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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史记·河渠书》及司马迁的用心

2024-03-20黄德海

江南 2024年1期
关键词:河渠史记

□ 黄德海

一本有抱负的书,如果作者有机会陈述自己的设想,通常会非常精彩,并在根源上澄清某些不必要的误解。比如希罗多德那本后人称为《历史》(Ἱστορίαι)的书,其原意并非实证性地书写历史:“这里展示的是哈利卡尔纳索斯人希罗多德的探究,为的是人世间发生的事情不致因年代久远而泯灭,一些由希腊人、一些由异邦人表现出来的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光彩,尤其是要探究他们相互敌对的原因。”根据这段开篇的话,一本希腊文教本指出,“希罗多德写作《原史》有两个具体目的:首先,记叙希腊人和波斯人过去的伟绩;第二,探究希腊人和波斯人相互敌对的‘原因’——希罗多德后来让我们看到,这个‘原因’是:希腊人为了捍卫自己的自由民主而与波斯人争战。《原史》中的主角是当时的历史要人:波斯君王们、希腊政治家和将军们,要事则是重大战役。但所有这些都是骨架,不同民族的生活方式(礼法=νόμος)才是全书的血肉……”如此,这部九卷本的书应恰切地理解为“探究历史”,译名也应合理地改为“原史”。

接下来,《原史》开始讲述环环相扣的抢女人故事,最终,帕黎阿摩斯人抢走海伦,导致希腊人捣毁特洛伊。讲完这一系列劫女故事,希罗多德调转笔锋,点出这些故事的起因,并再次陈述自己的作书之义:“关于这些个说法,我不想去说,事情究竟是这样还是那样,而是想要指出那个人,据我所知,正是他率先对希腊人做出不义之举。然后我会接着讲下去,以同样笔墨详述人间大大小小的城邦。从前曾经伟大的城邦,如今有许多已经变得渺小,在我的时代强盛的城邦,过去却微不足道。由于我相信,人间的飞黄腾达绝不会就此留驻,我将一视同仁地来忆述大小城国(的命运)。”根据上面教本中的说法,这话是“希罗多德清楚地告诉读者,他并非仅仅是要记述关于这些事件的说法,而是要追究事件的原因:天下城邦的渺小和伟大。可见,希罗多德的写作抱负非常大气:探究政治制度的优劣——正是制度使得一个城邦过去微不足道而如今显赫或者相反”。劫女故事的至深根源,或许就是那个率先对希腊人做出不义之举的吕底亚僭主克洛伊索斯,从此不义推动了不义?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赞语中,司马迁云:“《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文中的隐,或许就可以看成历史发展的至深根源,有继《春秋》之志的司马迁,当然致力探究历史的发展并寻找其至深根源。用《报任安书》中的说法,就是“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不就是“探究历史”?“成败兴坏”,不就是“人间的飞黄腾达绝不会就此留驻”?希罗多德说明作书的原因后,马上把笔转向历史的深闺,去窥探不义的情欲会引发怎样可怕的后果,怎么看都像精心编织的情节。比较起来,司马迁则显得严肃多了。说明了取材范围(“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材料处理方式(“综其终始”)、要达成的目的(“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之后,他就指出了著述的断限(“上计轩辕,下至于兹”),同时列出了《史记》的总体结构,“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有意思的是,这个结构的排列顺序,跟《太史公自序》略有不同——

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

两相对比,五体之中,顺序有别的是十二本纪和十表。写《报任安书》时,《史记》应该还没有完成,顺序是司马迁预设的。作《太史公自序》时,全书已经杀青,应是综合考虑后将两者的顺序对调。照阮芝生的理解,“本纪所记的乃是历史的纲要,它是以人群组织的宰制者为统系,按照时间的顺序来记载人群各种重要的活动。因此,在《史记》一书中来说,本纪就是全书的纲领”。但《史记》涉及的历史时期太长了,要对长期的历史或某一性质的史事做总体把握或关键理解,“就必须选择一些史事,先作‘提要’,然后‘汇总’在一定篇幅的表格内,使得读者能够在较短时间内迅速地把握到要点”。如此,“本纪既是全书的大纲,则表是大纲的大纲。未读大纲,焉能先看大纲的大纲?……十表固然可以表天下之大势与理乱兴亡之大略,而观一时之得失,但这须经过对史事的一番选择与提炼,比起本纪的写作,已多出一层功夫。因此,无论是为读者设想,或是顾全本书的结构,本纪必须置于表前”。不妨这样来重述上面的话——本纪以人群的宰制者为主线,搭建起历史的经线;表将历史上发生的事选择提炼,从中见出历史损益的大势,可以看成贯穿历史的纬线。经纬交织,便完整搭建起了历史的时空舞台。

本纪、十表之后,继以八书。《索隐》云,“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此之八书,记国家大体”。所谓国家大体,用现在的话也可以称作文化制度。这些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文化制度,是历史的骨骼,有了它们,经纬交织的历史之网才得以挺立。八书之后的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是《史记》数量上的主体部分,占全书大半。按司马迁自己的说法,世家传的是“辅拂股肱之臣”,记载的是诸侯列国之事。诸侯列国环绕宰制者,因此有“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的说法。列传主要记载的是“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之人,《索隐》所谓“列传者,谓叙列人臣事迹,令可传于后世,故曰列传”。世家和列传以其多姿多态,成了历史织体上的血肉,让退隐到时间深处的人们重新在文字中生动起来。

在《如何着手研究中古哲学》中,列奥·施特劳斯指出:“如果我们非得研究中古哲学不可,我们的研究便不得不做到尽可能确切而富有智性。尽可能确切是指,任何细节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我们都不能认为它不值得花大力气仔细考察。尽可能富有智性是指,在确切地研究所有细节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忽视整体;每时每刻都不应该见木而不见林。但这些是细枝末节的问题,尽管我们不得不补充,它们只有就总体而言才是细枝末节,而如果我们在实际工作中予以留意,它们便不再是细枝末节:我们总是一方面忍不住迷失于奇妙且未经检审的细节,另一方面又忍不住不拘于细节。”既关注细节又重视整体,需要能够回到具体情景的历史解释,而不是如康德所说,后人可以比前人理解自身更好地理解他们。针对康德的意思,施特劳斯说,“现在,这样的理解可能享有盛誉,但它显然不是历史理解。如果它走得过远以至于自诩为唯一(the)真正的理解,那便确乎成了非历史理解”。相对可能的方式是,在阅读时既不降低也不拔高作者,而是“恰如过去的思想理解自身那样去理解它;因为抛弃这个任务就等于抛弃思想史客观性唯一可行的标准”。

不只对中古哲学,某种意义上,“恰如过去的思想理解自身那样去理解它”,或许适合所有古典作品的阅读。就拿《史记》来说吧,杨照《史记的读法》中指出:“古往今来很多《史记》的选本,都依循一个简单的原则,就是考虑《史记》文章的好看程度,将‘不好看’的部分挑出来,只留‘好看’的部分。但这样就遗漏了一个关键问题:为什么司马迁要在《史记》里放那么多‘不好看’的内容?为什么很多读者认定‘好看’的内容,在《史记》中往往被放在很后面?”只挑“好看”的部分,不就是后人觉得能比前人更好地理解他们?引文中的问句,说的不就是“恰如过去的思想理解自身那样去理解它”?“我们不能,也不应该抛弃这位伟大作者的主观动机及目的来读《史记》,只将此当作一本好看的书,只选择好看的部分来看,这样的阅读态度与方法,一方面对不起付出了生命与自尊的代价来写作的司马迁,一方面也限制了我们能够从《史记》中得到的领悟与启发。读《史记》,一定要有耐心(甚至要有知识上的勇气)走入这片文字的荆棘丛中。”

通常的意见是,《史记》绝大部分好看的篇章出自世家和列传,其次则是本纪,最不好看的是表和书,其中十表尤甚。较早对十表不满的,是唐代刘知幾。他觉得本纪、世家和列传已经有了表的功能,却“重列之以表,成其烦费,岂非谬乎?且表决在篇第,编诸卷轴,得之不为益,失之不为损,用使读者莫不先看本纪,越至世家,表在其间,缄而不视,语其无用,可胜道哉。”宋魏了翁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在《蔡文懿公百官公卿年表序》中就指出:“以刘知幾之博通,犹曰‘表以谱列年爵’,则余人可知。”清代更加明确了这一问题。梅文鼎在为《读史记十表》作序时谓:“经生家之读《史记》,或取其笔墨之高古以为程度,或征其事实之详核以资辩议。至于诸表各有小序,读者未尝不爱其文辞。而表中所列之经纬次第,初无寓目焉者。盖有之矣,又何暇深加讨论乎?”同为此书作序的徐文靖则点出:“后世读史者,于史表不甚省览。即览矣,孰是钩深索隐,心解神悟,多所证发者?大约以十表空格辽阔,文义错综,不耐寻讨。亦古今才学人之通病也。”

有这些贬低作者的例子,通常就会有如作者所是理解作者的例子在。就像刘知幾,他在另一处的说法,显然与上引自相矛盾:“观太史公之创表也,于帝王则叙其子孙,于公侯则纪其年月,列行萦纡以相属,编字戢孴(按:众多貌)而相排。虽燕、越万里,而于径寸之内犬牙可接;虽昭穆九代,而于方尺之中雁行有序。使读者阅文便睹,举目可详,此其所以为快也。”宋郑樵说得更为坚决:“《史记》一书,功在十表。”作《读史记十表》的汪越,几乎有把十表本身就当成《春秋》的趋势:“表者纪月编年,聚而为绘图指掌,经纬纵横,有伦有脊。其书法谨严,几于《春秋》,大义数千,炳若日星矣。至所不言,尤寓褒讥,未易测识。后人欲穿凿立论,复所未安。诚会本纪、世家、列传,穷厥事理,当自得之也。”其中的会本纪、世家、列传而自得之,汪越没有具体说明,或许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六提前给出了理由:“盖表所由立,昉于周之谱牒,与纪传相为出入。凡列侯将相王公九卿,其功名表著者,即系之以传。此外大臣无积劳亦无显过,传之不可胜书,而姓名爵里存没盛衰之迹,要不容以遽泯,则于表乎载之。又其功罪事实,传中有未悉备者,亦于表乎载之。年经月纬,一览了如,作史体裁,莫大于是。”至于十表的具体内容和在全书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一言半语讲不清楚,有心人可以参读阮芝生的《论〈史记〉五体及“太史公曰”的述与作》。

位于十表之后的八书,虽然没遭到前者那么多质疑,但因有残缺和补窜的情况,也同样不太受人待见。三国时张晏就指出,八书中的《礼书》《乐书》和《兵书》(《律书》)全部亡佚。此后虽有人提出其中的序应是原文,但总体上都确认此三书非司马迁原作。至近代崔适《史记探源》,更是直斥“八书皆赝鼎”,并谓自《律书》以下的六书“皆后人取《汉书》诸志补之也”。梁启超受崔适的影响,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明确主张舍弃《史记》中的这部分:“八书本为极重要之部分,唯今所传似非原本。与其读此,不如读《汉书》各志,故可全部从省。”与对表的不同评价相似,极力表彰八书卓绝之处的也所在多有。如周济《味隽斋史义》即谓,“八书用意,专在推明本始,著隆替之效,以垂法后王”。魏元旷《史记达旨》则云,“八书著立政之纲,明汉治之失”。两者均是体贴着《史记》的整体思路来理解八书,与《太史公自序》里的说法一脉相通——

维三代之礼,所损益各殊务,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礼因人质为之节文,略协古今之变。作礼书第一。乐者,所以移风易俗也。自雅颂声兴,则已好郑卫之音,郑卫之音所从来久矣。人情之所感,远俗则怀。比乐书以述来古,作乐书第二。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司马法所从来尚矣,太公、孙、吴、王子能绍而明之,切近世,极人变。作律书第三。

明确文中所言礼、乐、律的所指,注意其中的三代损益、古今之变、移风易俗、切近世极人变,差不多就能明白八书的内容和指向。不妨就用阮芝生的话来概括:“大体而言,《礼书》讲礼义教化,《乐书》讲音乐理论,《律书》讲律法兵械,《历书》讲岁时历法,《天官书》讲天文星象,《封禅书》讲宗教祭神,《河渠书》讲地理水利,《平准书》讲财政经济。个别视之,八书各述一件专门事情,件件都是专门之学;总合而论,八书内容宏富,所记都属朝章国典与大政大法。能知礼乐者未必能察律历,能究天官、封禅者亦未必能明河渠、平准;今观太史公之叙八书,却能总揽并包,推明本始,并及古今之变,可说最为难能。非淹通博贯者,孰能为之?……司马迁之作‘八书’,其目的在于观世变,通古今,究天人,有垂法后王之意。故‘八书’实为太史公论治之言,其所记之大政大法,咸与治道或治法有关。”

这八种专门之学,礼、乐、律与经典教育相关,天文历法是司马氏的家学,封禅则司马谈曾亲与其事,写有《货殖列传》的司马迁也熟悉平准的原理,唯与《河渠书》相关的水利之学,虽司马迁壮游之时曾跋山涉水,即本篇赞词所谓“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遂至于会稽太湟,上姑苏,望五湖;东窥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济、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离碓;北自龙门至于朔方”,却不知司马迁父子二人是否曾单独钻研并有独特心得。既然无法通过是否有知识准备来推断,那就不妨来细读作品,看看《河渠书》究竟有没有充分显示出父子二人这方面的水准。

希罗多德被称为“历史学之父”,这称号来自西塞罗:“在历史学之父希罗多德以及塞奥彭普斯(Theopompus)的著作中,都充斥着无数编造的故事。”《古希腊通识课:希罗多德篇》指出:“西塞罗虽然在这里提到希罗多德是‘历史学之父’,但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似乎是希罗多德实际上是‘谎言之父’。在他的其他著作中,西塞罗也明确表示过,希罗多德对于在吕底亚王克洛伊索斯(Croesus)和居鲁士(Cyrus)战争中发挥重要作用但含义模糊的德尔斐神谕的记述实际上也是编造的。”如果这里的结论准确,那需要怀疑的是,西塞罗是否在某种意义上暗示了《原史》的虚构本质?在历史作为专门学科的今天,《原史》的定位就更为尴尬,上面提到的教本中就说:“今人读《原史》大多从现代实证史学观出发,因此会问,希罗多德记叙的是否是历史真实啊?遇到前半部分万花筒式的叙述,现代史学家会说,希罗多德的史书写作还不成熟。再不然就从现代人类学观念出发,把希罗多德称为第一位西方的‘人志学’家,因为他记叙了好多希腊以外的‘夷人’生活。”如果要深入探究一部作品,恐怕要像上面说的那样,如其所是地理解作者的意图,否则,即便冠以再多的名号,仍然会停留在一部经典的外部。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老年性皮肤瘙痒症多是由于激素水平生理性下降、皮肤老化萎缩、皮脂腺和汗腺分泌功能的减退,使皮肤干燥缺水、易受周围环境因素刺激诱发等因素所致。

还是回到《河渠书》,先观其结构。此书既以河渠为名,当然围绕河与渠展开。河指黄河,渠指水渠即人工水道。阮芝生统计篇中河、渠之数,并分析全文结构云:“通篇凡述河四(大禹道河、孝文塞河、河决瓠子、自临决河),渠十二(鸿沟、楚西渠、楚东渠、吴渠、齐渠、蜀渠、魏渠、郑国渠、漕渠、河东渠、穿褒斜道、龙首渠)。吴齐贤谓乃以河为经,以渠为纬,又河重于渠,故起自大禹河道,中间历九州、九泽仍归至河起。又谓全文可分上下两半篇,上半篇序战国以前河渠(河一至渠六),散序一段结(莫足数也);下半篇序战国及汉河渠(渠七至《瓠子歌》),亦散序一段结(不可胜言)。两篇照应,以为章法。下半篇因写武帝自临决河,卒塞宣房,故录其《瓠子歌》二章。下半篇后尚有‘太史公曰’一节,即就‘悲《瓠子之诗》’而自言作《河渠书》之意。故全篇经纬贯穿,部帙井然;初看凌乱,细读方知其严整也。”细绎全文,上半篇写的应是河渠治理的理想状态,下半篇写的则是其真实的状态。其中大禹道河一段,最富有理想色彩——

《夏书》曰: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陆行载车,水行载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桥。以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然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故道河自积石历龙门,南到华阴,东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于大邳。于是禹以为河所从来者高,水湍悍,难以行平地,数为败,乃厮二渠以引其河。北载之高地,过降水,至于大陆,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勃海。九川既疏,九泽既洒,诸夏艾安,功施于三代。

《史记》的起始是黄帝,那时自然也有水患,但不知当时是还没有成为重要灾害,还是没有找到值得重视的治理方法,因此没有留下什么治水记录。直到尧舜时期,洪水为患才在记载中变成了巨大的问题(是否也说明出现了值得注意的理水者?)。《夏本纪》载:“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洪水滔天,山陵崩坏,老百姓当然非常担忧。接下来,大禹的父亲鲧便被委以治水的重任。效果呢,是箕子批评了鲧的治水方法,出自《尚书·洪范》:“我闻在昔,鲧陻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陻”即堵塞,说的是鲧的治水方式以堵塞为主,哪里决堤堵哪里。“彝伦攸斁”的意思是伦常败坏,“彝伦攸叙”则指伦常有序。正是崇子而贬父。治水的方法,鲧采取的是“陻”,禹采取的则是“道”(导)。真要讲治理洪水,“陻”和“道”在不同情形下各有道理,恐怕不可执一而断(《洪范》关涉治道,箕子的选择是否含着更深的暗示?)。不过,无论如何,起码在记载中,鲧的方法不够成功,而禹基本解决了当时面对的问题。于是,此前所有的治水经验,最终都累积到禹这个理想人物身上。

司马迁把河渠问题的断代划在大禹,文章上来就引经据典,以《尚书》中讲述山川地理的《禹贡》(《夏书》)开篇。有意思的是,称颂大禹之德的“禹抑洪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却不在《禹贡》之中,或者司马迁另有所据。接下来讲大禹治水的辛劳,跋山涉水,克服行程中的各种困难。此后便讲治水的方式,考察九州大势,随山势疏浚河川,按土地情况决定如何贡赋。接下来以九为成数,总体性说明治水成果——疏通(道)了九州的河道,围堵(陻)了大泽的积水,勘测了重要的山岭。只是,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洪水治理完毕,心腹大患就在黄河泛滥对“中国”的伤害。当时的“河”特指黄河,“中国”则指黄河流域的华夏族活动区域。大禹把治理黄河水患作为当务之急,足迹从当时认为的黄河源头积石山直至入海口。治理过程中,大禹认为黄河发源之处地势太高,流到平地因水势过于湍急,便不免成灾。解决的方案,是先分黄河下游河道为两支。照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这两条河道奔流一段距离之后,又分为数支,至“河口段都受到渤海潮汐的倒灌,以‘逆河’的形象入于海”。于是,河川得以疏通,湖泽得以分泄,华夏诸国治平无事,大禹的功绩延至夏商周三代。

实证为先的现代史学,自然会怀疑这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大禹,甚至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神。不过,或许可以试着把这部分的大禹形象确切地看成一种最好的理想,类似列奥·施特劳斯《城邦与人》中说的那种最好的政制:“最好的政制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仍不会是事实上的,但是作为一座建在尊贵的高处、光明而纯洁的庙宇,远离尘俗的喧嚣和一切的不和谐,它却是可能的(possible)。在最好的政治、真正的正义秩序、正义或者说哲学的光照下,政治生活或者说政治的伟大性,失去了即使不是全部也是极大部分的魅力。”那个辛苦劬劳且雄才大略的治水者大禹,不就是最好政制中的理想人物?他生活在“言辞的城邦”,即便并非事实,却也是可能的。当然,施特劳斯明白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种种区别,并在《什么是政治哲学?》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最佳政制存在的特有方式——即最佳政制虽优于所有的实际政制却缺乏现实性——其终极原因在于人的双重本性,在于人是居间存在者(in-between being)这个事实:人介于兽与神之间。”作为居间存在者的人,大禹更倾向于神的一边,那么,什么人更倾向于兽的一边呢?

或许为了给艰难的人世一个暂时的安慰,写完大禹为代表的黄金时代,《河渠书》没有立刻去写让人忧心的各种水害和水患,而是紧承此前的上古理想,历数战国前的人工水道情况——几乎是降落到现实的理想:“自是之后,荥阳下引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会。于楚,西方则通渠汉水、云梦之野,东方则通沟江淮之间。于吴,则通渠三江、五湖。于齐,则通菑济之间。于蜀,蜀守冰凿离碓,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百姓飨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鸿沟引黄河水自荥阳往东南流,与济水、汝水、淮水、泗水连通。在楚,则是西渠连通汉水与云梦泽,东渠连通长江与淮河。在吴,则开渠连通三江、五湖。在齐,则修渠沟通淄水、济水。在蜀,则有郡守李冰开凿离碓,以排除沫水之患。这些几乎遍布全国的水道,每条都能行舟,丰水的时候可以用来灌溉。水道所经之处,人们又修了很多灌溉渠,总量数不胜数。

此后的河、渠之事,均与汉家有关,因河的问题牵扯到结尾的赞词,不妨先看渠。首先提到的一条,由郑当时(字庄)主张开凿。黄河决口的时候,汉武帝曾派汲黯和郑当时去处理,但并没在短时间内见效。不过,据《汲郑列传》,郑当时去处理水患前的行为非常有意味,他“自请治行五日”。《集解》引如淳曰:“治行谓庄严也。”郑当时行前请求整理五天行装,汉武帝觉得奇怪,“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郑当时的咄嗟立办应该是出名的,连当朝天子都知道他出门千里都不带粮食。可现在居然在治河之前要请求整理行装五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或许,只跟个人相关或涉及普通公事的出行没那么重要,郑当时可以千里不赍粮,但治河之事关涉太多人的安危了,他不得不庄严以待,因此才有这番举动。也或许,郑当时的举动就是为了让武帝意识到他的郑重,为可能的治河失败留一点余地。值得注意的是,郑当时为人极其谨慎,“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明确表示自己的意见)”,他会主动提出怎样的修渠建议呢?——

是时郑当时为大农,言曰:“异时关东漕粟从渭中上,度六月而罢,而漕水道九百余里,时有难处。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河三百余里,径,易漕,度可令三月罢;而渠下民田万余顷,又可得以溉田:此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得谷。”天子以为然,令齐人水工徐伯表,悉发卒数万人穿漕渠,三岁而通。通,以漕,大便利。其后漕稍多,而渠下之民颇得以溉田矣。

郑当时提出的建议是,关东粮食通过渭河运到长安,花费的时间多,水道长而且时有艰险,因此可以修一条渠,自长安起,沿着与渭河平行的南山开凿,至与黄河连接处结束。修成的渠虽与渭河基本平行,但路线更直接,相同开端和终点的漕运只需要三个月,比原先节省了一半时间。如果这建议实现,不但“损漕省卒”,也就是减少漕运时间、节省人力,还可以使关中的土地因灌溉及时而肥沃多产。如此思路清晰的建议,自然得到了天子的支持,于是“令齐人水工徐伯表(按:勘测),悉发卒数万人穿漕渠,三岁而通”。通水之后,漕运果然便利了很多,后来又陆续开通了一些水道,老百姓得以引渠水灌溉农田。据《平准书》,渠修成十五六年后,“山东漕益岁六百万石,一岁之中,太仓、甘泉仓满”。这里的“山东”,指崤山或华山以东,所谓“漕益”正来自这条渠。郑当时做事出自公心且目标具体(“损漕省卒,而益肥关中之地”),并有专业人士辅助(“令齐人水工徐伯表”),成功的可能大大增加。或许,在纷纭的人事之中,这就是修渠的理想状态?

紧接着郑当时提出修渠建议的,是河东太守番系。在他看来,“漕从山东西,岁百余万石,更砥柱之限,败亡甚多,而亦烦费”。一年有百余万石的粮食通过黄河西运,但经过的砥柱水势险峻,因此往往损失惨重且花费巨大。番系设想的方式是,从汾水开渠引水灌溉皮氏和汾阴一带,同时引黄河水灌溉汾阴的其他部分和蒲坂一带。如此,黄河边上废弃的五千顷土地就可以变成农田,每年可以收二百万石以上。这些粮食通过渭水运往长安,与关中自产无异,砥柱那里的艰险也得以顺利避开。这建议的重心不在开渠,而是以渠灌溉所得的收成抵充黄河漕运的粮食,思路奇崛而高远,也不出意外地获取了武帝的支持,“天子以为然,发卒数万人作渠田”。让人意外的是,番系和武帝似乎都忽视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黄河的改道。“数岁,河移徙,渠不利,则田者不能偿种”,工程搞了几年,因为河道迁移,渠道引水就成了问题,收成还不如播下的种子多。考虑到提出修渠建议的人居然会忽视黄河改道这样重大的问题,并且这一节中没有提到水工这类专业人士,是不是司马迁对这个看起来高大上的建议略有微词呢?

接下来两个跟修渠有关的建议更为典型。先是有人建议修沟通褒水和斜水的褒斜道,著名的酷吏张汤看到这建议,大概觉得奇货可居,于是“阿其事”,也即迎合汉武帝的心意,把向皇帝建言的任务揽到自己身上。这个建议要解决的是长安至巴蜀的问题,此前的陆地路线经过古道,山坡多,曲折而路远。褒斜道修成后,不但山坡减少,还比原先近了四百里,而且褒水和沔水相通,斜水和渭水相通,都可以通行运粮船只,汉中粮食运往长安的问题就此解决。蓝图看起来相当不错,于是依旧“天子以为然”,调发数万人前往修建。结果呢,“道果便近,而水多湍石,不可漕”,路程是近了,但水流急且乱石多,根本起不到漕运的作用。后来,庄熊罴借临晋城百姓的话进言,想凿引洛水修成水渠,灌溉重泉以东一万多顷的劣质土地,以使每亩的产量达到十石。这条挖出龙骨(按:某种化石)的水道,就被称为“龙首渠”。不过,名字尽管颇为堂皇,但“作之十余岁,渠颇通,犹未得其饶”,一场声势浩大的工程无益于民,差不多只留下了一个空名。

《河渠书》涉及的渠共十三条,战国前的六条属概论,是河渠理想降落现实的形态。战国后的七条,西门豹治渠和郑国开渠,涉及复杂的习俗和政治形势,仿佛司马迁提示读者注意自然与人事的必然牵连。郑当时提议修渠,因为准备充分且有专业人士参与,得以在通漕之后让民人得大便利,算得上汉代修渠的成功案例。此后无论番系、张汤还是庄熊罴,即便不推测他们的建议各怀私心,但也很难说是老成谋国之言,动辄数万人的工程却劳而少功,起码说明他们缺乏足够的慎重,造成的后果显而易见。修渠过程中的自然因素(天)固然极其重要,每一个体(人)在其中的作用却也不容轻忽,修渠过程中阳(得利)一阴(无益)二的现象虽关天意,但毕竟与人的主导密切相关。这一点,在治理黄河水患的过程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河渠之事能把利弊凸显出来,是因为涉及的问题非常具体,每一决定都关涉甚重且因果相随,并非几句漂亮话就可以蒙混过去。据希罗多德记载,缔造波斯帝国的居鲁士征服了吕底亚,僭主克洛伊索斯成了战俘,随后做了波斯的谋士。居鲁士想继续扩张,克洛伊索斯提醒道:“我遭遇的那些事情得来悲惨的教训。倘若你自以为并非凡人,号令的又是这样一支大军,你就大可不必把我给你提出的看法放在眼里;倘若你已经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你所号令的其他人也不过如此,那么首先便要懂得,人间万事如转轮,这转轮不会让同一些人总是幸运。”克洛伊索斯这些话不是凭空而来,他自己当年准备跟波斯开战,便去德尔菲神庙求签,得到的神谕是,“越过哈里斯河(吕底斯东部界河),你就可以摧毁一个大帝国”。因为好高骛远,克洛伊索斯既未认真领会神谕的意思,又不肯追问个一清二楚,结果不光没有征服波斯,还摧毁了自己的帝国。或许跟居鲁士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神谕近乎空言的睿智通达,也懂得了行事本身自带的鲜明因果属性。

也许把大禹治水比为神谕并不合适,不过,起码可以把大禹治河、郑当时修渠看成两种不同的理想类型,前者是言辞中的完美城邦,后者是人世中的斑驳理想——需要主张者心怀公心,熟悉自己的建议对象,意识到事情推进的可能后果(责任伦理?),并在复杂的政治形势下慎重对待每一种可能的支持或反对意见。跟郑当时修渠情形相似,不妨把《河渠书》记载的汉文帝塞河之举,看成治河的斑驳理想:“汉兴三十九年,孝文时河决酸枣,东溃金堤,于是东郡大兴卒塞之。”大禹治河之时已经清楚,黄河经常成灾,此后更是以“善淤、善决、善徙”著称,曾被略显夸张地说为“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黄河流经黄土高原时带来泥沙,自然会淤积并抬高下游河床,危害轻的时候是决口,重的时候则是改道。历史上黄河曾决口一千五百多次,较大的改道也有二三十次。这近乎天灾的情形,人力无法阻挡,能做的大约就是如文帝这样,遇到哪里决口,就赶紧把哪里堵上。治河这样的事,差不多总是如此吧,尽管已经做得足够好,看起来也不过平平无奇。

紧接着文帝的塞河之举,司马迁写到了武帝时的一次黄河决口:“其后四十有余年,今天子元光之中,而河决于瓠子,东南注巨野,通于淮、泗。于是天子使汲黯、郑当时兴人徒塞之,辄复坏。”大约就是因为“善淤、善决”,旧决口塞上了,马上就有新的决口出现,即便主持者是汲黯和郑当时这样的重臣也难免失败——至此再来看郑当时的“自请治行五日”,是不是别有意味?人间事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永远处于不断的成毁之中,是劳作其间的人们盗取出了短暂的安稳岁月。不过,并不是谁都想着总体的人群,大多时候,人们想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就拿武帝的舅父田蚡来说吧,他奉邑在黄河北,黄河南边决口,北边就会没有水灾,他奉邑的收入就增多,于是就游说汉武帝:“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考虑到当时天人感应说的盛行,田蚡为私利找的借口实在高超。再加上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当时作为专家的术士都赞同田蚡的说法,“望气用数者亦以为然”。关涉到无数生灵的河决事件,就这样以天的名义被近乎儿戏地置之不理(参与其中的人,是不是近兽的存在呢?),“于是天子久之不事复塞也”。

等到武帝再次想到黄河决口问题,已经是二十多年之后了,“自河决瓠子后二十余岁,岁因以数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这个时间点,或许是因为汉武帝终于完成了重大的封禅心愿,或许是黄河下游的梁地与楚地实在受灾太重,也或许恰逢天气干旱有利于治河,堵塞决口的问题终于提上了日程:“天子既封禅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晒干封禅时新筑的祭坛,泛指天旱)少雨。天子乃使汲仁、郭昌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不但兴师动众,武帝还亲临决口,先是“沉白马玉璧于河”祭祀河神,接着发布动员令,“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窴决河”,司马迁也在这次负薪塞河的行列中。文中还记载了堵塞决口的方法,“是时东郡烧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园之竹以为楗”。所谓楗,是先在决口处打下密集的竹围桩,然后用竹和土石填塞其中,以此来堵住决堤之水。或者是因为皇帝亲临的鼓舞,也或者是采取方案的恰当,经过二十多年的拖延,黄河决口终于堵上,“于是卒塞瓠子,筑宫其上,名曰宣房宫”。同时,朝廷将黄河北流的河道一分为二,基本恢复了大禹治水时的旧迹。御驾亲临的汉武帝,既看到了堵塞决口的艰难,也品尝了堵住决口的喜悦,忍不住诗兴大发,写下乐歌二章,这就是后世称为《瓠子歌》的帝王名篇——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分巨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正道弛兮离常流,蚊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齧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其一)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迂兮浚流难。搴长筊兮沉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薪不属兮卫人罪,烧萧条兮噫乎何以御水?颓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其二)

两歌第一首写水患的危害,第二首写塞河的过程,文学评价向来很高。张玉谷《古诗赏析》云:“悲痛为怀,笔力古奥。帝王之作,冠冕西京。”牛运震《史记评注》谓:“二歌沉郁顿挫,高迈雄奇,想见武帝雄才大略。”至于写《瓠子歌》的用心,更是称颂者众。钟惺曰:“武帝塞宣房,实有一段畏悯之意,所谓以秦皇之力行尧汤之心,功成而利亦溥(按:普)。”姚祖恩云:“《封禅书》极写武帝荒侈,《河渠书》极写武帝励精,然其雄才大略,正复彼此可以参看。”尽管看起来众口一词,但阮芝生细究两歌文脉,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结论:“《瓠子歌》言何?‘不封禅兮安知外’一句,透露武帝不因封禅巡祭而出犹不知关外有此大水,而此大水已漫二十余年。‘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薪不属兮卫人罪’二句,透露武帝全无反省,谴河神罪卫人,通是责人而不责己。人力未尽,便归天事,犹不自责而责人。”程金造《史记管窥》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太史公著录《瓠子歌》之用意,却是借此以责斥武帝忽于人君的职务,彰其不足以君国子民的行为。”

“人间万事如转轮”,时利时害的河渠如此,治水的人物也是如此。尽管汉武帝最终塞上了黄河决口,但离瓠子水灾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这些年里,流离失所和投告无门的人又有多少呢?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本篇的赞词才感叹“甚哉,水之为利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阮芝生也才会说,“此与大禹治水十三年‘过家不入门’之精神、功绩相较,相去何啻天渊”。这样再来看《河渠书》的写法,从大禹开篇到汉武赋歌,理想状态和悲苦情形不断交叉出现,那个言辞中的城邦始终比照着不够完美的现实世界,提示着当权者应该注意的重大问题。回到《史记》的志向,河的天灾和渠的人为,不就是天人之际?大禹代表的完美和汉武代表的缺陷,不就是古今之变?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再来看司马迁引用的孔子语,“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是不是会有更深的体会?所有河渠相关的问题都属行事,其利其弊,历历分明。而空言呢,不就是太史公为万世立法的雄心?如此,《太史公自序》中的“维禹浚川,九州攸宁;爰及宣防,决渎通沟,作《河渠书》第七”,也就完完整整落到了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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