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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20史玥琦

江南 2024年1期

□ 史玥琦

今早向东京方向鞠躬的间隙,粥川立郎歪头扒拉我,他溜圆的凸眼泡像我昨晚从高丽寮赢的大宝溜溜[1]东北俗语,指玻璃珠,“大宝溜溜”即某人最珍爱的玻璃珠。,那个输掉身家的朝鲜人正不停从大斜前排用余光瞟这边,我早认准他比我笨,故意不吱声,等已盯上他的学监慢步踱来。立郎看我没反应,待台上校务长喊令,大伙又侧身朝向新京时,直接贴着我后脑勺说,你知不知道山下死了?

立郎是“杂种”,宾县的小孩都知道,他爸爸是日本人,娶了满洲媳妇,后来抛妻弃子,虽然没听说谁见过,可只有他私底下不知道自己姓啥。我没骂过他杂种,因为一年级的时候他给过我一把酸糖,吃了牙倒,能咂摸一堂课。小矮个现在只剩我一个搭理他的,整天跟屁虫似的搭茬,他前几天受了惊——几个五年级学生牵着自家大黄狗,给平日里威风神气的俩日本同级生套上麻袋一顿胖揍,他们哇啦哇啦捂脑袋回家,前天副校长阴着脸巡察各班问责,没查出人来,据说给咬破相了。

“真假?听谁说的?”朝会结束,我们开始列队,绕过五色旗的铁杆回教室,他趁机和我并排。

“昨天我妈妈告诉我的。”他罕见地没追着说下去,垂着头走,嘴唇抿了一下。

山下真名好像叫张闯,和我哥差不多大,管我们列操和课堂纪律,他是为数不多的满人管教——我们私底下也说是中国人,但怕给先生们听见罚站一钟头。他得有八尺多高,训话时挺直在学监旁边,纹丝不动,如同后门新民街旁刚起的石像,下午健体课他有时会抱起几个刚入学的“粘豆包[2]东北民间谚语,“一年级,粘豆包,一打一蹦高”。”去够新发的榆树钱叶子,摘下抹净含嘴里,苦里渗甜,是我们常备的零食。这学期开学,山下就不见了,听说被调到新京的学校,我想象他那么高的个子,在墙上画报里新京的大广场站着,伸手都够得到风筝。

“他怎么死的?”下节课是诵读课,绕过门后的玄关,换穿拖鞋,穿过长廊,我俩就得分开坐,我们今天要读《桃太郎》的最后几段。

久田先生的头梳得齐整,阳光一照锃光瓦亮,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种叫发胶的东西。他不会说满语[1]此处指汉语,伪满时期多以满代汉。,负责除历史课和满语以外的所有科目,两个高年级跟他走进教室,抱着大纸箱,里面有节奏地哗啦哗啦响,搁到黑板旁五十音图下面。他略微清嗓子,哈气旋到圆框玻璃镜上,说,诸位,这是从大阪订购的四珠长算盘,以后珠算课预备,下课排队领取。

讀方[2]日语,即朗读。课开始,他照例修正我们发音,往东京音靠拢,尤其捋顺“がぎぐげご”出现在外来语场合和在单词前面的偏差,我们快要学完这课,插画上桃太郎已经开始赠给雉鸡饭团子了,不一会儿就去鬼岛杀妖怪,我看出了神,雉鸡的眼珠真像久田闺女,溜圆,那个姐姐总向人点头,在宾县唯一的日本女中读书,夏天久田有时带她来学校,农园课上客串示范,她麻绳搓得飞快,手白得像根冰棍。

桃太郎要是在岛上迷路怎么办?或者掉进一个光滑的山洞。翻页,他正领着白狗、小猴子和雉鸡登上鬼岛,手持前桅的牵绳准备藏起渔船。这么远的路,不会有事吗?我才发现他的侧脸像山下,我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他,但听大孩子说过老张这人看着给日本人办事,心里一点也不糊涂,我不太明白,明知道桃太郎最后不会有事,但还是希望往下读会出点事,比如被妖怪吃掉,或者回来被父母骂是桃子变的杂种。

“好,今天就读到这里,明天我们举行读书比赛,下课。”久田先生扶下眼镜,我们鞠躬过后他回礼,才能自由活动。午饭规定在教室吃,住宿生排队去玄关外已备好的饭箱取餐,如不住在学校,必定带饭,不得回家,家在对街也不准,大家将铝饭盒放在铁炉子上摞起来热,满人学生[3]即中国学生。照例带的清一色苞米面大饼子加咸菜,个别家境好的带大米饭和炒鸡蛋,立郎今天吃的就是白米饭,上置一小碟炒豆芽,饭盒角落还嵌着颗泛光的咸鸭蛋,他瞅了一眼又迅速合盖,我还连续着刚才的神思,心想这也是“杂种”的证明,把刚领到的看都不想看的饭盒摞到他上面。

“我妈妈说他没去新京,被派到兴安东省挖矿,掉到矿井里摔死了。”我愣了一下,立郎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人是他推下去的。

“你别蒙我。”我直着伸手就挨到他瘦弱肩膀,用力拍了一下。

“真的,真的。报纸都登了。”他一动不动,我感觉他眼圈泛了层黑板报里神奈川的浪。

在讲台上准备领吃的久田久雄催我们迅速就座,我们闹哄哄地抱饭回去,按纪律双手合十一齐跟着喊:“いただきます[4]我开动了。!”我耐心地嚼着大饼子,一股异香轱辘起我的眼仁,从暗门送来的日本馆子的料理在久田先生桌上打开了,越过秀丽的小饭桶的木盖,白皙的大米粒露出来,还有一个装几样菜的木盘子,还有泡有圆叶子的茶水壶,发出的苦味前两排都能闻到。久田先生往碗中倒上水,边吃边伸筷子放进去涮一涮,喝一口放下再吃饭菜,我看不懂这种吃法。

他大概只吃了十几口,手端着饭桶起身,走过来,从二年级教我们开始,他一直这模样,穿一身黄泥子协和服[5]伪满洲国时期公职人员上班时间都要穿的统一着装。,不梳头时,短分发带有波浪卷,粉红面孔,五官端正,架着眼镜,络腮胡子刮得铁青,身上毛烘烘的。他缓步走到后排,我们都闷头做功课似的吃饭,要是大胆回头,会看见他把木桶搁在后排大高个的桌上,此前,他正眼巴巴地看别人吃,面色苍白,总不带饭,有人传言过他家只有他和他娘,连条像样的裤子也买不起,久田先生站在他身边:“おうせいせい[6]日语名。,我吃不下这么多,请你帮忙吃一点吧。”我一直听来的名字是这个音,却没敢问过他的真名,或者叫王世生吧。

下午第一节课总是发闷,我们都暗自等着铃响,好跑到初冬的操场上去,山田弥贵正唾沫横飞地讲话,粗野的关西腔,口音比起久田张牙舞爪的,急着给人颜色看。立郎应该也很讨厌他,他正摆弄着新买的圆规,在桌堂里铺页草纸随机画圆,这学期新增的国民修养课看起来和画报上写的画的没区别,我们书翻到第八课《马占山败北》,马占山正灰头土脸地坐在一个山包上,我想用铅笔给他加一个蒲团垫上,那是音乐课时在榻榻米上坐的,会不硌些。

“小林君,你在涂画什么,有什么问题吗?”我浑身一激灵。

“没……没问题。”槐树条子做的教鞭快要敲到我头上。

“认真听课。”大铜铃铛响起来了,堂役巡回摇一分钟,外面老鹰一听见就会在远处盘旋,整个昏昏欲睡的房间突然有了生气。

“是。”山田先生脸上雀斑又分散了,问谁还有问题,他宽肩膀一晃,露出黑板侧边的字,“康德五年”的“五”后面能隐约地看到去年的“四”。

有几个学生已经腿伸向过道,就等着站起。立郎反倒在不该提问的时候举手,真想给他挂到外面树上跟猫头鹰一起冻死,“先生说满洲国建设需要我们大家出力,我们什么时候会参与?”山田不苟言笑,他眉毛像吸铁石皱着分不开,“你现在认真学习就是参与。”

“那山下先生也是参与国家建设死掉的吗?”

山田手里垂下的教鞭好像说了声“是的”。

从学监的总务处出来前,我俩各挨了十四个手板,量刑性质稍具差异,我的前十个手板是责备参与大上周抢一个高丽小孩的饭团,当时点背被抓住记名,那小子他爹好像是粮食署的副官,书包总塞着各式各样的糯米点心。我不像他,被打时西八西八地吱哇乱叫,你挨一件事的苦,最好是想另一档事,我心底一直盘算着带几个同学回老家玩,立郎始终好奇乡村生活,他说他每天回小姨家——应该也和日本人有关系吧——描述可活动的区域只有书桌、电灯和床。

“很疼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看他,试图缓缓握拳。

“这次打得不重,哎呦。”他边说边龇牙咧嘴的。

我俩沿着校务所的红房子直直往教室走,我用没肿的左手打了个方向,说打铃前在升旗台下坐会,他照例一声不吭地跟着,捂着手。越过有三个我高的围墙的水泥檐,从脏黄的玻璃碴子间远望去,一处地方正起炊烟,是这一片最浓郁的,在火烧云前时曲时直,那是西街的梦姥家,她总是接手十几个满人学生,管他们午饭。一年级时我妈从老家送我来入学,也把我塞到那小屋待过俩月,我们豆包一样地并排粘在铺好褥子的火炉上,烧得正当,既不像我家那么烫屁股,也不像校寮的床柱子冰凉,舔过去掉舌头。梦姥给我们端来挂面,那时我经济意识淡薄,还不知道吃饭要花钱,每次不够都再要一碗,后来我妈就着我在学校吃分发的盒饭了。赶上中秋,梦姥又给我们端来驴肉蒸饺,驴肉,我从来没吃过,那馅红透透的,包的个又大,一咬肉汁溅到碗底,梦姥只允许一人吃四个,看着我们吃,生怕因为抢食打起来,在宾县上学三年来,最好吃的就是她包的饺子,在日本人那也是出了名的。

“你是不是想吃蒸饺?”

“上哪吃去,没钱。”我故作淡定,惊奇他咋知道我想啥呢。这么一说,包括梦姥家,我倒从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过立郎。

“我看你总往饺子馆看,每天都是。”

“我有吗?”

“你要是想,我小姨会买肉送去 ,咱们可以去她家吃。”他的邀请有气无力的,但很诱人。

“行吧,什么时候?”口水已经涌上来了,还有中午那股豆芽菜味。

第二天太阳比昨天大不少,要是敞怀怕也不冷,我按衣冠要求把四边的纽扣扣好,就和舍友们早早出寮,朝操场赶,准备出操朝会,他们正兴高采烈地研究着等到夏天合伙去女高看大腿,我满脑子都是驴肉,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妈也说过。立郎今天来得早,趁乱插了个小队,跟我并排面向五色旗[1]伪满国旗。吐哈气,等学监吹哨领唱,国歌就从他丰润的双唇间溜出来:“天地内,有了新满洲。新满洲,便是新天地。顶天立地,无苦无忧,造成我国家。只有亲爱并无怨仇,人民三千万,人民三千万,吃了蒸饺便有自由。重仁义,尚礼让,大蒜两头;家已齐,国已治,多放香油。近之则与世界同化,远之则与天地同流。”他的音量刚好只有我能听见,我憋着笑,伸手指戳他,他不理会,大声地又跟着唱一轮。向两京鞠躬时,他照例趁机插话:“今晚咱们就去吃吧,放学了你跟我走。”

我好久没涉足西街了,满人多半住在宾县东街,西街有一小撮朝鲜生意人,剩下的都是日本人,这回倒成了我跟在他身后,绕到砖门的西外侧,穿过一座夏天会开满各种花卉的铁拱棚,就直通西街干道,商铺都把牌子竖挂到门口,一些字我还不大叫得出,我停在一处瓦墙边,那里贴满了画报,还有映画[2]电影。预告,里面有一张很大的“壮志燭天”,两个兵正扛枪看着太阳,还有新京同德广场竣工的消息,广场上还矗着裸体雕塑。立郎回头喊我快点,我便朝前跑去,右侧一个穿棉服的警察正瞅我们。

梦姥家门口照两年前多了个招牌,叫公校料理屋。我进去时她正眯眼睛看挂钟,穿一身和服,等着这屉饺子蒸好。“你来啦,立郎!姓林这孩子,你认识我不了?”梦姥笑起来像猫抻懒腰,眼睛的弧线和笔描的似的。

“我认识,我太认识了,梦姥。”我有些激动,又有点客套,因为她跟我客客气气的,我想起有一次要伸手摸快烧开的炉子,她还打了我。

“今天你俩吃个够,我包了可多了。立郎,你是不是就爱吃梦姥包的饺子?”

“是啊,家文也爱吃,他说他小时候就吃过一次。”

“你们这些小孩都爱吃我这一手。现在驴肉不好买了,你姑挺厉害的。”

我走进里屋,以前团团坐的那个炉子还在,褥子换了套红的,一个破布阑珊的小子,正躺床上玩嘎拉哈[1]东北民间儿童玩具,猪的股骨头。,听见声音也没理我们。

“小林呐,你别进屋了,就在厅这吃吧,现在屋里暖和,我一天都没出屋了。”我惊奇梦姥还记得我学校的姓叫小林。

香气溢满屋时,我都快饱了,梦姥让我俩坐下先吃,就回屋关门了。我想问立郎为啥跟她认识,话到嘴边就被咬出的肉汁吸走了。

蚂蚁也是群居动物,年深日久的家园给人的混凝土侵蚀,它们只得寂寥地出走,一座新房舍盖起,造成黑漆漆的隔断,它们贴附昏暗的墙壁,逃离日益空废的旧土,大路上尽是汹涌而来的逃亡者,它们之间,其中一个在铁质结构间迷昏了头,脱离队伍,在旧木头的气味里,爬到寂寥空旷的乳白之境,又在庞大的阻碍前望而却步,预备绕路前行。用中指指甲弹开爬上的虫,我将阅读课第一名的奖状也塞进挎包,指肚中间护着四围的棱角,免得硬纸窝卷,我又把毛巾垫到包底端。为了表示没申请到家里的放行,不能来我家的愧疚,他应该打听着寮舍的巡监,活动日下午摸到我屋,拄着大八人间的门框,众人玩笑声中,偷塞给我一包崭新的糖,包装上没字,他却号称贼贵,一共就两包,接着和我凑人头打口袋去了。寒假将至,立郎在期末考试过后跟我爬单杠。他大腿部位鼓鼓囊塞,一定穿了高级棉裤,我则套着母亲去年织的毛裤,显得很单薄,风稍一吹,凛冬就穿铁门透过来,我俩在十来尺的低空望操场上大伙玩闹,去年此时是山下领头溜冰的好机会,他大眼泡没神地耷拉着,屁股按在顶杠上,有些不稳,正用手扶着,先开口了。

“我小姨不让去,说外面太乱了。”他手搓来搓去的,像是取暖,又如无所事事。

“没事,你以后再来呗。”我尝试着安慰他,也是安慰我自己。

“以后怕没机会了。”他像是在朝吃饺子的地方望。

“怎么的,你也要去监工了?”

我出口时就后悔了,今天学监通告下学期要调职到哈尔滨的劳务部,大伙都说他是换个地方监视别人。

“我家里要送我到新京念书。”

“那挺好啊。可到了那没人替你挡事了。”

“不好,我又不是你,回回都得第一。”他或许在掩饰期中考倒数的尴尬,不过有了我的帮衬,他倒没在成绩上如何被先生指摘,他们让我少玩,少唠嗑,多去图书馆拿书看。

我没了话,故意叹一口气,瞅向围栏外头,除了两架驴车经过,并无可看的东西。

“立郎。”

“嗯?”

他把头转向我,我没看他。

“你是日本人吗?”我很小声。

“当然不是。”

他直接跳下去了。

依照约定,妈没来接我,我得自己回去,先到一家挂牌“诚信驿”的驿站家过夜,再跟第二天的运粮油集市马车坐到利元屯,这车恐怕是宾县和我家唯一的桥,我妈到时给胖得看不清下巴的刘车夫一张五元纸钞。坐马车的唯一好处是,你可以感受马的心事,跟随它的“频率”,它开心了,走起来轻飘飘的,在雪还没化干净的晴天踩地,也会把你颠起来,我双腿牢牢插进油桶的缝隙里,也不管干净埋汰;马有脾气就不好办了,它的步伐变碎,你掌握不好移动的规律,就像久田先生在物理课讲的,重心不稳,就要掉下去了,你会在没征兆的时候掉下去,一学期的铺盖惹一身白。

过最后一条马道,刘车夫把我从油桶堆里拔出来,脚踝硌得生疼。我三步并两步横跨拐向我家岔路上新修的铁路道口,那竖起黑白的警戒杆,远处最高的柴火垛对着戴白帽的土房,我向没化的道上踩,蹚雪往院去。

大黑的叫声发闷,像没吃饱饭,它闻我两下,又望刘车夫一眼就回窝趴着,要续上刚团好的热乎气。自从后屯有两家狗被高丽人偷走炖了吃肉,每户狗窝都挪到房门口,狗一叫唤屋里就有人出来,我妈开门时吓我心忽悠一下,她脸色不对劲,两边脸颊简直红肿起来,她掏出票子,印着崭新的财神,大概是征粮后刚配发的。

“都不容易。”车夫又顺口袋里捡出两个铜板塞到我手里,他拍了下我妈肩膀,回走了。

“妈,怎么了?”我用力把门靠上,卸下铺盖卷,跟着她回屋,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又去灶台确认,添两颗柴火。

“妈,我哥呢?”她直勾勾地看我,后墙报纸忽闪忽闪地鼓动。我走近她。

我还没准备好,妈已经哭出来了,她抱紧我,手紧紧抓着我袄子后面,“妈不中用啊,不中用。”她哭声尖翘得像落停教室的冬鸟。

“妈,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她抽泣转而恸哭,我肩膀承受湿漉冲击,有大概十分钟,我一动没动,心里竟然想着幸亏没带立郎来,她又侧身俯到炕上,拍打着暖和的炕皮。

“你哥,你哥昨天被日本子带走了,要送到矿山去做劳工。”我脑袋嗡的一声,这时候房门开了,我刚才没上闩,是后屯的二舅三舅两家人。

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不一会儿就挤满了小屋,二舅的眉毛浓得连成一片,他侧身拍着正趴炕上哭的我妈,“没事,兴许到矿上待一个月就回来了。”

晌午的日头正罩到土窗,三舅嘀咕着,老大走了,老二念书,这家里就没人了。

我妈哽咽着,她正靠着我,搓我的手,“天塌了,天塌了,妈对不起你们爹,家武肯定是去送死了。”我不吱声,更不敢说山下的事。大伙都不互相看着,垂头耷脑地各自寻思。

“姐,你先别想得太不好。我听说矿上也领工资的,兴许就回来了。”

“被抓走的就没听说过回来的。日本子都应该瘟死啊。”

“家武不得跟一群人走吗,他们得被送到市里的车站开到哈尔滨,会统一管理的,你别太担心。”

“日本子应该在户籍上查到我家有俩小子,要带走一个给他们干活。”

我们被围困似的坐了一大天,大伙都来安慰我们,后屯不相干的人,有我小时的玩伴,之后没考上学帮家里务农,也来了,他们秉着看热闹的心情,宽慰我妈的表情,吐哈气,抱着热水袋说些我哥去去就回来的话,我知道,他们心里明镜似的,我哥活不成了。

妈哭累了,到晚上,我烧了点大白菜蘸酱吃,她没胃口,已和衣睡着,我取出炕柜的褥子,给她垫上,她迷糊着闭眼摸我下巴,让我早点睡,我答应着,在被里歇伏很久,想着这辈子都看不见我哥了,想着他在矿井深处摔得像书上鬼岛的妖怪一样。

大约月落平梁,妈的气息喘匀,鼻息稍堵,我蹑着手脚爬起,把棉被隆起来,夹着大衣,又拎出炕边板床底哥的棉靴,出屋偷偷穿好,我出门了,我决定去双城火车站找我哥。

我想到后屯牵匹马,可狗要深夜叫起来,大人发现八成不让我去,我只得用脚赶路,课堂贴的地图上,双城在宾县以北,宾县是屯子到双城的拐点,我准备沿着马道一直北跑,直通双城火车站,是刘车夫说的。我戴紧棉帽,嘡啷着靴子疾步前进,北风卷雪,迎着跑不一会鼻子和嘴都冻僵,皱下眉头脸上都火燎地疼,有一阵我拼了命地跑,心想多跑一会儿可能就赶得上他们发车,见到我哥的几率就大了一重,久田先生上课时讲过一种东西叫概率学,就是你认准一件事情,多努力一下,离它做成就近了一步,从小概率事件做成大概率事件,立郎和我大概率不会见到了,他也大概率是个日本子,我一直跑,在温度最低的冬天深夜迎着北风跑下去,我哥见到我就成为大概率事件。冻得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四肢、五官、内脏,身上的衣服像是自己在动,侧边塞满雪的靴子送我往北,我想起父亲去世也是冬天,我大概五岁,坐到闹了一夜肚子的胡子拉碴的爹身边,由妈和哥轮流拖着板车去县里找大夫,还没走到他俩就发现爹咽气了。我那时也跟着哭,可现在风吹出的泪柱子更硬,我拼命往前跑,要把丢掉的东西重新拽回到零度以上,夜越来越稀疏,除了冰冷地踩雪,我不知道能干啥,一下都不停。

天蒙亮时,雪还没松懈,我已从东跑过县城,往远瞅看得见内城廓子,那肯定是双城,我大概跑了五六个钟头,身上脸上都是霜,下半身的知觉在膝盖处,北风更紧了,我想找地方避风,龇着牙挨路边跑。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院门,字都被雪封住了,院口两侧向内凹进一块,正好避风,我急忙蹲到那个墙角,脸朝里,感觉到一股暖流涌起来。

我是被出来倒水的老太太叫醒的,看粗布的穿着应该是老妈子,有钱人家清早就预备早饭,我浑身冰霜,缩在墙角一动不动,他们铁定认为我已冻死,过来扒拉我,我眼睛闭摸着,稍稍侧头嘟哝,咋了?

“你是谁家孩子?”

“……”

“你怎么不回家呢,大冷天来这蹲着干啥?”

“……”

“孩子你说话啊。”

我冻得说不出来话。缓一会儿,我开始一字一顿地说,我是利元号屯的,来双城找我大哥,他被抓了劳工,要活不成了。

他们感叹了几句,这孩子挺不容易的,就转身回了院子。我没打算走,心想这是他们默许我在这蹲一会儿,刚要睡着,那个老妈子陪着一个老太太走出来,她穿着红色的绒布衣,披着件大敞,看着很暖和,老奶奶伸手扶我,我耳根一热,缓缓站起来,她说,“别把小孩冻死了”。她领我进了大院,雪已被扫干净,我被搀扶着走到大屋,连忙有俩下人过来掸雪,关节处已经结霜,他们拿布用力擦蹭,我还没被人这么“伺候”过,觉得浑身痒痒。他们让我坐在板凳上,拔下灌满雪的靴子,老太太让我到里屋炕头坐着,烧得比家里热乎,老妈子抱来棉被盖我身上,她又着人使劲烧炕,过了一刻钟,我又能感觉到手脚指头了。

她抽着烟袋锅,肘靠一张小茶几,上面雕着条小龙,她盘着腿,笑模滋儿地问我,“你从哪来的双城?”

“从利元号屯跑来的,不敢牵马,怕给我妈吵醒了不让来。”

“那离双城有四十多里路,你一个小孩咋跑过来的?”

“我不敢停,我怕看不见我大哥了,就一直跑,没停过,我记得住路,我记性好。”

“兄弟情深啊。你这孩子真义气。”她把烟杆子搁茶几上,靠到后面的炕柜上,问我,“你知道我这是谁家吗?”

“我不知道,我在双城谁也不认识。”我也想盘着腿,可小腿还在发麻。

她笑,“你这小孩命好,跑到我家门口蹲着,算你找对了。”

我不解,她又说,“你放心吧,你大哥肯定能救出来。”

我腿慢慢能弯曲了,一个穿着军官服的人走进来,下面没绑腿,是立靴,我只在学校年会时见过这样的军官,衣服上有一处花穗,他看起来和久田年纪相仿。

“这是谁家小孩!谁让你来的!”他瞪着我说话,我向后缩。

“别吓唬人家孩子!这孩子有情有义,为了救大哥,一晚上跑了四十多里路来的!我让他进来的!”老太太立刻训斥他。

那人的态度立刻软化,我才明白这是她儿子,这批劳工就是他负责押运上车,他开始和气地问我哥名字、大致长相。老奶奶嘱咐他,一定要把人给领出来,他满口答应,说,肯定有办法。外面下人催着吃早饭了,给我端到炕上一碗大米粥,我一点也吃不下,看着他们扣鸭蛋黄。老太太忙里偷闲,瞅一眼我,说,孩子要不你先睡会,上午十点劳工们才上火车,还有很长时间。我答应着,可心里如火中烧,烧得我根本坐不安稳。

差不多熬过时间,雪已经停了,她儿子穿上军装,说要先去火车站,他转向我,又确认一遍我哥姓名,他交代我说:“一会儿会有人带你去火车站,你在人群外面等着,等你大哥被士兵带过来,你赶紧带着他回这儿!明白了吗?”

“明白。”

“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我从屋里看向院外,他骑着匹喘气的黑马走了,黑手套擒着黑缰绳。大约一刻钟,老太太着下人给我穿戴好,带我去火车站。我们走上两里多路就到了,快到站台,我看见白底黑字的“双城堡”,在飞龙檐下,矮的站楼中间竖起两层的塔楼,我远远望着,胸口开始咯噔,劳工们正在空地上排队站好,等待点名上车。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国军[1]指伪满士兵。和日本兵,远远地望着劳工队列,我寻摸着大哥,想靠近,但日本兵枪上的长刺刀冒着光,我被揪着不得靠前。

军官出现了,他已摘掉手套,背着手拿着,在劳工队伍前转悠,他挨个打量着长相,踱步的时候是外八字。不一会儿,一阵刺耳的哨声响起,有士兵向他递来一个黑本子,他开始点名,点到的人回应“有!”,到车厢前排队准备上车。

“林家武!”终于我浑身打了个激灵,这格外重的一声也惊飞了站檐上的家雀。

“有!”我心怦怦跳,望着他迈步走到我哥面前,上下端详,我哥灰头土脸地站着,不知望向哪,在众人之间极不易分辨,这群人如长了霉的高粱米,软塌塌地像米袋一样堆放着。

“你叫林家武吗?”他盯着我哥,我哥一直往地上瞅。

“是。”我远处只见他点了个头。

“你这么瘦,能干动活吗?”他围着他转了一圈,然后呵斥道。

我哥仍然没说话,在那蔫头耷脑地站着。他又绕到我哥身后,若有所思,突然起腿踢他一脚,我哥突挨一下,直接跌倒在地。

“站都站不住,我看你是有传染病!把他拖出去!”

立刻两个士兵上来,拽起我哥就往外拖,他大概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连声喊饶命,他们越拖越近,直拖到最后一节车厢的我们这,从远处估计看不清这里,我哥脸颊沾着土和泪,看到我一下子愣住,两个士兵没逗留,放下他就往回走。

“你怎么来了?”

“别说话,快跟我走!”

我俩迅速往回跑,由下人带着,他蓄着一条小辫子,左右摇摆着带我们蹚一条新的雪路。到家后,我们哥俩抱头痛哭。老太太着人给我哥换上新衣裳,他比我高一头,今年二十四岁,唇上胡子横撇着。

到了中午,军官回来了,他摘掉帽子,摸了下我脑袋,说,一百多劳工,就捞出来这一个。老太太正瞅着我们吃饭,她吩咐下人做了鱼和排骨,我上回吃排骨还得追溯到后屯三舅结婚时,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开肚皮吃,心想这回比先生们吃得还好。

“瞅瞅这小孩,早上来的时候吃不下睡不着,现在见着大哥开心了,可劲造。”老太太又点着烟袋锅,让我也吸两口,我有模有样学着她,烟劲冲到脑门上,直翻白眼,大伙哄笑。

她叮嘱我们,以后日本人再来抓,你们就跑到柴火垛里藏着,他们不扎那个,怕晦气。吃饱喝足,她着下人套好马车,装了两袋粮食和肉。

“快回家吧,你妈就你们俩,出来时间太长你妈该惦记了。”

“谢谢奶奶。”我想抱她一下,没敢伸手。我哥已被接到马车上,他好奇地看车里装的东西,上面包装全是日文,我指着一小包说,哥,这是黄油。

“我看你说话,和你哥不一样,我都忘了问,你是不是在念书啊。”

“是,我在宾县公小,开学四年级了。”

老奶奶“哦呦”了一下,“我外孙也在那,跟你同年,念书好,日本人的书也是书。”

“和我一个年级吗?学校不大,我可能认识他。”

“是吧,他肯定总受欺负,因为我孩子都留洋日本,后来大姑娘就嫁给日本子了,孩子刚生出来,我这女婿又在关东州[1]今大连、旅顺地区。被炸死了。”

“那他叫什么名字?”我心里又咯噔起来。

“他还是日本名字,叫粥川立郎。”

我没想过能再见到立郎。康德十一年[2]1944年。,临近立春,我从国高毕业,要去双城的学籍部取档案,在宾县路过我俩读书的公小后身,那有一大片没开发的户外运动的野地,高小[3]指四年级到六年级。学生正在响应一切学校都在宣传的“大东亚战争”抓兔子,此任务名为“勤劳奉仕”,支援“圣战前线”,去年秋天我还参与过,一群小学生围成几百尺一大圈,留出一个口,由国中生把守,大伙敲锣呐喊,哄赶这片野地的所有小动物,受惊的动物跑向那个开口,国中生们举起大网一兜,就全捉住了。兔子皮毛可以做大衣和风帽,是很好的战略物资。

我走到那家诚信驿,在门前吆喝的高个子看上去面熟,他凑过来问我,要去哪吗?

“我想去双城市里。”

“十块钱,再给你送回来。”

“咱俩年纪差不多大吧。”

“是吗,我二十了。”

“对,你比我们都大!就是你!”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就在嘴边,是满语假名。

“小林家文?”

“そっか[4]日语,是的啊。!”

王世生在立郎走之后不久也不念了,到了高小学校会收取一定的费用,他就回老家务农。我坐在马车上,他说前一阵子他犯了经济罪。

“这帮狗娘养的,让咱们靠高粱米和苞谷顶饱。”政府规定满人严禁吃大米,否则视作经济犯,而且打击力度越来越强。

“自己家种的好稻米,封成罐头,一船一船运去南洋做军粮了。”我附和他,他模样看着比我还瘦。

“操他妈的。”

“那你被抓到怎么办了?”

“是久田先生替我求的情,那天他去警察署办事,正好碰见,他请我吃了饭,还帮我谋了这份职。”他拉紧缰绳,我身子向后悠。

“他人真好。”我小声嘀咕着,想起六年级毕业时他给每个人写了一篇寄语,我的那篇写“为人仗义,日后可为社会多作贡献”。

“他要回日本了,他说他们快输了。”

和他下车道别,我向市内走去,城南的牌坊悬着大幅标语,“王道乐土大满洲国,支援圣战保卫东亚”,细看人高的地方贴满“五族协和”“警惕渗透”一类的海报。妈嫌外头乱,已不想让我继续念书,我尚不知前途如何,依照从东京帝国大学硕士毕业回来教书的杨先生建议,最好考一个文凭,就算变了天也能用。他在国高教我两年,认为我“数理欠佳,文章尤好”,想让我赴京[1]此处指新京,今吉林长春。参加全国高等学校遴选,选上就可以读大学文科,还写了推荐信,他知道我中意法律,特地借我几本专著,如《六法参要》《欧陆法系》等。我背着书在双城的俄街瞎逛,几个俄裔警察正向循街卖布的日本姑娘吹口哨。物资紧缺,街上却没十分萧条,卖刊物的亭子挂满了新刊出的小说,我盯着一本侦探小说《十三点钟杀人事件》看出了神,封面上时钟重针到十二点,一群影子在睡着的人床前冒出来,他们手间晃着刀影。

市学籍部站岗的兵和我年龄相仿,和学校岗哨一样,青壮年兵都被输送到太平洋战场,留下一些老头和我们这样的小年轻,他用日语招呼我登记,我填写好,递到问询窗那头,那人皱下眉头,让我在等待室坐。过了一刻钟,一个满人军官过来问话。

“林家文?”他铁青着脸,帽檐压得很低。

“是。”我寻思不出他有啥麻烦可找。

“十七?”他的疑问倒像杨先生选读我的文科成绩,这疑问包含肯定的意味,是隐去了赞叹的权威,对我则是最克制的褒奖,因为谁要发了迹,比如立郎去了新京,必会招人恨,传出属实杂种的盖棺定论。

“是。”我躲闪着回答,没看他,舔嘴唇上破掉的皮。

“拿档案干什么?”这番是冷冰冰的质询了。

“去新京考试。”我稍作骄傲地微抬下头。

“在国高修过教练课吧,预备军项目。”

“修过。”

“别去考试了,明天跟我去哈尔滨报到。”他表现了处理日常事务的果断,我像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如同一个地痞流氓的习惯动作被忽视掉。

“干什么?”

“干什么,小崽子,准备打仗,明白吗?”

他的脸完全看不清,埋在黑皮笔记本的影里,我有点惶然,又气愤,想跑出去,他怼我一杵子,哨兵的刺刀正冒着光,我不说话,封闭的机关内插翅难逃。军官走了,将门锁上,等待室和想象中的监狱差不多,就是椅子软一点,窗口大一点,他们大概已经缺人到“饥不择食”了,也可能是我成绩单上教练课分数较高,我眼神好,总能瞄射到靶的红圈里。我沮丧起来,敲打两下墙壁,正联想着天道轮回,我也要被押上火车送到哈尔滨和毛子[2]指俄裔士兵。们操练,一阵熟悉的口气从门外传来。

“我看看这孩子,不能吧。”脚步声趋近,是上好的牛皮鞋声音,日本人穿的。

一个胸口有小花穗的军官进来了,他照量一下我,一对竖眉舒缓成斜歪的。

“小孩,还认不认识我了?”他黑色的脸,眼角闪烁微光,叉起腰来。

“啊,我认识,叔,是你。”我有点语无伦次,太阳穴抹风油精般清爽起来。

“你家里还好吧,你母亲,你大哥。”除了纹路深一些,他并没见老。

“好,好,我一直想拜访你们,可我家啥也不趁。”

他大笑。“你们家好就行,后来还有人找你们麻烦吗?”

“有兵来查过两回,我大哥躲柴火垛里了,他们看我上学,也没说啥。”

“现在兵紧,什么人都急着用,那你想当兵吗?”

“我想考学试试,当兵了怕我妈惦记。”

“对,对,考学重要,你好好学,这年头有点学问比啥都强。”

我一直憨笑,心里有说不完的话秃噜不出来,一直是一问一答,比如家里收成如何,政府收走多少,自己家在地窖藏了多少。他拍拍我脑袋,你走吧,不麻烦你,记得到新京大城市多加小心,我拍拍包,说有介绍信,不能再被人拐跑了。我顺包底摸了下火车票,拿过档案,赶紧快步离开了。

吴先生兴致盎然地向我介绍他书阁里的珍宝,他寓所在新京文教部的后街,一排将出芽的杨树正横在院外,斑驳的光影透过刚拿出的放大镜打在杨先生的介绍信上,他们是留学时的旧识,吴先生算是前辈。

“杨先生说你对法律感兴趣,你看我把你推荐到建国大学预科如何。”吴先生身着长衫,和平日里杨先生一样,只是他的灰布长衫更贴着身子,显得精致不少,踱起步来很有派头,我只在他身边站定,不敢怠慢。

“全按先生说的办,我就是还想读点书。”

“现在不好办的是,时局紧张,各校招满人学生都要提交保证金。即使通过考试,我也没法担保你一定能入校,除非花那么多冤枉钱。”

外面八哥直叫唤,“いらっしゃいませ[1]欢迎光临!!”不停地喊,我头一次见讲日语的,之前杨先生牵着个笼子遛鸟,只大致分明你好、再见。一群人影从前窗有说有笑地走过去,穿立领的绿制服,有一个推着自行车,“他们放学了,”吴先生说着站起来,向我身后的门外张望,不一会儿一个穿黑制服的少年走来了。

“先生好!现在忙吗?”

“不忙的,小林,这是我在档案科的学生助理,立郎。”

重逢立郎谈不上狂喜,因为好像昨天就和他见过,他像是小时候的放大版,可大眼泡有些凹进去,头发长了不少,变得英俊些,可个头还没我高,矮了大约半尺。我俩在吴先生的茶房坐下,房内积尘在午后光中旋转,他话变少了,事实上我俩从坐下到吴先生暂离,只互相说“喝茶”。

“真巧,像小说里写的似的。我昨天还看见你舅舅。”我试图打破僵局。

“嗯,好多年没见了。”他竟然不惊讶,嘴唇还是那么干,可以看见起皮。

“你后来又有什么新朋友吗?”我忽然坐直,发现有了底气。

“没有。”他摆弄着袖口,翻上来又翻下去。

“那挨过揍了?”和他说话总是口无遮拦。

“嗯。”他苦笑一下,拍拍我肩膀,随即起身。

“在这说话不方便,咱俩出去吧,找个地方吃饭。”

我俩道别吴先生,我就跟着他沿着顺民大街走,新京的街比宾县宽上五六倍,后身同德广场的忠灵塔果然高得耸天,显得人很小,我望着远处,还有一些小二层,涂着灰黑和浅黄混合的颜料,一群穿和服的女生正在电车站打闹,竖起耳朵,她们正计划去北海道旅行,说那是唯一没飞机轰炸的地方,可以泡温泉。在半弧状的街灯下,军卡车和马车正成排停着,大概在等主人,街路上什么服饰都有,军装和西装占多半,还有几个穿戏服的,正在“京吴服洋反仕立物”的招牌下站着吆喝,香水屋里正有模特在洋面孔的指挥下拍照,多数人各忙各的,人数比宾县多不少,立郎还是只顾着走,我和他并肩,一直走到一街的灯齐亮。他终于拐向了一处“新洲”料理屋,上面写着主理面食。我俩很快坐定。

“就这家吧,有蒸饺。”他终于笑起来。

“你钱够吗?”我俩拣一个人少的地方坐,尤其远离门口的一群日本老兵,看来现在街上值守的都换成了这些大爷辈的人。

“当然,你不是知道我身份吗?”他表情重又严肃起来。

“我知道,可咱俩日语差不多。”我想起以前常常讥笑他。

我们点了两盘蒸饺和一条熏鱼,他不看我,向四处张望,像有重重心事,又像满不在乎,他脑门上起了几处红痘,太阳穴上聚着褪色的痘印。我说我也有这些,但脸上不长,在后脖子上,一摸就疼,听说拔火罐去湿,能缓解。饺子端上来了。

“怎么样?”他并不期待地问。

“好吃,但没那个味儿。”我俩心照不宣地抿嘴。

立郎讲话的声音变了,像是尖锐的警报声,突然掺杂了雷声,是望向割完的苞米地,那种闷着的雷声,情绪上扬时,偶尔有野兽的尖啸,但大多是沉着的底色,我耳熟这感觉,爸走后妈累死累活地干完活,十几岁的我哥把饭碗冲地上一摔,妈以后咱俩干活,书让弟弟念,妈哭着点头。他们合计,听别人说,这书念完也成了日本人了,那起码还留一个中国人。哥那时的声音就是这声音,我在心里打起寒战。

“小林?”

“嗯?”

“你找吴先生,是有什么困难吗?”

“是我国高老师推荐过来的,吴先生说,我就算考完统考,因为是满人,也得花一大笔钱,反正我就根本上不了这学。”那桌日本老梆菜正拍桌大笑,让人恼火。

“总有办法的。”他眼神有些闪烁。

“你也要上学了吗?”

“是,准备去军官学校[1]全称满洲国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读预科。”

“还是你们好,”我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对,赶忙转移话题,“你是后来搬家到新京了吗?和妈妈,还是小姨?”

“和妈妈,我小姨前一阵子过世了。”他说这句话时没眨一下眼。

“抱歉。”我低头夹鱼。

一面已经被挑精光了,他翻过了面,用筷子比我要熟练。

“你很爱上学吗?”

“还行,多知道点事情总是好,我妈供我念书,我寻思她总得看着个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有才,学得好。”

“我就是挺喜欢的,喜欢法律,可以管人,还是用一本书来管,不靠人来管。你呢?”

“我不知道,现在传要变天了,我妈过几天回老家。”

“对,多亏你舅舅,不然我就被送去当兵了。”我没敢问他妈妈的事,大抵是回去奔丧吧。

“要不你也不会被抓去,宾县没人真的会被抓走。”他沉下头。

“为什么?”

“还记得张闯吗?我小时候骗你了。”

“谁?”

“他没死。”

那桌士兵突然陷入沉默,一个瘦弱的老兵捏着嗓子唱起歌来,我听不懂,那声音尖尖的,混合哭腔充盈了整个屋,我才注意到他小指上有戒指,表情痛苦,脸上的沟壑把眼泪截成好几段,他站起身来,冲所有客人唱起了副歌,老板娘似笑非笑地在旁边招呼着,生怕他倒地,他那一桌人齐刷刷流泪,脸涨得通红,歌声中有种强作的镇定,仿佛在某种沉重的制约下晃荡,以至在嗓子的出口便开始淅沥,他们的影子被油灯拉长,虚弱又黑涔涔地照在我俩的鱼骨头上,枪竖到店门后的墙角,那已被熏黑,看上去真像一捆柴火。

我在粮仓的褥子上醒来,这是卫兵余出的床位,吴先生昨晚领来了我,这有刺鼻的烟油味,还夹杂一些不确定的烧焦气,墙壁上糊着久经烟熏的报纸,我也立刻在难熬的床板上会见了周公。一阵抬铁闩的声音给我吵起来,我起身看谁,黑影从刚开的门缝闪过来。

“小林,林家文。”是立郎。

“嗯?”阳光抹到睡眼惺忪的我的腿上。

“是我。”

“你不是说中午才过来吗?”我俩约定好再见面叙旧,我后天参加建国大学的考试。

“你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的嗓子哑下去了,比昨天老了许多。

“怎么了?”我揉着眼睛坐起来,正常讲,只要和我同学,都见过彼此起床的样,可立郎还真是个例外。

“你拿着这个。”他把一个白色档案袋搁我床头。

“你怎么进来的?”我有点好奇他住在哪。

“我他妈跟吴先生干一年多了,哪找不着。”他扒拉下我头,他好像从来没这样过。

“这是什么?”

“我的档案,你快把档案给我。”

“怎么了?”

他坐在我身边,整一下领口,跟我说:“你不是想继续念书吗,我已经和吴先生打好招呼了,咱俩档案对调,从今天起你就是粥川立郎,你看,”他熟练地拆开档案袋,只用了两秒就拿出学籍录,指给我,“考生来源:大日本帝國關東州大連市。你用我的信息,准能念上书。”

他看我一脸懵,催我快点,说要用文教部档案科的专用烤胶粘照片,我从挎肩包里掏出我的,上面的兰花御纹已被磨得辨认不清,这包背七八年了。

“我得拿着你的,省得你以后麻烦。”他让我一会到档案部的后门三十米处的凉亭等他,那没人把管。

“这不行。你以后怎么办?”我跟着他走出门。

“我又没去过大学,国高毕业以后,档案会随着各地上交的信息表更新,你只要上大学就好。”他小跑起来,想给我落下。

“你怎么有档案的?”我在后面喊。

“我他妈跟吴先生干过一年多了。”他头也不回。

太阳很大,上午的马路被晒得皮开肉绽,嘎吱作响,我踢路边石子晃悠着,和学校里一样,文教部旁有学生,卫兵从不过问,不像在大街上,会被盘问信息。我脑袋有点乱,不清楚他火急火燎地在干吗,汽车跑过顺民大街进入同德广场,有轰隆隆的发动机声,空气里也飘着汽油味,我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向那个凉亭,等他。

“跟我走,这有人看着。”他那漏神的大眼突然犀利了,走过来,就冷峻地命令我。

“立郎,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和他并排,像书上画的两个行事匆匆的进步学生。

他沉默着不说话,直到走出文教部很远,大回[1]大回,即左转,小回为右转;伪满时期交通用法,今长春市仍沿用。一下,又小回一下,把我绕晕,快要走到中午,直到走到一条大街的岔路上,柳树枝子垂楞着,显出细碎的影,在这站定,“小林,你不用管我,你读你的书就好,你从小上学就不容易,你得念到头,拿着这个档案,除了名字,你什么都没变。你就待吴先生这,按时报到。”

“你告诉我你要去干啥。你家里同意吗?”我脑中却浮出我坐马车,拎着铺盖卷,第一次去学校的画面,妈用一整袋白面托县里亡父旧友弄来的读书机会,他俩千叮咛万嘱咐,哥还让我学成回来教他写信。

“我就是要回家。”

“日本吗?”我很小声。

“双城,宾县。我得回去。”

“为什么?你回去干啥?”

他不说话,向道旁一座矮砖房后面的泥地走去,那靠着辆自行车,他捅咕半天,解锁,推过来。

“这是你的吗?你能不能别啥都不说。以后我见不到你了吧?”

他寻思了好一会儿,开了口,小林,你好好念书吧,你知道大学里有读书会吧,多去那样的组织。

我觉得这是没屁搁楞嗓子[2]东北俗语,意同“吃饱了撑的”。,问:“你昨天说山下老师没死,那是为啥?”

“小林,还记得桃太郎吗?”

“嗯。”

“桃太郎来到鬼岛,赶走了那么多妖怪,你想没想过有的妖怪可能没死,他们就藏在海底里,趁猴子、鸡和狗不注意时偷偷爬上来,找另一个山头谋生活,甚至他们可能不是妖怪,我们看桃太郎的随从,是那些我们能抓到的小动物,妖怪可能只是我们抓不到的动物,妖怪不会觉得自己是妖怪,他们原本就属于那个岛,现在却要东躲西藏。”他顿了一下,往路当腰走两步,踢开车架子,“你要好好活着。”

他一下蹬到路的尽头。

昨夜开始的第二轮武斗已经结束了,播种机二厂的人不知从哪弄来了土炮,整整一宿,整条西街的窗玻璃都给震碎了。对面围墙开始张出新的口号横幅,“为有牺牲夺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造反派当然砸了西街最高的“忠义阁”,深夜揪出里面几十年前的骸骨沾了汽油点火游行。红旗已经哭了好久,我脑袋也被震得嗡嗡的,给他翻出《三国》连环画,哄他说给每幅画再多讲一个人物故事。

门响了,以敲击力度之快和响就知道是革命中学的红卫兵们,他们现在有铁道兵部队撑腰,据说已经在双城与工厂造反派相互炸楼示威,炸死不少人。

“哎呦,周老师,我们又来了。问点事。”打头的在我家吃过饭。

“快进来,啥事,随便问。”我把红旗坐着的马扎抽出来,让他到炕沿上坐着,大夏天的,那凉快。

“你看看这档案里的人,你有认识的不?”他从革命包里扯出一大叠子学籍录,是我读书前[3]东北话,指“的时候”。的。

“行,我给你瞅瞅。”我从抽屉里翻出眼镜,擦一下灰,戴上。

“这是对面革小前身学校的名单,我不太熟,有几个人倒是有印象,小时候一起玩过。”

“说说?”后面几个人相继进屋,都是半大孩子,最后面还跟着个女生,腰间别着把枪。

“这个,金大成,是朝鲜人,当时总招猫逗狗的,后来回朝鲜了,不知道打仗死没死。”我指的那人输过我溜溜。

“诶,周老师,你别说,这里面还有几个日本名字,你看看现在能不能找着了。”他开始虚心,帮我翻页查表。

“不好找了,不好找,日本人都被遣返了。这小孩我认识,”我一下指向“粥川立郎”,“他爹是日本人,但他妈一家和抗联有点关系,保护过咱们的革命同志。”我开始板着说话。

“那也不行,日本侵略者的余孽,抓着就得给他毙了。”

“对,不能留,不过肯定也被遣返了。”我像久田久雄一样认可般地点头,“你们找着这里面人,都打算怎么处理啊?”我越过眼镜上框看向这几个兵。

“这帮孙子在伪学校念过书,也肯定为日本人做过事,抓着先打一顿鞭子,命大的开审,看看有没有被彻底腐蚀。”

我不做声,翻着沉甸甸的好几期名录,在“康德三年生”中,总名单上,我看见了“林家文”,我清楚他们不会一个一个对,发现学籍单缺掉这个名字,还有立郎。

“行吧,周老师,别看了。你也没上过他们这学,认不出来正常,我寻思你离他们近,就来问问你。”他随即一把拿走这堆文件。

他向内巡视一圈,并不在乎房间的摆设,他跨步到落满尘屑的旧毯上,没人能察觉那顶上晦暗的假名,他向廊子左右的三个屋交替探头,红色袖套来回晃着,贴着一米八的健壮而脉络清晰的躯干,紧绷着,他突然走近烧得黝黑的火炉圈,伸手要摸。

一声响亮的喷嚏,均匀在每个人的耳尖,他回过头来。“爸爸,是我。”红旗望着我,抹了把鼻子。他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像我小时候怕烫粥。

我摘掉眼镜,想找点话说。

“你们不坐下吃口饭呐。”

“不得了,我们还得接着查呢,革命任务耽误不得。周老师,我有时间再来吃你蒸饺子。”算起来,这些小孩应该都在这吃过,小学时候团团坐一排,吃饱了回对面上学。

“对了,周老师,你没念书,那那些法律方面的东西,就你之前被委派扫盲时候讲的,都是跟谁学的?”他在门口回过头,像是很不耐烦地问,这显然是他看过档案。

“我捡书看的呗,”我顺着气笑,表现得有些无奈,“后来看完也都撇了。没用。”

“行,那我们走了。”他们就这么走了,邻里都说他们对我最客气。

我摸了摸红旗头,告诉他没事了,等到下午,媳妇内缝着我名字的大衣就该补好了,翻面,是金闪闪的“周立川”三个字,我走到里屋床边,舒展胳膊,大喊“烧火做饭”。然后带着红旗出门了。

宾县东街往北走有个上坡,下雪时候雪会越来越厚直没膝盖,那有个小山包,我在军官大学解体后的国统区东北大学念完法科后,改名回家,才知道这山叫帽儿山,从这能望到利元号屯,红旗的大爷和奶奶家,也能望见整个宾县革命小学。红旗靠着我,说有点冷,我捂着他小胳膊,指给他看,这烟是不是这一片最浓的?

红旗点头。

“那就是咱家,以前不是,以前这烟的主人叫梦姥。爸饺子的配方就是从她这来的。”往肉馅里和特殊的糖,散发异香。

红旗不吱声。

我想他知道家里正在发生什么,就像我知道以前那正在干啥,山下,或说张闯,领着一帮和他一边大的小伙子,从冷却掉的火炉口出来,他们已经在炕下两米饱餐蒸饺,准备趁夜上路,钻进山林子寻投抗联——就像他们偷偷从火车上被运回来,顶着月从立郎小姨家钻进地道,直至梦姥的炕底。

立郎一大家子后裔,正围坐一块吃饺子。此刻在那间庞大的屋子里,在不同的高度上,哈欠声、呼噜声、嘘气声节奏各异,连绵不断地自行交响着,混杂的气味挤在暖和的炕炉旁,余烟层层叠叠,缠绕到消失的沉默中,现在和曾经的每个玫瑰般的面目间,缓缓消散。他们的糖方,我这辈子都没忘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