让大卫和我都笑了起来。大卫问她是不是要先休息一下再运动。她把大卫递给她的那杯水放在茶几上,把我放在茶几上的她的咖啡拿起来一口喝掉,说不用了,现在她就可以开始锻炼了。大卫看到她这么积极,也很高兴,说了声OK,对我笑笑,就从咖啡吧里走出来。我端着杯子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大卫叫胡蝶就在咖啡吧旁的一块空地上站好,然后开始教胡蝶做几个热身动作。我发现大卫虽然穿着西装,可是他在示范时不管是抬胳膊还是动腿弯腰,每个动作都做得很自然流畅。他还不时纠正胡蝶的动作,或者帮她在做绕肩运动时校正她胳膊的摆动姿势,或者帮她在做下蹲运动时扶正她的肩膀,显得非常专业。我在旁边夸奖了他一下,他只是腼腆地笑笑,并且热情地建议下次我也一定要来锻炼,他到时也可以教我。我说没问题,下次我一定像胡蝶一样带好专门的衣服来锻炼,争取也像胡蝶一样在这里秀一下自己的傲人身材。正在做扩胸运动的胡蝶知道我这是在调侃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卫倒是转头很认真地对我点点头。

“这样很好,不容易受伤。而且,运动起来很方便。”

“早知道胡蝶今天就来真的,我也带运动服来了,我本来以为她只是来看看的,没想到她一来就走起了T台。”

看着胡蝶笑岔了气,弯着腰在那里咳嗽,我也笑了起来。大卫没听懂我的话,在旁边看着胡蝶竟然笑成这个样子,感到很奇怪,还以为胡蝶做扩胸动作用力过猛了。

“你没问题吧?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们可以再去哑铃区熟悉几个动作。”

“没问题,没问题,我很好。”胡蝶直起腰,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脯,一手指着我对大卫笑了笑。“有问题的是他。”

大卫又迷惑不解地看了看我。我忙对他解释,我们在开玩笑。他这才耸耸肩跟着我们笑了笑。

“那好,现在我们就到哑铃那边去。”

“没问题。”胡蝶终于止住了笑,转身跟着大卫向哑铃区走去。我把杯子放回咖啡吧的茶几上,然后也向哑铃区走去。

在麦当娜节奏强劲的歌声中,哑铃区有几个小伙子正站在空地上各自对着墙上的巨大的落地镜子挥舞着哑铃。刚才那两个在这里锻炼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到胡蝶的装束受了刺激,一怒之下离开了。有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小伙子平躺在哑铃凳上做推举动作,正边哼着使着劲边吃力地朝上举起手里的两个看起来似乎很重的哑铃,他颤颤巍巍的胳膊让人担心他手里的哑铃随时可能从空中砸到他的脑袋上。大卫可能也看到他的动作比较危险,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的正往两边抖动的胳膊,帮他把哑铃放回到胸前。然后大卫对他说可以换个分量合适的哑铃,锻炼时哑铃不是越重越好,关键是合适,这样对肌肉的刺激才会效果最好。那个小伙子松了一口气伸手把哑铃放了下来,哑铃掉到橡胶地板上,发出了砰砰两声闷响,他从哑铃凳上喘着气坐起来对大卫说了声谢谢。大卫忙挥手说不客气,他很谦虚地讲自己也是练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接着,大卫转头带着我们走到旁边的上下两层都放着哑铃的哑铃架前,向我们介绍哑铃的重量。他不时还从上面拿起一个哑铃,简单对我们介绍它的用途。然后,他让胡蝶试着拿几个哑铃看看,挑一个合适的。我也试着从架子上拿了几个哑铃分别试了试重量,没想到我以为很轻的哑铃,挥舞起来却觉得很重,最后只好拿了一对比我的虚荣心小了很多也轻了很多的哑铃。我看了看大卫,他也在哑铃架前拿起一个哑铃随便挥舞了一两下,让我稍稍有点惊讶的是,看起来身材和我差不多的他好像很轻松就拿起了一个很重的哑铃,这似乎不仅让我吃惊,也让旁边那几个正在拿着哑铃做运动的小伙子感到惊讶,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手里拿的哑铃比大卫的重。

看到我们都挑好了哑铃,大卫说了声OK。我以为他立即就会拿起哑铃来做示范,谁知他把手里的哑铃放到架子上,脱下身上的西装,搭到了旁边的一个两边高高低低放满了杠铃的不锈钢杠铃架上,接着他又解开衬衫的扣子,把衬衫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穿的一件白色的紧身背心,上面印着花体的“健身狂魔”(Gym-goer)的字母。这下我顿时明白为什么看起来瘦瘦的大卫能够随手拿起比我重得多的哑铃了,在他的那件白色的运动背心下面,他的发达的胸肌和胳膊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要跳出来。当他向哑铃区走过来时,我感觉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温文尔雅的大卫了,而是个像蚱蜢一样的肌肉男了。

大卫走回到哑铃架前,轻松地拿起一个像足球那么大的哑铃,就像拿起一根稻草一样在手里来回挥舞了一下,然后走到我们面前,开始示范起来。看到大卫居然有这么一身发达的肌肉,而且拿着这么大的哑铃如若无物,那几个在旁边对着镜子挥舞哑铃的自恋的家伙都不好意思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了,他们悄悄把手里的哑铃放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卫摆动着自己手里的哑铃。而刚才那个躺在哑铃凳上推举哑铃的小伙子不禁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大卫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可能是大卫脱衣前后反差太大,又加上是第一次见到大卫,胡蝶似乎比那几个小伙子还要惊讶,当大卫拿着哑铃开始在我们面前比划时,她盯着大卫身上鼓起的肌肉都忘记了挥舞自己手里的哑铃。直到大卫做完动作让我们重做一次时,她才如梦初醒,开始重复刚才大卫做过的动作。

我因为穿着皮鞋,跟着大卫学了两个动作后,感觉很不方便,就问胡蝶还需不需要我继续在这里当她的陪练。她正在举着哑铃跟着大卫认真地做动作,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个动作后,她才转头笑着对我说不用了,现在有大卫这个大帅哥做陪练,我可以解脱了。听她讲得这么露骨,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对大卫打了个招呼,说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下次再专门来找他教我锻炼。他点点头说了声没问题。我走回咖啡吧拿起自己的背包,穿过正在各种器械旁锻炼的人,向健身房门口走去。

当我从健身房出来时,我看到天花板上挂着的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麦当娜的《美丽海岛》(《La Isla Bonita》),这首拉丁风格的歌曲十分欢快迷人,跳动的桑巴鼓的鼓点,轻快的节奏,吉他的清晰的切分音,和载歌载舞的麦当娜,让人不禁感觉到麦当娜歌里所唱的那个美丽的海岛并不在遥远的太平洋对岸,而就在上海这个冬日的大楼的健身房里。

十六、梦里家山

周二下午是学校各个单位的例会,我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后就乘班车到了徐汇本部。因为路上不是很堵,班车到本部时还有时间,所以下了车后我没有直接去系里,而是慢慢从校园里的大草坪上穿了过去。地毯一样的草坪上的草都已经变得枯黄,走在上面不禁有一种得其所哉的感觉。这样的草坪不踩踩的确不能感受到其迷人之处。因为一连晴了很多天,草坪上的每一根草似乎都被阳光晒得干脆透亮,随着脚步的迈动,可以听见脚下枯草折断时发出的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冬日午后的温暖的太阳的照射下,一股好闻的干燥的草香味从草坪上散发了出来。

在草坪一侧,有两个男生在来来往往地扔一只红色的塑料飞盘,可能是没控制好方向把飞盘扔到了我的脚下。我从草坪上捡起飞盘向他们挥了挥手,然后随手向他们中的一个人扔了过去。红色的飞盘在阳光的照射下就像一只外星人的神奇的飞碟一样闪耀着柔和的红光,在空中平稳地向前飞行,这时,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正在草坪外的道路上行驶的一辆校园大巴的车速忽然慢了下来,而旁边的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人也似乎突然捏住了车闸,几乎感觉不到自行车的车轮还在向前滚动。我看了看自己刚扔出飞盘的手,觉得这一切有点难以置信,我想起自己上一次扔飞盘还是在十几年前读高中的时候,可刚才扔出的飞盘却使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好像并不是十几年前扔的飞盘而是刚刚才扔过飞盘,我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也随着在空中无声地旋转着的飞盘飞向了自己的岁月深处。

那时还是八十年代,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中学生,循规蹈矩地生活在一个河南的内地小城,正准备参加来年夏天的高考。每次课间休息,我都会和同学们从堆在课桌上的一叠厚厚的钢板刻印的散发着浓烈的油墨味的模拟卷上起身,从课桌的抽屉里拿出边缘已经被磨出白色的塑料丝的红色飞盘到教室外的操场上,用沾着黑色油墨的手扔一会儿飞盘。而每次当飞盘从我的手中飞翔到空中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一种自由和解脱,仿佛感到自己也像脱手而出的飞盘一样在空中轻盈地无忧无虑地飞翔。虽然飞盘在空中旋转的时间总是那么短,飞行的距离也总是那么有限,可哪怕只有一刻时间在空中,我都会感觉自己紧张的心情得到了释放。当然,有时,我也会偶然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在空中飞舞的飞盘,不管飞得多么努力,旋转得多么稳定,在空中划出的飞行路线又是多么优美,最终还是会从命运的一只手中落入到命运的另一只手中。

不过,我对此并不感到忧伤,因为我觉得反正都要被命运扔到空中,那飞到哪里都一样。尽管老师说我有那么一点希望考上大学,可鉴于河南残酷而可怜的高考录取率,更加可能也更加现实的是我会很正常地落榜,而我也已经做好了落榜的准备。其实是我的父亲替我做好了准备,一旦落榜,他就让我立即参加当年秋天的征兵。我父亲当过兵,觉得我到部队这所大学去锻炼一下也很好。当然,还有一种不是出路的出路,那就是如果当不了兵,就到我父亲所在的单位的仓库去做一个临时工,他已经问过了,我可以去当一名搬运工。虽然我的身材还比较单薄,手无缚鸡之力,但假以时日,相信我一定可以变成一个虎背熊腰的合格的搬运工。总之,命运之手总要把我这个飞盘扔到该去的地方,而且去不去都由不得我。既然这样,我宁愿去想象自己被命运抛到空中的那短暂的间隙所带来的难得的快乐,也不愿去想象落地后的可能的结果了。

在学校那个常常尘土飞扬的黄土操场上,我看着自己手中扔出去的那只边沿已经被磨出白色塑料丝的红色的飞盘缓缓旋转着,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开始向下降落,然后被站在对面的草坪上一个男生伸手抓住。他向我挥舞了一下飞盘,高声对我说了声:“谢谢!”

看到他脚下的枯黄的草坪和他身后的交大行政楼,还有草坪外的道路上正在发出响声的校园大巴,以及旁边的一辆自行车的叮叮当当的铃声,我突然如梦初醒,此刻我正站在交大的草坪上,而不是十几年前我所在的那所不起眼的内地小城的中学操场上。

我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自己,继续踩着草坪里的枯草,闻着若有若无好像带有阳光味道的草香味向前走去。当年我虽然偶然考上了大学,接着又顺利考上了研究生,于是毕业后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来到了交大教书,当了个老师。我想,接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在拼凑出几篇论文后,将变成锐意进取的副教授,接着拼凑出更多篇论文,出本书,然后就会变成一个正教授,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从此,我也会像那些教授一样开始满嘴名词,在单纯的大学生面前自吹自擂,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对社会上的人说一些自己也感到似是而非的东西,并且因为大家不知所云而日益受人尊敬,日益德高望重。可能就是因为我的这条道路如此确定、如此明晰,在过去的朋友们看来,我的人生道路非常顺利。当然,事实上也是如此,我好像并没有经受过什么生活的挫折,如果说前后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无非是所进出的校门不一样,走进去后,就是图书馆、食堂、教室、学生宿舍这些千篇一律的东西。而在他们眼里,我因此似乎也成了个了不起的人。可我自己知道,我之所以能顺利走到今天,并不因为我是个才华横溢或者勇于生活的人,其实,我是个平庸的人,正是因为我的平庸,使得我有意无意从不与命运的安排搏斗,以避免失败,而充其量我只是个随波逐流、跟着命运的脚步往前走的人罢了。

可不知怎么搞的,在这个平静的循规蹈矩的时刻,我突然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尽管我也不知道我想要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感到自己过什么生活都可以,就是不要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我甚至想,即使我没考上大学,即使现在依然在故乡那座只有几路公交车的小城生活,也比现在的生活要好。

当然,我知道,并不是所有有才华的人都像我这个平庸的人一样这么糊里糊涂地跟着命运走。比如马远,他比我聪明,而且因为很热爱学术,他在大学里很受老师们的青睐,并且很早就准备读研究生,决心将来以学术研究为业,他比我更有机会也更有理由成为一个大学老师。可是,后来他却对留在大学里做学术研究当老师失去了兴趣,所以他虽然拿到了本专业唯一的一个保送本校研究生的名额,但他却毅然放弃了。不过,即使这样,他是南京人,毕业后可以留在南京工作,到某个政府部门去当个公务员,从此过上稳定的生活,这对他来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他却又一次放弃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对我说,因为南京太舒适了,这里的人都喜欢过安稳日子,生活总是波澜不惊,太平淡了,他早就烦了。听他这么讲南京,我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讲南京,因为我一直觉得南京这座城市融合南北,大度宽宏,又沟通东西,包容开放,可在马远眼里,南京和其他内地小城市没有什么区别,这只能说我鼠目寸光了。所以,他毕业后就去了深圳的一家公司,之后又来到上海,虽然生活一直在动荡,可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也是他想要的生活。

我抬脚迈过草坪的低矮的围栏,从软软的草坪踏上了草坪间硬硬的水泥步道砖上。耳边飘来了一阵铮铮淙淙的琴声,我循声望去,看到在草坪中央的校庆纪念碑下的长台阶上,有几个男生坐在那里边晒太阳边弹吉他。我恍然觉得他们就像当年扔飞盘的我一样无忧无虑。我穿过草坪间的通道,走进另一块草坪,从一对坐在草坪上谈恋爱的学生旁走过。前面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弯腰扶着个穿着棉裤、露出白色尿不湿的小男孩在学走路,她的手一松,那个小男孩就歪歪扭扭地不顾一切地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去,吓得那跟在他后面的老奶奶惊呼不已,忙伸手去抓他的手,可是他却甩开老奶奶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小男孩自己也不知道的倔强让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我想大概自己这么小的时候也和这个小男孩一样,刚刚学会走路,就不顾一切地往前走。不管前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往前走,因为只有往前走,才会有新的发现、新的人生,因为不停地往前走,所以那些未知的道路也才不会让人感到遥远和陌生。

我望了望远处的老图书馆那幢清水红砖的三层西洋式楼房,突然觉得自从几年前走进这座大楼底楼的系办公室以来,似乎就再也没有走出去过。这些年来,我表面上还是在往前走,每天忙忙碌碌,不是上课,就是看书、备课,然后再上课、再看书、再备课,可我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虽然我接受了马远的建议,到报社兼职,可我总感觉报社的工作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工作。在报社里,尽管我也在忙忙碌碌、尽职尽责,可我很清楚,自己其实还是像过去一样,只是被动地跟着工作走,跟着命运走罢了。我不知道这是性格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让我这么浑浑噩噩的,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我看见那个小男孩一意孤行地往前走的那个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种日子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

十七、平行又交叉的世界

周五下午我去报社的时候,还没进办公室就听到了大吵大叫的声音,我推开门,随着空调的热风飘来了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有一群人在老龚的办公桌前或坐或站围了个大圈,里面有什么人都看不见,只能听到他们在激烈地讨论现在买房子合算不合算的问题。这个话题看来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几个男记者边抽烟边大声争吵着,仿佛他们的意见可以影响上海房地产的未来发展趋势,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他们嘴里还不时蹦出一些人的名字,这些人不是市里主管房地产的官员,就是路人皆知的搞房地产开发的大佬,从他们称呼这些人亲昵的口气中,可以感到他们和这些高级官员和地产大佬就像真的朋友一样。可在我看来,这很大程度上是他们的错觉,其实,那些官员和地产大佬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但是,每个人都需要在生活中有点自我放大的幻觉,因为在生活中,没有几个人敢于面对真实的自我,如果没有这种幻觉,谁也没有勇气继续生活下去。

可能是这个话题太牵动人心,平时见到人抽烟就躲得远远的几个女记者和女编辑也紧紧地围在他们旁边,不时叽叽喳喳地插上几句嘴,这让那几个男记者更加来劲了。有人说,现在房地产不景气,看样子还会往下跌,再等等看比较好;有人说,现在可以买了,房价再降不可能,因为政府已经在托市了,配套政策也出台了,不仅有公积金可以用,还可以办理上海的蓝印户口,二十万一个,很便宜了,上海户口多值钱啊,以前买也买不到的,这种机会转瞬即逝,一辈子也碰不到几回的;可他话音刚落,立即有人反驳,说是蓝印户口以后可以转成正式的户口,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突然变化,如果变了钞票不是打水漂了?听到这里一个女记者也出手了,说户口就是打水漂了,可还有一套房子,如果买股票,过几年一跌,就是一堆废纸,那才是真正打水漂呢。

看大家争来吵去没完没了,我很奇怪没有听到老龚的声音,过去大家聊天,每到这种纠缠不休的时候老龚都会出来发表几句高论,一锤定音,可今天我在那堆人里却没有听到他讲话。我想他大概在外面有事情,如果在的话,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我本来还想找他聊聊的,看样子只能改时间了。在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声中,我把收到的稿件处理好后就离开了闹哄哄的办公室,拿着明天要排版的稿件去了楼下的电脑房打印。

从楼梯上下去的时候,因为没有空调,还有点寒意逼人。可走进电脑房,感觉就像回到了春天一样,暖洋洋的。放在墙角的几台立式空调的响声很大,在充满着电脑打印机油墨味的空气中,那些坐在电脑前工作的姑娘都热得只穿着衬衫,盯着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我走到留着短发的方萍身后叫了她一声,准备把稿件递给她处理,可当她转过头来我才发现,这是个陌生的姑娘,她并不是方萍。我这才想起来,上个星期方萍曾经对我说过,那是她最后一次上班了。当时我还没想到会这么快,所以没放在心上。看到我愣在那里,这个陌生的姑娘伸手接过我的稿件,快速翻看了一下,热情地自我介绍说她是新来的,她会很快按照要求把我的稿件处理好的,方萍都告诉过她注意的事项了。我哦了一声,向她说了声谢谢。我转头看了看那些正在电脑前忙碌的姑娘,很想和其中的谁随便聊几句,就像过去和方萍聊那样,聊什么都行,可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碌,都盯着眼前的屏幕在打字或者排版,我只好转身走了。

在回学校的地铁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觉得方萍会联系我,所以,每过一会儿,我就会掏出手机看看她有没有电话或者短信来。有一阵子,我还在想是不是主动联系她一下,问问她在干什么。可我一直回到学校,都没有联系她。当然,她也没有联系过我。

晚上,我在食堂吃过饭后,一个人到湖边在夜晚的凉风中走了走。不知是黑暗中湖水跌宕起伏的撞击湖边石头堤墙的哗啦声,还是路灯下不畏寒冷坐在湖边的一对对小鸳鸯的低语,让我心潮起伏起来。这大半年来第一次,我突然想写点什么东西,来回顾整理一下自己近期的生活。很久以前,在读书的时候,我就有这个习惯,那就是通过写作来反思自己,也只有在写作时,我才能客观地看待自己,并且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从而为自己平日懵里懵懂的生活找到一点可以依赖的意义,以及可以继续这么懵里懵懂地生活下去的理由。可自从我工作以后,这种冲动似乎再也没有过了,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今天的这个不期而至的冲动,让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湖边的风变大了,也变得更凉了,在昏暗的路灯下,可以看见细长的柳枝在摆动,从旁边黑乎乎的草丛中,似乎飘来一股茶花的冰爽的香气。这让我的大脑变得更加兴奋,我在思如泉涌中快步回到自己的宿舍。宿舍里很冷,可我顾不上给自己倒杯热水,就立即打开电脑,把手迫不及待地放在了凸起的键盘上。我本来以为,随着电脑嗡嗡作响启动后,接下来我会左右开弓,双手翻飞,在键盘的响声中妙笔生花,可不知怎么搞的,我放在键盘上的手就像被键盘粘住了一样,很久也没能打出几个字来,而且好不容易打出几个字来,又觉得莫名其妙,犹豫再三之后,我只能重新把这几个字删除掉。我好像总不能集中起注意力,过了很长时间,屏幕上还是空空如也。我把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关掉,然后又把桌子上的台灯关掉,只剩下闪着蓝光的显示屏和电脑主机的散热风扇旋转发出的声音。可除了电脑屏幕上的一个“我”字外,我依然写不出一个字来。刚才在湖边产生的灵感好像突然不翼而飞了,我似乎闻到了电脑主机运转时发出的那种有点焦糊的味道,而伴随着这个味道在电脑屏幕上慢慢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我仔细看过去,这个影子又突然消失了,可它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只能闭上眼睛,因为这个影子竟然是方萍。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之前并没有哪个人会让我这么挥之不去。我觉得,这大概是今天方萍的不辞而别让我感到震惊。我又想,其实方萍也不能算不辞而别,因为上个星期她已经对我讲过,只是我没有当真而已。而我之所以对方萍的离开感到震惊,只是还不习惯或者不相信一个人可以这么坚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罢了。因为我自己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决定不再做徒劳的努力,我把电脑关掉,听着机箱里的散热风扇呼啦哗啦地停了下来,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写出自己今天突然想写的东西,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想反思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方萍这个姑娘的生活。

在黑暗中,我又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我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前,我推开一扇窗户,在寒凉的空气中看着斜对面的像闪光的蜂巢一样的学生宿舍楼,还有远处笼罩在潮湿的夜雾中没有边界的操场,感觉自己的脸似乎也慢慢变得潮湿起来。这时,我忽然听见了一阵布谷鸟的叫声,我向楼下的那排水杉树望去,感觉它此刻就栖身于某一根已经变成铁锈色的枝条上,尽管我看不到它的身影,可我总觉得这只布谷鸟很可能是春天时在我窗前不停鸣叫的那只布谷鸟,那时,这排水杉树的树顶的枝叶还泛着绿色。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我正在看着它一样,这只布谷鸟也正在黑暗中看着我。而随着这只布谷鸟咕咕咕的叫声,在我脑海中,方萍的影子渐渐消失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开始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尽管这个人还没有从我的脑海深处走到我能清晰看到的地方,可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这个影子是谁。我突然感觉到,如果我再次回到电脑前来回顾我这段时间的生活,我一定有话可说。不过,我没有急着重新回去打开电脑。但我已经知道,这一次,我一定可以写出我要写的这个人了。因为这个人和我处在平行又交叉的世界里,至今仍然没有像方萍那样离去。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决定无论如何,明天也要和老龚见个面,和他好好谈谈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对我的决定很感兴趣,并且,还会支持我的决定。

为了腾出时间和老龚聊天,周六我去报社比较早,上午十点就到了。因为是周末,来上班的人很少,不像平时人来人往的,所以,门卫为我开门时特地对我说今天我是第一个到报社的人。我先到电脑房去拿昨天发排的稿件。可能值班的工作人员天亮后去休息了,电脑房里一个人也没有,除了空调的嗡嗡声和几台开着的电脑低微的运转声音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果然,在方萍的桌子上,我看到了昨天拿来给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录入的稿件。而且这个小姑娘不仅把录入电脑的稿件打印了出来,并且用曲别针别了起来,整整齐齐放在键盘旁边,还在最上面写了个留言条给我,告诉我她今天来了后就可以立即为我处理版面。这让我在拿起稿件的刹那间,怀疑我昨天是不是看错人了,因为方萍每次也是这么认真,每次也会用曲别针把打印出来的稿件别在一起交给我。可看到那个小姑娘在留言条上落款的陌生的名字后,我终于重又清醒了过来,方萍确实离开了这里。她这么做,或许是方萍离开时叮嘱她的吧。

尽管有空调和电脑发出的响声,可电脑房里却给人一种异常宁静的感觉,旁边电脑屏幕上黑色的屏保上有个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的卡通千年虫在无声无息地爬行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在带有电脑元件的焦糊味的暖风中,我索性拉开方萍电脑桌前的转椅坐了下来,开始校对和编辑稿件。过去我坐在旁边修改稿件的时候,方萍总是坐在这把转椅上来回转动着问我需要怎么修改,然后立即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就像弹钢琴一样轻快地敲击着键盘,有好几次,好像她的短发似乎都扫到了我的眼睛,我可以闻到她的头发散发出的洗发水的薄荷样的清香。我下意识地嗅了嗅,感觉周围的空气中好像真的还有一丝方萍的气息。可这一次,我感觉并不是幻觉。

处理好稿件后,我像过去一样,重新用曲别针按次序别在一起,放在键盘旁,然后去了楼上的办公室。这时已经有几个编辑在里面忙碌了。老龚还没来。我有点无聊,就走到老龚的办公桌前看了看,发现除了满是烟头的烟灰缸和电脑旁堆得像小山似的报纸杂志和装着稿件的各种颜色的信封外,他那本总是放在桌子上的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不见了。上个星期我和老龚聊天时,还在桌子上看到过这本书,才过了几个月,这本书封面就变得更加破旧了,不仅布满茶渍,还有被燃烧的烟头或者火柴烫出黄色的疤痕。我本来还想拿来翻翻消磨一下时间的,这下泡汤了。我信手翻了翻桌上堆着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不小心,堆了有一尺多高的信封和杂志就倒在了桌子上,我只好罢手,也不知道这本破书被老龚扔到哪里了。

不过,我本来就不是说非要看这本书的,再说我也实在懒得找了。消磨时间的法子有的是,我在老龚的电脑前坐下来,启动电脑后把老龚放在桌面的扫雷游戏打开,抓住鼠标像老龚一样开始玩了起来。可我平时到底玩得少,不如老龚这个老工兵厉害,我每次扫不了几颗雷就中招了,看到突然在鼠标点击下变红爆炸的地雷,我只好庆幸这不是真的地雷,在仔细看看自己的手还在的同时,我再次拿起鼠标开始在新一轮的游戏中继续扫雷。这一玩,没想到自己竟然入迷了。我以前看老龚玩的时候还觉得这个游戏幼稚简单,甚至可笑之至,可是轮到我自己的时候,觉得比老龚还要痴迷,每一次我用鼠标去点击那个像是用一块块马赛克拼起来的地雷阵时,都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因为稍有不慎,或者即使很小心,也可能因为判读失误而引发马赛克下面的地雷爆炸。我觉得这很像人生,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样子的,而你能做的只能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试着一步一步走下去。不过,真的就像人生一样,没有谁能够真正做到把未来的一切全掌握在手里,所以,你能做的只能是接受不管什么样的结果。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老龚也是每次都在扫最后一两个雷的时候爆炸的,所以,经常可以听到他生气地或者无奈地把鼠标扔在桌子上的声音。

如果不是有个编辑走过来叫了我一声,我很可能会把右手按鼠标的指头玩残废掉,我看着屏幕咔嚓咔嚓按个不停,自己根本停不下来。看到他递到我眼前的拼好的版面大样,我愣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我忙说了声谢谢,放下鼠标,接了过来。我这才意识到,快中午了,老龚还没来。不过,我顾不上这么多,先拿起笔把大样过了一遍,改了版面上的两篇文章的标题,又找到并且订正了几个错字,然后我把大样送到了电脑房。我以为那个小姑娘在等着,可下去后却发现她的位置是空的,我问坐在旁边电脑前的另外一个姑娘,她说今天她不上班,大样给她改就行了,刚才大样就是她这里打印出来的。我只好把大样递给了她,转眼又看了看方萍的位置,也就是那个小姑娘的位置,在感觉似乎若有所失的同时,忽然觉得这一次,方萍是真的从报社,还有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从电脑房出来后,我没有再回到办公室,而是离开报社去了旁边专卖白斩鸡和鸡汤面的小崇明。老龚很喜欢这家小吃店,总是讲这家店的白斩鸡做得好。有时他来晚了,就直接在这里吃个鸡汤面,然后再去报社。我想这个时候也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可他还没来,也许可以在这里直接碰见他。小崇明店面不大,可生意很好,平时一到中午,周围上班的人都喜欢来这里吃饭,排队的食客总是从店里一路排到门口。今天是周末,排队的人倒不是很多,我很快在门口的柜台前买了碗鸡汤面,然后拿着发票和塑料号牌往店里走去,准备找个位置坐下来,不料几乎每张桌子旁都坐有人,有的桌子后还站着人在等位。我只好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地犹豫了一下,这时忽然看见旁边的桌上有个戴着黑色半框眼镜的面色白净的中年男人在向我招手。我认出来他是报社的人,在总编办工作,有时碰见我们虽然也打个招呼,可是名字却想不起来了,不过,看到他身边有个空位,我就赶紧走了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可能是在总编办工作的缘故,我对他不熟悉,他倒是对我很熟悉,还很客气地叫了我一声李老师。他在吃白斩鸡,边吃边主动问我这半年来对报社的工作感觉怎样,是不是和大学不一样。我点点头,说觉得大学里相对简单一些,就是上课、下课,打交道的也都是学生,不像在报社,三教九流,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会接触到。他听我这么讲,不知怎么突然笑了起来,把正准备吃的最后一块白斩鸡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除了这些呢?”

“还有就是,在大学的时候因为接触的学生简单,所以自己也比较简单,到报社后接触的东西多了,感觉自己也复杂成熟了很多。”

“那是的,还有呢?”他把刚才那块鸡肉重新用筷子夹起来在碟子里蘸了点调料放进了嘴里。

“就这些吧。”我想了想,感觉别的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是吗?还有,比如收入是不是也不一样了呢?”他又笑眯眯地问我。

“哦,这个啊,那肯定不一样,现在报社的收入比大学高多了。”我坦诚地说,“差不多比学校里要多两三倍。”

“对啊,这才是最根本的。我过去也在大学教书的,后来来了报社,感觉和你现在差不多的。”他放下筷子,拿出一包餐巾纸抽了一张递给我,然后自己拿出一张擦了擦红红的嘴唇。

“这样啊!”我感觉很亲切,似乎遇到了失散多年的老友。

“是啊,作为过来人,我很能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报社这个行业就像你说的,可以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其实更重要的是可以和有权力的人打交道,特别是在我们国家,报纸啊电视啊,这些媒体都是国家办的,所以好像这个职业也高人一等,一句闲话吧,现在在报社里当记者也好编辑也好,都比当个无权无势的老师好很多。”

“这个我还没想过。”我老实地对他说。

“我看过你的简历,不错的,你在报社这段时间做得也不错,老龚对你的印象很好,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也可以的,所以,你可以考虑调到报社来工作的,马上年底了,我们很快就要讨论进人的事情了。”

这时,一个老阿姨端着托盘来到了我面前,问我要的是不是鸡汤面,我答复了后,她从托盘里拿了一碗面放到我面前,拿走了立起来放在桌子上的号牌。

“谢谢你,说真的,我之前还没想过这个事情,我会考虑的。”

“这是个机会吧。”他挪了挪椅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对了,你今天见到老龚了?”我忽然想起他和老龚关系不错,因为老龚经常叫他老刘,而不叫他的头衔,就顺口问了一句。

“没有啊,他上个星期向总编办请假,说是从这个星期起他要休假,出去旅游了。你不知道?”

“是的,老龚没对我讲。”

“两个星期吧,没几天他就回来了。”

他刚起来,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就迫不及待地把半边屁股坐到了他的椅子上,然后旁若无人地拿出一张餐巾纸开始擦面前的桌子,似乎身边的人都不存在一样。他只好向我摆了摆手,从闹哄哄的店里向外面走去。

十八、十字街头

知道老龚在休假后,我吃完饭就没有再回报社。因为当我从充满了各种暖热的食物味道的饭店里走出来时,发现外面的光线忽然变得明亮了起来,阳光从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杈间洒到了人行道上,就像一块块镜子一样闪着光芒,而天空的一片片低沉的铅灰色的云朵已经开始碎裂,从缝隙中露出了被遮住的蓝天。我呼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清新的空气,顺着门前的街道向前随意走了下去。

也许是太阳出来了的缘故,上午我过来时不仅人行道上没几个行人,路边的那些小商店也显得没有生气,冷冷清清,可现在太阳出来后,不仅人行道上的行人开始来来往往,路边的小商店也开始热闹起来。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开合时电子门铃的叮当声,时装店里的音乐声,炸鸡店里飘出来的诱人的香味,还有公交车突然加速超过紧贴着自己的小汽车发出的愤怒的嘶吼和发动机喷出的刺鼻的油烟味,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生活突然间变得焕然一新的感觉。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情使然而已。

经过一家飘着甜香味的面包店时,我停住了脚步,虽然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可我还是忍不住闻着香味走了进去。在摆满各式面包的货架上,我一眼看到了别司忌,我过去曾经吃过这家店的别司忌,加有黄油的面包片烘焙得又脆又香,十分好吃。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包,可我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为了吃这个才买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应该做点什么事情,或者享受一下。我到收银处付了钱,女营业员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把那袋别司忌放了进去,我就拿在手上向外面走去。

可能是心情真的比较好,我本来想晚点再联系此刻或许正在旅游途中的老龚的,可现在我突然觉得也许这个时候联系他更好。我不再犹豫,边走边拿出手机拨通了老龚的电话。估计他玩得正在兴头上,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听。我只好把手机重又放进了裤子口袋里。可刚放进去,手机就在我的口袋里又是振动又是嘀嘀嘀地响了起来。我赶紧掏出来看了来电显示,果然是老龚的电话。

“老龚,打你电话没扫你兴吧?你去哪里度假了?不会是国外吧?国外我就不敢讲那么多了,听说国际漫游很贵,这个电话打完,你就破产了。”

“哈,没有,刚才我没听见手机响,我就在上海附近转转,没有出国,有什么事,你尽管讲就是了。”

“老龚,我说了你别介意啊。我已经犹豫了一段时间了,今天我想给你说一下,从下个星期开始,我就不来报社上班了。”

老龚在电话那头好像一下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在报社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那倒没有,在报社和你啊,还有别的同事都挺愉快的。我就是不想再在报社做下去了,觉得自己还是在学校一门心思当个老师,写东西比较好。”

“是吗?不过,我也想问问你,你也不要介意,你离开是不是因为马远呢?”

“马远?没有啊。”我觉得老龚这个话有点奇怪。

“哦,那就不是这个原因了,你可能不知道,马远公司可能现金流比较紧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付报社广告费了,我以为是因为这个原因你要走。”

“那倒不是。我们很少见面,也有段时间没碰头了,对他公司的事情也了解不多。”我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等斑马线对面的红灯变绿。

“其实就是也没关系的,马远是马远,你是你,大家对你印象都不错,总编办老刘是我朋友,他也对我讲过你的事,今年报社马上要进人了,你来报社工作应该没问题的。”

“谢谢啊,就是刚才,我在小崇明吃饭碰到老刘了,他也对我谈起这个事情,所以,我才觉得不能再拖了,要告诉你我的决定。我也知道,报社收入高,各方面不错,能进是最好了。可我一直没对你说,我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了,我觉得自己还是想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地写点东西。比如,就像你喜欢那些俄国作家那样,写点小说什么的。”

对面的绿灯亮了,我忙跟着前面的人从斑马线上快步走过。

“哎,听见了吗?你在干什么?”

“刚才在过马路,你说什么了?现在好了,你讲吧。”我重又踏上人行道,把手机往耳朵边又贴紧点。

“哦,我说既然这样,那就尊重你的决定好了,我理解你的想法的,老罗那边,还有总编那里我去打个招呼好了,免得你直接去讲尴尬。”

“那真是要谢谢你了。”我从人行道的一块翘起的地砖上踩过,虽然从砖缝里看见下面有黑色的积水,可还好没有踩出来,不然真会溅一脚。

“别客气。我老早也想离开报社,去哪个大学当个老师什么的,也有过一两次机会,可后来自己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就这么在报社混到现在,现在就是想离开,也来不及了。”

老龚似乎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接着就沉默了下来。这个话老龚还从来没对我讲过,我总觉得老龚干新闻这行如鱼得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才好,就边走边假装咳嗽了几声。

“对了,你把桌子上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拿走了吧?”

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是啊,休假,没事干,带着随便翻翻,消遣消遣。”

“那你不觉得书里面把生活写得太苦了,影响度假心情?”

我话刚讲完,就感觉电话里传来了老龚无声的笑声。

“就是因为果戈理的书里把人生写得太苦才看的啊,这样我就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那倒是的。”我也笑了。

“什么时候你写出一本《上海故事》了,一定记得送我一本。”

“没问题。只要我能写出来。”

“哈哈,我相信你肯定能写出来。实在不行,像果戈理把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写成小说一样,你写个‘南京路、淮海路’之类的,也可以的,或者像他那样,干脆写个《狂人日记》也不错。”

“那我不是要变成鲁迅了?你对我寄予的期望也太高了吧。”

这一次,我和老龚都笑了起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老龚谈自己对于未来的想法,也是老龚第一次和我谈自己的想法。挂上这个长长的电话时,我刚好走到一个比较大的十字路口,在温暖的阳光下,冬日阴冷潮湿的街道好像也恢复了活力,随着红绿灯的闪烁,来回穿梭的行人和车辆一浪一浪像潮水一样起伏着,从路边商店里飘出的不知名却又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的声音也忽大忽小,身边的人擦肩而过时的香水的味道和手上拿着的食物的味道,还有马路上像看不见的烟雾一样弥漫开来的淡淡的柏油味和汽车经过时排出的油烟味,都在我面前蒸腾开来。可我却忽然对这一幕熟悉的场景感到陌生起来,我感到自己好像就要离弃这一切,踏入一个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突然有点后悔,有点舍不得离开报社,舍不得离开老龚了。因为虽然我认识老龚没多长时间,我们一星期最多也只是在报社见个一两次面,也并不是无话不谈,可我觉得老龚这个人就像是我认识很久的老朋友,而且还有很久的友谊,甚至比我和马远认识得还要早,还要久,而且尽管我们并非无话不谈,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比我和马远之间谈得更多也更深。我拿出手机看了看,看是不是老龚会突然打个电话来,再和我聊聊我离开报社的选择,我想他也许会再挽留我一下,再劝我一下,这样的话,也许我会更加犹豫,说不定,我就选择继续留在报社工作了。可是手机的显示屏除了时间外,什么也没有。

“哎,朋友,绿灯了,好走了。”

从身后传来了一个人的催促声,我才反应过来,人行道的绿灯已经亮了,我赶紧放下手机跟着人流往前面走去。走过斑马线,又往前面走了一段路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因为我感觉,很有可能,不,这是一定的,以后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走过这个熟悉的十字路口了。我将踏向另外一条路,经过另外的十字路口,而即使我再经过这个路口,它也将不再是我今天经过的路口了,因为那时我很可能已经变成了我都不认识的我。

看到前面一幢大楼上悬挂的加州健身俱乐部的巨大的招牌时,我突然愣住了,没想到我信马由缰,竟然走到这里来了。还好大楼旁边有个地铁站的入口,下去后就可以直接乘地铁回去。我犹豫了一下,透过二楼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有好多人正在跑步机上看着下面的街景跑步。我忽然很想见见大卫,或许可以和他喝杯咖啡,随便聊聊天,不管聊什么都行。不知道为什么,和老龚聊过后,我觉得自己很想再找个人说说话,我总感到意犹未尽,好像和老龚的那个电话打得还不够长,话还没说完,而不把这些剩下的话说出来就很难受似的。但是,我又不想再和老龚继续聊下去,因为该说的我们都已经说过了,再说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我很希望和我聊天的这个人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以没有目的地说些话,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这样说起话既放松又可以心不在焉。我感到自己似乎有点变态,想和人说话,却不想让这些说的话和我发生什么关系,产生什么影响。这就像是喝去咖啡因的咖啡,想要咖啡的香味和苦涩的感觉,却又不希望受到咖啡因的刺激一样。

我走进大厦底楼的商场,听着柔和的音乐声,从灯光晶莹剔透、洋溢着各种世界名牌香水味道的化妆品柜台间穿过。那些柜台后的女营业员都穿着黑色的西装和白色的衬衫,个个身材窈窕,容貌动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让人感觉上海所有的漂亮女孩都到这里来当营业员了。我忽然想到,如果是胡蝶来这里卖香水,以她的身材和长相,只要换上西装,完全可以走进任何一个柜台而无愧色。想到这点后,我还真在一个柜台里看到一个姑娘很像胡蝶,她正在为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化妆,那个女孩坐在柜台旁的一个椅子上,闭着眼睛,让她在自己的脸上擦抹着化妆品,似乎等她睁开眼睛,自己就可以脱胎换骨似的。很多时候,我们都希望自己周围的世界为自己而改变,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希望的是自己为世界而发生变化。

从电梯出来后,我又看到上次见过的那个姑娘站在门口的柜台后接电话,见到我后,她立即就认出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找大卫的。我笑着点点头。她马上带着我朝健身房里走去。刚才在马路上看到健身房里有人在跑步机上跑步,我就感觉健身房一定热火朝天,可走进去后,却发现不仅仅是热火朝天这么简单,几乎每个地方都挤满了穿运动服或者圆领衫和短裤的人,而且在很多健身器械边居然还有人在排队,大家锻炼时发出的叫声,组合器械的载重板突然下坠时的撞击声,还有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视机播放节目的声音,让人感到就像是不小心进了运动员备战奥运会的训练场一样。在器械区摆放杠铃的地方,围了一堆人,我停下脚步,往里面看了看。一个个子不高留着平头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的小伙子正站在中央,叉着手把黑色的举重手套又紧了紧,然后他弯下腰,伸出双手握住地上的杠铃,停了几秒钟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吼叫着把杠铃一把翻到胸前,接着又大吼一声挺举到了头顶,过了几秒钟后,他砰的一声把杠铃放到了橡胶垫子上。看着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像模像样,周围的人立即叫好声、掌声响成一片。我也跟着拍了拍巴掌。

看来这个小伙子的举重秀结束了,围观的人群在拍完巴掌后,很快就散开了,我也转身往里面的咖啡角走去。我刚绕过几个组合器械,就在前面的哑铃区一眼看见了胡蝶,她穿了件亮黄色的紧身运动衣,非常打眼,而她穿的那条黑色的紧身裤,很好地把她诱人的曲线勾勒了出来,让旁边几个衣衫不整胡乱举着哑铃练习的中年大肚子男人心不在焉,目不斜视,盯着她看个不停。不过,几天没见,感觉胡蝶已经变成了健身达人,她正一只手撑着哑铃凳,弯腰单腿跪着,另一只手握着哑铃在做着划船动作,一招一式,还真的非常规范。我正想叫她一声,给她鼓个掌,忽然看见大卫从里面的咖啡吧走了过来。他反戴着印有LA字母的黑色棒球帽,穿着那件印有变形的“健身狂魔”字母的白色背心和红色的大短裤,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静静地站在胡蝶身边,看她做了几个动作后,大卫立即伸手扶住胡蝶的肩膀,叫她抬起头挺直腰后再做划船动作。可胡蝶似乎还是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大卫就让她起来,把矿泉水递给她,拿起她的哑铃,在凳子上做了个示范动作给她看。然后,他又叫胡蝶过来重新做一下这个动作,胡蝶把喝了一口的矿泉水放到他手上,重新单腿跪在哑铃凳上做了几个动作。大卫用英语连着叫了声好,胡蝶笑着停了下来,她把哑铃放在凳子上,伸手和大卫击了个掌,说了声谢谢,又接过他手上的矿泉水喝了起来。

看来,大卫已经完全变成胡蝶的私人健身教练了。

我犹豫了一下,看看他们两人似乎在热火朝天地谈着什么,一点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身后的我,我就转身走了。

晚上,我在食堂吃过饭后,照例在湖边散了一下步,看着在路灯下已经变得稀疏的柳枝和在夜色弥漫的湖面上影影绰绰的教学楼,我给马远打了个电话。可是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接通,不是占线就是刚拨出去就被掐断了。我有点奇怪,也不知道马远在忙什么,就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有事找他,让他有空回个电话给我。过了一会儿,他的电话终于来了。我问他怎么这么忙,电话也不接,他忙解释说还好,他刚换了个手机,通讯录没有了,所以不知道刚才那个电话号码是我的,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接。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对他简单讲了我离开报社的事情,他边听边哦了几声。我担心他有点不高兴,特地向他表示了歉意。因为这个事情从理论上是应该先对他打个招呼处理才比较好,毕竟当初是他牵的线,把我介绍到报社兼职的,我这么先斩后奏确实有点不是很合适。谁知道他听完我讲后,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说没事的,这样也好,不用一心二用,自己可以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的话让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哼了几声,沿着湖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因为我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他不高兴的话,我该怎么向他解释一下我为何突然决定不在报社工作的原因,比如说我感到报社的工作不是很适合自己内向的性格,再比如说我到了报社后,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还是在大学当个老师等,当然,我还会对他说,我突然很想当个作家,把我们这代人经历的事情都写下来,甚至,还包括他的故事。并且,为了表示对他的感谢和歉意,我还会向他承诺,到时可以在我的书里把他塑造成一个帅哥,让他左右逢源,实现在现实生活里实现不了的梦想,比如,和很多美女在虚拟的世界里邂逅等等。

可是,这一切都因为他淡淡的一句“没事的”全都付诸流水了。我只好问他最近有空没有,可以找时间见个面。他说马上年底了,忙得不可开交,等过了这段时间闲下来,他来约我。然后,他招呼也没打,就挂掉了电话。看来,他确实很忙。

一根被风刮起来的细细柳枝在我脸上扫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抬手拨了一下这根已经从我眼前扫过的柳枝,向前面伸向湖心的一个小亭走去。从湖上吹来的风虽然不大,可是却充满了寒意。我走到亭子里,身后教学楼的灯光黯淡了许多,看着远处黑黢黢的湖水在无声地涌动,似乎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潜藏在那一层薄薄的夜色笼罩的湖面之下,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欲言又止的苦闷。

是的,我没有告诉马远下午在加州健身馆碰到胡蝶的事情。可这并不是我此刻欲言又止的原因。我只是感到自己今天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人说,也说了不少,可是我却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总也没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但到底什么话才是我最想说的,我却又说不清楚。这就像有时人口渴,总想喝点什么,可不管喝了多少东西,茶、可乐、果汁、咖啡、水,冷的、热的,都还是不能解渴一样。

十九、朋友,早上好

当我被胡蝶电话吵醒的时候,我似乎正处于人事不省的状态,很迟钝,在床头的桌子上摸了一会儿才拿到手机打开。胡蝶开口就对我说了声“朋友,早上好”,可我半天没反应过来,闭着眼睛拿着手机一声没吭,看看我没有响动,她忙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现在就在我宿舍楼门口,我就顺口迷糊糊糊地说了声好的。但其实我并没有立即醒过来,我把手机挂掉放回桌子上后,就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后,我在梦里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好像胡蝶已经很久没有来学校找过我了,现在她突然跑来找我,肯定有事情,我重又努力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天还没亮,房间里很昏暗,窗帘上透出了楼下路灯的黯淡的灯光,只有放在床对面的电视机的电源显示灯亮着,像只萤火虫一样闪着一点红光,而那块灰色的荧光屏似乎像我一样也沉浸在一种难言的睡梦之中,在一团看不透的夜幕深处向我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5点都还不到。我想胡蝶大概还在下面等我,就昏昏沉沉地抓起床头旁椅子上的套头衫套在身上,又穿上裤子,这才不情愿地醒了过来。我听到窗外传来了唰唰唰的响声,不知道是风还是雨。我顿时感觉寒气逼人,就把椅子上的一顶绒线帽也戴到了头上。手机在桌子上又嗡嗡嗡地振动了起来,我赶紧拿起电话,胡蝶问我怎么还不下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很怕把人惊醒似的。可我却已经被她吵醒了。我只好边说这就下来边快步向楼梯走去。

确实太早了,楼道里很安静,静得我甚至可以听到一间间房间的门背后传来的轻微的呼吸声。走廊顶的灯光也很暗,像我一样睡眼蒙眬,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步下了楼梯。从楼道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路灯的灯光下的密集的雨滴,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有零星的雨滴从敞开的窗户被风刮进来,砸到我脸上,感觉一片冰凉。胡蝶就站在楼梯口的门廊里,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立即转过头来。门廊上那盏灯的苍白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比白天瘦了很多。当然,这可能也与她的穿着打扮有关。她穿了一身黑衣服,上身是件黑色的套头衫,还戴了顶黑色的似乎和大卫同款的印着白色LA字母的棒球帽,下面是黑色的运动裤和运动鞋,看起来人好像小了一圈。她浑身湿漉漉的,好像是一路冒雨跑步跑到这里似的。

“你知不知道马远去哪儿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这么早来找我,她就走上来问我。虽然她压低了声音,可因为走廊里很静,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马远?怎么了?”

“我是问你知不知道马远去哪了?”

“他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上班吗?”

我看着胡蝶盯着我的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提高了声音。可能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高,赶紧左右看了看。

“马远怎么了?他出事了?我真不知道,我一个多月前就离开报社了,当时还和他通过一个电话,好像还好好的,后来就没再联系了。”

“这样啊,他已经失联整整一个星期了,电话一直关机,公司也不来。”

“那,他住的地方呢?”

“我去了好几次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我还以为他到你这里了。”

“明白了。那他之前遇到什么麻烦没有?”

“麻烦?还好,不过,就是之前公司拆借的很多钱马上年底都要到期了,可是公司的房子卖得不好,资金回笼不理想,马远最近每天都在东拆西补的,也许因为这个?”

“你报警了没有?”

“没有,一是马远只是不和我们联系而已,也可能过几天他人就回来了。二是,这个也不敢轻易报警的,因为公司现在还在运营,要是报了警公司可能就垮了。”

“懂了。”

我终于明白胡蝶来找我的原因了。我看了看外面,雨声似乎变大了,在路灯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在地上溅出了无数的闪亮的水花。胡蝶突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忙把套头衫的拉链往领口拉了拉,又把连帽也往前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额头。

“对了,这里太冷了,要不要到我宿舍里去坐会,我给你泡杯热茶。”

“不用了,我车就停旁边的路上,马上就要回去,天一亮,那些讨债的人就又来公司了。我得去应付一下。”

胡蝶转头看了看外面。或许是雨变大了的缘故,天似乎比刚才变得还要黑了。

“那你要辛苦了。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就联系我,不要客气。马远也是我的好朋友。”

“知道,我先应付应付看吧,希望他快点回来。”

“好的,他要是和我联系,我就告诉你。”

“到时再看情况吧,要是他和你联系,你就告诉他公司的事情,我会尽力帮他打理,而且,再说了,说不定,撑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听到胡蝶说了这番话,我有点感动,以前我总是把她当成一个比较自我的人,没想到她还有这一面。我忍不住上前拥抱了她一下。她吃了一惊,可也没有拒绝。和她拥抱在一起后,我发现她并不像之前看起来那么高,也不像之前我想象的那么丰满,相反,她倒是显得有点单薄,而且,个子也似乎比过去感觉的要低一些。

“好了,我得走了,我这几天也没怎么睡,一大早就得去公司,边处理杂事边应付那些讨债的人,在公司里,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经常要到很晚了才能回家。昨天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想到马远也许跑到你这里来了,所以才过来的。”

“马远要真是要躲债,不会来我这里,我是他的同学,以前经常去他公司,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他躲到我这里来没有用的,那些找他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我想宽慰胡蝶一下。

“这倒是的。”她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用太担心马远,既然他一个星期了还没有什么消息,那说明他不会有什么事的。我知道他这个人的,他这个人比较骄傲,不会轻易服输的。他告诉过我,当年他去深圳工作,他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推销,他一家一家跑,有时候一天下来一个业务都没有,不仅被人不停地拒绝,有的人因为很烦推销的,对他的态度还很粗暴,可他不仅熬过来了,还做得不错。”

“你这么讲,我也放心了。不过,你说的这个,他倒是没有给我讲过。”

“哈,马远怎么能在你面前讲自己过去吃苦的事呢,他得在你们面前扮成功人士才行。”我笑了,觉得胡蝶尽管成熟,可也仍然有很单纯的地方,“你看,我猜你也不会对马远讲你当年来交大找我玩的事吧?”

“我就知道你这个人说话很‘出壳’的。”她讲了句上海话,无声地笑了。

“不过,我还是很嫉妒马远的,遇到你这么一个好助理给他卖命。”我也笑了。

“好好好,我服了你了,说真的,我得走了,回去我还可以打个盹,不然今天到公司去可能真没有精力去对付那些讨债鬼了。”

“雨有点大,要不要我上去给你拿把雨伞?”

“不用了,我车停得不远,就在你们这幢楼前面不远。”

“那你小心受凉感冒。”我看了外面一眼,雨又哗哗哗地响了起来。

“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拿雨伞的,如果是马远,他肯定话也不说就上楼去拿了。”

“知道了,你这是在骂我不如马远会怜香惜玉。好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认了。”

“但你这个人也很好啊,比较实诚、可靠,有事情找到你,总归是不错的。”

胡蝶对我笑了笑,这次她露出了自己的牙齿,看来她的情绪已经好多了。她把套头衫的帽子又往下扯了扯,对我挥了挥手,然后用手捏住领口就往门廊外快步走去。

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胡蝶踩着地上的雨水向楼前那片灰黑色的雨幕中跑去,溅起哗啦哗啦的水花。我忽然觉得她这个人还挺坚强的,如果是别的姑娘遇到这种事情,可能就垮掉了。其实她完全可以甩手不管,这也无可厚非,因为说到底,她也只是马远的雇员而已,不需要承担这样的责任。想到这里,我又对马远的这种做法感到有点困惑,他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

路灯下的雨似乎变得更大了,不仅在地上砸出了更大的雨花,在空中也似乎连成了一条一条闪光的雨线,不停地从路灯上方黑乎乎的天空中没完没了地落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汽车发动机发动的咔咔声,接着又听到了汽车行驶时碾过路面的积水的哗啦声。闻着从潮湿的雨雾中飘来的一股温热的汽油味,我打了个哈欠,转身向楼梯走去。

回到房间后,我赶紧重新上了床,想再睡个回笼觉,可不知道被子已经变凉还是刚才胡蝶的不期而至让我感到过于突然,却再也睡不着了。我索性拿起手机,想了想,给马远拨了个电话,可传来提示声竟然是:“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一个月前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后他就回了,就又给他发了个短信,可这一次,我等了很久,直到我重新回到梦乡,他也没有给我回音。

二十、漫长的旅行

一个星期后的周六上午,一连下了快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天气放晴之后,不仅阳光异常明亮,气温也陡然变得暖和了很多,宛如春天突然降临,我的房间里暖洋洋的。外面的操场上,有一群人在喊叫着踢球,其中的一个小伙子竟然穿着一件红色的圆领衫光着胳膊在球场上带着球跑来跑去。窗外的那排水杉的叶子似乎一夜之间变得更绿了,布谷鸟叫声也似乎响亮了很多。推开窗户,可以感觉到空气虽然还带着凉意,却让人感到很清新。

因为起晚了,我不想再到食堂里去吃早餐,就在宿舍里随便吃了点东西,虽然速溶咖啡很难喝,可天气好,也就弥补了。可能是咖啡因的作用,早餐之后,我不仅觉得心情出奇得好,还感觉自己力大无穷,就准备把这几天换下来的衣服都洗洗,好好利用一下这个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我刚把一大堆衣服泡到洗衣池里,就接到了报社老罗的电话。我开始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虽然当初马远就是通过他把我介绍到报社去兼职的,可到了报社后,可能因为他是大领导的缘故,平时我们之间却很少来往,我想他突然来电话,大概也是要向我打听马远的下落的。所以,接通电话后,我开口就问他是不是要了解马远的事情。他哦哦了两声,似乎对我的话这么直接有点猝不及防。我老实对他讲,已经有人问过我了,可其实我像大家一样,也不知道马远去哪里了。我们两个人虽然是大学同学,是朋友,可因为大家做的事情不一样,联系并不紧密,他从来不问我在做什么,我也不问他公司里的事情。我说完了这么一番话之后,觉得老罗可能就此要把电话挂掉了,可没想到他哦哦哦了一会儿后,说他不是为了马远的事找我的。这下轮到我哦哦哦了,我问他那是什么事,他说是别的事情。

“那别客气,有什么事你说就好了,我能帮忙的肯定帮。马远虽然不见了,可我们的友谊还在的。而且,当初没你帮忙,我也不可能在报社兼职这么长时间啊。”

“这是小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老罗清了清嗓子。

我猜老罗可能是要找我问学校有关的事情。自从我到大学教书后,就不断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找到我,有的是咨询考研究生的事情,有的是想给正在读书的孩子换个专业,还有的让我找某个老师,看能不能见上一面之类等。好像我在大学里教书就对大学的事情一清二楚似的,其实,有很多我都不清楚,而且,大学之大,也超出了大家的想象,经常有朋友觉得我既然在大学里教书,那大学里的每一个老师,每一个管行政的人,我都应该认识,可他们不知道,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加起来足足有一万人,我就是校长也不可能全都认识,更不要说我在学校里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教师了。但是,老罗既然找到了我,那我无论如何也要尽可能帮帮忙的。

“你有需要麻烦我的地方,尽管讲,是交大的事吗?你先说说,看能不能帮上忙,实在帮不上忙,我也可以找别的朋友问问。”

“倒也不是,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你有空今天来和我见个面吗?”

“没问题,不过,可能要到下午了,今天有太阳,我刚把衣服泡到洗衣池里,只能把衣服洗好搭出去再去找你了。而且,我现在还在闵行,到市区也需要时间。”

“好的,不急的,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我刚好现在也忙,下午才有空。你来之前给我说一下就可以了,我们到时约个见面的地方。”

“可以的,你看哪里方便,我都可以的。”

挂掉电话,我开始到洗手间的洗衣池边去洗衣服。我开始以为洗这点衣服应该是手到擒来,一会儿就搞好了,没想到没洗几件就把自己洗得腰酸背痛、满头大汗。所以,我好不容易洗好一遍后,就把衣服放到洗衣池里扭开水龙头,让自来水自动冲洗一下。然后我用电热壶烧了一壶水,泡了杯茶,又扭开收音机,调到常听的音乐台,边听音乐边倒在一张帆布椅上喘息一下后,再去洗一次,这么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才基本上算是把一堆衣服洗出来了。

当我把最后一件洗好的衣服搭到窗户外的衣架上后,我终于长长地喘了口气。我把装衣服的脸盆放回洗手间,从桌子上端起刚才茶杯里剩下的半杯热茶,重新走到洒满阳光的窗户边。我推开窗户,趴在窗台上,探着身子看着已经变蓝的天空,远处砖红色的教学楼,操场上踢球的学生,刚才的那个穿红色圆领衫的小伙子现在已经下场,正站在操场旁边看别人踢球。眼前的水杉树似乎触手可及,晒到衣服上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愉快的感觉。我觉得有时人也许并不需要做多大的事情才能快乐,只要是自己真的做了一件还算喜欢的事就可以满足,哪怕是洗衣服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同样也可以让人获得向往已久的快乐。

我又想起了马远,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方,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像我一样看着这冬日里的阳光感到喜出望外。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他绝不会赞同我的这种多少有点苟且的想法,多年前,他就对我随遇而安的性格和做法表示过失望。他很希望我能像他一样,努力扼住命运的咽喉,在生活的巨浪里打拼一番,可我却躲在象牙塔里安于现状、得过且过,这很让他替我感到遗憾,所以他一直试图把我从自己的随波逐流的状态里拉出来,他叫我去陪他吃饭,见一些他眼里的成功人士,还鼓励我去报社兼职,其实都是出于这个原因。胡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和他走到了一起,也因此那么受他的喜欢。可话虽如此,他现在遇到这种大麻烦,我却不能帮上什么忙,多少也感到有点内疚。

正在胡思乱想时,我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回头从桌子上拿起手机,又是老罗的电话。我忙接通,老罗问我从学校出来了没有,我说刚洗好衣服,可以马上出发,他说他刚好中午要到徐家汇见个朋友,要不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碰头。我说当然可以,问他那就在交大见面如何,他说没问题。我忽然想到交大不让校外的车进校园,老罗作为报社的领导,走到哪里都有小车接送,所以提醒了他一下。他说没问题,交大离他和朋友吃饭的地方不远,他走过来很方便,顺便可以散散步,消化消化。我看看时间,刚好中午前有趟班车,我买个三明治在路上吃吃正好到,那时他也和朋友吃得差不多了,就和他定了下来。

果然,我乘班车到学校后电话老罗时,他也刚和朋友在徐家汇吃好饭正准备走过来。我就走到大门口等了他一会儿,没过几分钟,远远地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老罗个头有点高,身板比较厚实,很容易认出来。他规规矩矩地留着三七开的分头,因为把花白的头发染了一下,头发又黑又亮,有时会让人觉得和他脸上的皱纹有点不匹配。他的脑袋大大的,脸方方的,戴个方形的玳瑁框的近视眼镜,给人以持重的感觉。而且他总是很注意自己的衣着,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围着一条紫色的围巾,穿着黑西裤、黑皮鞋,手上提着一个棕色的皮革公文包,显得严肃而庄重,与他报社领导的身份十分吻合。他看到我后,抬起手在空中向我摆了摆,我也赶紧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段时间没在报社看到你,还有点不习惯。”老罗很客气地和我握了握手。

“哪里,多谢罗总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在报社体验了一下生活。”

“报社和校园不一样,报社离现实更近,离生活也更近点,可有时叫人觉得很吵闹。校园里比较单纯,一进来就觉得气氛不一样。”

“是啊,我在报社学到不少东西,还是要谢谢你。”

我们边说边向校园里走去。

“要找个地方坐坐吗?前面的教师活动中心里可以喝喝茶什么的。”

“不用了,今天天气好,我们就在校园里随便走走好了。”

老罗解开了大衣的衣扣,和我沿着校园中心的那块长方形的大草坪边的道路走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天接连下雨的缘故,本来干枯发黄的草坪里好像有些青草冒了出来。只有草坪四周的道路上的一排排法国梧桐还是光秃秃的,树身的皮比之前也好像变得更加白了。

“小李啊,有时想想,像你这样,在大学里安安静静地教教书也很好啊。”

“还可以吧,不过,人都是这样,有时干一行却爱另一行。我就有这毛病。”

“大家都一样,人生苦短,可能每个人都想多体验一下生活,等于是变相多延长一点自己的生命吧。你看看这些大学生,多年轻,可他们不知道,自己一眨眼就会变成今天的我这样的老年人。”老罗指着路边刚从图书馆的大门里走出来的几个年轻学生,感慨了一声,“不可想象啊,我都大学毕业二十年了。”

“罗总今天怎么这么深刻!”我打趣了他一下。

“倒也没有,触景生情吧。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

老罗指了指前面的食堂大门前摆着的几张白色的塑料圆桌和椅子。太阳很大,有很多人在那里边晒太阳边聊天。不过,还有个桌子是空着的。

“好啊,你先到那个空着的桌子前坐下来,里面有卖饮料的,我进去买两杯。你看你是喝茶还是咖啡?”我问了老罗一句。

这个食堂里面也有个第五大道的连锁店,这些桌子椅子就是店里摆在外面供大家使用的。

“茶吧,喝茶养生,咖啡太刺激了。”老罗走到那张桌子前,先拉过一张椅子把手里的公文包放在上面,然后又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我走进食堂,到里面的饮料柜前买了两杯饮料。在服务员准备茶和咖啡时,透过食堂的玻璃窗户,我看到老罗伸手拿过自己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翻了一下,可很快他就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眼睛贴着书看了起来。我想老罗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找我,可他到现在不仅提也没提,倒是还有闲情逸致和我谈人生,现在竟然还看起书来。看来他今天确实没什么事,可能就是因为今天天气不错,像老罗自己说的那样,他触景生情了,想找我在校园里走走,散散心而已。

老罗看到我把茶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忙从书上抬起头,把眼镜从额头上拉下来,对我说了声谢谢。我也拉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书?”我喝了口咖啡问他。

“哦,这书是带给你的,你拿着好了。”老罗把手里的书合上递给我。

我一眼认出了这本书,这是老龚的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

“这不是老龚的吗?”我接过书翻了翻,的确是老龚摆在他的办公桌上经常翻的那本,里面还有老龚的字迹。

“是的,他让我送给你的。”老罗端起茶杯,吹了吹杯沿冒出的热气,喝了一口茶。

“搞笑,老龚怎么会突然想起送我这本书的?”我感到老龚有点可笑。

“他对我讲,他知道你很喜欢果戈理的这本书,所以就叫我带给你。”老罗端着茶杯,又喝了口热茶,可能还有点烫,他哈了口气。

“是,我挺喜欢的,我在报社经常和他聊果戈理啊、契诃夫什么的,他也很喜欢俄国作家的,有时候我们聊个没完。”

“我们这代人都喜欢俄苏作家的,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以前都看过。”老罗把茶杯放在手里捧着,插了一句。

“可喜欢是喜欢,老龚也用不着把自己喜欢的这本书送给我呀,我其实有一本新版的。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代,想看书不是不让看,就是买不到,现在是书太多让人什么书都不想看的问题。”我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觉得老龚这个人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老龚要把自己的这本书送给你,可能有他的意思吧。”老罗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不过,你讲得对,时代确实不一样了,可真正有价值的书并没有增加几本,我现在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过去看过的那些经典有价值。现在出版的书很多不假,可很多都是垃圾,就像我们的报纸一样,早上印出来,晚上就可以送到纸厂打成纸浆。”

“这倒是的,还是这些名著有生命力。”没想到老罗这个人平时不苟言笑的,也会这么谈自己的报纸,我一下笑了,“我爱喝咖啡,老龚应该送我咖啡才对,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讲讲他。”

“下次?”

“是啊,下次我去报社找他玩,非要说说他不可。对了,他怎么心血来潮叫你送我这本书的?他知道你今天来见我?”

“我刚才也说了,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送你这本书。”老罗犹豫了一下,“而且,他也不知道我今天来见你。”

“是吧,我说呢,我离开报社的时候,老龚正好去旅游,他随身还带着这本书。”我又拿起这本有点旧的《彼得堡故事》看了看。

“是,前段时间他出去旅游了。”老罗支吾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过,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我有点吃惊,老龚难道真的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像他之前对我说的那样,不再纠结,决定离开报社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他也像我一样辞职了?”

“没有,他前几天去世了。”老罗又把茶杯端到嘴边,吹了起来。其实这是包袋泡茶,根本就没有茶叶需要吹。

“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我看了老罗一眼,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我离开报社前他还是好好的呀?”

“很突然。我到现在也还觉得很突然。因为之前我也完全不知道,直到他去世前几天他才叫我去看他,他把这本书给我,要我带给你。”

老罗叹了口气,喝了口茶,用手指捻了一下垂在杯子外面的袋泡茶的黄色的标签。

“老龚这个人就这样,我和他是老朋友了,很了解他。我们以前一起在黑龙江插过队,后来又一起考上大学,回到上海,再一起毕业分配到报社,几十年了。你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很随和,可其实人很坚强的,是个模子,他体检查出自己癌症晚期,就对谁也不讲,请了个假,说是自己要去旅游了,其实他是住到医院去手术了,可是手术后医生发现,已经来不及治了,他也没对人讲。”

“好像没多长时间啊?”我感觉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前前后后一个多月吧,从发现病到手术到去世,他走得很快。”老罗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把眼镜摘下来用手指抹了抹镜片。“他很干脆的,去世了也不让开追悼会什么的,他对我说是不想麻烦大家,反正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在某个地方再见面的。现在想想,老龚讲得对的,他说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漫长的旅行,从白天到黑夜,从这里到哪里,再从小到大,最后是从生到死,有时漫长得让人厌倦。也许,老龚是对这场旅行烦了,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话是这么讲的,可对我来说还是多少有点遗憾吧,最起码,我就不可能再和他一起聊果戈理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感觉刚才就有点苦的咖啡似乎一下子变得更苦了。“真苦!”

“唉,是啊,真苦!谁都知道人生其实很苦。”老罗边继续用手抹眼镜片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老龚讲的人生是场旅行之类的话都是老生常谈,也知道很多人都这么说的,可当时在医院里,我听老龚躺在病床上笑着从嘴里讲出这些话,觉得他说的这些真好,真是很让人感慨。”

老罗把眼镜戴起来,他的镜片不仅没有抹干净,似乎还有点花了。他又把眼镜摘下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块黑色的眼镜布,擦了擦镜片,然后他又戴到了眼睛上。

透过他的镜片,我看到他的眼睛好像有点湿润,似乎随时可能从眼眶里滴到透明的镜片上。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眼睛里似乎也有泪水涌出来,而且,鼻子也有点发热。我赶紧从桌子上把《彼得堡故事》拿起来,翻开举到眼睛前,假装看到了什么东西,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不仅被折腾得很厉害,自己也把自己折腾得很厉害,先是高中没毕业就去东北种地,从南到北,再是回上海,读书,工作,又从北到南,还有的人又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拼命从中国跑到国外,去美国,去日本,去澳大利亚,总之离开中国就好。其实,仔细想想,和我们很多人不一样,老龚这个人不怎么喜欢折腾自己,没有人折腾他的话,他很随遇而安的,而且,他也最不愿意去折腾别人。”

说到这里,老罗终于忍不住摘下眼镜,伸手抹了抹眼睛。

趁老罗不注意,我也赶紧用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然后把书放到桌子上,重新端起了咖啡杯,我慢慢喝了一口,觉得这次似乎没有那么苦了。也许,就像老罗讲的,老龚说得对,人生就是一次旅行,只不过最后一次旅行是从生到死而已,既然这最终的旅行我们谁也不可避免,那么又何必为之悲伤呢?而且,不仅我们自己没必要悲伤,也没必要让身边的人为之悲伤。其实,老龚之所以这么洒脱,我猜他一定是想到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悲伤,自己之所以会为身边的人悲伤实际上不是为了他人而悲伤,而是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那不可逃避的命运悲伤。但我只是这么想了想,并没有勇气把这个想法说给老罗听。我忽然觉得,尽管我和老龚交往的时间不长,但我比老罗更能理解他。

旁边的桌子边突然爆出一阵吵闹声和欢笑声,有几个男女学生边喝饮料边在热烈地讨论圣诞节晚会的节目,女生们像小鸟一样都叽叽喳喳的,声音既尖又亮,而男生们似乎都很随和,他们微笑着频频点头,不停地应和着她们的各种建议;另一张桌子旁,好像是一对情侣,两个人一直在窃窃私语,不时还把自己的饮料互相递给对方喝上一口,显得甜蜜而亲昵。靠近食堂门口的那张桌子旁坐了个做清洁的阿姨,她头发花白,在紫色的鸭绒衣外套着件亮眼的橙色马夹,正在就着自己的保温杯吃一个可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包子,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靠着把不大的扫帚和一个塑料簸箕,红色的簸箕很干净,里面连一片树叶也没有。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好,明亮的阳光洒得到处都是,不仅洒在我们的这个角落里,还洒在对面的教学楼墙上挂着的一个圆形的钟表上,路边的梧桐树的枝丫上和远处网球场绿色的铁网围栏上,这让人怀疑已经不是冬天的阳光,而是夏天取之不尽的阳光。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不是和老罗坐在一起,而是和老龚坐在一起,我们像过去那样晒着太阳,聊着果戈理,尤其是聊着他的《彼得堡故事》,我们聊得很起劲。真的。

可惜老罗不像老龚那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身边也没有抽烟的人,不然,要是在这个时候我能闻到香烟的味道,说不定真的会以为我是在和老龚而不是老罗一起进行了这次漫长却难忘的谈话。当然,一直到谈话结束,一直到我们在交大校门口分手,我都没有对老罗说这些话。

二十一、外滩

圣诞节前,我给胡蝶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她最近情况怎样,可打过去却是占线的声音,又拨了好几次,还是占线,我想她可能现在比较忙,就没有再拨过去。第二天,我忽然想起来这个事情,就又给她拨了一下,可还是占线。我又拨了好几次,也还都是嘟嘟嘟的占线,好不容易有个接通了,却传来了“对方不在服务区”的提示音。这让我不禁担心起胡蝶来,我想她是不是也像马远一样撑不住了,躲到哪里去了。

这天刚好是星期六,虽然是天色阴沉,可却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想也许可以直接去市区找胡蝶一下,了解一下情况。马远公司里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解决得怎么样了,如果她真的解决不了,我就劝她退出公司算了。以我对马远的了解,马远也不会因此怪她的。因为以他的能力都撑不住,更何况胡蝶呢?

我决定下了后,也不等学校班车了,立即乘地铁往市区赶去。可能是周末的缘故,这节高架在半空的郊区轻轨上人并不多,偌大的车厢里只有我和另外两个拖着行李箱准备回家过周末的女学生,她们旁若无人地聊着天,不时发出笑声。沿线的站台空空荡荡,每到一站,上下车的人都寥寥无几。我就索性站在车门后,听着地铁车轮在铁轨上快速滚动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的风景。轻轨两边的两排高大的香樟树依然像夏天一样枝叶茂密、绿意盎然,从车门缝里刮进的凉风里,似乎还能依稀闻到树叶散发出的清冽的香味。和轻轨平行的公路对面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满杂草的田地,丢满垃圾的池塘,农民们黑瓦白墙的旧房子和崭新的两三层的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小楼,还有窄窄的小河,里面漂浮着一艘似乎随时就会沉没的有篷的木质小船,也不知道有没人还住在上面。快到终点站时,我忽然看见路边有很大一片新建好的粉红色墙面的楼盘,几乎每一幢楼房上都挂着巨大的红色标语,上面用白字或者写着“开盘巨惠”,或者写着“每平米×××元”的字样,感觉每个字都比一个人还高、还大。我想也许胡蝶现在也像这里的房地产公司一样,正在忍痛出售马远的那个名为“新世纪”的巨大的楼盘。

轻轨到终点站,我上下楼梯换上了通往市区的1号线地铁后,看到在阴郁的天空下,地铁两边的田野里出现了更多的新楼盘,而且几乎每个楼盘都悬挂着巨幅标语,不仅直接标明楼盘的价格,还写上巨大的优惠的字样。可我还来不及多想,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地铁就驶入了黑暗的隧道,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地铁报站的声音,地铁站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的空气,还有墙上光芒四射的灯箱广告上的精美的商品和美女动人的面孔,逐渐把刚才的那一幢幢等待出售的楼盘抛在了郊区寒冷的空气和荒凉的甚至不无凄凉的田野之中。

我从人民广场站出来后,又试着给胡蝶打了个电话,我想说不定她会接听的,可传来的依然是占线的嘟嘟声,我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马上会到公司里来找她,可是直到我快走到外滩了,还没有收到她的回音。我只好边看手机边往马远公司所在的那幢靠近外滩的大楼走去,可一直到我走进那幢大楼的电梯,揿下楼层号码,看着电梯门砰的一声合上,我的手机还是没有接到任何回音。

可是,这一切,当我从电梯里走出来时,就不再觉得奇怪了。因为电梯门打开之后,我发现原来正对着电梯的墙上挂着的一块马远公司的铜牌已经被拆掉了,只剩下一个木框还留在墙面上。而电梯一侧的几个房间原来是马远的公司,走廊里没有开灯,但因为办公室的玻璃门是透光的,可以看见外面的光线,只是门把手上都用自行车的U型锁锁住了。我一间一间顺着走廊边走边看,几乎每间办公室里都空空荡荡的,原来摆在里面的办公桌、沙发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白色的纸片、被揉成团的报纸、花里胡哨的方便面包装袋、被捏扁的一次性杯子,还有烟头、破窗帘布什么的扔在地板上。马远的办公室里更是片纸不存,我在墙角看到了他的那个像小脸盆一样的烟灰缸,依然像个白色的刺猬一样擦满了香烟,我想那些烟应该都是马远之前抽过的,他总是每支烟只抽几口就掐掉,所以他扔掉的烟头总是很长,就好像没有抽过一样。

睹物思人,我不禁感到有些世事无常,上次马远还在这里和我侃侃而谈,如今他却已经杳如黄鹤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透过对面的落地玻璃窗,可以看见陆家嘴对面的有点模糊的东方明珠塔,还可以看到一艘又长又大的船舷被漆成铁锈色和黑色的轮船正缓缓从黄浦江里驶过,似乎可以依稀听到轮船汽笛鸣响后发出的悠长的声音。

我重新乘电梯回到大堂,看到刚才进来时空着的迎宾台后站了一个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盘着头的姑娘,就走过去问她,马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搬走了。她愣了一下,对我说了声抱歉,说她只负责在大堂迎宾,不是很清楚,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大楼里的公司搬来搬去的很多,她也搞不清楚。我又问她认不认识这个公司的一个姓胡的姑娘,个子高高的,留着短发,我向她比划了一下,描述了一下胡蝶的样子。她立即说想起来了,她认识的,这个姑娘对人很客气的,每次看到她都对她笑着打招呼的,好像她上个星期就离开这里了,好像还叫了个搬家公司,把办公室里的东西都搬走了。我一阵兴奋,忙又问她胡蝶有没有给她联系方式,比如公司新的地址啊、电话啊什么的,她再次抱歉地摇了摇头。我点头表示理解,只好带着遗憾对她说了声谢谢。

从大楼里出来后,我又看了看手机,胡蝶依然没有任何回音。我就沿着旁边的楼梯上了过街天桥。天桥上面有很多小贩在摆摊,有的在卖旅游纪念品,有的在卖香烟,还有的在卖茶叶蛋和饮料。我从一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小贩边经过,看到他戴着塑料的带眼镜的小丑面具,眼镜下连着一个夸张的红鼻子和一撇朝上翘的黑胡子,正在向来往的行人兜售自己摊子上的小玩意儿,有钥匙环、冰箱贴,还有他脸上的小丑面具。我笑着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向我推销他的小丑面具,我没有拒绝,买了一个戴上。有个女的站在他旁边卖香烟,看到我这么爽快,也向我推销起来,我犹豫了一下,买了包美国的三五烟,又买了个一次性打火机。我以前在学校时会偶尔和马远买这个牌子的烟抽抽,奢侈一下,当时我们在一起聊,以后有钱了一定天天抽三五。因为三五不像万宝路那么冲,似乎更像我们想象的美国,那时我们都还想以后去美国读研究生留学来着,如今想想,都已经成往事了。

我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抽烟了,马远虽然有钱了,可大概也忘记当年的这个幼稚的念头,我也很少见到他再抽这个烟了。我本来很想站在天桥上抽支烟的,可两边都被摆摊的人占满了,又有人来来往往的,我就拿着烟顺着天桥下到了对面的外滩防汛墙的步道上,然后我用打火机点了根烟。好久没有抽烟了,我吸了一口后立即觉得喉咙有点不舒服,咳嗽了好几次才恢复了正常。我就边抽烟边往海关大楼方向走去。虽然天气不好,可在步道上走来走去的游客却一点不比平时少多少。他们胸前挂着相机,不时停下来拍个照片。很多人看到我都对我忍俊不禁,有的小孩还指着我的脸笑逐颜开,叫我小丑叔叔,有的小朋友还大声对身边的父母亲说,小丑叔叔会抽烟。我想,他们一定是对我抽烟感到很有趣,他们以前一定没想到小丑也会抽烟,更没见到小丑抽烟。每到这时,我就很礼貌地冲小朋友和他们年轻的父母亲回之以微笑。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我笑不笑并无所谓,因为我戴的小丑面具让我看起来总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江边的风有点大,我刚好抽了口烟,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风刮得呛了一下,我咳嗽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半支烟,伸手想扔到护栏外的江水里,可是我刚把手伸出去,忽然看到旁边有个背着白帆布包的老阿姨正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只好尴尬地对她笑笑,把手从空中收了回来。还好我戴着面具,自己的尴尬她看不出来。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阿姨有点面熟,一下子想起来她就是上次我和马远在这里散步时罚马远款的老阿姨。尽管我的脸一直是副笑容,可我还是向她笑了笑,把烟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又捡了起来捏在了手里。

“对了,这样做就对了,大家都方便的。有的人喜欢乱扔垃圾,还不喜欢讲理,没意思的。你看到吧,前头有只大垃圾桶的,你把香烟屁股扔到那里就好了。”

“谢谢啊,阿姨,我马上就把这只烟头扔进去。”

我笑着对她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了一个垃圾桶,我把手里的烟头,还有剩下的那包三五烟、打火机都扔了进去。然后,我犹豫了一下,把脸上的小丑面具也摘下来扔了进去。我觉得,哪怕是戴上了面具,自己似乎也很难像马远那样任性,可以一意孤行。我突然想起自己上次戴恐龙面具在街上瞎逛的事,感觉已是恍然隔世。

游客们在我身边穿来穿去,兴奋地喊叫着,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巍峨的海关大楼前和黄浦江对面的东方明珠前摆出各种姿势拍着照片,似乎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上海。前者是老上海的象征,从门口的希腊石柱和欧洲古典主义建筑的样式可以看到昔日的殖民地痕迹,而后者则是新上海的图腾,它比外滩的所有建筑都更高,在阴沉的天空下,东方明珠就像根带足了燃料的火箭一样腾空而起,它仿佛意味着某种不可遏抑的力量、令人瞠目的速度和一种无尽的对于未来的追求。我走到护栏边像个游客一样趴在了栏杆上,带着寒意的江风一阵阵地刮了过来,总是发黄的浑浊的黄浦江的江水依然在奔涌,可似乎还要永远地奔涌下去。江水携带着上游带来的泥沙,排放的各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垃圾,还有江上行驶和停泊的轮船泄漏出来的引擎的燃油油花,继续奔涌向前。也许是阴天的缘故,江面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宽阔,可是江水翻涌,似乎流得更急了。刚才的那艘巨大的轮船已经不见了,只有一条轮渡正迎着风努力向对岸的码头驶去,船舷边不时激起白色的浪花。在对岸高楼林立的陆家嘴,可以看到有一幢大楼已经建得很高,有好多层已经被高处的云气遮住,可从旁边的那个橙色的高高的塔吊看起来,这幢大楼好像还要继续朝上生长。

忽然,从身后传来了海关大钟的整点报时声,我转头看了看海关大楼上圆形的大钟,竟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吃午饭,有点饥肠辘辘,可附近的步道上却没有卖吃的东西,而且这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找不到。江风也变大了,吹得我都觉得有点冷了。我把身上的黑色短呢大衣的衣领竖了起来,挡住了吹到脖子的风,才感觉好了一点。我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十六铺码头的那幢三角形的航运大楼,忽然想起来里面有不少饭店,记得很久之前有一次马远还请我在顶楼的一个时髦的临江的美式快餐店喝过啤酒,吃过汉堡。我立即转身沿着步道回头向航运大楼走去。

不一会儿,我就走到了航运大楼,按照上次的印象,我乘电梯到了顶楼,果然,一出电梯,就看到了那家门口放着一人多高汉堡模型的美式汉堡店。我推门进去,店里灯火通明,比室外还要明亮很多,我立即听到了沙滩男孩的节奏欢快的歌曲,一股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洋溢着炸薯条的金黄的香味,迎面的长方形柜台上方挂着一面星条旗,里面几个戴着红色棒球帽穿着黑色制服围着红色围腰的服务员正在忙碌。他们有的在收款,噼里啪啦地敲击着收款机的键盘,有的在煎汉堡,发出了滋滋滋的香气扑鼻的声音,还有的正拿着玻璃杯在柜台后面亮晶晶的啤酒龙头下接啤酒,正对着江边的落地窗旁边的座位坐了不少外国人,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啃汉堡,还有的在哈哈哈地说笑。我到柜台边买了一份汉堡套餐,然后端着塑料餐盘走到了窗边,想找个空位坐下来。我正前后看着,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我循声望去,竟然是大卫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向我招手。

我一下还没认出他来,或者说,我简直不敢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他反戴着那顶黑色的有LA字母的棒球帽,帽檐搭在脖子上,露出了光光的额头。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件白色的圆领衫,他伸手把搭在对面椅子上的一件红色鸭绒衣拿起来,挥手叫我坐下来。我这才发现,这家伙下面竟然只穿了条黑色的大短裤,他的两条光腿露在外面,虽然肌肉结实,可我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的腿冻得直打哆嗦。哪怕这里有空调,也不可能热成这样,更不用说外面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得个透心凉了。我对他龇了龇牙,把餐盘放在桌子上。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哈,你不是也一个人吗?”大卫对我笑了笑。

“我是今天来看个朋友,顺路走到这里,在这里吃点东西。”我忽然想起来他和胡蝶也熟,就换了个话头。“你吃了吗?”

“对啊,我刚才已经吃过了,现在喝杯啤酒。”他举起已经喝了一半的啤酒杯让我看看。

“好喝吗?”

“好喝。”

“你今天也是路过这里吗?”我拿起汉堡,打开外面的包装纸,张大嘴咬了一口。

“不,我是专程来这里的。”

“专程?这么正式?”

“是啊,来上海后,我经常来这里吃东西的,因为这里的汉堡很好吃,很像加州的汉堡,而且啤酒很好喝,再而且,这里看得到江上的风景,所以,我有空就来这里。”

大卫端起酒杯示意我拿可乐和他碰一碰。我拿起可乐和他碰了一下,然后用吸管喝了一口,真凉。

“你最近在健身房的工作怎样?”我又咬了口汉堡,感觉两口下去,不是那么饿了,情绪也稳定下来。

“健身房的生意很好,可是我昨天辞职了。”大卫对我耸耸肩。

“为什么?”我有点惊讶。

“因为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回洛杉矶了。我买的是明天的飞机票。”

“不会吧,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我还是觉得有点突然。

“正常啊,我在这里的交换学习结束了,下个学期我就要回学校去上课了,所以,我要离开上海了。”

“这样啊,明白了,那我要祝你一路顺风啊。”我放下吃了一半的汉堡,喝了口可乐,感觉可乐似乎不是那么凉了。

“谢谢,可是、可是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一下,私人的问题,你觉得可以吗?”大卫端起酒杯字斟句酌地看着我。

“没问题的,我们不像美国人有那么多隐私什么的。”我忍不住笑了,“尽管问,不管是每个月挣多少钱还是有没有女朋友。”

“因为你和胡蝶是朋友,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她喜欢我吗?”

“你说胡蝶?你问我她喜不喜欢你?”我没想到大卫突然会问我这个问题,实在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啊,你不是说你们没有隐私吗?”大卫瞪着眼睛看我。

“可话是这么说,胡蝶也没有和我聊过这个问题,就是她喜不喜欢你的问题,而且,我确实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你,对了,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啊,她不是经常去你那里健身吗?”

我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感觉还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我也真的不知道胡蝶和他的关系怎么样。

“哦,她对我说她喜欢我的,可是这段时间她不仅一直没来健身房,我打电话,她都不回答我,发短信给她也一直没有回音,而且,我打她的电话总是占线。我不确定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大卫喝了一大口啤酒,情绪好像一下低沉下去。

我马上明白了过来,看样子胡蝶最近不只是不搭理我了,估计和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我想也许可以把胡蝶现在遇到的情况简单地给大卫解释一下。

“可是为什么她在这个时间以前对我说,她很喜欢我,所以,让我帮助她去美国留学的。”大卫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现在,她却一下子就消失了。我昨天发短信给她,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她也不回答我的短信。”

“是吗?”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相信大卫说的是真的,胡蝶很有可能真的是讲过喜欢他,不过,以我对胡蝶的了解,却不能判断胡蝶是对他顺口说说的,还是发自内心的。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胡蝶很有可能是真心想去美国的。有时我觉得真是人如其名,她也确实像只飞来飞去的蝴蝶一样,虽然喜欢在花丛中振动着自己翅膀,却永远也不会在哪朵花上流连忘返,一直停留下去。她的目标似乎就是一直要往前飞下去。只是,也许,很有可能,这一点胡蝶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或者,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一个人的命?

“不过,我猜她也许不是故意的。”大卫向我摊开双手,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也许她公司的事情很忙很忙,忙着要处理,也许她现在很长时间出差在外地,手机的信号不好,我知道中国有些地方很落后、很偏僻,没有手机的信号。”

“那,你这么讲,你们美国就没有偏僻的地方,落后的地方?”我对他笑了笑,希望能转移一下话题,不再谈胡蝶。我觉得如果把胡蝶现在遇到的情况告诉他,不仅不能让他放心,反而会越解释越麻烦。

“哦,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美国也有很多地方没有信号,很落后。像洛杉矶就比中国还要落后,到哪里都要开车,没有上海这么发达,这么交通方便。”大卫有点着急,认真地对我强调了一下。

“哈,没事,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让你放松一下。”

从窗外传来几声浑厚的汽笛声,可以看见在灰蒙蒙的江面上,一艘比我在马远办公室看到的那艘轮船还要大、还要长的白色的轮船缓缓地驶过,这艘船这么大,这么长,也许可以航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上到这艘船上,跟着这艘船航行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去看看我所不知道的风景,去认识一下我所不知道的人。尽管我知道这个念头肤浅而短促,可就在这一刹那,我似乎突然能理解胡蝶的飞来飞去和马远的折腾了。甚至,我也能理解大卫为何会来到上海,又为何会喜欢上胡蝶了。

“你不用担心的,也许过了这段时间,胡蝶就会和你联系的。”

“真的吗?可是我明天就要去美国了。”大卫有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真的,我觉得,不要说是你到了美国,哪怕是你到了天涯海角,就是你到了月亮上,到了火星上,胡蝶也会和你联系的。”

“你讲的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天涯海角?我不去天涯,也不去海角,我不去月亮,也不去火星,我只是回美国,回洛杉矶啊。”

看着大卫懵里懵懂的样子,我知道他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

“就是不管你去哪里都没关系,胡蝶都会找到你的。”

“为什么?”大卫完全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因为她是只会飞的蝴蝶。”

“可是为什么她是只会飞的蝴蝶呢?”

“因为她叫胡蝶。”

我笑着举起杯子,和还愣着的他的啤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感到冰爽之至,可乐之至。

“祝你一路顺风!”

“好的,我会一路顺风的,谢谢你!”

这次,大卫终于听懂了。

二十二、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自从上次和胡蝶见过面后,我就没有再和马远联系过,而这次和大卫见过面后,我也不再和胡蝶联系。他们好像不仅从上海,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上海这么大,又有这么多人,可是除了我,其实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们,我身边的人更是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当他们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后,也就从上海消失了。

我想大概上海就是这样的,人们在这里来来往往,就像黄浦江一样潮起潮落、起起伏伏,只要有人立上潮头,光芒四射,就有人被浪花卷走,沉没在看不见的漩涡里。在上海,好像一切都像流水一样变动不居,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在随波逐流,这是个流动的舞台,没有谁能永远唱主角,也没有谁会跑一辈子龙套,每个人都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就像走马灯一样转来转去。只是,我觉得,上海有一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那就是在上海,既没有人因为你挣大钱或者大红大紫就羡慕你、嫉妒你,去阿谀你、巴结你,可是,与此同时,也绝不会有人因为你破产倒霉或者混得不好就同情你、安慰你,为你一掬同情的泪水,大家更多的是不闻不问、视若无睹。这样成功的人也没什么好夸耀的,失败的人也没什么好悲伤的,总归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好也会,坏也好,都是自己的,说到底和别人没什么关系。这就是上海,上海就是这样一个不冷不热的地方,可这恰恰是我喜欢上海的原因。正是这样,我也不止一次想过,我哪一天暴得大名也好,发财也好,我自己的骨头总是不会变轻的,要是我哪一天落魄街头,我也不会去求得别人的怜悯。上海的迷人之处,就是大家把上海冷酷的一面不仅写在每个人的脸上,也刻在自己的骨子里,所以,我总觉得,有人讲上海人势利,或者上海这个地方势利,那是不了解上海才说的话,上海其实不势利,上海只是功利而已,因为没有人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关心一个自己之外的人。从这一点来说,上海也许是个自恋的地方,在上海,人人都需要很多爱,人人都希望爱别人或者被别人爱,可人人最后都只能爱自己。因此,在上海每个人都很孤独,甚至孤单,可我想,我内心一定是喜欢这种孤独和孤单的,所以,我这些年才在上海生活了下去,我觉得,我还会继续这个样子生活下去的,因为,我已经不想再改变自己了。

我的生活也终于彻底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不仅早已不再去报社,而且也不再和胡蝶联系了,或者说,胡蝶再也不和我联系了。每个星期我除了备课上课,再也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操心了。寒假很快来临,校园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原来想等寒假放假后在图书馆里好好看点书,写点什么的,比如像老龚期待我的那样,像果戈理写彼得堡一样,写写上海。可每次当我带着老龚送我的那本《彼得堡故事》,带着电脑来到几乎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坐在临湖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那个似乎结了冰的灰白色的人工湖时,我就感到自己大脑皮层也像结了冰的湖面一样光洁、平整,已经完全丧失了任何思考的功能。我常常从早上进图书馆大门,到晚上离开,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以至于我感觉我的电脑键盘都要生锈了。

春节临近,但我没有回家过春节,而是受一个好朋友邀请,去了他在三亚买的酒店公寓。遗憾的是他本人却因为手头工作太多没有时间去,可是眼看着酒店公寓每年提供给他的免费时间一天没用就要被归零,他内心未免有点吃亏的感觉,刚好知道我春节不准备回家后,他就逼着我去替他住一下。我本以为他会慷慨地替我把来回机票也买好,可他明确告诉我,交通费由我自己解决。我因为开始答应得太快,来不及后悔,只好花巨款买了去三亚的机票。这让我深深领悟了占小便宜吃大亏的人生哲理。不过,这主要还是因为我之前没有去过三亚,我很想去看看这个到处都是大海、沙滩、椰子树的温暖的地方。

在三亚,我每天像个好吃懒做的人一样生活。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一间硕大的酒店公寓里,每天闻着带有海水腥味的热风醒来,之后我随便吃点东西后,就戴上墨镜,穿着在宾馆商店里买的印有椰子树的圆领衫和只有游客才肯穿的花里胡哨的沙滩短裤,趿拉着人字拖,到路边的高高的椰子树下的椰子摊上买个新鲜椰子,让摊主当场劈开,插上一根塑料吸管,捧着椰子坐到大海边的宾馆的沙滩椅上,慢慢一口一口喝掉。然后,在烈日下,我边看着发绿的海水边沿着被晒热的沙滩向前漫步,直到兴尽而返。有一次我兴致高昂,一直走到途穷而返。我走着走着,不仅人越来越少,而且海水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脚下的海水似乎也越来越凉了,到最后沙滩突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带着深沉的喧哗一浪又一浪涌上来的冰冷的海水。岸边的坍塌的沙石上面有一支支巨大的仙人掌,在强烈的阳光的烤晒下,这些仙人掌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可却依然没有枯萎,旁边是一棵不知道何时被风刮倒后斜着生长的粗大的椰子树,几枝肥大的叶子垂在沙滩上,随着漫上来的海水摇摆着。

我爬到树干上坐下来,摘下了墨镜,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似乎平静的大海。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的大海就像个无边无际的果冻一样晃动着,让人眩晕,也让人感到恐惧,但却又让人感到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让人想知道大海的深处到底有什么。

大海就这么涌动着,闪耀着鱼鳞般细碎的阳光。我虽然明明知道,这深不见底的又像是黏稠的汁液流淌而成的大海,其实是由一颗颗小得不能再小的透明的水滴一滴滴积聚而成,并无什么神秘之处,可还是忍不住为之着迷。我想,可能真的像很多人说过的那样,在世界上,也许只有大海把单纯和复杂、渺小和博大、极度透明又极度晦涩、皮肤和身体、表面和深刻、极度宁静和极度喧嚣,还有这世界上最最矛盾的东西,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也许,我们就是这大海的无穷的水滴中的一滴?

晚上,我照例夜不能寐,就到沙滩上吃海鲜烧烤、喝啤酒。黄昏尚未降临,就有很多当地人,也许不是当地人,谁知道呢,在沙滩上摆上了大大小小的烧烤摊。他们在沙滩上摆开一片便携的塑料桌椅,在岸边的高大的椰子树的树荫下,热情地招呼着从宾馆里走出来的游客,为像我这样无聊的人烤制各种各样的海鲜。而夜晚的海滩也因此变得比白天还要热闹,大海早已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剩下潮水低沉的涌动声,烧烤摊上都悬挂或者摆放着明亮的电灯,在滋滋啦啦的烧烤声音里,在大家响亮的呼朋引伴的叫声中,海风的腥味变成了烧烤的香味,海水苦涩的浪花变成啤酒甘醇的泡沫。因为这里的位置得天独厚,海鲜可谓应有尽有,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小虾到位列国宴之尊的大鱼大虾,皆可招之即来,食之有味。当然,这里的沙滩烧烤也有点像人生,不该有的也都有,有一次我竟然吃到了烤鲸鱼肉,真是不可思议的好吃,难怪世界上的鲸鱼越来越少。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又要了一块鲸鱼细细品尝了一下。我忽然感觉到这次吃鲸鱼的机会难得,很可能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吃鲸鱼,因为下次到来之前,或者鲸鱼没有了,或者我没有了,都有极大可能。

也许,对我来说,夜里在沙滩上吃烧烤,还有一个难得的乐趣就是听真正的国产“沙滩男孩”唱歌。他们又瘦又黑,个头不高,一看即知是本地富有理想对现状不满的文艺青年。他们基本上两人一组,合骑一辆看起来可能是用废旧零件拼装起来的摩托,每个人都在背上背一把吉他,摩托车的车身则一边挂着一个黑色的音箱,一边挂着一个乐谱架。在没有路灯的黑魆魆的海边,他们骑着亮着大灯的摩托车在沙滩上来回奔驰,耀眼的灯光把沙滩上的沙粒照得就像雪粒一样透明,他们就像从天而降的天外来客一样,任性地纵横驰骋。可能他们为了引人注意故意把摩托车拆掉了消音器,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的响声节奏响亮,富有弹性,非常拉风。一旦有人向他们招手点歌,他们就立即在沙滩上刹住摩托车,支起乐谱架,插上话筒,打开音箱,准备好后,就把和烧烤摊的菜单一样用电脑打印后过塑的一叠歌曲名单递给想花钱点歌的人。老实讲,他们会唱的歌还真不少,不过,大都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让人感觉三亚好像还停留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平添了一种怀旧气息。

我开始一直没点歌,有天晚上,我啤酒喝得有点多,忽然兴起点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你别说,这天晚上来唱歌的两个小伙子真不错,他们穿着蓝白条的长袖海魂衫,看起来很年轻,我问他们多大年龄了,他们说还在读高中,寒假里唱唱歌,勤工俭学一下。但他们的吉他弹得好,歌手的嗓子也不错,所以歌也唱得好,尤其是当那个小伙子唱到“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歌词的时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还好灯光离我比较远,我又是一个人,没人看见。我感动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而是因为我之前对这句歌词一直有着一种奇妙的不可解,因为我之前不仅没有来过三亚,也没有见过南方的海,所以对这句歌词所描述的海边风景感到非常费解,海边有阳光、沙滩、海浪,我都可以理解,但是却对海边竟然有“仙人掌”这种植物却总有点不可思议。直到这次我来三亚看到海边的仙人掌,才知道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以前总觉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现在看来,不仅眼见为实,耳听也为实才对。其实,有时想想,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空穴来风,都是有了各种的事实才有了各样的风声。

另一个晚上,这两个海魂衫沙滩男孩在我们的烧烤摊前又揽到了生意,他们一连卖力唱了几首歌后,却没人再点了。看看大家都忙着在灯光的阴影里吃海鲜喝啤酒,他们站在沙滩上就又在话筒里吆喝了几声,问还有没有朋友继续点歌,不然他们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是因为我无所事事,我喝得又有点多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舍不得走或者说没地方可去才这样讲的,就招手让他们把歌单送过来。我本来还想直接再请他们唱一次《外婆的澎湖湾》的,再听听他们唱出“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这句漂亮的歌词,同时也是一度对我有着难以索解的意义的歌词,可又觉得他们可能会因此认出我,会感到我这个人很可笑,竟然无聊到把一首歌点两次。

我就接过那个歌手递过来的歌单翻了一下,想找一首别的歌让他们唱唱,我也胡乱听听,这对他们对我都是聊胜于无。因为我是吃过饭后在宾馆里看书看不进才出来的,到烧烤摊比较晚,我就一个人坐在烧烤摊边缘的一个桌子边,烧烤摊的灯光照不过来,光线比较暗,所以,当我忽然发现歌单里面竟然有首用圆珠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歌名,而且竟然还是列侬的《Imagine》时,我以为是我酒喝多了眼花了看错了。我又仔细看了一眼,然后用手指着这首歌,问站在我旁边等我点歌的小伙子他是不是会唱这首英文歌,小伙子毫不犹豫地叫了我一声大哥,说了声他当然会唱,这是他刚才学会的新歌,不然他不会把歌名写在歌单上的。我立即愉快地付了钱,叫他就唱这首歌。

“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想象这世界上没有天堂”

当这个小伙子伴随着吉他声唱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喝多了,一个人喝酒喝什么酒都容易喝多,我不应该瞧不起这个“沙滩男孩”。他确实没有夸口,他不仅真会唱,而且唱得比列侬也不差。这首歌是我在大学里最喜欢的一首歌,可是我要说,我唱得没他好。我躺在帆布沙滩椅上,听着歌,突然很想去哪里搞一大笔钱,然后把这个小伙子包装成中国版的“沙滩男孩”,我觉得他一定能红,一定可以红遍大江南北,甚至跨越眼前黑乎乎的太平洋,红到美国去,红到加州去,让加州的原版“沙滩男孩”也震惊一下。

看来这支歌确实打动了不少人的心,这个沙滩男孩唱完这首歌后,有很多人拍起了巴掌,还有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从一张桌子前站了起来大声叫了声好。看样子他喝多了,似乎站也站不稳,有个穿着黑背心和超短裙的个子瘦小的姑娘忙走到他旁边伸手去扶住了他,他说了句我没事,把姑娘的手甩开,然后拿着一支点着的香烟歪歪扭扭地从一张张坐满人的桌子间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可他刚走到沙滩上,就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背心姑娘赶紧又伸手扶了他一下。这次他没有再甩开姑娘的手,而是拉着她一起跌跌撞撞地向站在乐谱架旁的沙滩男孩走过去。因为刚才是我点的歌,沙滩男孩特地拿着乐谱架和麦克风来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唱歌,这边光线比较暗,所以看不清楚这个人的脸。他摇摇摆摆,走到沙滩男孩前掏出皮夹子拿出一叠钱要给他。我以为他要接着点歌,谁知道他把钱给了沙滩男孩后,让他把吉他交给自己,说是他也要把这个歌唱一遍献给大家听。沙滩男孩可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把吉他从自己身上取了下来递给了他。不过,他明显喝多了,我感觉他喝得比我还多,因为他好像站都站不住了,要不是那个黑背心姑娘在旁边一直撑着他,他随时可能倒在沙滩上。他把还燃烧着的红色的烟头扔到沙滩上后,伸手拿起吉他的背带,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吉他的背带从自己脑袋上挂到自己胸前,最后还是那个扶着他过来的黑背心姑娘把背带从他头上套了下去。

好不容易背好吉他后,他开始用手上下拨拉起了琴弦,但是除了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噪音外,几乎不成任何调子,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那个黑背心姑娘都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叫他不要唱了。我以为他会就此住手,可他不仅没有住手的意思,反而像模像样地对着乐谱架上的麦克风喂喂喂了几声,说是要献给所有在这块沙滩上,献给所有在天涯海角的朋友一支歌,而且,他开口就是沙滩男孩刚才唱过的列侬的那首《Imagine》。

“Imagine,Imagine there's no heaven”

“想象,想象这世界上没有天堂”

他一开口就先重复了“Imagine”这个词一下,我觉得他的声音非常耳熟,或者,怎么说呢,这种唱法我非常耳熟,因为过去马远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总喜欢这么唱第一句的歌词。我敢说,他已经完全喝醉了。因为他唱来唱去,就像录音机的磁带卡住了一样,吱吱啦啦的反反复复唱的就是这一句歌词。

我已经可以确认,这个拿着吉他乱弹乱唱的花衬衫男人就是马远,因为他的嗓音和唱这首歌的方式我太熟悉了。我没想到他会从上海躲到这里来喝啤酒吃烧烤。他身边的那个黑背心姑娘,一看就是从KTV包房里带出来陪他的。但我没有起身,依然倒在远处的沙滩椅上看着这一幕,我拿起啤酒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凉的啤酒,感觉这个晚上我酒喝得还真不少。

可是忽然那两个沙滩男孩和马远吵了起来,他们对马远说他们不唱了,叫他把吉他还给他们,可是马远却听也不听,依然在胡乱弹着吉他,反复唱着那句歌词。那个唱歌的男孩就伸手去拿马远挂在胸前的吉他,他们就扭在了一起。可很快马远就把那个男孩推开了,他本来就比那个男孩高了一头,又喝了很多酒,力气很大,所以吉他还在他身上挂着。也许是那个男孩又说了什么话,他对他大吼大叫了起来。

“你小子不就是想问我多要几块钱吗?要多少?老子给你,告诉你,我有钱,这是什么破吉他,本来就不值几个钱,你以为我不懂啊!”

“你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把吉他还给我。”那个男孩也高声叫了起来。

“好,好,你厉害!这就还给你!”

马远说着突然把吉他使劲从胸前拽下来,扔到地上就用脚去踩了起来,吉他发出来咔嚓咔嚓的声音。

“看我还给你,看我还给你!”

那两个男孩显然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愣在旁边看着马远像疯子一样一边疯狂地一脚一脚地踩着地上已经被踩坏的吉他,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很多正在喝啤酒的人都把头扭了过来,看着马远在这里吵吵闹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可能是累了,终于停住了脚。

“看,你不是要钱吗?给你们钱,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钱,这些钱全给你们,赔你的破吉他,够了吧?”

马远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叠钱来,扔到了那个男孩的脸上,然后又掏出了一叠钱向旁边的男孩也扔了过去。一直站在马远旁边的那个黑背心姑娘估计是怕他等会没钱给自己了,把他的皮夹子从他手里一把夺了过来,又低头从沙滩上捡了几张钱放进了皮夹子。

“好了,你们两个人,你们也都看到了,我老公是喝多了,你们也不要再闹了,这些钱是他赔你们的,我看够你们买好几把新吉他了,就这样吧,你们把这里收拾收拾回去吧。不然,我老公醒过来,会把给你们的钱都拿走的。”

那两个男孩默默地看着她和马远,似乎还没有从这一幕中反应过来。

“好,算你们两个小子运气,既然我老婆开口了,看我老婆的面子,我今天就放你们一马,今天就算让你们开开眼,钱算什么,我有的是,我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好了,好了,老公,我看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我们好回去了。你喜欢唱歌,我明天陪你去个好的地方唱,在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唱的啊。”

她转身架着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马远一步一步吃力地从沙滩上离开了。旁边的人可能是见多了喝酒喝多的人的样子,早就都转过头继续闹哄哄地说着话,继续喝啤酒吃烧烤了。风好像有点大了,从灯火通明的烧烤摊上飘来了温暖的烤鱼的香味,空气中还可以感觉到海水的潮湿的气息,大海沉浸在黑暗之中,只能听见海水呼啦哗啦地漫上沙滩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一片黑色的雾气中的声音。从远处看不见的沙滩上,隐隐约约飘来了别的沙滩男孩的歌声,似乎有点像是一首英文歌,谁知道呢?也许是中文的也说不定。

我又喝了口啤酒,啤酒又凉又涩,感觉就像此刻黑夜里海水的味道一样,虽然我此刻并没有喝过海水。我觉得有点冷,把身上的套头衫的帽子拉到头上戴好,刚才还觉得旁边几张桌子的人太吵闹,现在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突然变得忽远忽近起来。我感觉好像有点头晕,就闭上眼睛仰头躺到了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我重又睁开了眼睛,夜空中繁星闪烁,似乎每一颗星星旁都有着更多的看不见的星星,有的星星很大,发出了金色的光芒,就像是闪光的纽扣一样缀在天幕上,有的星星很小,可却异常明亮,像针尖一样尖锐,呼啸而来,刺得人眼睛都不敢睁开。我眯了眯眼,脑子里想想东西,琢磨一下刚才的事情。可是,我想来想去,也像录音机的磁带被卡住了一样,思路始终停在马远刚才唱歌砸吉他的那一个场景之上,反复来反复去,既不能往前想,也不能往后想。

海浪似乎在上升,涌动的海水发出的声音却更加低沉,就像是有风从草原上刮过,只看见草在动,却看不见风的样子。我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完全不知道马远为什么会在这里突然出现,更不明白他唱歌、砸沙滩男孩的吉他、扔钞票又说明了什么。而且,我还没有对他打招呼。我是忘记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没反应过来呢?我只好又把眼睛闭上,我感觉脑子里的一个个小齿轮好像都还在旋转,可是每个齿轮的牙齿都咬不住另一个齿轮。我终于可以肯定,我是真的真的喝多了。

这样的经历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一次我和朋友们喝酒喝得太多,以至于后来我什么时候回去的,又是怎么从酒店回到学校宿舍的,又是怎么自己一个人还洗了澡上了床的,第二天醒过来后完全都不记得了。只是,我总感觉今天喝的酒并不多,而且喝的还是啤酒,就产生了这种晕头晕脑的感觉,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第二天醒来后,我以为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我都会忘记,我记得自己之前酒喝多了就有过这样的经历,而且都不止一两次了。可是,这一次第二天上午醒来后,当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慢慢拉开窗帘,再次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时,虽然我早有准备,知道阳光每天都像今天这样明亮,这样刺眼,可还是突然间变得异常清醒,昨晚在沙滩上遇到马远的那一幕似乎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复原了,尤其是他抬脚用力踩那个沙滩男孩的吉他的情景,像个慢动作一样,我仿佛可以听到他的脚一下一下踩在吉他上发出的木板碎裂的声音和周围发出的奇怪的笑声。这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当时我酒喝多了没有注意,脑子自动录下来的还是现在自动进行后期制作时加进去的背景声。而且,就像用数码技术把胶卷修复了一下,每一个影像都变得更加细腻,甚至可以暂停,可以回放,还可以调整角度放大了看。

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我怀疑昨晚在沙滩上喝的不是酒,而是致幻剂。为了摆脱这种出其不意的幻觉,我到盥洗间用凉水冲了个澡,才感觉脑子里不再放3D电影了。因为暂时没有什么胃口,我也懒得到餐厅去吃早餐,就用电热壶烧了开水,泡了杯昨天去城里闲逛时买的本地的特产苦丁茶,然后到阳台上的一张白色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下来。虽然时间还很早,不过八九点的样子,可阳光已经变得很刺眼,我坐下没几分钟,就只能眯着眼睛看外面的风景。我只好起来回房间拿了墨镜戴上,等我回到阳台上,才注意到,旁边好多在阳台上吃东西或者看风景的人都戴着墨镜。有的还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在米黄色的阳台上搔首弄姿,让人拿着相机给自己拍照。

我端起苦丁茶喝了一口,觉得还真苦。因为我以前没喝过苦丁茶,对苦丁茶的苦还没有体验,看着苦丁茶的茶水清冽晶莹,似乎很淡,可一口下去,舌尖如遭电击,感觉就像是被那种名叫竹叶青的毒蛇咬了一口一样,整个人都要变绿了。不过,我觉得人却顿时清醒了很多。我的房间的阳台很大,正对着大海,透过白色的雕花栏杆,可以看见楼下的巨大的露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有人正坐在旁边吃早餐;再下面是个长方形的蓝色的游泳池,已经有人游过泳正躺在游泳池边白色的躺椅上喘息,再下面就是几排高高的椰子树和像盐一样细腻和粉白的沙滩,沙滩不远处,就是一片无敌海景,无垠的太平洋的海景。

此刻,我的眼前只有大海,除了大海,还是大海,我感觉自己似乎也正在溶入这片大海之中,变成了一滴水,一滴微不足道的海水。

可能是戴了墨镜的缘故,在阳光下,我眼里的大海不是蓝色的,而是绿色的,一会儿是墨绿色的,一会儿又是浅绿色的。而且,大海似乎一直在变化,似乎缓缓地从白色的沙滩一点一点地涌向天边,然后又倒卷了过来,升到了半空之中,让人感觉到自己似乎不是坐在开阔的一览无余的天空下面,而是坐在青纱帐一样的大海下面。

也许是因为有太阳晒在身上,我感觉越来越热。我又喝了一口苦丁茶,大海似乎变得更绿了。我抬头又看了看沙滩上的那几棵椰子树,看到树后面的沙滩上有穿着橘红色马甲的清洁工在那里清扫着什么,估计是昨天摆在那里的烧烤摊在收摊时并没有收拾干净,伴随着温暖的被晒热的海风,我似乎闻到了一股烧烤的香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烧烤摊的老板热情的吆喝声,啤酒的冰鲜,海风的潮湿,大海的沉默和无声的喧嚷,沙滩男孩的歌声,还有马远的吵闹。

我把墨镜摘下来,黑夜里灯光下的海鲜烧烤摊,沙滩男孩的歌声,列侬,《Imagine》,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昨晚的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清洁工也不见了,只剩下海浪,沙滩,仙人掌,还有反射着耀眼阳光的白色的沙粒和一棵又一棵又高又瘦的椰子树,椰子树绿色的像锯齿一样的树叶,似乎正在风中摆动,告诉我昨晚的那幕场景已经随风消逝。

杯子里的苦丁茶已经所剩不多,茶水的颜色也变得像海水一样绿,一样深,我把剩下的一口喝掉,苦得我又皱眉头、又咂嘴,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我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终于下定决心,决定提前结束在这里的优哉游哉的生活,离开这个地方,以免再撞到马远。

我重新戴上墨镜,感觉大海的浪花在缓缓退去,从不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黄浦江的浑浊的黄色的江水似乎开始一点点地从像绿色的墙纸似的大海里洇出来,随后,外滩、海关大楼、陆家嘴、东方明珠的风景重又浮现出来了。

二十三、夜宴

新学期我本来没有安排在徐汇本部的课,想在闵行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好好读书写作一番,争取不负老龚的生前所托,写出一个“上海故事”之类的玩意儿,趁着清明节前发到他的Email信箱里,或者采取传统方式,用纸打出来烧给他看看。可开学前几天,老秦突然电话找到我,说他开学后要去美国访学三个月,可他有一门本部的课,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帮忙上一下。我因为上个学期已经在本部上过课了,这个学期很想休息一下,所以没有再让系里给我排本部上课。可想到老秦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平时对我们这些青年教师照顾有加,和蔼可亲,就问了一下他上课的时间,知道和我现有的课时间不冲突后,我立即爽快地答应了。老秦很客气地对我说了声谢谢,我笑了,对他讲,不要客气,我从来没对他说过谢谢的。他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连说没事,大家习惯不同,没事的。

因为老秦是周一早上一二节的课,我得乘最早的班车从闵行赶往本部。刚开学时,我还真不是很适应每星期一一大早起来跑到本部来上课的生活。因为担心闹钟不响,起晚了赶不上班车,上课迟到,星期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好,经常半夜突然醒过来,可看看闹钟才两点钟,再想睡过去,却再也睡不着了。可几个星期后,我就又适应了这种两边上课的生活,要闹钟惊天动地地响好几次我才能醒过来。

三月正是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每当我周一上午从徐家汇本部上完课,乘着班车回闵行的时候,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外面的阳光逐渐温暖起来,我常常把车窗推开一条缝,让带着春天的青草气息的带点凉意的风刮进来,冲淡一下车厢里因为门窗紧闭有着难闻的味道的闷热的空气和呛人的温热的油烟味。不知道是因为年前房地产的危机已经走出,还是民工们在家乡过完春节后重新回到了工地,沿途的各个沉寂的楼盘似乎又随着春回大地重新恢复了生机。在阳光下,高高的塔吊闪耀着光芒,长长的吊臂重又开始在空中旋转,被风雨扯烂的绿色的防护网又都换上了整齐的新装,一个洞也找不到了,工地的围墙上胡涂乱抹的涂鸦又被不乏异国情调的楼盘名字重新覆盖,班车从旁边开过时,简直以为自己到了欧洲或者美国,什么威尼斯豪庭、凡尔赛庄园、马德里花园、圣巴巴拉山庄,其实前身都是上海郊区的稻田。不过,因为这些楼盘大多没有完工,道路也未修整,有时在用围墙圈起来的工地的空地上,不同的楼盘的夹缝中,还可以看见残存的油菜花,在阳光下金光灿灿,耀人眼目。看着这些油菜花再次开放,不禁有种沧海桑田之感。

这几个月来,胡蝶也好,马远也好,都没有联系过我。当然,我也没有联系过他们。因为他们也好,我也好,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之间的这种联系除了徒增烦恼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知道自己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联系他们除了嘘寒问暖之外别无助益,他们也知道联系我这个人并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所以大家都索性不再联系了。这也许就是上海现实的地方,可这也是我喜欢上海的地方。在上海,大家既不会强人所难,也不会勉强自己去迎合别人,所以,在上海,一个人成功了,他可以让你分享自己的快乐,请你一起花天酒地,可是,如果他失败了,却不会让你分享他的痛苦,他宁愿躲起来一个人吃糠咽菜,也不愿意让你看到他落魄的样子。有时候,这难免让人觉得上海的冷漠,可我觉得这就是上海有意思的地方,我喜欢这种冷漠。

但是,我只要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在三亚海滩上看到的马远发酒疯的那一幕,我就有点不是很舒服,我就怎么也冷漠不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对马远有点失望,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我认识的那个马远了。从他在公司遇到困境时撂挑子跑路,把公司的事情都甩给胡蝶一个人开始,我就对他感到陌生起来。虽然我不仅在报纸上看到过类似的新闻,之前也听老龚讲过很多个他认识的老板为了躲避债务或者公司破产跑路的故事,可还是对马远竟然也会走这条路多少有点吃惊。不过,像马远这样在国内找个地方躲起来还算好的,他人虽然跑了,公司还在,只是赖账而已,账还在,而且他盖的房子还在。可有的人就比较糟糕了,看看公司快不行了,干脆卷款出逃到国外,从此人间蒸发,让客户血本无归、欲哭无泪,而这样的事有很多。

老龚对我讲过的最惨的一个老板跑路的故事是他的朋友的故事。这个人在公司完蛋后携款逃到了泰国,把身上的钱花完后,他既不敢回国也不敢向国内的人要钱,怕暴露自己的行踪,被警察给抓了,可他在泰国一时间又无法找到别的谋生手段,最后只好去曼谷的一家夜总会当了个人妖,靠表演艳舞来挣点钱混口饭吃。有一年老龚跟着旅行团去泰国旅游,在曼谷夜总会看人妖表演,发现有个人妖一直在脉脉含情地盯着自己,而且跳舞的尺度很大,让他神经有点错乱,以为这个人妖对自己有意思,就叫他过来交流一下,这才发现这个人妖竟然是自己的朋友。惊讶之余,双方互述衷情,可老龚感到爱莫能助,最后只能把皮夹子里的钱都掏出来给了他小费。老龚回去把这个事情在报社讲了之后,几乎没人相信是真的,因为实在太狗血了。后来报社有个人偷偷把这个事情写了出来在一家小报上发表了,他本以为会一举成名,可没想到发表出来之后,也没什么人相信,反而以为一点也不真实,完全是他胡编乱造的玩意儿,根本不符合生活的逻辑。

其实,现实生活什么古里古怪的事情都有,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而且,生活哪里有什么逻辑呢?生活又不是小说,哪里需要讲什么逻辑?只有虚构的东西为了搞得像真的一样才讲逻辑,生活里的东西,本来就是已经在现实里发生过的真东西,并不需要让自己变得像真的一样,因为它本身就是真的,所以才不会管什么逻辑不逻辑,只有假的东西才需要逻辑这种本来就是假的东西给自己背书才对。

可我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都可以理解,唯独发生在马远身上似乎有点不应该,尽管我知道我的这个想法并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道理。但话又说回来,我虽然觉得马远这么做不是很地道,也还是勉强可以接受,哪怕是他趁机在上海这个寒冷的冬季躲到三亚去享受海浪沙滩仙人掌的热带风光,甚至和KTV女郎眉来眼去老公来老公去地秀恩爱也没问题,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我对他这个家伙不仅在三亚纵酒狂欢,还趾高气扬地毁掉沙滩男孩的吉他,更不假辞色地吹自己有钱,肆意拿着手上的几张钞票去欺侮他们,有点不能接受。比较来讲,马远还真不如老龚那个去泰国当人妖的朋友,那个人虽然比他落魄,比他可怜,听起来也好像很可笑,可仔细想想那个人却比马远有勇气得多,而且也比马远更像个男人,更像个敢做敢当的模子。

甚至,我感到他连胡蝶也不如,胡蝶都比他更加有勇气。虽然胡蝶自从那天晚上来找过我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但我可以想象得出她这段时间的艰辛。偶尔,当我看到手机通讯录里她的名字时,也想过是不是给她打个电话,但又想到她也许并不希望此刻我来打扰她,否则,按她的脾气,早就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这么一转念,我就放弃了联系她的想法。

可也许是心有灵犀,三月底的一个周四的下午,我正在图书馆里看书,忽然接到了胡蝶的手机短信,问我第二天晚上有没有空到市区和她一起吃个饭。刚好周五晚上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安排,再加上我早就很想见见她了,所以立即就回了她短信说没问题。我回了她短信后,有点兴奋,就拿着手机走到阅览室外的走廊上,忍不住给她拨了个电话,可是电话刚拨过去就被她掐断了。不过,她很快又来了条短信,告诉我她正在开会,饭店订好后会通知我的。我只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回了句明天见。这天正好下着小雨,透过走廊的窗户,可以看见下面的湖面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一层白色的轻纱,我推开了一扇窗户,一股带着柳枝的清香的雨丝扑面而来,到底是春天了,雨滴已经一点凉意没有了。

胡蝶看样子很忙,我本以为周四晚上就可以收到她预订的饭店的消息,可直到周五中午才收到她的短信,说是她已经订好了饭店,晚上就约在一千零一夜吃饭。我马上回了她短信说没问题,准时到。这个饭店我们过去聚会时去过一次,因为靠近地铁站,交通很方便,所以周五我就算好时间,直接从学校乘地铁去的饭店。三月的天已经黑得比较晚了,我从饭店附近的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发现路边的法国梧桐头顶的路灯虽然已经亮了,在绿色的树叶中间发出晕黄的光,可天色却依然明亮,天空上的云朵被夕阳照得就像是镶上了一圈紫红色的花边,发出迷人的光芒。这是黄昏的最后的一刹那,街上的一辆辆汽车已经开始亮起大灯,在路口的红绿灯下排着队缓慢往前行驶,散发出和春天的暖风一样温和的油烟味。人行道上的人也变多了,不过,这个时候感觉还是下班的人比较多,只是他们虽然也还提着或背着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包,但脚步明显比上班时放慢了很多。可能是上午还下雨的缘故,很多人的手里还拿着收好的长柄雨伞。他们不时停下来张望着路边商店橱窗里被灯光照得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漂亮的商品,有的姑娘还会对着橱窗的玻璃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子笑一笑或者撸撸自己的头发。

虽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来过一千零一夜,可是这个饭店的生意不仅没有变糟,反而变得更加火爆了。我从电梯里刚出来就看到在饭店门前的走廊上坐满了等位的人。那些都是没有提前订位或者直接来吃的人,他们随着饭店播放的肚皮舞音乐的鼓点或者摇头晃脑,或者抖动着腿,耐心地等待着运气降临去填补那些因种种原因爽约的客人的空位,或者干脆等到第一波客人吃完后翻台再进来吃第二波。到了门口,我给胡蝶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到饭店了,问她到了没有。她回短信给我说很抱歉,她还在开会,很快就可以来,让我一个人先把菜点起来。我对她说了声没事的,不用急。然后,我转身对站在门口迎宾台后的一个穿着红色连衣长裙的姑娘报了胡蝶的名字,她看了一眼手里的预订表,立即对我说了声请,伸手让我跟着她进去。饭店大厅里依然像上次一样金碧辉煌,充满了异国情调,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吊灯和装在墙上的壁灯已光芒四射。虽然时间还早,可已经有不少客人坐在大厅里开始用餐了。红裙姑娘把我带到大厅靠墙的一个敞开的包厢里坐了下来,就又到门外去接待新的客人了。包厢比大厅地面要高一些,有两级台阶,像火车座一样,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两边是连排的可以坐四个人的沙发椅,因为椅靠不高,人坐下来上半身都露在外面。饭店里的服务员很快给我送了杯红茶来,我喝了一口,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个包厢位置挺好,正对着大厅中间的跳肚皮舞的舞台。好像上次我们也是坐在这个包厢里看的肚皮舞。不同的是上次是马远请我,这次则是胡蝶请我了。

大厅里很安静,不断有客人走进来坐下,空气中很快充满了各种菜肴的香味,除了节奏柔和的肚皮舞音乐,也渐渐开始喧哗起来。客人突然爆发出的谈笑声,刀叉碰到杯盘的清脆的叮叮声,服务员彼此招呼上菜和添茶倒水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坐在包厢里慢慢喝着茶,耐心地把菜单看了好几遍,可是胡蝶还没有来。因为包厢比大厅的地面要高,从大厅正坐在桌子边用餐的人的晃动的头顶看过去,可以看见另一侧临街的窗户外面有霓虹灯的五彩缤纷的灯光在闪烁,天已经完全黑了。可是胡蝶还没有来,我想她可能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或者她本来今天就很忙,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更没什么可急的,就又叫服务员加了好几次红茶。可也许是水喝得太多,再加上红茶的作用,过了一会儿,我就不得不去了一趟洗手间。

当我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大厅的走廊上时,远远地看到胡蝶已经来了。看来她是从开会的地方直接赶过来的,还穿着黑西装和白衬衫,一副很正式的打扮。这几个月没见,她似乎变得更加职业,更加干练了。我正想立即走上去跟她打个招呼,却发现她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地坐在包厢里。我本来以为胡蝶就约了我一个人,现在看来还有一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认不认识。因为这个人背对着我,穿着一件蓝衬衫,正低头看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也许是我刚才看了很多遍的菜单也说不定,我看不到他的脸。不过,这个人看样子年龄不小,他的满头白发,在灯光下显得非常抢眼。胡蝶正对着我,但也没有正脸朝我这边看,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伸向空中挥动着,似乎正想叫大厅里走来走去的服务员过来点菜或者倒茶。我犹豫了一下,放慢脚步走了过去。

“哈,李老师,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刚走到包厢旁边,胡蝶就转头看到了我。她立即从包厢的座位上欠起身子,走下台阶向我伸出手来,我只好也伸手和她握了一下。看她的这副彬彬有礼的举动,不知道的人很可能以为她是今天第一次见到我。

“客气。”

看到她装模作样,我也只好敷衍了一句,和她握了握手。我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他果然正在翻看着菜单。不过,这个时候了,在室内,他脸上竟然还戴着副墨镜,而且还是那种镜片像镜子一样的反光的墨镜。我想这个老头可能眼睛怕光什么的。

“你坐里面吧,你看,我以为你都点好菜了,准备一来就张嘴吃,好好享受一下的,结果还得我来了点。”

“哦,能者多劳啊。再说,这里我只来过一次,我也不知道吃什么好,而且也不知道点的菜合不合你口味,还是你来点比较好。”

“什么,就来过一次,不会吧?”

胡蝶等我走进包厢坐下来后有点惊讶地问我。

“是啊,就是上次你和马远请我来的那次,后来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我把刚才喝过的那杯茶从桌子中间拿到自己面前,又看了一眼对面的这个白发苍苍戴着墨镜头也不抬的看着菜单的老头子,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好,请问,这位先生是?”

“啊,你看我都忘记了,这是我今天要介绍给你的一个老朋友。”

这时,一个男服务员终于走到了我们包厢边,拿着点菜单和笔,问我们谁点菜。

“那么,还是我点吧。”胡蝶翻开他递过来的另外一本菜单,转头对对面的那个白头发老头说:“我看,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间就不要客气了,你还是自己自报家门吧。”

我很奇怪胡蝶会这么讲,可我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因为对面这个老头子从菜单上抬起头后,对我笑了笑,然后伸手把墨镜摘了下来。

就在这么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人有点熟却又不知道熟在哪里的原因了。坐在我对面的这个满头白发的人竟然是马远。可虽然他满头白发,他的脸还是像之前的那样年轻,就是比以前黑了很多,红了很多。我想这应该是他几个月来天天在三亚的海滩上晒太阳游泳的结果,那里的太阳有多亮、紫外线有多强我是亲身体验过的,我只在那里待了一个星期多一点,皮肤就晒黑了。

不过,不知怎么搞的,我好像并不觉得马远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很突然,也并不惊讶,或者说,至少不像马远和胡蝶期待的那么惊讶。我感觉就好像昨天才见过他一样,我很平静地对马远笑了一下。

“我说我刚才怎么没认出来你。人家都把头发染黑,想让自己变得更年轻,你怎么把头发染成白色了?看起来像个老头一样。”

“哦,不是染的,是自己白的。”马远伸手把垂到额头的一缕白发往头上撸了撸。

“自己白的,真的?我还是在文学作品里看到有人一夜白头的,还没在现实生活里见到,开个玩笑,你这个也算是让我填补空白了。”

“我的头发不是一夜白的,好像是渐渐白的,开始没注意,有天照镜子,发现两鬓有点花白,再后来就全白了。”

“没事,你这样更有风度,大叔感更强,据说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有点沧桑感的大叔,不喜欢油头粉面的小青年。”胡蝶点好菜,转头对马远笑了笑。

“你这么讲,我也要马上去把头发染白了,这样好歹也可以吸引几个漂亮小姑娘。”我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哎哟,李老师,在我们面前,你就不要装了。我猜你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吸引不少漂亮女学生了,你要再弄个白头发,那马总还有饭吃啊。我觉得,你无论如何总得给马总留个面子吧。”

胡蝶看看我又看看马远,自己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真这样,那就好了,我今天就去和漂亮姑娘约会去了,哪里还有时间跑来见你们两个人,给你们免费当电灯泡啊。”我也被她的话逗笑了。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重色轻友,话要讲清楚,胡蝶也是你的朋友吧,我还没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电灯泡呢。再说,我才不要像你一样去吸引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呢,我现在只要能吸引胡蝶就可以了。”马远也幽默地回了胡蝶一句,对我眨了眨眼,把墨镜重又戴到了脸上。

“哈,你们两个人在胡乱讲些什么啊,我还没有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电灯泡呢。”

胡蝶又得意地笑了起来。她转身打开放在我们之间的座位上的拎包,从里面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烟叼在了嘴上,可是她摸来摸去,却没有能找到打火机。她转身举起手准备叫服务员,马远立即掏出一个打火机打着火伸手递了过来,胡蝶对着火点上烟,只吸了几口就拿过桌子上的烟灰缸把烟掐灭了。我觉得她吸烟的这个动作有点像马远,记得马远每次抽烟也都只抽几口就把烟掐掉了。

“你抽吗?”

马远拿过胡蝶放在桌子上的烟,拿出一支问我。

“不抽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烟的。”

“哦,那是过去啊,你看,胡蝶过去也不抽的,现在也抽了。”

马远打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别劝李老师抽烟,不抽烟挺好的,抽烟真不好。要不是压力大,我才不会抽烟呢。现在我皮肤好差,都是抽烟抽的,以前我不抽烟,皮肤很好。”

胡蝶边说边伸手又从桌上的那盒香烟里抽出一支烟来,拿起打火机熟练地点上。可这次只吸了两口,她就又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了。可马远还在认真地抽着刚才的那支烟,不仅似乎一点没有要掐灭的意思,还小心地一口一口抽着,不让烟熄灭。

“这个我可以给你作证。”我举起了右手,笑着看了看胡蝶。

“你作证没有用啊,马总不相信也不行啊。”胡蝶看着马远,似乎话里有话。

马远没有吭声,他抽了口烟,吐了吐舌头,微笑了一下。他的墨镜的镜片像镜子一样闪着光,我从里面看到了我和胡蝶的有点变形的脸。

我这才注意到,大厅里已经是灯火辉煌了,各种喧哗声似乎也比刚才大了很多。我正想问胡蝶菜怎么这么久还没上来,一转头,两个服务员就一口气把所有的菜都端了上来。

“好了,饿坏了,终于可以开吃了。”胡蝶拿起筷子,招呼我和马远,“快点,这个烤羊排要趁热吃。”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戴上。

“有一个多月了吧。”马远终于把那支已经抽得只剩下过滤嘴的烟扔到了烟灰缸里,也戴上了塑料手套,拿了块烤羊排啃了起来。

等大家默默无语地啃完烤羊排,胡蝶在旁边给大家的杯子里都倒上了葡萄酒,然后举杯邀请我和马远一起碰一下。

“刚才忘记祝贺马总回归啊,来,我们一起喝一杯,祝贺一下。”

“好,祝贺,祝贺!”我也举起了酒杯,和胡蝶碰了一下,然后又和马远碰了一下。

“哦,谢谢。”马远把杯里的酒一口喝掉,拿过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其实最应该感谢的是胡蝶,我在不在这里,公司都一样运转得很好。”

“哪里,关键是你信任我、支持我啊。”胡蝶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然后也把里面的酒一口喝光。

也许是几杯酒下去之后,人兴奋起来了,也许是今天在大厅的舞台上跳肚皮舞的肚皮舞娘发挥得很好,激动了大家的情绪,也许是坐在旁边的肚皮舞乐队的几个乐手的表演非常精彩,尤其是那个留着一撇胡子打着手鼓的鼓手,鼓点的节奏忽快忽慢,轻重缓急,斐然成章,让人感觉他打在鼓上的每一声都像是同时打在了人的心上,每个人好像都因此沉浸在一种随心所欲的状态里,既放松,又投入,还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开心。

胡蝶看得十分投入,她随着肚皮舞的鼓点点着头,还用手拍着桌子,可能是她的动作引起了肚皮舞娘的注意,肚皮舞娘立即走过来邀请她一起跳肚皮舞。胡蝶笑着看了看我们,把身上的西装脱了下来,跟着肚皮舞娘就走到了舞台中央。鼓声再次咚咚地响了起来,肚皮舞娘手把手地教了胡蝶几个动作后,就开始领着她扭动起了自己的身体。我还是第一次看她跳舞,你别说,她跳得还像模像样。

一曲终了,胡蝶在一片掌声中走了回来,她笑着坐到椅子上后立即拿起餐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没想到肚皮舞跳起来还很累的。”

“厉害!厉害!跳得不错!”我向她伸出大拇指。

“你才知道,胡蝶一直很厉害的。”马远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感觉胡蝶有跳舞天赋啊,几个动作很快就学会了,而且还能串在一起跳出来,不容易的,我看到那个肚皮舞娘都在为你鼓掌。”

“哪里,她是为了鼓励我。我差远了。”胡蝶拿起手边的酒杯就喝了一口,“喝错了,我想喝水来着。”

我拿过桌子上的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她,她接过来喝了一大口。

“你不知道,胡蝶是很厉害的,她不只是跳肚皮舞厉害,搞管理更厉害,她现在可是今非昔比,现在公司里的人都听胡蝶的,不听我的。”

“哪里,马总真会开玩笑,大家虽然听我的,可他们都知道,最后我还要听你的啊。”胡蝶又喝了口水,“刚才有点紧张,不然可能会跳得更好。”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说真的。”马远忽然提高了声音。

我看了马远一眼,他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眼睛。

“马总,你这是在说什么啊?”胡蝶有点惊讶,她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什么,你应该懂,我觉得,你笼络人心的能力也很厉害啊。”马远把酒杯在手里摆弄了一下,“你搞定的人现在可以和你一起开个公司了吧?”

“你是不是喝多了?”胡蝶也提高了声音。

“我没有喝多,今天我就是要告诉你,有我在,公司的人就不可能跟你走。”

“马总,你要是觉得我有这个想法,我现在就可以一个人离开公司。”胡蝶冷静地把矿泉水放到桌子上。

我又看了马远一眼,我觉得他喝得有点多了。

“马远,你想多了。你可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胡蝶很辛苦的。”

“我没有想多,就是想多了,又怎么样,我就不相信她一个KTV的小姐能有多厉害。你这么宠着她,不会是和她有什么关系吧?”

我忽然觉得马远没有喝多,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可是看到的却是墨镜镜片里的我的似乎有点变形的脸和胡蝶的脸。我拿起自己的酒杯往他的脸上扔了过去。我看到他立即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墨镜,当然,还有他墨镜背后的眼睛。一股葡萄酒的赭红色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接着,我又顺手抓起了胡蝶放在桌子上的那瓶矿泉水,使劲往他身上砸了过去。

大厅里依然喧哗如故,精美的食物的香味、肚皮舞的音乐都让人沉醉。我抓起我的外套站起来,又拿起胡蝶的西装和手提包,叫胡蝶和我一起走。胡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马远,她没有吭声,只是接过她的西装和手提包,和我一起踩着肚皮舞的深沉的鼓点走了出去。

没有人看到我们这个包厢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都被那个肚皮舞娘高潮迭起的舞姿吸引了,她的身段真是婀娜多姿,在节奏快慢有致的鼓点中,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在随着音乐颤动,发出耀眼的光芒。

马远一直捂着自己的脸,一直到我和胡蝶离开,他也没有把他的手从脸上放下来。

二十四、在地铁车站

大概是三月底的一天吧,也许是四月初的一天?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我也记不清楚具体时间了。不过无伤大雅,反正这个时候上海的天气,总是一副乍暖还寒的样子。那天好像也阴雨连绵,让人感到忽冷忽热。上午,我在徐家汇本部给学理工科的小朋友们讲了两节课的果戈理,因为提到他的《彼得堡故事》,触景生情,忍不住多讲了几句,下课铃响了之后,我还不为所动地继续唠叨了一下。这时我看到有几个学生脸上露出似乎马上要去厕所大便的神情,痛苦不堪,急不可耐,但我不为所动,一意孤行,按照自己的高亢的兴致侃侃而谈,直到把话讲完才宣布下课。当然,那几个学生也依然健在,并没有因为我没有按时下课而暴毙在课堂上。

坦率地说,作为一个老教师,我早已经不再以学生的满意与否来决定自己上课的方式了,我讲课主要是卡拉OK,自娱自乐为主,至于学生最多只是一些让我入戏的群众演员而已。可是,有时难免也顾此失彼,弄巧成拙。这天上午下课后,为了图个口爽,多讲了这么三五句,就错过了去闵行的班车。好在我下午没课,我就不慌不忙地在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在蒙蒙细雨中打着坏了好几根伞骨的折叠伞,向徐家汇地铁站走去。校园里的那块大草坪已经泛青,在雨水的滋润下,似乎每根小草都变得亮晶晶的,充满勃勃生机。我走进草坪,感觉脚底松软,很快就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和青草气息。

可是,当我从草坪上快走到前几年我们系所在的老图书馆前时,却被草坪边的法国梧桐的树干上挂的一根半人多高的绳子拦住了,上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着,“草坪正在维护,请勿踏入,违者罚款!”这让我感到有点困惑,因为刚才进草坪的时候没有告示,快出来了,却有这么一个玩意儿,真是哭笑不得。我看了看,也不知道是不是需要维护的草坪只有这么一块,旁边的草坪就没有绳子拦住了,我就绕到旁边的一棵树下走了出来。

看样子老图书馆的内部装修已经完成了,门口竖着挂了一块崭新的白底黑字的校史馆的木牌子,仿佛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自从我们系几年前从这幢天花板角落挂着蜘蛛网、木地板满是窟窿的老房子里搬出去后,这幢西式红砖楼房就一直空关着,每次我从这里经过时都觉得似乎自己的一段光阴就储存在这里,只要找到钥匙打开锁住的那扇木质的大门,推门进去,就可以看到当年的一切。这间位于底楼进门右侧的空空荡荡光线昏暗的办公室,不管下不下雨都泛出潮味的沉闷的空气,走在上面吱嘎作响的木地板上的油漆几乎已经完全脱落,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迹残存下来,还有放在废弃的壁炉前的那台二手的立式钢琴,黑色的琴盖总是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摆在钢琴前面的是一把充当琴凳的普通的靠背椅,椅子上常常堆满了老师们的信件和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杂志。有时,就在悬挂在半空不断闪烁的日光灯的昏暗的灯光下,在镇流器的嗡嗡声中,有个人坐在琴凳上正用手抚摸着白色的琴键,正弓着腰低着头试着弹奏出几个简单的音符,想努力把这些音符连在一起,弹出一支连贯的曲子。

而那个人就是当年曾经孤独的我。那些年,周末我因为无聊经常一个人从闵行乘班车到本部,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昏暗的办公室看书、写作,累了就走到那台钢琴前,摸索着胡乱敲一下琴键。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不过,这幢三层楼的西式红砖楼房好像是校园里现存的最老的建筑,已经快有一百年了,做过图书馆,又做过不少系的办公室,不知道储存了多少人的记忆,如今变成校史馆,也算是得其所哉。

我从华山路校门走了出去。虽然正在下雨,可校门外窄窄的华山路上依然是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公交车的刹车声和启动声,小汽车提醒穿马路的行人和三轮车的尖锐的喇叭声响成一片。路边的小商店里一如既往地播放着流行歌曲,小吃店里炸鸡排的香味一直飘到人行道上,让人觉得自己刚才好像没有吃过东西似的。我打着雨伞,沿着人行道往徐家汇地铁站走去,人行道不宽,有的地方地砖已经翘起来或者干脆只剩下一摊污水,走在上面不时会从砖缝里溅起一串水滴。我边走边躲避着迎面走过来的同样打着雨伞的人,有时闪避不及,对方的雨伞上的水会甩到我的脸上,还让人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凉意。当我走近地铁站口,收起雨伞甩了甩伞上的雨水,从高高的台阶上下到地铁站检票口时,可能是因为有空调的缘故,却感到似乎就这么几十级台阶的距离,已经从乍暖还寒的初春走到了春末夏初的暖意盎然的日子里。

因为已经过了高峰期,地铁站里的人还没有华山路上的行人多,检票后,我乘电梯下到了站台。也许是上一班地铁才刚驶出车站,两侧的站台上都空空荡荡,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晃荡,有的在看着灯箱广告上光芒四射的美女和精美的商品发呆,有的低头在看手机的短信,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铁站。我抬头看了看挂在半空的一块车次显示屏,因为不是高峰期,下班车还要好几分钟后才能到,我就在旁边的一个不锈钢三连椅上坐了下来。

坐下来后,我才看了看在椅子的另一侧坐着的一个人。这是坐了一个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和黑色套头衫的姑娘,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可能是比较辛苦,她双手握着一个长柄的黑雨伞,正闭着眼低着头在打盹,因为她留着披肩的长发,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看不出她的年龄,但从她的穿着上看,倒是像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我转头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很多年前老龚送给我的那本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准备等会在路上再翻翻。今天我就是讲到这本书才情感突然波动起来拖堂的。我翻开扉页,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书的书页已经发黄,变脆,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铁锈色,可还是像梦境一样完好如初。

“哎,李老师,怎么这么巧啊?”

我抬头看了看,好像没看到有谁在叫我。

“你看你看哪去了,是我,我在这边叫你呢,真是的,你耳朵是不是出毛病了,这么近你也听不见啊。”

我转过头,看到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那个姑娘正握着雨伞的伞柄在对我微笑。我愣了一下,准确地说,是愣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

“胡蝶?!怎么会是你?”

我真有些惊讶,感到真有点难以置信。

“不是我,那还会是谁呢?难道你还在这里碰见过别的小姑娘?”

胡蝶朝我哈哈笑了起来,可能笑得有点厉害,她的嘴角和眼角似乎一下出现了好几条皱纹。真的,如果不是她主动对我打招呼,我还真有点认不出来她了。她化了妆,不仅像个熊猫一样画了两个黑眼圈,还涂了个很红的口红,整个脸的皮肤也明显被太阳晒得有点黑红黑红的。我感到她的这个风格和我记忆中的她的样子比起来似乎有点奔放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突然。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见过你,你也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就在这里碰见你了,有点猝不及防。真的,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

“我也没准备好不好,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好像都有七八年没见面了。时间过得是快,都感觉不到,好像我们昨天刚见过面似的。对了,你不会现在还是一个钻石王老五吧?”

“哎,我们刚见面不到一分钟,你不要这么尖锐好不好,我什么时候是‘钻石’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忍不住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讲我是钻石级的王老五的。“不过,还好,我不记得对你讲过没有,我当年在报社兼职时有个排版的姑娘要辞职考研究生的事,她叫方萍,还有印象吗?当时她没说考哪个学校,谁知道后来她竟然考的是我们系的研究生,直到复试时见到她我才知道,就这样,再后来我们就恋爱结婚了。”

“哦,好像听你说过,你这个模式是师生恋啊,很像鲁迅的,好像他和许广平也是师生恋,你不是讲你要当作家吗?说不定你也会成为鲁迅那样的作家的。”

胡蝶向我暧昧地眨了眨眼。我有点不好意思,竟然感觉脸有点发烫。不过,我不是因为和方萍谈恋爱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为自己当年竟然会把八字没一撇的白日梦告诉给胡蝶感到不好意思。

“我对你说过自己要当作家的?”

“说过啊,还不止一两次呢,喏,你当时还对我讲过这本书的,就这个作家。”胡蝶探头伸手指了指我手上拿着的果戈理的《彼得堡故事》。“你还对我唠叨了好多次,说总有一天,你会像果戈理一样,把自己在上海的经历写个‘上海故事’的,我没讲错吧?”

“这,是没错,看来,我们当初关系非同一般,好像走得很近啊。”我有点尴尬地向她龇了龇牙。

“当然!很近,非常近的。可惜我们没有缘分啊,你看,当时我都三番五次主动投怀送抱,从市区去闵行那么远的地方找你,你都不假辞色,像个木头人一样,装正人君子,只请我喝咖啡吃三明治,不要说葡萄酒了,就是连杯啤酒都不肯请我喝一口,要不就在湖边的柳树下走一走,假装逛公园欣赏风景,一点也不为所动。”胡蝶笑着看了我一眼,“我没说错吧,你自己说我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我还第一次听到胡蝶这么讲过去的事情,感觉自己有点被动,好像怎么说都有点不对。

“这个,主要是我当年没有和女孩交往的经验,比较不自信。”我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要是换现在你再来试试?”

胡蝶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可以啊,没问题的,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没有别人逼你,我要是说,现在我随时可以试的,你还愿意试吗?”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不和你开玩笑了,说说看,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我一直没有听到你的消息。”

我又愣住了,没想到胡蝶会这么说,我只好打了个哈哈,换了个话题。当年我拉着她从一千零一夜出来后,就和她分了手,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当然,她也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这个,你有兴趣吗?”

“当然有啊。”

“那说来话还挺长,可仔细想想,也没做什么吧。从哪里讲起呢,就从那晚我们从那个饭店分手讲起吧,大概是,第二天吧,我就让人去马远的公司把我的东西搬了出来,正式辞了职。后来,我就去了美国留学。这个讲起来还和你有关系,那个加州健身房的美国小伙子大卫你还有印象吧,我就是找他帮忙联系学校出的国。之前,其实,他比较喜欢我,曾叫我和他一起去美国。你可能不知道,我当时也很犹豫的,正好遇到马远公司出事,我就留下来了苦苦支撑了一段时间。可后来,公司情况好转以后,你也知道,马远不再信任我了。我想既然这样,去外面看看总是好的,我就和大卫联系,去洛杉矶读了几年书,毕业后就留在那里工作了好几年。再后来,我就又和大卫分了手,重新变成了一个人。”

“是吗?”

“是啊,不过,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提出和他分手的。我们现在还是很好的朋友。他其实是比较单纯的美国男孩,就希望和我结婚后在郊区的大房子里生几个孩子,好好过日子。可我觉得我想要的比这个还多,美国那种生活对喜欢的人来说可能很好,可对我来说,有点太安静了。怎么说呢,很多时候,你会觉得,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可在加州,你不知道,不仅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有时候甚至每一年都是一样的。一年四季都是蓝天,棕榈树,大海,沙滩,周末要不去公园烧烤,要不就去健身房健身,要不就去教会参加团契。我待着待着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已经一眼可以看到头了。大家都说未来就是现在的一天天变过去的,可要是现在的一天天没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其实就等于没有什么未来了。”

“理解的。”

“不过,在美国读书时,我虽然读得还不错,可我却发现我不是读书的料,因为我这个人就是静不下来,我不喜欢安安静静地学习。为了折腾一下自己,我就在学校里报了个舞蹈课,谁知道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跳舞。”

“哦。”我看了看她,觉得她现在的样子似乎是有点像个跳舞的人。她不仅身材保持得不错,而且坐在椅子上挺胸抬头的,姿势很讲究。

“所以,后来和大卫分手后,我就去了土耳其,还有埃及。”

“去那里干什么?”我有点惊讶。

“去学习跳肚皮舞啊。”胡蝶笑着看了我一眼,“你是不是有点震惊?”

“还好,还好,我又不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话是这样说,但我对她迷上肚皮舞的确还是有点震惊。“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学的是现代舞什么的,怎么会去跳肚皮舞?”

“也说不出为什么,开始就是喜欢吧,你忘记了,我们以前在一千零一夜看过啊,当时我就很喜欢的。可后来学了这个舞蹈才知道,其实挺有挑战性的,要跳好不容易,表面上看就是肚皮动动,屁股扭扭,可实际上要每一块肌肉都要协调起来才行,要跳得好,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还有自己的精神。而且,我觉得肚皮舞很女性化,可又很主动,很独立,一个人就可以跳,所以,我很喜欢。”

“你讲得太专业了,我是真不懂。”

“哈,那我就不说了,反正我就这么去了土耳其和埃及。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在伊斯坦布尔的夜总会里,还有开罗的游船上,都跳过肚皮舞。”胡蝶有点得意地看着我。

“那确实我要震惊一下了。可听你这么一说,这些年你的经历比我丰富多了,和你比起来,我才是真的没做什么,几乎和当年一样,什么变化也没有,还是个教书匠。”

“你先别急着做总结,我还没讲完呢。”胡蝶又大声笑了起来。

“好吧,我听着。”我只好咧咧嘴。

“然后,我去年底回到了上海,开了家肚皮舞学校,专门教人跳肚皮舞。”

“不会吧?”我这次倒是真的有点震惊了。

“是真的。而且,我的这个肚皮舞学校,不仅是上海第一家,也是全国第一家。不过,有时我也觉得自己走上这条路有点奇怪,可是我觉得好像只有跳舞,只有跳肚皮舞的时候,才能让我找到自己,才能让我感到,怎么说呢,感到自己不仅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控制自己的精神,还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

“那就好。我想,跳舞能跳到你这种地步的人,估计也没几个吧?”

我看了看胡蝶,她已经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和上海女孩不同的化妆风格,涂得浓重的眼影,大红的嘴唇,都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我觉得她这些年的生活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经验之外,而我能对她说的话其实也没有多少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胡蝶无声地笑了。

从地铁隧道里隐隐传来了地铁高速行驶的隆隆声,很快就从隧道里刮出了一股凉风,一班地铁呼啸着从黑暗的隧道里钻了出来,从我们面前滑过后,突然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柔和的姿态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刚才我没有注意,不知道这是从我们面前经过的第二班还是第三班地铁了,也许是第四班,我们好像说了很多话。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胡蝶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站了起来,“今天下午,我就要给这期新招的学员上第一节肚皮舞课,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好的,那我们再聊。不要耽误了你的正事。”我忙从椅子旁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马远后来和你有联系吗?”她忽然随口问了我一句。

“没有,我只听说他把公司卖了,拿了一大笔钱,后来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哦,这样啊,现在想想,他其实人不错的。好了,不说了,事情都过去了。那我先走了,我们以后再找个时间聚好了。对了,别忘了,我等着看你的《上海故事》呢。”

胡蝶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她握了一下。我感觉她手劲挺大的,看来她这些年没有白练跳舞。然后,她转身向地铁的车门跑去,刚跑进去,两扇车门就碰在了一起。从车窗里,还可以看到她抓住吊环后晃动的背影。但很快,随着地铁重新启动并再次呼啸而去,她的背影也消失了。只剩下地铁隧道墙上的几个广告灯箱上的美女还在向我发出迷人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来应该问胡蝶要个电话号码,因为之前我已经换了好多次手机,从爱立信,到诺基亚,到三星,再到水货的苹果手机,每换一次手机就像搬一次家,总是要扔掉很多东西,忘记很多东西,她的电话号码也早就在这一次次的搬家过程中被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

因为在上海的茫茫人海里,你想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如果你不想再见到一个人,也许只是转过一个街角,或者,仅仅是错过一班地铁的时间,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当然,如果你想找到一个人,也同样容易。不管是在地铁站,还是在街头,总有一天,只要你愿意,总能与他再次相见。

当然,对我来说,我相信,只要我像果戈理写出《彼得堡故事》一样写出《上海故事》,就随时可以见到胡蝶,甚至不知所终的马远。当然,还有远在天边的老龚。我相信他一直在等着我的这部他期待已久的小说。也许,我可以试试,把我这些年的经历写成一部小说,这就是我的“上海故事”。不过,我想给这部小说取个好听的名字,或者叫“蝴蝶梦”吧。我想不管是胡蝶以后看到还是马远看到,或者老龚,以及更多的人看到,他们应该都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胡蝶这个名字总是让人想起真正的蝴蝶,而真正的蝴蝶,谁不喜欢呢?谁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只是一个梦境,而自己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梦境中做梦的人呢?

地铁隧道里再次传来地铁行驶的隆隆声,我转过身向对面的站台走了过去,有一股风从隧道里吹了过来,这次似乎是热风,很快我就看到从黑暗的隧道里有一束明亮的灯光射了出来,我的地铁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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