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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太平洋

2024-03-20

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二叔沙滩大爷

□ 赵 挺

老枪问我,知道托尔海尔达尔吗?我点点头说,听说过。老枪说,你听说过的是海尔。

此刻,我们的车停在大涌港的野沙滩。头顶飞过深夜航班。老枪告诉我说,这架是全日航空,要降落在日本的成田机场,这架是联合航空,要穿过太平洋飞到美国去。我说,你怎么知道?老枪说,猜的。老枪又指前指后说,后面是中国大陆,前面是太平洋,这条线一直过去,毫无遮拦,直接干到美国。我说,要干美国了?

老枪点起一支烟说,等等,先聊聊你的事。老枪吐了一口烟说,昨天,我在这个沙滩上,发现一具尸体。我一惊说,这关我什么事?他说,给一百块,我再讲。我说,没钱。他说,那给十块吧。我给了他十块,他说,是猫的尸体。他又问我要了十块,说,骗你的,确实是人。我再给他十块。他说,是假人,塑料模特。我继续给他十块,他说,不开玩笑了,确实是真的人,死在了那个沙滩上。我把剩下的五十都给他。老枪拿过钱说,都是我瞎编的。老枪又点起一支烟说,好了,这九十块就先还给你,还欠你四百十块对吧?我说,少抽点。老枪说,你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我说,我关心的是我的烟。

老枪又点起一支我的烟,和我讲起了苏伊士运河。我说,苏伊士运河和我的四百十块也有关系?老枪吐了一个烟圈说,你听着,苏伊士运河之前被堵住了,我一个做外贸的朋友因此生意受到影响,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位朋友欠了我十万块。老枪说到这里盯着我,我则惊讶于老枪竟然有十万块。老枪说,他觉得没个把月苏伊士运河疏通不了,我觉得一星期内就通了,我们打赌十万块,结果六天就通了,朋友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事。老枪说,你看,这十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我,你剩下的四百十块这种小钱,就先再等等吧。我说,你怎么不打赌一个亿。老枪说,那就实际点,石头剪刀布,五百一局。我说,不来。老枪说,五五开的事情都怕,你还能做什么?于是我们开始石头剪刀布。第一局我赢了。第二局老枪加到一千。我又赢了。我说,不来了,给钱。老枪说,最后一局,胜负局,两千。我又赢了。老枪拍拍我肩膀说,我发誓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局,不然我明天就被车撞死,生死局,四千。我终于输了。老枪说,好了,不欠你了吧,多出来的五百当作利息。

老枪拿起手机,点起我最后一根烟,看着夜空感慨,一千年前他的祖先王翦灭燕亡赵占楚,成为一代名将。而一年前,老枪在五金厂打模具,突然说要去美国,由此成为了大家的一个笑话。只有我没有笑话老枪,且表示去的时候把我也带上。我说,坐偷渡船吗?老枪说,那坐什么?我说,船联系好了吗?老枪说,我还在做。当天老枪就失去了在五金厂打模具的机会。这之后我也只能跟着老枪一起干大事。

此刻,已经退潮,我们下车开挖。

老枪用铲猛戳一把沙子说,干完这一票,想好以后怎么过了吗?

我说,就这样活在这里。

老枪说,我要和你们告别了,真正远走高飞。我说,去美国吗?

老枪说,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说,出了大涌港不就没人认识你了吗?

老枪说,你他妈赶紧挖,时间不多了。

老枪来盒子酒吧寻找小丽。喝了五瓶嘉士伯,我说,小丽在哪里?老枪说,在我心里。我说,那就是在别人的怀里。老枪又喝下半杯杰克丹说起了爱情故事。初中的时候老枪喜欢小丽,但不敢表白,最终小丽给老枪递了情书,让他转交给同桌大毛。老枪顿时觉得人读到初中就够了。去年,老枪在这里又看见小丽。老枪不敢确定,于是委婉搭讪,姑娘暧昧作答,最终老枪因钱没带够就什么也没发生。老枪说,我对小丽纯粹的爱,你不能体会,我不能体会,小丽也不能体会。我说,这爱情真好啊。老枪朝着我迷糊地笑笑。我说,老枪,喝太多了,我们还要开车去野沙滩。老枪满嘴酒气说,酒吧老板我朋友,他卖的都是假酒,假得酒驾都查不出来,我另一个朋友是做酒精检测仪的,做得酒驾也查不出来,我还有一个朋友是做辅警的,做得酒驾还是查不出来。然后打了个嗝说,所以三位一体,全方位覆盖,喝再多也不要怕。我说,我怕我们喝多了自己开到海里去。老枪摇晃着酒杯说,那不正好吗?一路干到美国。

此刻,驻唱唱完了那些劣质歌曲,服务员在上面大喊自由唱时间大家捧个场,一首五十。老枪顿时酒醒了一半,计算着念道,一首五十,十首五百,一百首五千,我要唱一千首,要发财了。老枪边说边跑上小舞台,拿着话筒,表情迷醉,身体扭捏。所有的旋律都似歌非歌。老枪唱到声音嘶哑,双腿不稳,在那边喊唱着,小丽啊,丽丽,丽丽你在哪里啊。下面一片昏暗。半小时后,我扶着老枪买单。老枪说,我唱了五百三十八首,两万多少来着,别算错了。服务员说,这点时间,唱歌费收你们两百吧。老枪说,你再说一遍。服务员说,两百。老枪挣脱我的双手说,有种你再说一遍。服务员说,两百。老枪指着服务员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一百五行不行?

我和老枪出来,躺在小奥拓里。从破小的车窗里望出去,大涌港璀璨的灯光若隐若现。老枪侧着头,迷迷糊糊断断续续地念着,一百多年前,英国人看中了大涌港,清政府不同意,英国人就选择了香港。这段破历史,菜场里卖海鲜的都会说,脸上总挂着莫名其妙的自豪和无奈。我爷爷那时也会叼着几块钱一包的烟正儿八经地感慨,我们才是离世界最近的地方,我奶奶听了就会说,抽死了就离这世界远远的了。老枪靠着车窗喃喃地感慨,妈啊,我们差点成了半个英国人啊。说完就睡着了,我也睡着了。我被老枪拍醒,我们的车已经停在了南港野沙滩,周围一片漆黑,但太阳似乎马上要升起来了。

我拿着铲子说,你竟然还能开车。

老枪挖了两铲子,盯着洞说,一天挖一个洞,我估计最多一周。

我说,到时候能拿多少钱?

老枪说,你挖只是为了钱?

我说,你挖不只是为了钱?

老枪说,其实你和其他大涌港的人一样,只看到眼前的利益。

我说,眼前哪有利益?

我们绕着五金厂转了好几圈,老枪还翻到墙上看了看。我问老枪,准备杀人还是越货?老枪食指竖在嘴前神秘地嘘一声说,别这么大声。我小声说,那要干什么?老枪一屁股坐在墙边,点起一支烟说,八九十年代,大涌港率先向世界迈进,世界各地无数船只来往大涌港,很多人赚钱暴富很多人破产跑路,更多人被时代裹挟随波逐流。我说,这话什么时候背的?老枪敲敲墙说,这厂当年国有转民营,我爸差点接手。我说,差多少?老枪一愣,思考了几秒,竖起一根中指说,就差这么一点。老枪踩灭第三个烟蒂说,摄像头太多,爬墙不行,保安换人了,靠人脉也不行。老枪略微一沉思说,我心里有ABC三个计划,你跟着我做就行。此时,我和老枪来到大门前敲敲保安室窗户,保安大爷说,什么事?老枪说,谈业务。保安大爷说,找哪个?老枪掏出一根烟递进去,保安大爷大手一挥说,不抽,有事说事。老枪收回烟叼到自己嘴上,又递进去一包烟,保安大爷用手点着老枪说,不收,你就说找谁?老枪掏出一条烟,大爷赶紧出来推着老枪说,我们是正规合法单位,你什么事就说,该开门我就给你开,这样没完没了掏烟,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赶紧给我走。大爷边说边把我们推到了马路对面,然后回头看了看说,年轻人不懂事,你这样拿十条烟都没用,关键啊要走到监控范围外。大爷拿过一条烟,敞开保安服往里一塞说,我看你眼熟,一会儿登个记,进去别干违法事情啊。过了马路,大爷又声情并茂地说教了一番,我和老枪就进去了。

老枪走在厂里说,我爸在这厂里干了二十多年,我也干了好几年,两代人平平凡凡,碌碌无为,时间全部牺牲在这里了。我说,那到底是抢货还是杀老板?老枪绕过厂房说,我在这里结交了三个好朋友,富贵、兴旺和吉祥。我说,这听起来像你爷爷的好朋友,是在里面接应我们吗?老枪说,怎么说话的呢?这是食堂的三条狗,我和它们培养了极其深厚的感情。老枪绕着食堂转了两圈找到了那三条狗。老枪对着它们说,三位兄弟,辛苦了,你们作为这个厂安保事业的核心力量,十年前,摄像头还不普及,门卫天天打瞌睡,全靠你们的犬叫声捍卫了厂子的安全,但老板不是人啊,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只给你们吃剩饭剩菜,还要你们干到死。我说,说得真好,有点乡镇干部的感觉。老枪环顾一圈对我说,现在我们实施C计划。我说,A计划和B计划呢?老枪说,这不都实施完了吗,爬墙侦察,掏烟进门。我说,先杀狗,再杀老板?老枪说,一会儿你主打,我掩护。手无寸铁的我说,你确定吗?老枪用力点点头。

在老枪的指挥下,我领着富贵、兴旺和吉祥小心翼翼绕过厂房。老枪则快速走进门卫室和保安大爷热情地聊了起来。我趁机和三条狗溜出了厂子。

老枪经过周密布局,终于把厂里的三条狗给放走了。老枪买了几根火腿肠给它们吃,边走边赶着它们说,走得远一点啊,离开那个狗老板,啊,是猪老板,去追求你们的自由,没什么好帮你们的,各过各的生活,反方向走,就此别过啊。我说,你怎么对狗也能说这么多废话,它们听得懂吗?老枪说,你听得懂就好。老枪拉着我往后退,看着三条狗左顾右盼地往前走。

我们再次漫无目的地从五金厂对面路过的时候,老枪说,在我离开前,我要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不管你们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算是告别,也是了结。此刻乌云密布,我看到对面五金厂门口三条狗摇着尾巴,保安大爷边往里赶边训斥着,不得了啊,还学会跑了,跑出去饿死你们,给我进去,快点!三条狗欢脱地摇着尾巴走进了厂门。

我看着天空说,今天什么时候去挖?老枪盯着厂子大门说,停一天吧,一会儿要下暴雨。关于挖沙滩这件事,我和老枪约法三章,一绝对保密,二利益五五开,三不能单独行动。我们对此都发过毒誓。于是在下半夜,我单独开车到南港野沙滩,下车挖了起来。

老枪在他家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碗泡面,分了一支烟给老板说,知不知道人类GHN指数?老板接过烟摇摇头。老枪给他点起烟说,GNP呢?老板吸了一口继续摇摇头。老枪说,GDP呢?老板还是摇摇头。老枪说,UFO呢?老板吐了口烟说,什么事呢?老枪说,门口电动小三轮借我一下。老板说,每天得用。老枪说,偶尔晚上用几天。老枪掏出一百压在柜台上说,一点小意思,用一次算一次。老板说,行,提前和我说。老枪继续压着钱说,今晚六点用。老板说,行。老枪依旧压着钱说,是二十块一次,找我八十。老枪夹着泡面和我说,晚上六点你没事吧?我说,我什么时候有过事?

老枪开始整理屋子,想把能卖的东西都卖了。老枪说,到时候我走了,能卖的卖,你要的就拿走,不要的就留这烂掉。我看了一圈说,有什么比较值钱的吗?老枪给我一只搪瓷杯,上面写着大宏五金厂留念。老枪说,二十多年前五金厂搞活动发给我爸的,祖传的,才传了一代,你拿着,再传几代就会很值钱。这一天,老枪在电动三轮车上装了椅子和桌子,还有几十本书,这些书涵盖各个领域,基础物理哲学简史营销技巧优秀作文大全人类未解之谜地方志故事会合订本女性婚姻解析等等。我驾驶着三轮车,老枪坐在椅子上,上面架着桌子,一脸认真地翻着书。我问他为何不在网上卖,老枪说他不相信互联网。我迎着夕阳穿过三条街,老枪说,停停停,就摆在这。我说,门口写着禁止摆摊。老枪说,要用逆向思维,写着禁止摆摊,说明想摆摊的人多啊,但又摆不了,这是稀缺位置,有商业价值。

我和老枪刚停下三轮车,一个老头推着一辆烧烤三轮车就走过来说,走走走。老头盛气凌人。老枪朝我翘翘眉毛,对老头说,大爷,我们不摆,你也不能摆啊。大爷拿着小刀一把戳在砧板上说,你说什么?老枪说,看见后面四个字吗?禁止摆摊。老头点起煤气灶说,这四个字是我写的。老枪愣了愣,从口袋掏出烟说,大爷,抽一支。大爷瞥了一眼说,戒了。然后掏出一根说,只抽中华。老枪眨巴着眼睛说,那个,来十串羊肉串,十串牛肉串,两个大鸡腿,不要辣的。大爷叼着中华说,特色烤猪蹄不来两个?老枪说,也行。大爷分了我和老枪各一支中华说,我和你们一样大的时候,比你们还冲呢,没事了,年轻人嘛。不一会儿,一个肥胖中年女子拖着拖鞋,边走边喊,死老头,跟你说了几遍了,我家门前不能摆,叫城管。我和老枪在三轮车上啃着羊肉串一脸惊讶,老头扭头对我们说,没事,我姘头,你们继续吃。中年女子尖嘴利牙,破口大骂,众人渐渐聚集,老头低头哈腰,好言好语,最终灭火收摊。临走前,对老枪说,还有五串牛肉串两只猪蹄,你跟着我到解放南路和中山西路的交叉口那个地铁A出口还是B出口来着旁边白沙农贸市场西门左侧的阿大白斩鸡对面的路灯下我给你烤。老枪拿着鸡腿说,能退钱不?大爷头也不回地骑着三轮车离去。

这一天深夜,老枪拿着铲子说,我已经感到有东西了。

我看着老枪挂在铲子上的破泳裤说,你说的是这个?

老枪将破泳裤扔一旁说,就像人一样,有一种气息在涌动。

我盯着坑说,难道我们在挖人?

老枪说,讲什么鬼故事呢,我们在挖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我说,你知道我知道?

我和老枪去他二叔地方。我们开着车盘旋在山路上。老枪说,二叔是我命里最重要的人。我说,怎么了,借给你钱了吗?老枪说,能别这么庸俗吗?二叔在我们村里远近闻名,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旦逢年过节,家里满屋子都是人,什么村长村支书就别提了,乡里县里领导也很常见,后来市长都去他家拜年,吃的喝的完全不愁。我说,你二叔做什么的?老枪声情并茂地说,那说来话长了,砍竹知道吗,就是爬到十几米的竹子上,给密密麻麻的竹林砍竹,从一棵竹子顶部到另一棵竹子顶部都是唰地飞过去。老枪“唰”的时候,一把将我的后视镜打歪了。老枪将后视镜扶正说,号称竹海飞人,这行当现在几乎没有人可以做。我看了一眼依旧有点歪的后视镜说,非遗传承人吗?老枪说,是啊,这属于绝技,但重点是干了没几年就失手掉下来了,年纪轻轻就双腿残疾,生活不能自理,成了著名的贫困户,每次都是慰问残疾贫困群众的重点对象。老枪说,我小时候就已经从我二叔那里拿到了一箱八宝粥,那个时候八宝粥多值钱。

我们的汽车穿过一段悠长的隧道,老枪用手一指说,我二叔就在那个地方。我说,住得也太偏远了。老枪说,是埋在那边。我说,我们这是去上坟吗?老枪说,算是吧。我说,那你不早说。老枪说,怎么了?有区别吗?我说,我还买了香蕉苹果,表示点礼貌。老枪说,坟头供一下不一样吗,二叔吃完我们还可以吃。

我们找了半天,老枪才站立在二叔坟前,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喃喃自语,说完让我也照着做了一遍。老枪吃着供品,凝视了一会儿墓碑说,好像不对,我们上错坟了。我说,凭借你和二叔的感情,名字都认不准吗?老枪说,村里好几个名字都差不多。我说,那刚才白念叨了。老枪说,在天有灵,二叔一定能感受到我们的心意。我说,坟都能上错,二叔要把你带走了吧。老枪说,其实二叔也不是埋在这里,三年前,他失踪了,你说一个双腿没法走的人能去哪里?一个不愁吃喝的贫困户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失踪了?当时山里河里全找了也没找到人,唯独隔壁老刘说,那天晚上他看到我二叔独自出门,脚底生风,身轻如燕,往后山的竹林飞窜出去,老刘还跟着他跑了一段,二叔回头告诉他,回去吧,别追我了,然后就像一阵风消失在竹林间,老刘又跑到二叔家里,门还开着,里面的东西依旧,年前的慰问品还在床边放着。我说,然后呢,二叔是装的?老枪说,然后老刘说他的酒就醒了。

上车之前,老枪对着山林和天空,再次双手合十念道,二叔,保重,有缘再见。

这一天深夜,天气晴朗,南港野沙滩上空月色明亮。

老枪拿着铲子看着沙滩说,我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我说,我们要挖完了吗?

老枪说,可能已经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在挖了。

我说,不会吧,你怎么知道?

老枪说,我们已经被跟踪了。

我拿着铲子悬在半空说,什么人?怎么办?

老枪将铲子使劲戳进沙子里说,杀了他。

那天下午,我和老枪坐在跨江大桥上,老枪提着酒瓶望着向东的江水流入大海,突然感慨,大涌港向东,我们向西。我说,你别掉下去了。老枪猛喝了一口说,我和你讲个事情,前几天我一个朋友遇到一个人,说是两块大明元宝卖给他,经过一番研究探讨,最后我朋友花了五百块买了下来,虽然就五百块,但后来发现还是被骗了,五块都不值。我说,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老枪说,不是,那个骗子是我自己。我说,你骗人家五百块?老枪说,对,本来说好的一千,讨价还价就变成五百,我现在还差五百。我说,你要去干吗?老枪望着远处说,你知道小时候我的偶像是罗纳尔多,目标想要代表大涌港参加全国青少年足球联赛,但是我没钱,我爸打完模具就喝酒,喝完酒就把我当作模具打,我又不知道我妈在哪,连球衣球鞋都买不起,在家门口拿着捡来的球练,踢碎人家玻璃窗,说要扭送我去派出所,你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大涌港已经成为世界吞吐量第一大港了,而我还在东躲西藏。

老枪的话让我不禁想起往事,大涌港吞吐量全球第一的时候,全市媒体都在反复报道,我奶奶躺在病床上喃喃地说,这吞吞吐吐第一名有什么用呢?我爷爷边抽烟边咳嗽说,没有港口就没有大涌港市,也就没有我们。我奶奶说,没有我才没有你,抽多了吧。

老枪继续说,现在我姑姑的儿子也想要代表大涌港参加全国青少年足球联赛,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体育基因,但是同样祖传的还是他爸喝酒他妈不知道在哪,这是祖传的理想和贫穷,就一千块,我资助我侄子完成梦想。我想了想说,老枪,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姑姑。老枪将酒瓶扔进江里说,行吧,前半部分是真的,后半部分我编的。我说,我就随便说说,你这么快就承认了,但我觉得又像真的。老枪揉揉脸说,你别纠结了,然后指着右前方说,看见顶楼的威斯汀餐厅吗?大涌港最贵的楼顶餐厅,俯瞰整个大涌港,人均消费两千,我想在走之前去体验一下,做一回真正的大涌港人。我说,大部分大涌港人都没去过那边。老枪说,这说明大部分大涌港人都不是真正的大涌港人。我说,说得我也想去试试。老枪说,挖完后,钱还算钱吗?我说,那一起去吧。老枪说,要付现金才有感觉,叼着雪茄,摇着现金,我三舅当年就是这样。我说,三舅也失踪了吗?

我取出现金,老枪又帮我点了一遍,装进兜里说,算我请客。我和老枪走进了威斯汀大楼。老枪踩着大堂地面中间那个花岗纹大圈说,就是这块地方,我奶奶家拆之前就在这个圈内,头上对着的就是威斯汀顶楼餐厅,估计就是贵宾座的位置,我奶奶当知青前一直住在这,黄金地段,就在这个花岗纹圈里吃饭睡觉生活了十多年,算了,你不懂,电梯在哪?

我和老枪坐在威斯汀顶楼旋转餐厅,喝了酒,抽了雪茄,吃了一些我们叫不出具体名字的东西,餐厅转了好几圈。我们从不同的角度俯瞰了大涌港市,没有发现具体的区别。夜幕深沉,灯光璀璨,一切都在不停地重复。老枪上厕所的间隙把单买了,我们晃晃悠悠地坐电梯到楼下,老枪说,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人两千,我在电梯旁看见促销海报写着,周二自由吃,人均300封顶。我问老枪,今天周几?老枪摇头晃脑地说,我已经不记得日子了。

我把摇摇晃晃的老枪送到家,然后回家躺了很久,一直没有睡着。我在想要不要去南港野沙滩,思考到后半夜,还是一个人去了那里。我没有开车,只带了一把铲子,小心翼翼地去看看情况,然后决定挖不挖。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见老枪一个人用力地在沙滩上挥舞着铲子。

晚上十点多,阿强排档生意火爆,屋内外人声鼎沸,我和老枪已经坐到了外面的拐角处。

老枪拿着啤酒瓶说,今天来这里吃夜宵,其实也想解决一件事。我说,什么事?老枪打了一个嗝说,十多年前,我犯过罪。我说,杀过人?老枪想了想说,专业点说法叫,违背妇女意志。我说,靠,强奸?老枪说,别乱说,那时候,小真不是喜欢我吗?她约我出去,主动牵我手还要我亲我抱,我强行推开,并且义正词严地告诉她,我不喜欢她,她回去哭哭啼啼告诉她哥,说我欺负她了,按照现在的话,也的确违背了妇女意志对不?她哥找了几个人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天崩地裂,跪地求饶,不敢吱一声,这是我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挨揍。我说,现在你要去报仇了?老枪感慨一句,唉,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说,那不就好了。老枪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我说,喝完酒就出发?老枪说,她哥就是阿强,这家夜排档的老板。我说,一会儿就动手?老枪说,我观察过了,这局面,虽已时隔十年,但动手依旧打不过。我说,那再等十年?老枪说,你傻啊,就不能智取?我说,比起智取我们更擅长直接动手。老枪说,你看着就行,今天放开吃,来,先干一杯。

我和老枪红着脸你一杯我一杯,海鲜壳堆了半张桌子。老枪晕乎乎地提高声音,拍着桌子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干得过美国了?二楼居民打开窗户喊,几点了?吃就吃,轻一点行不?老枪降低声音问,几颗原子弹能炸平美国?老枪和我讨论了很久的国际形势与民主自由。桌上的盘子全空了。我说,还不报仇吗?老枪说,别急,现在就开始。说完老枪涨红的脸部横肉凑成一团,使劲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一个空盘里,盯着它说,看好了,今晚我吃定了阿强。老枪叫了半天的服务员,结果那边忙得没人答应,二楼的窗户再次打开,上面还没开口,老枪连连道歉。老枪点起一根烟,端起放着一根头发丝的盘子,刚起身,服务员就带着抹布匆忙跑过来,三秒时间把我们桌上的海鲜壳清理干净,又一把抢过老枪手中的盘子,连同所有的碗盘全部叠加。老枪摇晃了一下说,小妹啊,你这是干什么呢这么积极?服务员说,大哥,我是男的,我们人手不够,来不及。服务员端起叠加的碗盘准备走,老枪说,放下放下,阻碍我干大事是不?服务员盯着老枪一脸纳闷。老枪趁着酒意,猛推了服务员一把,结果服务员纹丝不动,老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把我们的桌子给撞翻了,服务员上前要扶他,老枪拿着空酒瓶站起来说,别过来啊,过来我不客气了啊。对峙了几秒,突然转身撒腿就跑。

我打电话给老枪,一直无人接听,于是回家睡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半。我想起那晚老枪一个人在沙滩挥舞着铲子的场景,于是穿好衣服,又来到了南港野沙滩。我在附近观察了很久,野沙滩上空无一人。我拿起铲子挖了几下,手机铃声响起,老枪来电。

老枪说,怎么样,酒醒了吧?

我说,早醒了。

老枪说,这一顿吃了有一千多吧,算了,就当阿强请客,这仇算报了。

我说,六百多块,我把单给买了。

老枪顿了两秒说,你现在在哪?

我打了一个哈欠说,在家里,马上睡了。

老枪换了一个语气说,我发现野沙滩有人在挖东西,你马上过来。

我说,你在哪?

老枪说,就在那个人旁边。

我们坐在楼顶,眼前是灯火通明的涌港。我在吃泡面,美军运输机的轰鸣声从老枪的国产劣质手机里传出来,夹杂着野牛乐队的歌曲,滥俗无比。老枪说,再最后看一眼大涌港。旁边的水泥围栏上,老枪用油漆写着“理想根据地”,旁边还斑驳地写着“此处禁止小便”“阿美小贱人”“涌港是我家,清洁靠大家”,“大家”被划掉改成了歪歪扭扭的“你妈”。楼下大爷的老头汗衫还挂在那里。在破汗衫迎风飘荡的时刻,老枪思考了一番,表示国际形势波谲云诡。“波谲云诡”这四个字老枪记了很久,经过了长时间的“波云诡异”“波危橘异”等各种念法之后,终于记住并且运用上了。

老枪开始针砭时弊。半支烟的工夫,已经骂完了美军和塔利班,猛吸一口又骂了北约,剩下的半支烟里,骂了清政府和英国人,最后踩灭烟蒂骂几句香港。老枪面对彻夜不停的大涌港啜了我最后一口泡面,深情又做作地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说,要当马丁·路德·金了吗?老枪说,谁是马路丁德金?我说,你继续。老枪说,确切说我有一个新计划。我放了一点音乐,是皇后乐队的《我要挣脱束缚》,之后又放了涅槃乐队的《照你的样子来》,手机差了点,但十分应景。我说,怎么不说话了?老枪凝重地说,有没有伍佰?于是我放了一首伍佰的代表作《突然的自我》,老枪的审美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的港台风。听完伍佰,我问,到底什么计划?老枪依旧凝重地说,我说的是,有没有五百?

我假装摸口袋,老枪说,口袋都没有你在摸什么?我说,别人问我借钱,我本能反应这套动作来一遍。话音刚落,两个警察带着一个姑娘上来了,义正词严地告诉我们,偷看对楼的姑娘洗澡。这令我们很遗憾这么久竟然一直在看涌港。我们百口莫辩,站在这里看大涌港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如果再加上对着大涌港谈论历史和梦想,那就更离谱了。这种情况下,我们下了楼。老枪开始讨价还价。老枪说,五千真的出不起,看我长相也不像有五千的人,但看你长相给两千五,不过我们都是近视,稍微再打个折,一千八。此时,我们一起坐着警车到了大涌港派出所。跨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老枪和我说,计划保密,不要乱说。我说,你得先和我说计划,我才能保密。老枪说,这样的场合,大事先放放。然后坐下说,对了,你也加入牛皮士吧,我已经加入了。我说,什么是牛皮士?老枪叼着烟说,我刚想出来的。

那一晚出来后,我和老枪一起抽了两支烟。老枪看看深黑的天空说,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已经看到了那个姑娘在洗澡,然后还假装和我谈历史梦想?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就看到我们对着她的窗户,她根本就没洗澡,只是突然想到讹我们一笔?

老枪说,也有可能她的确要讹我们一笔,但也确实脱了洗澡了,故意给我们看。

我说,有没有可能她不是一个女的,就是长得像女的。

老枪说,有没有可能我们的确是看到了,当我们看着那灯火通明的一片,她就是灯火通明的一部分。

我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也是灯火通明的一部分?

老枪踩灭烟蒂说,回家?

我说,回家吧。

这一次,我在太阳快要出来之前去了南港野沙滩。此刻的沙滩上围了一群人。

一条巨大的抹香鲸搁浅在沙滩上。围观的人说上次抹香鲸在这里搁浅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比抹香鲸搁浅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次还发生了鲸爆,现场一片狼藉,刺鼻的味道还飘在空中。此刻太阳已经露出海平面,温和的阳光照着猩红模糊的野沙滩,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赶来,也出现更多的传言,有说这条抹香鲸之前吞了人,在鲸爆现场发现了人体残肢和器官,有说这可能不是人,也许是海里的类人鱼怪,也有说一位妇女在那里发现了她失踪多年老公的金链子。当太阳变得耀眼,南港野沙滩人声鼎沸,搁浅抹香鲸鲸爆事件成为头条之时,我吸着腐烂的气味才意识到给老枪打电话,但一直没有人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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