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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

2024-03-20

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滑冰母亲

□ 侯 磊

一九八三年的剖腹产

之所以用“剖腹产”而不用“剖宫产”,是因为那是1983年的事。

1983年的下半年,母亲从车间调到了单位的食堂,上班比从前轻松了,还可以随便吃卖不完的剩饭剩菜。我是一个待出生的婴儿,每天在母亲的子宫里睡大觉,随着母亲上班下班,去医院检查,在我家与姥姥姥爷家来回奔波——我家是平房,地方狭小,转身之际桌角就磕到母亲的肚子上,磕得我头晕脑涨。为此母亲经常回到娘家的楼房里,每天喝五罐瓷瓶酸奶并吃下一条胖头鱼,据说这样我会生得白。在我坐胎八个月的时候,总有人陆陆续续来参观母亲的肚子,在肚皮以外开作品研讨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一个还是双棒儿(双胞胎),要顺产还是剖腹产……我听到我爸、我奶奶我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各路街坊邻居之间的北京“老妈妈论儿”。

有人说,剖腹产好啊,就当做一台非全麻的手术。生孩子要挑时间,吉利。要避开羊年,避开冬天,冬天的羊没草吃……哦,今年是猪年啊,倒是快到冬天了。

立刻有人反驳:不能剖,剖腹产的人没八字。八字是人自然出生时所取得的,剖出来的不算。

又有人说,不能剖,第一胎剖了,第二胎也得照旧剖。肌肉、子宫壁都缝合过;第二胎再直接生,容易子宫破裂,胎死腹中,肚子又不是拉锁。哦,现在正计划生育呢,只准生一个。

再有人说,没受过疼的妈妈,不知道疼孩子。剖腹产就跟在肚子上挠痒痒,没有宫缩、阵痛、开指、生产……现在这年轻人,生孩子怕疼,怕有危险,怕身材变形,还怕有什么产后并发症。我们那年代,在家里躺在地上就直接生了,当年我正擦地呢,哎哟,羊水破了。

还有人说,剖腹产容易生出个傻子。孩子整个脑袋、肺部没经过挤压,也容易傻。这报纸上不是说了吗?看看这段:“顺产能排出口鼻黏液和肺部羊水,渐渐改善颅内压力。剖腹产会导致头颅内出血几率增加,羊水不能挤干净,容易出现湿肺、肺炎……”要从娘肠里挤出来、爬出来,哪怕是拽出来。

……

我掰着手指头统计一下,反对剖腹产的,这就四比一了。我用脚轻轻地踹了踹子宫内壁,以踹出摩尔斯密码的方式告诉母亲,我就在肚子里待着,我不出来了。

我在母腹中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

我相信人在三四岁以前,甚至在母腹中,就是有思维、有记忆的,为了人类成年后远离那些恐怖的回忆,而自动被大脑删除了。为了对抗这种删除,我特意以胎儿的口吻,来描述某些被忽视已久的事情。

母亲是个单纯的人,她始终停留在花儿朵朵向太阳的年代,最喜欢的事情只有三样:吃饭馆、看电影和逛公园。看父亲长得帅个子高就结婚了,结婚旅游一圈回来后就怀孕了。他们在上海花了八十块钱拍了婚纱照,那足足是父亲两个月的工资。平常,父亲连花八分钱买两根冰棍都舍不得。她一生都被父亲和我保护得很好,从不知道生活的艰辛。

在我出生前几天,母亲住进了医院,每天有各种抽血、B超,像判数学题一样核对各种指标是否正常。病房里的产妇很多,没有花钱住单间的说法。母亲变得失眠而又嗜睡,她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一直烦躁不安,这是她第一次住院。父亲下班后,带着黄桃罐头和麦乳精来探望,护士嘱咐别喝麦乳精,影响产奶。

头一天晚上大夫来查房,按了按母亲的肚子,我在母腹中感觉到了挤压,翻身动了动。医生说,差不多了,明天早上生吧。母亲直至后半夜才勉强眯瞪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大约六七点钟,母亲于昏昏沉沉中被推出病房,楼道如地道,一切都那么眩晕。她提前预习了生育常识,知道剖腹产是孕妇重病、胎儿畸形、脐带缠绕、羊水栓塞等才用,会动辄容易大出血……可她并没有被推向产房,她和肚子里的我,被推进临时等候的一间小屋子——待产室里。那是1983年的10月下旬,天气阴霾,霜降将至,正是北京开始寒冷、即将来暖气的前几天。

10月份的北京上旬降温,中旬回暖,室外尚可穿短袖,下旬夜里接近零度。头一天看树叶黄绿,第二天便在风中踩着满地落叶了。母亲只是穿了很少的衣服,盖着一个被单子,躺在有四个小轱辘可推走的病床上。那房间狭小昏暗得像恐怖片里的场景,周围放着各种医疗器械和杂物,散发着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天性胆小的母亲挺着棉包一样大的肚子,腰椎颈椎超过了正常的弯曲,她始终腹部下坠,肚皮发紧,早已熟悉了腰酸背疼骨盆疼,习惯了我对她身体的吸血与压迫。她不敢贸然下地,不敢侧身,不敢坐起来,就那么抓紧被单,冻得瑟瑟发抖,整个床都随之摇晃,母亲在想:大夫呢,人呢?

医生可能是准备去了,或者是吃早点,或者消毒去了,或者给其他产妇做手术去了,就是没有人。

母亲怕自己和我冻死在医院的这间房子里,更怕强行起来把我掉出来。

医院里流传着很多临产女人突然生产的故事,生在田间地头,生在大街上,生在厕所里。有的产妇在床上生产,护士上厕所或打饭去了,回来一看孩子掉在地上,捡起来时都凉了。

母亲的姥姥——我的太姥姥在新中国成立前,在上厕所时曾经掉过一个孩子,没救过来。太姥姥、太姥爷悲痛欲绝,他们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有两个夭折。生头胎时他们都不到二十岁,那是他们的长子,十几岁时突然去世;再有是这个中间掉落的——按辈分是母亲的四姨。她在母腹中度过了十个月最初的生命,她没有起名字,但她的排行仍被保留。

后来,母亲憋不住了,她想上厕所,就像小时候戴着红领巾,在礼堂里演节目之前想去厕所一样。她想起了参加革命的姥爷讲过的一个故事。有志愿军女战士坐闷罐火车回国,一路上憋不住了,又不好意思让男战士背过身去就地上厕所。在那个男女都不好意思坐同一张长条凳的年代,她无法忍受那种从旧社会带来的害羞。她在下火车时膀胱破裂,是朝鲜战场上最后牺牲的一个女战士。母亲的脑子里已经闪过了几百集电视剧,仿佛在床上度过了整个人生:孩子要是个傻子或畸形怎么办?没抱住把脑袋摔瘪了怎么办?……她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肚子里埋着一口不断涨大的锅,如果有把刀,她恨不得自己开膛破肚。

就在那寒冷、惊吓、恐惧、孤独、无助……当中,母亲短暂地睡着了。

母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很粗很粗给牲口打针的针管注射,被切开肚子、切开肌肉、切开子宫,纵向切断腹肌的肌腱,切开腹膜并用手指拉开,用一个大号开瓶启子模样的牵开器把子宫牵开,血水混着羊水流了一地。那些手术用具如同刑具,她喊着“不不不”却丝毫没有声音。她看见自己的皮肤、皮下组织层、肌肉、子宫……切蛋糕般一层层地切开,又一层层地缝上。子宫——那个被我撑到很大的最初的温床,先是很大,再慢慢缩小……她只感到大夫一刀劈下,噗的一下,像切一个熟透了的西瓜,没用力切就裂开了。那大夫忽然变成一位名厨,“当当当”地切完西瓜后,翻手耍个刀花,“当”的一刀剁在树墩状的案板上。他们都穿白大褂。

梦境突然一转,母亲歪头看到自己胳膊上起了几个红点,很快变成红色的小鼓包,一只只大蚂蚁从红包中喷涌而出,她捏住一个鼓包往外一拽,一下子像鼻涕一样甩到墙上,一片蚂蚁在墙上散开……

母亲最怕蚂蚁,还最怕蛇。每逢厨房搞卫生看到蚂蚁,她都会尖叫起来;看电视播到《动物世界》里的毒蛇捕食,她会立刻关掉电视。成年后我看了点心理学的东西,才知道人怕各种小动物,怕不带腿的和腿太多的虫子,那都是真实的应激反应,正如人会恐高,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为了生我,母亲受到的惊吓。

一个多小时过后,大夫把母亲推到手术室去了,母亲被打了麻药,无影灯打开。

“看看,是个男孩。”护士举着我向母亲示意,又照着我的屁股啪啪拍了两下,才迎来我并不嘹亮的啼哭。我还没有睡醒,那两巴掌吵了我的冬日好梦。

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瞟了我一眼,她没有看到我的脸,也没有看到男孩的标志,随后昏昏睡去。

我出生后被送到婴儿房里集中护理,要喂奶的时候,护士把我从婴儿房里抱了过来,母亲仍然毫无力气,也不大敢抱孩子。她看到别人家用被子裹紧的婴儿,脸都圆嘟嘟的,只有我瘦得嘬腮。

母亲一皱眉:“怎么生了个猴子?”

她又看到了我的手牌上写着:九点零五分,六斤,男。六斤,凑合吧。

一连几天,剖腹产手术时的麻药劲儿早过了,母亲时不常地疼痛,特别是坐着的时候,皮肤上竖着切的长刀口不时传来巨大的撕裂感,疼得母亲坐卧不宁。更大的痛苦来自一周后的拆线,打麻药会影响母乳喂养,拆线时一般不会打麻药的,把缝合处的羊肠线剪断,用镊子夹住线头,带着血使劲儿往出揪,那一阵阵的疼痛犹如把肉从身上钩下来。

在手术进行的那个时间点,父亲正开着8路公共汽车在六世班禅大师的衣冠陵塔前掉头,那叫清净化城之塔,里面封存着六世班禅的衣冠和乾隆皇帝的赐物。那是一个非常大的院子,是一座尚未恢复宗教活动的喇嘛庙,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六世班禅大师在此处重病圆寂,乾隆皇帝曾多次来此探望并祈祷。父亲看了一眼塔前的石狮子和塔身雕刻的佛像,扭动方向盘一脚油门,远方已微微现出橘红色的朝阳,一车的乘客就此出发,奔向各自上班的地方。

那一天是父亲早班,他四点钟起床,坐通勤车来到位于西黄寺里的公共汽车总站,直至中午下班后赶到医院,晚上才看到了母亲。父亲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那是电视里演的,在没有手机的年代,在工人阶级的家庭里很难出现。

一周后,父亲接我们母子回家,护士嘱咐别喝麦乳精,影响产奶。

多年后母亲对我说:“生孩子并不可怕,但等待生孩子时太可怕了。”

当我和母亲回家以后,却听到了不同的声音。

胡同里的人对于剖腹产还很稀罕,总有些事后诸葛亮,认为母亲当时才二十七岁,曾是乒乓球和游泳的二级运动员,根本不用剖腹产,应该直接生。还说中医认为剖腹产会切断经脉。“剖腹产,那是西方文化的殖民侵略”……看那意思,是他们觉得母亲没有受足生育之苦,一定要让产妇把罪受足了。后来我发现,批评产妇怕疼使用剖腹产的人,和要求掐时间来剖以避开羊年的人,往往是同一批人。

更大的争议源自家庭内部,我的出生是姥姥姥爷来主持的,是他们联系的医院,剖腹产是他们的意见,不是爷爷奶奶的意见,父亲也没有参与其中。他已经被工作透支了全部力气和大脑,没有精力发言。总之家里认为,如果能重新生一次的话,还是直接生的好,但目前只能遗憾了。

可接下来,遗憾转成了某种现实。因为剖腹产,大人们总觉得我有点傻,而我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关心我。

为了防止我从床上掉下去,儿时的我被一根绳子拴在腰上,另一头拴在老樟木箱的铜把手上,任由我满床乱爬,有一次我爬到床边掉下去又被绳子系住,就那样被绳子吊了一天。我每天都在直着眼睛发呆,像一只幼年的傻狍子。当我记事起,我就看到屋外的窗台上,放着一排曾经装过酸奶的空瓷瓶,有几个都被奶奶装土种上了“死不了”。因为我很早就能一口气喝完五瓶瓷瓶酸奶,能把一条胖头鱼啃得只剩骨头渣子,却迟迟不肯开口多说话,只知道在胡同里玩泥巴。我的一切都是粗糙的,不会整理内务,不会保护自己,任何东西都没有人教。家里像个垃圾站,东西扔得乱糟糟……大人们都觉得,这孩子真有点傻,只有母亲毫不在意。她从不过问我的功课,也不管有没有小朋友来找我玩,反正,长大了能做点什么就做什么吧。

四岁的时候,父母在临近中午时,在故宫保和殿那布满汉白玉栏杆前,给穿着白色儿童高筒袜的我拍了张照片。照片至今尚存,我还没有栏杆高。后来故宫里的朋友告诉我,那三层的汉白玉平台,在故宫里就叫“三台”,那时的保和殿尚可进去参观。刚拍完照片我就走丢了。父母找到故宫的寻人处,用大喇叭广播找我,可四岁的我不会听,只是随着人流往前走,直至下午在御花园才把我找到。后来我查看故宫的地图,发现从保和殿到御花园,要走很长的一路。过了几年重提旧事,有人逗我说,当年你爸妈嫌你太笨了,想把你扔到故宫里,没扔掉才捡回家接着养。那时国产科幻片《毒吻》刚刚上映,我在黑白电视上看到:母亲亲了刚生出的剧毒孩子一口立刻被毒死,父亲试奶瓶时也被毒死了,孩子一逢雷电交加就迅速长大……我想我是那个因为环境污染而天生剧毒的孩子,我真的相信我是被父母抛弃在故宫里,直至母亲特意跟我解释,从没想过扔掉我。

直至读书以后,学《左传》开篇第一篇的《郑伯克段于鄢》,里面讲到“庄公寤生”,我都会想起我是剖腹产出生。古文里讲,郑庄公出生的时候脚先出来,他的母亲武姜难产受到了惊吓。出生后,孩子被取名叫寤生(指脚先生出来)。长子寤生当了国君,母亲带着寤生的弟弟共叔段发动政变,引出掘地见母的故事。共叔段之子共仲被赐姓侯,我们侯姓是被打跑的共叔段的后代。

倒着出生的孩子不被喜欢,剖腹产的孩子没人爱,看来这是有传承的。

长久以来,每当功课不如人意,或我没搞懂别人都懂的任何东西时,我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傻,会想起那场1983年的剖腹产。

我与母亲说:“我生下来时傻吗?”

母亲笑着说:“没人教我怎么把你生聪明。”

我喋喋不休地追述我和母亲最初见面的过程,是为了追问母亲是如何从女人,从纺织厂的女工变成了一个胡同傻娃的母亲。以及在追问我从小到大,是否真的很傻,还有我的父母是否爱我。

直至有一天,我看到了母亲肚子上的伤疤。

最早的剖腹产在古罗马,往往是足月的孕妇受伤或重病,在将死或已死之际的赌命之策——保孩子不保大人,孩子的成活率极低,大人的成活率几乎为零。直至有了抗生素才渐渐有了剖腹产,中国50年代的剖腹产率,仅为百分之一。1983年的剖腹产与今天不同,没有缝合后不用拆的生物蛋白线,没有唐氏综合征等遗传病的筛查,没有空调,没有机会去私立医院住VIP单间。很多乡村仍是请接生婆来家里,烧一大盆热水以备用,产妇直接在家里生,在床上喊叫得日月无光。有听热闹的孩子跑到产妇家的窗根下听生孩子,跟上一次听人家新婚入洞房一样。那时住院时间并不紧张,病房尚不要求“翻台率”,设有集体的婴儿房,每个孩子一张小木头床,认为这样妈妈们会睡得更好,可那几天,母亲一直没睡好。现在会让孩子和妈妈同处一室,认为婴儿的哭声和吮吸有利于母乳分泌,不再由护士抱着跑来跑去了。最大的一点不同是:那时切开肚皮的刀口是竖着切,很疼,且会留下浓重的疤痕。

有一度剖腹产的概率急速上升又被调控,现在都主张能生尽量直接生。我当时被剖出来,也许是产妇一到三十岁就剖,母亲二十七岁,被四舍五入了;也许是为了推广计划生育,反正只生一个;更也许,是大家都不在意,剖就剖了吧。

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女澡堂子,看到过许多女人肚子上的这道疤,我想到许多许多可怕的事,各种血腥的画面在我面前依次呈现,想到火焰喷洒的战场,阴森而伴有各种古怪刑具的中世纪地牢。母亲肚子上的那道疤足足有一乍长,有一厘米宽,像一条“大蜈蚣”,也像一条巨大的蚯蚓——那一刀确实比别人切得长、切得深。母亲的“大蜈蚣”属于凹陷性、萎缩性还是增生性的哪一种疤痕?如何判断疤痕体质?怎么做激光祛疤?……太遥远了,1983年,想不到这么多。

那是一道因我而起的伤疤,是我生命的出口,也是母亲通向鬼门关的入口。母亲去世后我为她擦身子,隔着泪水化作的眼帘,我又看到了那道疤,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的早上,我从这里来到人世。如今,那道疤附近的毛发已经白了。

母亲去世以后我开始变得恋母,然而已经无母可恋,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一天“妈宝男”。我看到家中的一张照片,母亲带着三岁多的我在儿童游乐场里玩。我坐在游乐场里的旋转飞机上咧着嘴眯着眼大哭,母亲穿着皮夹克在逗我,指挥我看对面的镜头,一年后她就开始身患重病。每当看到这张照片时,我才明白,母亲真的很疼我,我很幸福。

至今,我仍在追问,如果母亲生我时的疼痛不论如何无法避免,那么她在生我前等待的那一个多小时,所有的寒冷、惊吓、恐惧、孤独、无助……那些心理上的创伤,是否是人天生就该承受的?在那个年代,是不是每位产妇都要这样等上一等?如果是,那么我的出生是母亲逃不开的疼痛,更是母亲受难的原罪。

母亲是一个孵化器,给她种下一颗种子,她还你一个婴儿。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那不是夏花,是血花。

有很多母亲讲过,只要看到孩子,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生孩子一点也不疼。那是由母爱生发的一种男性无法感知的神奇力量。梁启超说,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我的母亲很普通,她晚年卧病在床,她说生孩子就是疼,还把怎么疼的都告诉了我。比起伟大的母亲,我更敬爱这位普通的母亲,她让我了解人间的真相。母亲应该把生育的痛苦告诉女儿,精神力量很伟大,但仍然要面对现实。

有时,我觉得人类在设置上出了问题,人类的雌性或许是生育时最痛苦的物种了。母狮子母老虎母大象,生产时应该没有人类疼吧?水螅能出芽生殖,那更不算什么。为什么人类不进化成卵生呢?母鸡下蛋不疼吧?请男人像企鹅一样,下班回家后,脱了裤子坐上去孵蛋,还可以请个“蛋假”;要么永远带着蛋上班,各地设立孵化器。

尼采发现这种设置是上帝干的,于是他说,上帝死了。人活着就不应该受痛苦,如果生育为苦,那么就不必生育。女诗人戴潍娜曾经说过:等到科技再发达点,发明一口锅,父精母血都放到锅里,十个月后一掀锅盖,孩子得了。

女人的命运不是从成为女人开始的,而是从生产时的阵痛开始的。女性的生育权应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子宫和胎儿,将长在她们身上。

四十年过去了,母亲、姥姥、奶奶都已经去世,剖腹产改成了“剖宫产”。我不再追问为什么我出生时是剖腹产。只是每每看到北京老式的瓷瓶酸奶,就想起母亲怀我的日子(有位南方朋友跟我说,到北京的第一大怪是,为什么总有人叼着吸管,还抱个骨灰罐一样的瓷瓶)。而年过七旬的父亲至今仍在耿耿于怀,很在意自己没有把控好当年的话语权,还是直接生更道法自然。

我所出生的医院渐渐变得灰暗、土黄,还发生过被治愈的患者砍伤手术医生的血案。更有奇缘的是,当编辑时遇到了一位老作者。四十年前,他在我出生的医院妇产科里当工人,在地下室搬运氧气瓶。四十年后,他给我投小说,我给他编稿子。

如果说剖出来的我真有哪些与别人不一样的话,那可能是我一直对八字、算命、星座、塔罗之类都缺乏慧根。我的八字和星座不是老天爷给的,是产科大夫定的。我应该再坚持半个月多,从天秤座坚持到天蝎座,母亲生我时就有暖气了。

至今我仍不敢看生孩子的图片和视频,连示意图都不敢看。我是一个与大陆分开的小岛,但我始终拒绝成长为一块新的大陆,而是每日与母亲这块大陆翘首以盼。

甚至,我希望母亲不要生我,永远像个50年代的少先队员或80年代的共青团员,永远年轻漂亮,永远健康快乐。

不肖之子

当北京护城河到什刹海的水懒得波动了,就结成了冰。那时,常听到父亲磨冰刀的声音。

父亲用老式的冰刀架子来固定,把冰鞋倒吊过来,刀刃朝上,用淋过水的油石或砂轮,以画“8”字的方式唰唰唰地打磨。老冰鞋的刀刃部分原有3.5厘米那么高,现在都磨得不到3厘米。磨得差不多了,他用手轻轻摸一摸刀刃,像是用指纹蹭一下,如一位剑客在试自己的利刃能否吹毛可断。每当磨冰刀的间歇,早已不看书的父亲,会捧读一本20世纪80年代版粉色封面的《速度滑冰》。他慢慢地翻阅,像是在闻书上的字。这本小书还会包上书皮,锁到奶奶陪嫁来的老樟木箱子里,那是他珍藏的武林秘籍。

父亲滑冰的瘾,从他小时候一直持续到我小时候,直至我人到中年,父亲的瘾头越来越大。从小,他把古建筑汉白玉台阶旁的斜面当滑梯,把冬天雪后结冰的路面当溜冰场。他没有冰鞋,却要抓紧一切穿着破旧的塑料底布鞋、棉鞋的时候,四处打出溜,总因为糟蹋鞋而被我奶奶暴打。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那么爱速滑?

父亲说,是为了追求速度感,就像风。

速度滑冰——滑跑刀,那是过去人们最快速、最能感受风的唯一方式。父亲就好过“快感”的瘾。在80年代,他买了辆窄轱辘的五羊牌赛车,去大街上当追风少年,没几天就把胳膊摔折了,养好后把车卖了,继续在冬天做他的冰嬉者。

再有的原因,是他们那代人小的时候,其他运动都玩不起:任何球类都没有,买不起拍子,找不到球,满胡同的孩子踢一个只剩球胆的破足球,像在踢一个生理卫生课的教具。于是乎,夏天最好的运动是游泳,有裤衩就行,没有也无所谓。冬天最好的运动,就是买冰鞋滑冰,一次投资,终身受益。没有冰鞋的人,就找别人借。

父亲七十岁的时候,依旧腰杆挺直,头上没什么白发,穿着衬衫、牛仔裤,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样子。不断有人劝他“挂靴”——别滑了,危险。每当此时他表面不说,照旧去滑。等到拎着冰鞋一进家门,他把所有劝谏者的话当着我的面,人家劝几句他怼几句,不多不少,一定要数落出声来。

终于,在亲友们持续日久的“上表”中,父亲不去什刹海滑冰了,改去齐齐哈尔参加滑冰比赛了。

如果有候鸟在冬天往东北飞,那只能是父亲这样的滑冰发烧友。那几年每逢十月份,父亲就带上他的铺盖卷从北京站出发,坐一夜的绿皮火车,一觉醒来,来到东北松嫩平原上的齐齐哈尔——清代黑龙江将军衙门与齐齐哈尔副都统衙门所在地。那里有专业的速滑场馆,每临全国业余的滑冰比赛便面向人们免费开放,供他们训练、比赛、狂欢。

父亲与一位同样滑冰疯魔的知青战友,在比赛场馆附近租了个每月几百块的小房。父亲主动去菜市场买整袋的大米、木耳,成扇的排骨和成捆的大葱,把自己打扮成东北老爷们。他粗糙地把大量食物提前煮熟,以节约时间,好从早到晚都去训练。没过多久,两个人吃不到一块,父亲改为独自居住,一心参赛。即便是比赛结束,他们还要滑一阵子。有时滑一两个月,父亲回家过年,年后再回去滑两个月至开春,直至整个东北大地冰雪融化。更有不少人在齐齐哈尔过春节,老家又没场馆,老婆孩子又不会滑,回去干什么呢?

与父亲每次通话时,他除了滑冰绝不谈别的,防止破坏他的气场,影响他的比赛成绩。“我跟你说,今儿我滑冰又有进步,一滑就三十圈起不带歇着的,得跟着滑得更好的人滑,你得跟人家搞好关系。一旦点拨了你,你立刻能提高一大块。老陈这两天滑得更好了,能套老李一圈了……”

这一年在场馆中,他突然间嗓子不舒服,便在齐齐哈尔看病,诊断是急性会厌炎,会高度水肿造成吞咽及呼吸困难——窒息,情急之下要切开气管。医院没法开药,只能去大街上的药店里买。父亲预感不妙,连夜坐火车赶回北京去医院治好了,幸好没发作在归途的火车上。

病好之后,父亲万分可惜,今年的比赛算是废了,自己有着与武大靖一样的身高体重,为什么还没有机会出成绩?岁数年年在涨,奖杯遥遥无期,业余运动员的青春是多么短暂……此时滑冰的伙伴都在齐齐哈尔为冬奥会预热,而父亲只好明年再去了。

可是,父亲在家里窝得浑身难受,正是冰冻得结实,冰上人来人往的时节,怎能错过北京大好的冬天?

此时,我也成为父亲的劝谏者之一,冒着龙颜大怒的风险给他“上折子”——当面劝,打电话劝,转发各种微信来劝,让他歇两天再去滑。可不巧引发了父子战争,一场关于“不肖”的战争。

拉康说:“父亲的姓名创立了父亲的功能。”

我见过很多父子关系,有儿子对父亲无限崇拜的;有对父亲又敬又怕的;还有多年父子成兄弟,整天跟父亲推杯换盏的;更有父亲百般看不上,天天骂着把儿子撵到大街上的。我跟我家老爷子之间最为奇葩:老爸在明知我是他亲生的情况下,整天怨我跟他不像。

父亲瘦高,我比他矮壮;他是长方脸,我脸偏圆;他手指甲是长圆的,有耳垂,舌头不会从两边向中间卷起,手指一定程度能向后掰,双脚的小脚趾裂成两瓣。我的手指甲是扁圆的,没有耳垂,舌头可以向中间卷起,手指头一点也不能向后掰弯,双脚的小脚趾指甲都是完整的。小脚趾指甲分瓣,医学上叫跰趾,又称复甲、瓣状甲,说是明初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往北京组织移民时,要把移民拴起来赶着走,再用刀把小脚趾指甲劈成两瓣,以方便逃跑时的抓捕,进而成为血脉上的遗传,这当然是传说。如今北方的糙老爷们喝多了,还会大冬天扒下袜子,对比着小脚趾来认老乡。我与父亲,已经快连老乡都不算了。

不像就是不肖。“肖”,相似的意思,问题大了。

《孟子·万章上》云:“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丹朱是尧帝的儿子,意思是历史上两位君主尧、舜的儿子均未继承父业,这就叫“不肖子孙”,即不似祖先那样贤德的子孙。做儿子言行举止要像父亲,像祖上,不肖就等于不孝,甚至“肖”“孝”混用。

慈孝之心,人皆应有之。长得不肖,是最大的忤逆。

从电视上的名人到街头百姓,总能见到儿子和爹如同翻版,连背影都一样,越上年纪越像。北京逊清的帝王后裔,至今还是大长脸、高鼻梁、单眼皮,仿若努尔哈赤从画像里走来。父亲一看电视就说:“你看人家腾格尔那细长的眼睛,长得跟成吉思汗似的。”“你看鲁迅的孙子,连胡子都长得跟他爷爷一样。”不论是父亲的朋友来家串门,还是我们一起外出,只要有人第一眼没认出我是他儿子,哪怕是轻轻试探:“这是您……什么人?”当天晚上,老爷子必定整夜地坐在院子中的马扎上,阴沉着脸抽烟,在那腾起的烟雾中依次进行三部曲:先训斥,后念央儿(哀求、念叨),再唉声叹气。

我看到了他的忧郁、不爽与失败的自卑。我的不肖损失了他全部的颜面和传宗接代的千秋大梦,那是上苍专门针对他的莫大不公——基因都隐性了,还传什么?

我看过祖父的照片,父亲比已过世的祖父个头高,外貌上不是一种风格。我也想反戈一击:“您长得也不像我爷爷!”可我将家中的一张张老照片按年份列好,逐张翻阅时,只见照片上的祖父始终留着小平头,他皱纹渐深,头发渐白。恍惚中,我看到祖父从门外进来了,他怎么变高了?哦,是留分头的父亲刚刚理发剃成了小平头,头发中悄悄地生出了白茬儿。

是不是等我年龄大了,也会像父亲和祖父了?

有一次,我们去看望年高德劭、1949年前参加革命的姨姥姥。姨姥姥对我说:“长得跟你姥姥真像,也跟你几个舅舅一模样。”姥姥家祖上是南方人,大多上过大学,上了年纪多少有些发胖,与父亲绝不是同一款风格。回家后,父亲为我长得像母亲娘家人而争风吃醋,不停地絮叨:“你跟我走在一起到大街上,人家都看不出你是我儿子。”“你是不是非要吃胖点,好跟你妈他们家人一样?”

我说:“爸,咱俩都戴眼镜,还不够吗?”

父亲认真地说:“不行,我是老花眼,还没散光。”

那天,父亲真动怒了,他在收拾碗筷时连拍桌子带摔饭碗,那天的刷锅声震得房檐上的土都落了下来。

很多男人都认为,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儿子长得与自己一样,才算得了真传;百年后儿子活着,便是自己的长生。若是长得不像,即便子嗣确为亲生,但心底的疑虑免不了冒出头来。这是下意识的,生物层面的,无法控制的。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多次扬言:“你要是个女孩我早就不管了。”直至我哭闹着要去做亲子鉴定,他们老公母俩(指父母)才并坐一起,父亲比比划划道:“我怎么可能不是你爸,她怎么可能不是你妈,你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呢?”

古人的“不肖”包不包括长得不像?那不管,反正父亲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20世纪80年代,什刹海、北海、颐和园、紫竹院、八一湖等,冬天会开放为露天冰场,在宽广的湖面中用刷蓝漆的铁板子围起来一片,安装好音响和灯光就开业了,有工人在冰面上浇水并平整冰面,也有出租冰鞋冰车和卖小吃的。即便如此,爱滑冰的人还是抱怨开冰场的地方少,开的时间短,会去护城河或野湖里滑野冰。

滑冰分为三样:花样、跑刀、球刀。花样的刀刃短且宽,鞋前头有齿,便于做各种花样动作,冰场上一般是女孩子滑花样,一旦有男的穿花样鞋舒展双臂,倒着按8字形转圈,就被批为女气,等同于专门教交谊舞跳女步的男老师。球刀是为了打冰球,父亲曾用木头做过两个冰球杆,被我小时候拿在院子里耍,但他还是热衷于速滑,对打冰球兴趣不大。最带感的是滑夜场,灯光照在冰面上犹如暖阳。每个人都散发着热气,在短暂的冬夜尽情起舞;或者说,每个人都是瞩目的夺冠热门。夜场结束后,我跟父母到岸边的小吃店喝上一杯热牛奶,静静地沉一会儿再回家,这是北京冬天仅有的狂欢。

父亲的本职工作是司机,五十多岁时做了腰椎间盘突出症的手术,便早早退休了。他在长身体时赶上了自然灾害,在读书时赶上了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离家当知青时,没有人给他写信,他回城时是最后一批,没了读书的机会。知青中考上北大的又有几人呢?凡是考上的,就经常能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们。只有在滑冰中,父亲才找到了一群跟他一样的人——在北京什刹海速滑俱乐部。他们冬天滑冰,夏天游泳,平常玩轮滑或骑自行车,更相约结伴去远游。四十多人里,几乎没人上过大学。有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儿岁数最大,八十了,据说是北影厂的演员,当年演过《冰山上的来客》中的一个角色。那个老头一身肌肉,现在还在演戏,喜欢和年轻人一起玩。

也有年轻的冰友,有一位是东北到北京的“南漂”,自幼父母双亡。如今背着房贷,艰难地养着老婆孩子,滑冰是他唯一的爱好。更多的是像父亲一样的五零后,早早下岗没事可做的,老婆出国不回来的,退休后没孩子的,那还干什么呢?玩吧。

如果父亲的人生以前被耽误了,那么现在唯一不耽误的,只有滑冰。作为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把消费看成罪恶的父亲,退休后立刻买了一双两千块的冰鞋当试验品,又买了双八千块芬兰产的海盗牌冰鞋。鞋加热后踩上去,以冷却后符合鞋主人的双脚,别人穿不得。还买了一身上千元的连体速滑服,一身红,父亲在冰场上跑圈,仿佛一团火儿燎遍大地。可见,滑冰是父亲用以排遣我长得不像他以及自己人生怀才不遇的唯一方式。

有时我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做了父亲,我会盼着后代必须是个儿子,还必须长得像我吗?

1969年,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父亲坐绿皮火车来到了乌拉特前旗,下车后再坐军用卡车到了知青点,成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三团六连一班的一名兵团战友,那是他一生的心结。当地打井不出水,实在没法生活,他们改为工业团,搬到了包头市郊的昆都仑水库附近的一座小山包上,成为了包头市第二阀门厂的铸造工。冬天水库结冰,父亲可算找到了滑冰的地方,不时找人借冰鞋去过瘾。

头一年知青每月只领五块钱的津贴,没工资,从第二年开始,每月有十几元。1971年,父亲在呼和浩特市第二体育用品商店买下一双冰鞋,售价37元。当年冬天,他背着冰鞋请假回京,借探亲的机会去什刹海滑冰。

父亲的那双冰鞋是黑色纯牛皮的,44号,冰刀长一尺二寸,高约一寸,老气而笨重。鞋底是用各种小钉子铆上的,除了坚实的鞋带以外,还有个像皮带纽襻儿一样的小皮带,用来勒住鞋带以防飘洒。

那时家里没有自行车,他走着去什刹海,远看那些干部子弟穿着军大衣,斜背着军挎,推着二八大杠,在冰场上滑冰连带着“拍婆子”。当他在什刹海滑完冰,走到东官房附近的胡同里,忽然间前后来了三个小伙子,一个拿冰鞋的人突然从他身后,照着他后脑就是一冰刀。父亲捂着头蹲在地上,那三个人抢了父亲的皮帽子,飞快地跑了。这叫飞帽子,在当时时有发生。父亲的后脑现出一条一乍长的口子,鲜血浸湿了头发。他捂着头到附近厂桥医院里,缝针去了。

1995年,十二岁的我只会看着别人手里的糖葫芦和羊肉串发呆,却要用稚嫩的脚穿上父亲那双1971年的44号冰鞋。那双冰鞋太大了,鞋帮里的前后面都塞上海绵或破布,长长鞋带兜着我的脚后跟,随后又勒上几圈,把我的脚勒得生疼。我脚腕子力气不够,刚站起来一会儿便酸得打晃。

每个孩子都有冰车,滑冰先拿花样做练习,我想玩冰车,滑花样,但父亲只许我练速滑。看我练了一会儿,他拐带着我妈一边玩去了。母亲滑累了去岸边休息,父亲一塌腰,一个人唰唰地围着冰场跑大圈,早不知我滑到哪里去了。

直至我脚下拌蒜,一下子摔出去,直接躺在冰上撞到冰场的围栏。我摔到了尾巴骨,躺在冰面上起不来,看着北京苍白的天,又看着两岸光秃的垂柳和钟鼓楼,在积水潭后的远方,青青郁郁的西山在默默地作背景。等滑冰结束后,我颤巍巍地连忙扯开鞋带,把冰鞋脱下往背包上一扔,父亲在冰场上遇到的一位知青战友看到了,他说,“哎,这可不行。”他伸手就拿出海绵来擦冰刀上雪状的冰茬儿,父亲连忙拦下,自己擦了。

一连几天,父亲都不高兴,他在知青战友前折了面子,以及我不仅滑不好冰,还对他古老的冰鞋不够爱惜。

父亲在网上查过,刚出生的婴儿就会像父亲,以防止抱错了,这是大自然对人类的眷顾。以及男孩子青春期前后长相会有变化,过了就会比较像父亲。可随着年龄增长,母系的遗传基因比父系更持久,我与父亲长得更不像,且各种分歧日渐增长,连三观都不像了。

从兴趣爱好、吃饭口味、生活习惯、言谈举止……我都与父亲没有任何一点相似,父亲嗜辣嗜蒜,爱吃一切有刺激味儿的蒜黄、韭黄、辣椒、花椒、胡椒面,我对此避之不及。父亲好动,每时必须弄出点响动或干点什么,像一个患了多动症加话痨的孩子;我好静,在书桌前一坐一天,枕着、压着一床书昏昏睡去。父亲好理工,我好文史,高中时,父亲坚决不准我去选文科,而一再强调,要学金融电子计算机,所以我高中时学的是理科,但在考大学时坚持学了文学。父亲四十岁时,早起还能沿着二环路,走前三门大街跑上半圈。可我只喜欢球类和格斗,田径太枯燥了。

每天,父亲只要早晨起来低头一看我,以及我需要搬椅子拿东西,甚至他要换天花板上的灯找我搭把手时,他便一皱眉:我儿子不像我,没我高……宛如一个受人追捧的漂亮妈妈,嫌弃自己的女儿个子不够高,腿不够长,皮肤不够白。有一阵子,他特意把很多东西放在较高的地方,说这样有助于我再长高点。他的心中在滴血。

我听过他给人打电话诉苦:“我就知道,这孩子不好养活……搞什么文学创作,唉,这哪行啊……”有一年我因得了角膜炎而暂时辍笔,父亲骑着三蹦子(三轮摩托)带着我去医院,三蹦子的座位儿是冲后方的,我们背靠着背说话。父亲说:“你看那路边挖沟的,把沟挖开能赚一回钱,再把沟填上还能赚一回,你再看你!”

他也会对曾在家全职写作的我说:“你能上街上的打字复印店去当打字员么?我看你打字挺快的。”

在父亲眼中,我连个钉子都不会钉(其实我会钉),他主张人要会做一切体力有关的事情,要会修理家具,制作工具,摆弄电器,主张中国的一切人工费应该像国外一样贵,迫使四体不勤的人动手,破除知识分子所谓的清高……他始终展现运动和体力,且每当感觉肌肉退化时,他就会伤心自己老了。而他最喜欢的话是,就咱们这条胡同里,我这个岁数,能有我这个身体的没几个人。刚才胡同口那几个晒太阳拄棍儿的,都比我小好几岁。

为了弥补父亲的缺憾,我在想如何做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像他一样抽烟喝酒吗?开着巨大的声音看抗日神剧吗?啤酒特别特别的苦,白酒特别特别的辣,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喝点红糖水不好吗?而每逢父亲看历史档案类的电视节目来了兴致,都会说:“我要是张学良,西安事变的时候,嘿,我管你哪个呢,我上来一梭子,当当当,先把蒋介石打死……”

我皱着眉陪着:“对,对。明天接着给日本人扔原子弹。”

因为从长得不像到观念不同,我始终在想,如何做个让父亲满意的儿子,以证明我是亲生的。

也许我唯一能做的,是陪着父亲滑滑冰。但肯定不是这几天,过些天再说吧。

就在等“过些天”的时候,我一个没看住,父亲一个人去了八一湖,接着去滑野冰了。

他在冰场上一个拐弯的地方,正用脚蹬冰面加速的地方,那一脚没蹬上力气。由于惯性,他翻身栽倒。他强忍着站起来,脸上、身上都痛如锯锉。

父亲用最后的力气走到了岸边换上鞋,依旧倒了几趟公交回家。我带他去医院照了片子,觉得没什么事。当天夜里,父亲疼得几乎从床上跳下来,我叫了急救车,拉着他去医院照CT。他的肋骨从正面中间,前后面连接脊柱的地方一共断了三处,脸上的颧骨也摔折了,水肿使得脸上看不明显,但骨头瘪进去一个小坑。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手术:先带他去口腔医院,用从嘴里把骨头顶起来的方法接好颧骨;再送到积水潭医院全麻开刀,给肋骨打上锔子,一年以后再拆开。同时母亲也病了,我一个人开车带着父母,依次把他们送进不同的医院,并轮流跑两个医院去探视。手术后,父亲呼吸时胸腔的涨缩也被局限了,他觉得憋闷、难受。更难受的是检查时,他测身高矮了一两个厘米,体重也有所减轻,比不了武大靖了。

父亲一再嘱咐,滑冰把肋骨摔折的事,不许说。一不许跟亲戚们说,省了他们多事不再让他去滑,二不许跟一起滑冰的人说,特别是什刹海速滑俱乐部的人,省了他们担心(后来也都知道了)。他跟那些滑冰爱好者,比亲戚走得都勤得多。

一年以后,他拆了肋骨上的锔子,肋骨和颧骨都长好了。他又特意站直了测身高,重新长回一厘米,在误差范围内,能接受了。

父亲借着疫情期间的安静彻底康复了,但他也过了七十三岁,耳边鬓角,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冬奥会过后,北京的银丝带滑冰场馆对外开放,父亲又开始滑冰了。刚开始,他扬言还要去齐齐哈尔参赛,可很快,他不敢用力滑,只是简单地在冰场出溜出溜。每一次我都陪着他,让他觉得儿子在向他学习,力图跟他有个百分之一的相似,同时,我要看着他的安全,怕他再摔了。

在小说《杀死一只知更鸟》中有句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于是,时隔二十多年以后,我又穿上了父亲那双1971年购买于内蒙古,至今已经五十多岁的44码冰鞋——全什刹海冰场最古老的冰鞋。如今,我的脚已经完全适合这双鞋了。父亲穿上了他那双八千多的海盗牌冰鞋,主动给我当教练。先让我站到冰场上,练基本动作,双脚开立与肩同宽,曲腿,弯腰,抬头看向前方,摆胳膊,蹬腿,发力……我在一旁的空地上跟着他练动作,很多来滑冰的人直瞅我们。父亲更人来疯了,每次从我身边掠过时都加紧蹬两步,还冲我喊,“看着,给你做示范……”他声音更大了,在客串滑冰教练,在教训自己的队员,更向着所有北京什刹海速滑俱乐部的人宣示:瞧见没,我会滑冰,我有儿子,我儿子硕士毕业了,他还得跟我学滑冰。他给我指着冰场内滑得好的人,动作是怎样的协调。我开始围着场子滑大圈,目的是躲开他,他紧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摆臂加大,拐弯时蜷腿侧身……”那声音随着他的滑冰,飘散在什刹海的冰场上。我滑了一路,他追着说了一路。

终于,父亲见我滑得有点样子了,他跟一起滑冰的知青战友说:“这是我儿子,也来滑冰的。”

我看到父亲欣慰的目光和久违的微笑,儿子总算有像他的地方了。接着,他又微微低一下头,看了一眼没他高的我,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一颗浑浊的老泪被他含在眼眶里,但会在他心里落下来。

从六七岁开始,每逢冬天,父亲把我放在二八大杠自行车的大梁上,护着我骑车穿过狭窄且堆满杂物的义溜胡同,老地名叫一溜河沿。那条已经拆掉的胡同中间高两边低,曾住过旧京名士张伯英。过了胡同中间,开始下坡了,父亲就用溜车的方式溜到了冰场。最开始,我穿着双刀刃的儿童冰鞋,像小盒子套在脚上一样,在冰面上乱跑。

什刹海冰面上人来人往,往西,远处是清晰的钟鼓楼,近处是模糊的火神庙,它尚被包围在低矮破旧的民居中。我们一家三口,我在中间,父母各拉着我的一只手,他们用跑刀鞋蹬动冰面,滑一段便放手了。父母在远处注视着我,看我滑向前方。他们渐渐放手,我渐渐向前,他们的影子一步步淡出在冰面反射出的黄白色光晕中,直至消失不见。

这便是几十年来生活的缩影,我养成了滑冰的习惯,也觉得有许多地方对不起父亲。

但至今,我仍然长得不像父亲,一丝像的迹象也没有。

寻找“二环大少”

我与发小儿“二环大少”恢复联系了,然后他又消失了,我很想念他。

发小儿是我的小学同学,同样住在北京二环路以内的胡同里,彼此相距不远。他家境好,人聪明,个子不高,模样不差,家里的院子比别人都宽敞。他从来不屑于好好学习,却考过全班前几名,被他爸奖励了一台游戏机。老师要我们同学之间互相辅导,好学生帮助差学生,我去帮助从来不学习的他,气得老师用手点指:“他比谁傻?他就是一少爷秧子!”

还有一天,同学们一起放学,转到一处胡同的拐弯把角,有家小吃店开得正兴旺,店门口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八九十岁的老爷子,身宽体胖,面色红润,穿着老式裤褂,脚踩一双小圆口的千层底布鞋。一把山羊胡根根透肉,梳洗干净,正看着自家的摊位,并不在意顾客。

二环大少悄声跟我们说:“你看那个老头,有一次我爸带着我来这里买早点,聊起来问我们家住哪。我爸来了兴致,说我们以前的一处老宅,就那边一拐弯有个三进的院子,1948年最不值钱的时候卖了。那老头儿他四几年就每天给我家送早点,现在他还管我叫少爷。”

就此,发小儿落了外号,家住二环内的大少爷,“二环大少”,坐实了。

二环路就是北京的城墙,我们始终把进出二环路都叫进城、出城。上班要出德胜门,取德胜之意;下班要进安定门,取安定之意,不忘八旗遗风。

城门是五十年代起陆续拆除的,城墙是六七十年代因为修地铁而陆续拆除的,但不少老人的心里,还有着那城墙的念想。城墙给了他们安全感,还有全部的自信和荣誉,即便城墙拆了,二环路还在,地铁二号线还在。二环路内外仍是两种景象。城外是反光玻璃的摩天大楼,有面无表情、穿着劣质正装、背着A货包、穿着处理皮鞋的人匆匆从地铁站跑到写字楼下,把刚才匆匆在便利店买的面包或饭团塞入口中,用带着油脂的手去按指纹打卡,按得打卡机上一阵油花花的。只有城内才有四合院,在一片破旧的祥和中,老人们拎着鸟笼子,在绿化能成片有小林子、小亭子的地方小坐、聊天。夏天仍有人光着膀子,摇着芭蕉扇,在路灯下下棋;偶尔,有孩子们在狭窄的胡同里踢球,打羽毛球甚至三毛球,也有人黑天时把大塑料盆搬到家门口,一群人按着一只浓毛长尾白花花的猪样肥猫洗澡,洗得那猫杀猪一般嗷嗷直叫。其实,二环内也不过是个过日子的地方,平常再西服革履地端着样子,在此也不过是平常百姓,王菲住了平房,早上起来也得去倒尿盆。

我们长大成年以后,有多少年没有联系了,童年时搂抱、打闹的日子宛如昨天。可如今,如果你与小学毕业后二十年没说过话的同学偶然在胡同里见到,可能你会远远地扭头,悄悄地走开。

这一天,就在我远远望见二环大少悄悄转身走开后,晚上我收到了他加微信的消息,他一直在微信、QQ的同学群里。通过微信朋友圈,我发现他胖了许多。他一再说请我吃饭,不吃快餐、烧烤和火锅,找个传统的馆子。

我们匆匆见了面,去饭馆点了油爆双脆、芝麻羊肉、糟熘鱼片和烧二冬,一点绿叶菜也没有,每个菜都挂着浓厚的糊糊。他一尝就知道火候怎样,知道宫保鸡丁里鸡丁、花生豆和葱的比例是二比一比一。事后我结账送他离开,觉得他比以前更能侃了。

我问他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他含糊了一声,接着说他谈了个外地女朋友,快成了,对方跟他谈彩礼。这个女孩子他不想错过,而问题来得太突然,他希望我帮他参谋参谋。因为我看的书比他多,指不定哪本书里写着呢。

他问我:“彩礼……是她给我么?”

我说:“是你给她。”

他想起网络上热炒的彩礼数字,只觉得一种负担感袭来,天气都降温了。

我给他讲在古代,北京有女儿的人家,都找比自己低点的家庭下嫁,是为了女儿在婆家好少受委屈,不受欺负。娘家人有钱势,碗便可少刷几次,婆婆妯娌便要谦让几分。实际上碗还要刷,地还要扫,也没人让着你。在我们从小成长的胡同里,女方谁家要是结婚时收了钱,就被人骂作卖闺女。我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没彩礼的概念。现在不同了,各地文化融合了,咱们北京人也越来越讲究彩礼了,“怎么也得两兜果子,两坛好酒,再不济也得有俩稻香村的点心匣子。”我补充强调,“要蓝瓶的红星二锅头就行,都认那个。”

从那以后,人就消失了,微信、电话联系不到,我开始没放在心上。

后来,同学群里有人找我,说能不能联系到二环大少,一下子有好几个人要找他,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债主。众人鸡一嘴鸭一嘴地乱聊,最后都找到我,因为我还住胡同。

我找到他在胡同里的家,那里我有十年没去过了,可是,人早就搬走了。

我觉得事情蹊跷,我想去找他。

通过朋友套朋友,我打电话联系到了二环大少的父亲。老父亲说,他家搬到五环以外了,二环大少曾在家里住了一阵,现在已经单飞。我在想,是不是老父亲嫌弃他没工作没结婚,一天到晚没准谱,多少容易唠叨他几句,他与父亲赌气,自己跑出去了。

跟老爷子聊了会儿天,老爷子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二环大少的父亲我从小就经常见到,是位老知青,在生产建设兵团待了快十年,回来后三十多了才有了他。如果老父亲当年把持不住,他就成内蒙古人了。老父亲更饱经风霜一些,二环大少从没离开过家。对于北京、家和生活的观念,他们是不同的。

原来,二环大少从上高中起,数理化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趣——好成绩不再眷顾他,偏偏他那时整天看历史,也整天把黄仁宇、亨廷顿挂在嘴边,以展现比那些只看金庸的理科生高明。理科生觉得他既傻还装,便不大待见他,他也把自己高高地供起来,在临高考前还看闲书。他甚至想考个新疆西藏的大学,远远地离开家。到了边疆,先点二十串肉筋,再来俩大腰子。结果是,远在新疆西藏的大学,他都没考上,他从一所顶流的重点中学,考到了北京一所末流的三本大学,刷新了那个中学里的高考低分纪录。他仿佛别人嗵的一声锣响,就像个猴儿一样自己爬上杆去了;或者是顺坡下驴了。

他四处旷课,整天窝在宿舍看书,连澡都懒得洗,同学们见面都躲着他。老师讲台上怎么讲,他在课堂后面悄悄地怼,能逗得周围同学笑个不停。老师要求打印了交作业,他用电子邮件就给老师发过去了;有时就给老师找张破纸,非要用自认为工整的毛笔写一遍作业交上去。有时间就跑到天津、北京的各个园子里去听相声。攒钱买了个卡片相机,跟一帮论坛里的各路人等四处拍胡同,更加强了他的一口土话。学校里考普通话等级证,同学们都是一级乙等,他没考下来。他但凡认真一点,也不至如此。老师给了他几分情面,才凑合让他毕业。

二环大少上学的时候家境尚好,可他的母亲渐渐身体不行了,要经常住院,于是他父亲被迫将仅有的四合院里的三间小破房子卖掉,搬家五环外,用卖房子的钱给老伴看病。房子是祖产,他父亲最小,其他兄弟姐妹都搬走了。可卖了房子,兄弟姐妹七家分下来,也只够租房的。二环大少一再不乐意搬家,他觉得命途多舛,心生怨气,家里的一切都在和他作对,每一件事都是针对他精心设计的。

老父亲年纪大了耳音发沉,拿东西声音可能会大一些。没事爱收拾东西,有时各种盘子、盖子掉到地上,当啷啷地再弹起来。也有时看看电视,车臣局势又紧张了,中东又打起来了,南极冰山又融化了。老爷子说过:“这家里没点响动,还算像个家?”可二环大少受不了,干脆搬了出去。

从老人的话中,我猜出二环大少的处境。老人说,我也打不通他电话,至于他找别人借钱的事,更是不知。

老人给了我一个很粗略的地址,他也不知道是哪里。

走过一片片的高楼,穿行在一处热闹的大街上。我来到二环大少现在寓居的地方。

这片地方是个村子里的楼房,村口有铁栅栏般的自动抬杆门,两边双方向,都有贴满广告的人行道自动门。再往里走,一栋乡村里的自建房拔地而起。四周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单轮摩托的,拉平板车的,送快递的;贩夫走卒也多了,路边仿佛有着不规则的大排档,卖烧烤或干果、水果的摊位都摆到了便道上。烤羊肉串的蓝烟飘起,混着浓烈的孜然味、麻辣小龙虾味儿、糖炒栗子味儿、美式炸鸡味儿、香辣鸭脖子味儿袭来,街上穿着大花衣裤的、烫着卷毛头发遛狗的老太太多了,下班后来买菜且不修边幅的中年女人多了,穿无领T血和塑料拖鞋的年轻男人也多了。

那个公寓房像一块砖抠出来的一样,上面有若干窟窿——窗子。每层正反面各三个,侧面有一个,一层起码就有五六间。十来平方米的单间,每间内都有厕所,没有厨房,每间房月租一千块起步。楼内中间是一条过道,两边是一个个错开的门,像是往酒店公寓去设计,可每层都一样处处粗陋。楼道墙上刷得又红又绿,像是到了幼儿园,看消火栓、配电室、通风口等角落,还像一栋烂尾楼。

第一层四处堆着杂物,门都开着,里面吵吵嚷嚷。有一家是一家四口,夫妇俩带两个孩子,出摊摊煎饼,兼营卖鸡蛋灌饼和烤冷面。摊车就放在外面楼下,两个孩子是姐弟俩,大的不过六七岁,小的不过两三岁,姐姐跟着弟弟一起在摊位边满地乱爬。此时姐姐坐着小马扎,弟弟靠着她睡着了。姐姐梳着两个羊角辫,左手抱着弟弟,右手拿着图画书,一边摇晃着哄弟弟睡觉一边看书。弟弟脑袋刮着光葫芦,那黄色的节能灯照到姐弟的脸上,仿佛日光为他们打上底色。

上了第二层,按照门牌号挨个寻觅,防盗门依次打开:某位快递送餐的小哥,附近小工厂的厂妹,戴着眼镜而满脸呆气的男程序员……他们大学毕业或没毕业,同居未婚或结婚……我自己无法打听到,而是去找到了房东,打听二环大少。

房东是一个能欠着脚、叉着腰骂街的女人,要不这片地方的房租是收不上来的。房东说是有这么个人,说话是北京口音,满嘴土话,她把我带到屋门口,敲开房门,我看到宽松的衣裤和一双棉拖鞋中,是一个瘦弱、焦躁的女人,一脸常年失眠的样子,这便是二环大少的女友。他女友说,他已经搬走了,你有事情直接找他吧——我已经是前任了。我说,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他欠了别人钱,我需要问他的情况。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二环大少的逍遥,也不是一天练成的。

临毕业时,同学们忙着四处找工作,都换上了皮鞋和正装,只有他还穿旅游鞋,书包里装上烧饼和凉水,一礼拜能爬三回山。网上认识了一群南来北往各路的人,爬完山还聚餐。反正他最小,出来玩大家总不让他花钱。同学们有人在考托福或雅思,出国留学,读研;有人在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考各种证、各种职称、各种编制,计算好哪一年能升级到哪个位置。这一切他都没有概念。

一连几天地找工作,一家一家地投,到处都要有正式经验的,应届生都要看实习的地方,实习生都是从大学时就排上了队。他索性不上班,每天都在想第二天如何用不花钱的方式度过,他四处去听讲座,看各种免费的电影或话剧彩排,泡图书馆或网上追剧,逛免费的博物馆,或者花很少的钱,去公园游玩或爬山访古。自吹阅片过万,把塔科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贝拉·塔尔挂在嘴边。晚上到家后,他打开电脑,却不必开显示器,只管把相声从侯宝林听到郭德纲,或重新听一遍单田芳。屈指算来,看书、考古、收藏、戏曲、武术,二环大少每天玩一样,一礼拜不重样。

他找到一些拍胡同的、爬山的论坛,和上面的人一来二去熟悉了,常组个队出来玩。他看古人的笔记或日记,从翁同龢到恭亲王、李慈铭,他们都把京郊的荒山野岭游赏个遍,就地撒下大量诗作,仿佛是施撒雨露甘霖。他们捐了寺庙,造了别墅,日夜唱和不休。他与同好们出游,他总为大家讲解或带路,大家受益,聚餐时不让他掏钱。他便把自己当成了下野的恭亲王。唯一的投资是一架上千块的卡片型数码相机,只要不跟着摄影群出去,怎么也不算丢人。

时间非常不经混,二环大少一晃就过了三十岁,都混得没地方住了。他在家上班,工作的具体项目,叫“给朋友帮忙”。有时给中小学里代代选修课,有文化公司组织高端的北京游,他去客串个文化专家——高级地陪。收入时有时无,外面没饭吃,就吃家里的。

前女友说,这样的日子丝毫经不起变故的打击。二环大少的母亲重病住进医院,大多是他父亲在操持,而他始终在逃避。她说他还是不够成熟,不切实际:你爸是为了你好。

二环大少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说,自己跟父亲,犯冲,合不来。

我继续问关于分手的事,前女友讲彩礼不是给她父母,而是给两个人生活的启动资金,两人一起花。而且她还没张口要价,二环大少说:“两兜果子两坛酒,再不济也得有俩稻香村的点心匣子。以及,我们这儿不买卖人口。二环路以内,谁家结婚时收了彩礼,就被人骂作卖闺女。”

世界上最难办的事,就是面临女人在骂她男人时的应对。如果你向着她,她说你凭什么骂我男人?如果你向着他,她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穷问不舍,才知更有隐情。

二环大少的前任(那时还是现任)要回一趟老家,说返京后就准备谈婚论嫁。二环大少突发奇想,他想探寻一下,究竟要和在怎样环境下长大的女人在一起,如果是个穷山恶水,那岂不委屈了自己?

于是,他轻装上阵,只背了双肩背,没带什么换洗衣物,按照地图和网上搜索的攻略,只比女友晚几天出发,一个人坐着T字头的特快火车,悄悄摸去了女友的老家所在省会,再换K字头的普通快车到了地级市。又坐着颠簸的长途车,来到了女友老家的县城。

县城更破旧、更微缩。一下长途车,开黑车的蜂拥而至,他越说话就越纠缠。他撒丫子就跑,冲出黑车司机的重围。在黑黢黢的、满是油腻的饭馆里吃了饭,饭馆内很暗,外面很亮。满大街的楼都是破碎的,每栋楼都像小商品批发市场,店面比北京土了不止二十年。所谓的老房子,不过是七八十年代的水泥房,到处都是要拆迁还没拆的样子。每个街头的青年都杀马特的头发,四处放着迪曲,还有一些白天不开门的棋牌室、台球厅、舞厅和洗浴中心。一切都混乱、无序,满大街中低档的破汽车,有的在逆行。空气都在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喊叫,也有一股怀旧气在上升。带孩子的人推着竹制的小车,用脚踩的爆米花,有些小时候的味道了。

要和一个在这里长大的女孩子,共度余生么?

此时,女友正迈大步在县城街头,正在感受着在万事万物都靠关系的老家,总有人来关心你的那种压迫感,以及没有私人空间的窒息感。那些留在老家的男同学,房子、车子、票子、娘子、位子、孩子六子登科,仿佛过得很有尊严。同样去北漂的男同学,因没有北京户口而不停地相亲,不停地受挫失败,没人要,越来越宅,生活已经孤岛化。她还想到家乡的彩礼又涨了,有六万六、八万八的,十万零一块的,二三十万的都有,她在想怎么给二环大少省点钱。

忽然间,她一扭头就在大街上看到了他。他眼疾手快,把包里的茯苓夹饼和栗羊羹掏出来塞给女友,说给她个惊喜。

回北京后,女友因为连“彩礼之争”带“跟踪事件”,直接把他拉黑了。

二环大少的前任眼圈不自觉地红了,她把我们二人一起大骂一番,看得出来她是真爱,此时二环大少如果抱上去哄还有希望。而无缘连带着一起被骂,反而激发了我的好斗之心。我决心找到他,我相信就彩礼问题他不会埋怨我。

我又找到房东打听消息,原来最初这房子是二环大少租的,除了头一个月以外,一直是女友在交房租。二人闹掰后,二环大少离开此处,他已经无家可归,他想请房东在附近找个空房,让他凑合一晚。可附近没有空房,房东仍旧给他指了个方向,那是一处出租的地下室。至于他后来是否在地下室住下,不得而知。

我按照地址,去了那处更为便宜的房子。

北京很多七十年代建的楼房,地下都是空的,都有当年的防空洞,坚固得能防原子弹,此时都分割成为各个的房间,被改成地下室出租。二环大少所租住的这一处,位于距离这处自建房数公里的一座老破楼下。

我从入口下楼。往下走不是台阶,是一个缓坡,阴暗,逼仄,像屠宰场或纳粹的毒气室。

地下室下去以后,地下车库旁边的一些小房,像是个配电室。每往前走一段,都会有个门圈,仿佛是一个个拱门,同样是四角圆形,而旁边都敞开着一个巨大的、用作密封的灰色铁门。那铁门钢制,防火,密闭,门内侧还带着铰链、联动锁等,年久失修,告诉人们在作为防空洞的年代,它有多么的重要。

铁门旁边有间小房住着个管理房租的穿大白背心的谢顶老头儿,屋子里放着个很小的电风扇,把闷热的空气阵阵吹来。在房子旁边的招牌上写着招租,可以日租、周租、月租、年租,给钱就租。那一盏盏昏黄的灯,就当作午夜的星了。

再往前走是一条条过道,头上昏暗的黄灯,脚下是水泥地面,却总是高低不平,存着一片片的水域,像是一个人摔破了的膝盖,皮已经破了还冒着淤血。一个个端着塑料脸盆、穿着拖鞋的男女在走,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都似没睡醒,也似乎昏昏欲睡。不少人地下室住久了,脸上起着疙瘩。两边房间,所谓的房间不过是隔断打成的空间,每间只有十来平方米大小。不少房间都挂着帘子,里面传来电视剧的打斗声、打电话声、切菜声、电炉子煮饭声,真是嘈杂。这里没有燃气和空调。时至夏日,公用洗漱室的水汽混着厕所里刺鼻的气味儿,整个杂味混合在整条过道中。

地上的氛围是人间烟火,地下室像在太平间里开联欢会。

谢顶老头儿说,确实有这么个矮胖的、满口京腔儿的人。这个人说,他原先租房的地方,比他大三岁的女房东看上他了。女房东正处于离过婚着急想再婚的时候,一看他是北京人,城里也有房子(他自己说的),直接扑上来了。可女房东总是管着他,没事翻他手机,把一切都管得死死的,他可以接受没钱,但不能接受没自由。

他临时到地下室住了一阵子,跟这里各路的穷朋友打得火热,天天蹲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侃大山,几个人争抢着喝醉,吐翻在路边,谁也不埋单。不几天,就掏不出房租,蹭吃蹭喝,连带蹭睡到了别人房里。又过了几天,地下室的人联合起来,把他轰走了。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二环大少,但我又觉得按照发展的方向,这肯定是他。

天色见晚,我想体验体验他的生活,他是怎么一步一步混到这个地步的?我跟谢顶老头儿交了租金,当晚住下。

我一夜无眠。总有人起夜,或在洗漱间开着很大的水。厕所一冲水人就醒。特别的燥热,仿佛胸中有一团火。我坐卧不宁,上街去买了大桶的冰镇可乐,喝不多久,又发胃酸。各种电路、机器、人的走路声,甚至喘气声都成了噪音,耳边还传来细小的电影电视剧声,那声音很小,但断断续续地往耳朵里钻,还不如开大了公放。床上的被褥揉成了褶,我在床上翻饼烙饼,直至天明。现在,我能把控自己的,只限于去买瓶可乐还是上个厕所,先收拾书本还是先收拾衣服。此外,就剩下出门坐马路牙子了。

早晨起来,我一阵阵头晕,出门吃了早点,在大街上四处游逛,忍不住犯困。当时如果二环大少真的在此,他一定会唱一句:“叹英雄失势——呃呃呃,入罗——网——昂——”,然后在无光的地下室昏昏睡去。

地下室不让抽烟,我站在地下室的地上入口处,见从地下上来好多街坊,都是一起抽烟聊天,倒真像住四合院的街坊一样。这些人里有经常遇到餐馆倒闭的厨子,有经常迟到被扣钱的快递员,有常年接不到戏的群演,还有一个每天在网吧职业打游戏,以瓜子、泡面、榨菜、可乐、肉肠为食,靠网上回帖子、点赞、填表、刷单为生,如果业务繁忙,就两个沙发椅一对,住网吧了。他们说地下公寓里哪个女人在这里做皮肉生意,哪个像是躲债的,同时也不忘吹嘘一下自己的当年。那个跑剧组的群演说自己是武行,受伤前能翻跟头,所翻的跟头独一无二,从李小龙到京剧武生都翻不了。然后说过冬时自己衣服不够,问我有没有多余的毛衣借给他。

这些人全国各地哪里的都有,他们问我,我说是北京本地的,都大为惊讶。

“北京的可以啊,你怎么也住这儿来了?”

我干脆说:“北京就没穷人吗?”

“你这肉乎乎的不像穷人啊。”武行上来就捏我的肩膀,搞得我很不自在。

我说,没钱了,能干点什么?

厨师说:“跟我学做饭吧,看样子你挺会吃的。你知道吗?做鱼片你得会偷手,一斤的鱼片,挂糊儿抓出来,能给七两就不错啦。给少了客人看出来,给多了老板不乐意。客人心里也都明白,只是为了场面不较劲罢了。要不然,你哪赚钱去?”

快递小哥说:“你就跟我送快递去吧,肯定减肥。要是来不及,你就先给客户打个电话求求人家,让人家同意先点了签收,晚点再送。”

网吧男说:“要不,跟我去网吧,每天给人家作代聊,回回帖子、点点赞、填填表,打点字的事,一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各种游戏随便玩,玩得好,卖装备也能赚点钱。”

武行学着生硬的北京话说:“那多费眼睛,我看着就嫌累。要不,跟我混剧组吧,起步一天八十,好的地方一天一百二,穿上戏装,不管干什么,你跟着大伙儿走就行嘞,反正一天熬下来就有钱,还管住,大通铺。还管盒饭。”

有个留长头发的男人一拍我的肩膀:“你的事业,就是结婚。你找个家里有房子的吧。”

众人都笑了。武行表演了直接拿筷子、拿打火机、拿牙甚至徒手开啤酒瓶,他用嘴把瓶口衔住,只作微微仰头,把瓶子与嘴保持在90度左右,对着瓶一口气吹下去,惹得周围人一阵欢呼。临散了,我看到满地都是大绿棒子一样的啤酒瓶,卖啤酒的老板一直盯着我,我去付了钱。

啤酒瓶子已在回收。网吧男把酒瓶子像投篮一样投向垃圾桶,听那酒瓶破碎的声音。武行在指导大家,打架时如何磕掉酒瓶的底后当武器:照着脑袋就一砸,碎了再照着肚子上一扎……

就在住地下室的日子里,二环大少什么都做不了,工作、房租、和父亲的关系、分手的前任及母亲的病,哪一样都令他不知所措。他似一个力竭之人悬浮在水中,左右都无法动弹,只得等着自己在窒息中下沉。

几个月了,同学们还是没有二环大少的消息。我在一次外出时,又路过了我曾住过一夜的地下室,却发现早已不是出租房。门口有人拦着不让下去,说里面在施工改造,某家公寓失火,北京全面开始清理出租房。临街搭建的违建,当初用防空洞改建的地儿,都不能再住人了。

我在地下室的入口徘徊了一阵子,像在等一趟已经取消了的列车。

在小时候,二环大少比我能闹腾,仿佛他是胡同的王,好像整条街道都是他的,所有的东西他都熟悉,不论有钱没钱,他都快乐。从胡同东口一进去,有不少老人会集中在一堆叽叽喳喳,二环大少会挨个过去叫大爷大妈,他们也会问候他:“你爸怎么样?你奶奶怎么样?”过后,也会小声议论几句,要把他们家贬入深谷,还是抬上云霄?他不管,总之,他是自我的,快乐的。

是不是二环大少知道有人在找他,为了面子躲起来?如果见了面,可能他只说一句:“欠的钱我会还,我过两天就回城里……”说罢一溜烟跑了。

忽然间我感到,似乎他的毛病我身上也有。我们都曾晃晃悠悠,都曾不务正业,兜里没钱,脑袋里空空,都受到北京这座古城的荫蔽,自以为诗意地生在这片低矮的房檐之下,并将长眠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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