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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稿册(散文)

2024-03-19胡竹峰

作品 2024年3期
关键词:豆渣

全是昏话

欧阳修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而已;苏东坡称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而已;胡竹峰说先秦无文章,惟庄子《逍遥游》而已;前贤妙论,后人昏话而已,不知天高地厚,果然今不如昔。荀子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居家太久,许久未登高,许久未临深,可怜哉,可怜胡竹峰不知天高地厚。

小说中有混人云: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书上写那混人生得好皮囊,腹内却是草莽。故家乡间常见稻草人,站在庄稼地,终日浑浑噩噩,有风吹过,方才将身子随风胡乱摇动几回。

鲁迅私信云,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人生清醒,偶尔说些昏话也好,颇昏之徒古已有之。一眨眼,时序中年,闲翻拙作,通篇自言自语,全是昏话,也好,也罢。真希望人生全是昏话,文章全是昏话,且等老眼昏花。

《人间词话》上,王国维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第三境也。

三境界外,为人为艺还有三风味:混话风味,荤话风味,昏话风味。

混元神巧本无形,匠出西湖作画屏。

此混话风味。黄河边,巨浪滔滔,轰然耳畔,水自高处砸下,鼻底隐约有泥腥气,让人如处混话境地。湖边小居,水色天光相接,几只大山雀绕树梢乱飞,菜园里青菜葱蒜气息透过窗户,稻麦香和虫鸟声隐约在焉。

歌风台畔水沄沄,地面官人馈酒荤。

此荤话风味。推窗,见人家屋檐下挂着咸货,是腊肉,还有腌制的鸡鸭鹅,倒挂在那里。剖开的鱼肚子用几根寸长的竹枝撑着,阳光照过,肉质冒着油光。

昏花病眼已经年,世味甘酸总澹然。

此昏话风味。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路过小巷人家,有老者在树荫下执书翻读,鼻尖几触纸页,一个老妪面色恬静,偶尔和老翁闲聊。言语不通,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如听昏话。站在巷口,仿佛看见了我的明天。明天,全是昏话,全是昏话而已。

前夜做梦,幻境里依稀故家小河,戏水玩乐。三五村民扛着锄头从拱桥上走过,彼此乡音问答,一边濯足不止,水近膝盖,却也清凉。真真切切,一时却醒了,才知是梦。开灯疑惑着回想梦境,对面白墙空无,一只小虫子彳亍横行,惜无题壁人耳,任它恣意。不独昏话,还作梦话。二〇二三年三月十二日的昏话与梦话。

我睡觉是不说梦话的。

惜字亭记

惜字有儒风,不只惜字,实乃惜心,又有佛家心思。

亭子建于光绪八年,童年每次从亭下路过,常有一番怀古。孔子登泰山小天下,王璨登樓而伤客心,我因惜字亭而知古为之古,今为之今。今日以字为业为生,或许皆是亭子间文气赏赐。

惜字亭边有小河,不知道流了多少年。水通财也通才,财源滚滚,才源滚滚,这是吉祥的亭子。有年清早,从亭边经过,晨光淡黄,淡黄中有嫩绿,旧亭子越发如少女,情不自禁地怀古了。古也古得不远,少年时光——

有年傍晚,从惜字亭边经过,河水被染过色了,泛黄,流动的黄,晃得人恍惚。一抹阳光从刺槐树叶隙缝射过来,照在古亭上,亭身仿佛火炉中的巨剑。顶端方天画戟遥遥而立,在夕阳下光芒四射,照亮了我的眼睛。或者这么说,夕阳将古老的亭塔镀上一层金黄色,迷幻而辉煌。一只小花猫爬上了亭尖,仰天嘶叫,天空如发黄的纸册,狗尾草勾勒其中,做着一天最后的眺望。

亭下如林下,日子蒸腾,有几分林下心绪最好。惜字亭下的林下心绪更好。

龟鹤延年

亳州花戏楼一方名胜,正对着大关帝庙,清朝时候是山陕会馆所在。花戏楼有三绝:旗杆也,砖雕也,木刻也。三绝虽好,我却有别恋,心心念念那一只康熙五十三年四月间铁铸的龟鹤延年——仙鹤足蹬神龟,高三米,据说重达千余斤。鹤身有铭文记事。

古人说天圆地方,龟背隆起似天,腹甲平坦又像大地,一龟负有天地。龟寿千年,所谓千岁而灵,先贤用龟甲占卜辨吉凶。鹤更是仙家之物,古画中的仙境,离不开白鹤绕翔。书上笔绘天人居所,不必说阶砌下流水潺湲,不必说墙院后云雾缭绕,有几只鹤悠游自在,足以引得人神驰向往了。

铁龟果然高寿,几百年风雨侵蚀,完好无缺,立鹤却残了,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总疑心某年某月某日有仙家看上了那神物,想带走它们,叵奈鹤鸟留恋人间,法力竟也枉然,强拽之下,仅得其首而已。

去过几次花戏楼,手抚龟鹤,每每叹息古人匠心,叹息旧日锣鼓声远远走了。人生无常,明明延年的仙鹤,偏偏折坏了身子。到底世上不多如意事。

二〇二二年深秋,友人丹崖馈赠我龟鹤延年香炉,铜铸花戏楼前旧物,模样缩小了,不及一尺,格外多了风雅多了精细,更好在鹤首完整,像从古画里翩然飞出。那只听过戏的龟鹤来我家延年了,燃起一盘香,轻烟若有若无自鹤足袅起,人有些飘然的意蕴了,这是大吉祥的事情啊。

天柱山看雪

春日,节令近雨水,闲访天柱山,相遇大雪。山里多野逸,下过雪后,又多了静气,鸟迹遽然,偶有山风摇树。和友人喝茶闲话,锅碗瓢盆话,酸甜苦辣话,怀古话,憧新话,村林话,尘味话,文章话,书法话,乃至丹青话,窗外果然如一卷水墨。

夜宿炼丹湖畔,宾客散去,各自安歇。独坐灯下,不舍得早睡,出门,一个人走进天柱山的夜色,走进天柱山的春雪。几缕灯光洒过飘起的细白,像棉絮像扬尘,又明亮又迷蒙。雪花颜色洁白,昏黄的光晕下,仿佛琥珀细碎切切,越发温柔。楼阁温暖,开窗留出半寸缝隙,一线雪意涌进来,拥被而眠,莫名美感。半夜得梦:

站在池塘边,友人跳下去游泳,不多时起身上岸,说水里有大黑龙。撩得我一阵惊异好奇,心想何不去会会黑龙。潜水过去,果然在水底看见一条龙摇头摆尾,通身黑色鳞甲,灿灿有泽。

醒来睁眼,天光早已大亮。雪后初霁,冰雪作良光,好个晴天。良光耀天,良光耀地,良光耀山,良光耀我,心里不独欢喜,更觉得吉祥。几人相约去东关看看,路上人迹罕至,两行兽印点点往前,在一个石坝旁,兽印突突跃下山了,隐入密林。明知寻不出个结果,一时也不禁心生怅然。

步行良久,经过一处坡地,忽闻人声,大喜山中有此妙人,他问我路,我问他路。他所来处,我之所往;我所来处,他之所向。世间众生来来往往,人人各自福地各有妙处。

人在山中走着,左右前后都是松树,或粗或细,身披白雪。枝干糙皮干裂如同鳞甲,树不高,枝干多平长,东西南北不一。有树枝伸张且曲折,生出虬枝,如卧龙像飞龙似亢龙若潜龙,更有白雪皑皑缠树,可谓白龙欢舞。群龙各有姿态神通,龙引来了凤,龙凤呈祥。

古人说松是君子,枝干就是手了。那些君子可谓双手过膝的大人,一时生出无限敬意。《三国演义》说刘备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古人以双手过膝为异相,贵不可言。

光照下,白雾琼枝,晶莹剔透,树林雪凇闪烁着银辉,与天空的瓦蓝映衬,所谓仙境,大抵如此吧。登到高处,山下春光灿烂,草木翠绿,觉得这满眼白雪是为我等而生。

光照渐渐暖和,向阳地方的薄雪化了,一点踪迹也无,雪景如露如电,最是此岸留不住。雪化了还有再来的时候,人老了却无再少。今日童颜灿烂,明日白发雪光,人生须臾过隙,真大沉痛事也。岁月中年,别无他念,所恋无非:

读书作文看草对花,听雨赏雪吃饭喝茶。

观天柱山中雪,偷浮生半日闲。快哉。

沙漠夜行

进塔克拉玛干沙漠,过塔里木,夜宿塔中。晚饭后,友人提议,眼前如此好月,何不步行而归?眼前何止好月,也有好风好沙,腹中还有好酒好肉,有好心肠,好肝胆。眼前更曾见过好文章,好器物,好诗词,好笔墨丹青,好山水风物,好风月谈……我见万物美好如斯,料万物见我亦如是。

《说文解字》说,好,善也,美也。善是去恶的良方,美是医俗的好药。为人可俗,不可不善,俗可耐,恶不可耐。

众人脱去鞋袜,望月前行,沙细如粉似尘,婉转在足底脚尖,几近词令风味。只是红牙小板凉州管,不在我家,不卖我家。

徐徐上得一个沙丘,更有一个沙丘。以为眼前沙丘最高,走上前,还有更高的沙丘。不知过了几座沙丘,索性跌倒坐下,暂时做了看景人。人看景,景也看人,人看景让流沙变了风貌,景看人被流年老了容颜。

月色越发大亮,露雾和地气经月色照过,天地为之一白,如薄霜覆瓦,有些黯然,有些冷淡。李贺诗里说,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总感觉不如今夜这硕大的圆月辽阔。月如此厚爱我辈,也该有诗,于是心占四句:

星光多隐逸,明月照山丘。

夏夜问心事,凉风散客愁。

四野寂静,众人或作歌或吹曲或看天或俯地,亦有人学狼嚎、发长啸。

终于登上高处沙丘,灯火斑斓在望,回首沙漠如海,起伏连绵,不知何处是首尾,不知何处是尽头。前后是沙,左右是沙,入眼沙沙沙。古人说,山高月小,水少沙见。

行进一个时辰,方才到达宿处,开门人呵欠与笑脸相迎,笑而不语,笑我辈痴人,笑我辈好兴乎?一只白色兔子忽从防沙林中窜出,与众人对望,无半点怯色。一时圆月悬天,玉兔在前。圆月下,白兔毛发越发如玉,众人皆笑道,此乃月兔,来寻嫦娥。彼此欢喜散去安寝。

这是二〇二三年七月的最后一天,昨夜微雨,今日天空晴朗。同行者,苏州荆歌,温州周吉敏,耀州石春燕,楚人周聪,湘人李晁、胡岚,黔人陈丹玲,皖人张扬、魏振强与我。

游记

古人推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前慢,车、马、人都慢,读万卷书难,行万里路更难。先贤才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路上多烟霞之气,纸页以此铺染,书香里会多些欣欣生机。鸟迹虫痕花影亦有学得处,更有清风雨露洗去胸中尘浊,自然丘壑内营,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

明朝时,江阴有一徐姓巨富,高隐好义,性喜萧散,耽于园亭水木,常常带着三五家童,乘舟坐轿骑马,流连湖光山色,品评甘泉新茗,悠然自得。凡有达官贵人来访,则躲进丛竹,扁舟入太湖,飘然遁矣。富户生子三人,次子心性随他,少年时好搜罗奇书,尤其喜欢堪舆地理方志之类,悄悄藏在经书下,偷读为乐,稍长,也喜欢出游,朝霞出而晚霞归,说丈夫志在四方,不能束缚一隅之地,当朝碧海而暮苍梧。那人生来异相,绿睛炯炯,有大名士见其眉宇烟霞气萦绕,称他为徐霞客。

二十二岁那年,徐霞客戴上母亲缝制的远游冠,离乡远行。自此足迹千里,心系一文,纳山河大地于笔墨纸砚中,录人文地理,风土民情兼及草木虫鱼,积三十余年,得六十万言,是为《徐霞客游记》。有明一朝,小品盛行,公安、临川、竟陵……徐霞客风神气度高出时人数尺,一笔横扫千军,独行于荒野大泽,文章有山石的嶙峋,也有流水的清润,通了汉唐风骨,也可谓之无韵离骚、诗家绝唱。

喜欢古人游记。《水经注》俏丽惊险,不独是地理志,其中华章燦烂,更有绝妙好辞。郦道元笔谈水道流向,记中国山川名胜及其历史沿革,博取众书以证,民俗风情、历史、神话、歌谚依水引出,文简意美,韵味悠长。《永州八记》上承魏晋风度,下启明清小品。柳宗元将身世之感入了山水草木情思,得屈子楚辞血脉,哀怨之词丰饶多姿,或蜿蜒清丽或沉郁深刻,如龙马跃涧,筋骨毫发间都是曲张变化也有精神纵横。地方志、风俗谈不论,行旅书写大抵不离博物求异与言志抒情两类。郦道元有注经之志,柳宗元是小品之心,明清不少人则见碑帖性情。今时读来,是纸上游,更见了先贤心相。

陶弘景沉醉楠溪江奇山异水,苏轼痴迷承天寺月光,张宗子湖心亭看雪。斯人有幸,得目睹山水奇观。山水有幸,得一知己千古斯文矣。明清人记游成风,或许缘由在此。

人生快意事,读书晤先贤之学而登明堂,悦然处入古入神。人生快意事,问道名山大川,心凝形释,融于自然,与万物合,有天有地有古有今有我,无天无地无古无今无我。

少年时,读完《西游记》又读《封神演义》,夏天夜里乘凉,总往星空上张望,企图能看到风车云辇。故家水多,常有河滩水潭,总遗憾那不是洛水,没有一曼妙的女子在波浪上缥缈。当年山居小园,足迹不出村口,于是常做飞翔的梦,不知身处何地,恍恍惚惚,御风而行,在一片丹青水墨或金碧山峦间飘游。

在旅途,有一日仰望高空流云,片片洁白如雪片大糕,几欲腾空撷食。有一日掬捧山泉在手,像拾得一块水晶。身疲力倦时,清风徐来,一阵通透,得了自然之力,精神一振。尘俗净尽,一心剔透如澄澈的溪流。平原得平旷阳气,峡谷又有幽静的柔情。高处开胸襟,低凹处聚地气。

有两回山行,石路陡峭如悬梯,不及一尺宽,两旁山崖壁立却有百丈之高。人过时,浮石滚落如泥牛入海,听不见谷底回声。风又大又疾,鼓荡衣衫,心下大骇,不敢俯视,伏身而行,手足并用,虽然步步生奇,却也时时惊心,生怕跌下崖壑,粉身碎骨。上得峰顶,坐在巨石上,山风吹过,肌肤微凉,心际微凉,通体自内而外无不爽然透彻。下山,又是一番历险,周身俱湿,想想也后怕,但自有一番心历,快意如杜诗“会当凌绝顶”。

走入自然,双目皆前人所见亦为后世所见,世事更替无休无止,风景不变。与古人后人同观奇峰云海,同观江河湖泊,流水依旧游鱼依旧,彼此同处一地,一时见了先前者见了后来人。

在南国游历,江淮一带正是梅雨季,躲开那些潮湿,躲开了水淋淋天气。岛上常常晴朗着,空中静静团着一朵朵云,有白色的,有灰色的,有黄色、红色、青色、褐色的,各有形态,过去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那么美的云。

看看山看看水,写写山写写水,看看花看看草,写写花写写草……忆旧或者憧憬。旧时月色潇湘,今朝风日大好。一路上多少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瓜果花木让人惊奇,那是我完全陌生的一个环境。尤其在海上,与世隔绝,思绪游离。相对海洋之大,人是渺小的,时常为过去心头的妄念而惭愧,更轻视起俗世的叵测。面对茫茫水天一色,名利都淡了,悲欢离合、鸡零狗碎被海浪卷起,丢入水深处,胸际海天一色。

见过一幅《海游图》的画,人半倚车上,车如藤椅,拉车的却是鱼,头尾峥嵘。那是书生的海上“逍遥游”。

我不好游,但好作游记,每日有所行,每行有所见,朝夕行走,夜问心事,笔录所见所闻所思,每日一记。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山水心事山水情怀,下笔之际,却也希望能得古人日记文体之笔墨闲散,胸襟张开。

看罢万卷书,走过万里路,能认识一己之微。读书与行走,让我安心平常安心渺小。读书成文,行走记游,是著作人的积习,积习难改,索性不改。

过日坛记

近来闭门不出,常常居家。居家只能看屋里家什:

看紫砂壶,见到一群能工巧匠竹劈木棰;看线装书,见到几个长袍马褂的书生奋笔疾书;看菖蒲,见到青石溪流潺潺晃晃;看笔筒,见到一肚子辞章心事;看沉香,见到缥缈的前朝梦幻泡影;看古玉,见到先秦至民国人的头面与掌纹;看绿茶,见到鸟语花香的江南人家;看红茶,见到老徽州马头墙外的山丘;看杯盘坛罐,荤素日常。

居家只是看,看忙,看闲,看忙里偷闲,看闲中寻忙,看灵璧石、看斗笠盏、看笔搁、看牌匾、看字画、看插花、看瓷器、看旧墨、看香囊,看肉身臃肿,看衣带渐宽,看心绪苍凉,看精神饱满,也看窗外的树,樟,桂,枫,松,看天上的云和碧空。偶尔还看酒,四杯忘我,今世何世,今夕何夕……谁是阳关青骢的过客,谁是渭城杨柳依依?更看见神在高处告诫:这甘醇的月光,不可多饮(舒寒冰诗作《七饮》)。

许是居家太久,赴京几日,居然疲惫不堪。酬应酒食,车流杂沓,人得其乐,我不堪其苦,于是倦容可状,精神萎靡,筋骨疲惫,只得偷闲做文章。文字是我的清凉茶,是退烧贴,是壮骨剂,是止痛膏,是生津散,是金疮药,是消食片,是益气丸,是止渴饮,是大补汤,是千金方,也是虚妄业,是路边草,是耳旁风,是碎瓦砾,是黄粱梦。挑灯两夜,腹中三五千字落到纸上,心绪平复。

甫得平复,即生悠情。午后喜无事,天色摇悠情。一抬头,看见了日坛。日坛,原名朝日坛,是当年皇帝春分时祭日的场所。

北方春来晚,雨水惊蛰之间,地气潜伏未发,树头皆空,草地苍黄,入眼冬日景象。入得园子,是红墙,是绿瓦,是古木。远远地,总感觉有一队明朝衣冠的人迤然而来,总感觉有一队马褂长袍的人迤然而来,耳畔依稀声乐做伴。

走进坛壝,四周有圆形砖墙,绕墙缓步,阳光正好,几次忍不住停下来,让光照直直洒满全身。日坛中感受日光,好像能多得些日色之力,一时心头大明大亮。故乡往事,冬天早晨常常追日,背阴人家一大清早逐光而坐,坐到周身俱暖,坐到满面红光,方才各自端着椅子凳子回家。

日头在天上,肉眼可见,到底可逐。逐日比追风实在,风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处终。人追风,常常落个两手空空,落个双目茫茫。

路过一株桃树,突然想起夸父,那个逐日的远古人,一路追赶太阳,汗作暴雨,喝干了黄河、渭水,未能解渴,于是北去大湖,半路缺水而死,手杖化作桃林。許是因为夸父所化,古人说桃木能降龙、令鬼怖,辟一切邪祟。

二〇二三年二月二十四日午后,在北京日坛走了半个时辰。走着走着,身子骨日光充满,正大光明,太阳神在焉。空中鸟鸣不绝,有乌鸦有喜鹊,喜鹊报喜,乌鸦报忧,人生本就喜忧参半。知人知面不知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心喜;知我者,谓我心喜;不知我者,谓我心忧。

忧喜刹那,人生也是刹那,只有这日色悠悠,一年又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乃至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万万年……茫茫寰宇,黑暗永恒,光照亦永恒,可怜我辈世人白驹过隙,如草芥若尘埃似露珠。草芥渺小,尘埃微细,露珠骤然,也好,也罢,如此喜忧究无着落。

谢朓楼记

南齐谢朓守宣城,后世多称他为谢宣城。宣者,大也,又有宽舒的意思。在宣城,但觉云气舒卷自如,每每通透,入目多清新,胸襟也为之一新。

当日谢朓自建一室名曰“高斋”,在此理事起居,吟啸自若,州郡亦安治。唐人怀念他,旧址建楼追慕一段魏晋风度。李白多次登临,饯别友人,所谓: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谢朓楼两层建制,高两丈有余,精巧若凉亭,远看俨然青铜酒器。阳光照过,有几缕幽香清清淡淡袅起,滋味如小谢文章 。谢朓诗文绮靡软糯像是变体的楚辞汉赋,如同香草美人,淡梳轻妆,徘徊东陌上。

走进谢朓东陌,月出行人稀,突然看见“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一句,高格如星辰悬天,无有古人,不见来者。小谢清丽柔骨忽发慷慨壮词,越发恳切动人。正如微寒料峭,冷意揉进骨缝,转眼又抽身离去。

不知道是不是写过《高松赋》的缘故,楼边岭坡栽植有松。楼不高而树渐长,慢慢围住了楼,一时又多了自然疏野。树无古意,却有强韧之气,像小谢的赋词。暮春之际,楼畔零星开着野花,司马光说得好:“谁道群花如锦绣,人将锦绣学群花。”

谢朓诗文,亦如群花锦绣也。杜甫说谢朓每篇堪讽味,我意还是锦绣群花多一些。可叹好作雅言的人,最后却遭构陷,屈死狱中。人生须臾,斯文永恒流动,文字更寿于金石。

见过谢朓楼的四季。春日新鲜,江南绵绵细雨平添古艳,风拂过树条,吹起绿意。夏时蓬勃,阳光照耀着青苍的屋脊,清简明艳,虽不是千年古物,抬头看着也无端有亲近心。秋日蓝天下,小楼古意长风万里。冬日楼庭一卷雪白,像线装的宋版书。

谢朓楼头四处眺望,目光悠远,心绪悠远。飞檐挂满诗文,斗拱流过晨曦暮色,走过曲径回廊,光风霁月,一时无二。透过迷蒙的树影,今时人家如风俗画,工笔有之,写意有之,繁华有之,朴素有之,有一段世俗,又有远离世俗的诗文之梦。深陷世俗,肉身沉重,拽得人灵性消散。远离世俗,过于清玄无尘,一阵风吹过,沦为虚空。

一阵风吹过,缥缈悠荡,吹走了先秦,吹走了魏晋,吹走了谢朓,吹得草木青黄,吹得游人纷纷,吹不走的是几卷诗文,吹不走的是一座楼台。

生气聚此

春天生气兴盛,草木萌发。草木依地气而生,地气有生气,我乡俗选屋场以生气为主。风水中的生气实则是地气。旧小说中,狐吸纳得人的生气采补修道。人的生气是精气神气,人无生气则精神颓靡。写作要有生气,好生气是生机。人不可生气涣散,故请长安高建群先生书“生气聚此”四字自勉。生气聚此,抱元守一。

以散声色气也

春月夜宴,有歌有酒,光影迷离,欢饮至凌晨方归。夜里草径花间树下水榭石边徐行两圈,以散声色气也。声色气不可无,以存俗世心;草木气不可无,永葆自然心。

故有此记

窑洞前栽有柳,树下木桌子木板凳上坐着三五闲汉。有人穿短袖有人打赤膊,有人在大声说话,喝大碗的酒,吃大块的肉。蝉鸣寂寥,太阳渐渐西斜向山,风吹着墙边的旌旗。这一幕可入《隋唐演义》,可入《水浒传》,未入得胡竹峰的笔下,故有此记。

茶书舍记

茶里有书气。绿茶可入子部,红茶如经书,黑茶是史,白茶仿佛诗词汇编。茶里安详,书间如意。造一所房子,喝茶读书,可抵人生蹉跎。

舍,人也舌也,饮食男女。古人筑舍歇息,作放下意。舍可止,引申为凡止之称。饮茶致虚极,读书守静笃。

此地可看山看水看风雷看雨雪,可观心观世观自在观天地。此地有花有草,不论何名,清赏其美。

茶书舍里有大千。

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季节是初冬了,不那么冷,还是秋爽宜人的感觉。明洁的天气,没有风没有云,晴好朗日。池中有残荷,岸边堆满凌乱的石头,苍耳子开始衰老了,头面峥嵘。疏林秋草,野逸无华。黄菊、青松、翠竹、紫蘇,超然物外,仿佛闲云野鹅。野鹤很多年没见了,闲云一黑,压在山头。

池塘浅了,湖水退下去,旧痕里有新愁。

水边很多人,男人女人,年老的年幼的。清澈澄莹的一湾水,天上的白云在水底浮动,人的影在水底浮动。

前世一天夜里

月亮上来了,人在山脚,月在山头。人在树下,月在枝丫。人走月也走,人停月也停,朗朗的。几个人在山村夜行,一间草房子寂寂独在。青油灯的光透过窗户,昏黄亦如月光,远村有犬吠,再无别音。

草房外有树,屋顶隐隐可见落叶。橘子干枯挂着,香橼依旧饱满,不辨其色,累累垂垂不知几何。草间虫起,愁烦俱消,浊气尽去。将马系在树上,仰天长啸,啸声直达云霄。宿鸟惊飞,月下轻影流离。

鸡汤菜苗记

夏日傍晚,暑气沸腾,没个清凉去处。腹中空虚,耐得住热,耐不住饥肠辘辘。随意进得路旁食肆,不管炒煮烤蒸,不管煎炸焖炖。只一荤一素,荤者,鳜鱼也,素者,菜苗也。菜苗极小,绿叶如星,放在竹箕里,青葱可爱,以鸡汤烫熟,香气扑鼻,颜色格外青碧,忍不住大嚼。其味得菜苗之清灵,又得鸡汤之华美,可谓福有双至。鳜鱼红烧,虽有大鲜,席终三余其一,鸡汤菜苗一叶不剩。看空饭碗空汤盆空竹箕,与同食者顾而大乐,归而记之。

文章吃饭

吃了三十年饭,有人吃硬饭,有人吃软饭,有人吃稀饭,有人吃干饭。有人权谋吃饭,有人老实吃饭,有人阴损吃饭,有人苦力吃饭,有人书画吃饭,我文章吃饭。吃文章饭的时候,想起一个农妇,蓬头垢面,蹲在锅灶下,一会朝灶膛里塞进一根柴火,一会举起斧头劈开一根木头。

生活中衣衫整洁,写作常常让人蓬头垢面。蓬头垢面不禁想起农妇,可惜我的文字没有农妇朴素。佳丽的美艳固好,让人赏心悦目。但洗衣的农妇,烧水的农妇,炒菜的农妇,卷起裤脚下田除草的农妇,捋起袖子上山采茶的农妇,却有一段世俗生活让人触摸。

银耳记

天生雾、雾生露、露生耳,银耳,姑且听之。

雨前雨中雨后,有雾气从地下冉冉升起,也有雾气自天上徐徐而降,地气和雾气交接,是一丝丝是一缕缕,化为团团滚滾。白雾在峰峦、山林、田畈间弥漫,云收雨霁,日光照雾,凝为露珠。乡农说露是银耳的玉液琼浆。

在四川通江遇见好银耳,化在白瓷小碗里,乍冷还热之际,凝脂醇厚,幽静的清甜,细细咽下,身体似乎幽静了。窗外的灯火、街巷、青山似乎也越发幽静,雾气淡淡停在那里,夜色有蜜意。碗口隐隐袅过雾气的色泽,又有露水的剔透,果然是天生雾、雾生露、露生耳。

雾者,露者,属于天地,通江银耳之好,怕是离不开人和——

冬至后,上山砍来青冈树,将其锯成一米长的木段,是为“耳棒”。耳棒呈井字形摆放,晒两个月左右,隔小半月上下翻调一次。架晒后的耳棒上钻孔,放入菌种,静候发菌。当银耳呼之欲出,即可将耳棒移入荫棚里,喷水、出耳、采耳、淘洗、修剪、烘干……

青冈木质地坚硬细致,青冈,青岗,青钢。我见青冈木上的银耳,如观石上花,如睹铁菱角。也恰恰只有青冈木之质才能长出上品银耳的一唱三叹与缠缠绵绵吧。

银耳的格比木耳高。风物也分格乎?沈从文说茨菇格比土豆高。

银耳的格比木耳高,高在丝滑,高在温润,高在一片冰心在玉壶。

以诗词论,银耳是白雪凝酥点额黄,木耳则是黑云黯黯如翻鸦;银耳是玉山之堂风日好,木耳则是灰尘满面日劳劳。当然也有例外,忘了哪一年的事了,客居津门,一日午时,饥肠辘辘,在路边饭馆吃得一盘木须肉,猪肉片与鸡蛋、木耳等混炒而成,鸡蛋色黄而碎,肉片滑嫩,木耳肥厚爽口,连吃了两碗米饭。

离开蜀地前夜,在止一堂拥书饮茶,友人拿来拙作,欣然作《蜀中赠晓亮》四句:

碗头青峪红烧肉,又食通江银耳羹。

杯底茗眉铺锦绣,匆匆三日见高情。

祖母喜欢银耳羹,每年夏日,隔三岔五总会用冰糖炖上一些。祖母去世十多年了,她爱吃银耳,却没能吃到青冈木上的银耳。悲夫。

白色城堡

去桐城,朋友惠赠两块丰糕,硕大圆润,有村野的富贵。王府的富贵不稀罕,村野的富贵贵在真实,又富丽堂皇。

丰糕盘踞桌子上,像白色城堡,圆顶建筑,圆顶弧度圆润仿佛屋顶,四周是高而挺的墙。舍不得吃,吃掉一个白色城堡!又不是纨绔子弟,还没奢侈到那般程度。只好摆放在那里,当餐桌清供。丰糕茕茕孑立,却也富态逼人,一身稻米的清香、蔗糖的甜香。清早看到丰糕,寓意很好,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大块的白色是她无边的心事,大块的白色是她干净的想法。

丰糕的丰是丰收的丰。秋天了,稻米入仓,做一点丰糕,瑞雪兆丰年呵,丰糕之白像大地的瑞雪。

丰糕的丰是丰满的丰,财主独生的丫头,养得白白胖胖,待字闺中,爱上了长工的儿子。

深夜,烛光跳动,纸窗两个剪影,一个苍老的女声:“这丫头心眼实得很。”接着叹了口气:“跟了他以后日子怎么过?”一个苍老的男声道:“慌么事?丫头眼光不错,那后生勤劳,嫁他不亏。老婆子莫管,我心里有数。”

丰糕有字,“新春大吉、寿比南山、万事如意、富贵吉祥”之类。我的丰糕是无字丰糕,上面撒有红丝,红得朴素,红得不动声色。

丰糕以米粉、白糖蒸制而成,可烤可煎可炸,不一而足。有幸吃过刚出锅的丰糕,蓬松香软,鲜糯细润回甘。米的弹性在唇齿收放自如,入口即化绕指柔又分明饱满丰沛。

桐城丰糕像桐城文章。桐城文章,被人奉若圭臬,也曾视如草芥。

桐城文章不可不读,不可多读。不读难得法,多读入了巷。人生最怕入巷,除非是六尺巷。桐城有六尺巷,多年前游过。史料记载,宰相张英老屋旁有空地,邻人吴氏越界盖房。家人驰书京城,得回诗:

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家人得书,遂撤让三尺,邻人大惭,也让了三尺,于是有了六尺巷。

追名争利,犹存礼让。

谦恭悠悠,明哲煌煌。

豆渣

准备写一篇豆渣的新作。好久没写新作了,写要精力,新要创意,作要脑力。最近太辛苦,岁末年关,日子飞快,人格外疲倦。累起来,只想昏睡三天三夜,管他豆渣人渣煤渣饭渣菜渣……

豆渣,十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见也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所谓豆渣,是指黄豆打成豆浆过滤后的渣滓。豆渣是贫贱之物,乡下日子艰难,豆渣舍不得丢,放上油盐,添点青菜炒炒,做碗下饭菜。

小时候不喜欢豆渣,在餐桌上碰到,总是绕筷而行。每顿饭后,豆渣依旧在,青菜不见踪。祖父和祖母爱吃豆渣,不觉得味恶难以下咽,到底劳作了一辈子饥苦过一辈子。祖父故去快二十年,祖母也离开近十年。时间真快,过去的日子散落成一地豆渣,拢也拢不到一起了。

《板桥家书》上说:“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暖老温贫”四个字实在,让我想起豆渣。豆渣也是暖老温贫之具,说不上有什么好吃,菜荒之际不至于吃寡饭罢了。

故乡风俗,春节前,家家都会做几筐豆腐正月待客。腊月里,豆渣成了常见的菜肴,乡人节约,炒豆渣舍不得放油。日子过得格外寡淡,就盼着赶快过年,放开肚皮吃喝。

记忆中吃过一次美味的豆渣,是用回锅肉做成的,鲜美清香,有粉蒸肉味道。

张爱玲写过豆渣,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中说:“浇上吃剩的红烧肉汤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累累结成细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少掺上一点牛肉,至少是‘花素汉堡。”到底是沪上才女,笔下豆渣也写得如此漂亮、丰腴、有趣。倘或换成周作人,想必又是另一路文风了。张爱玲不喜欢周作人饮食谈,说写来写去都是他故乡绍兴的几样最节俭清淡的菜,除了当地出笋,似乎没有什么特色。炒冷饭的次数多了,未免使人感到厌倦。

有人将豆渣和鸡蛋打一起,搅匀,撒上葱花后煎一下。鸡蛋金黄,豆渣莹白,葱花碧绿,真正赏心悦目……入嘴松松软软,虽不浓烈却淡而有味。吃法颇具风情。

友人将新鲜豆渣捏成饼,放瓦上晾晒,发霉后收起来,春天时切成片烧青菜薹,类似豆腐乳发酵,滋味甚佳。据说这种霉豆渣一定要等到春天后才能吃,再放一点猪油渣,口感更好。有洁癖者或不敢问津。

早些年,见皖南乡下人将豆渣捏成团状,放在垫有稻草的竹编筲箕上,发霉后,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日光下晒,干得呈灰色。有人说那豆渣可与腌菜放在锅内同煮,然后放在瓦锅内用炭火炖上一炖,有奇味。我没吃过。

如今,豆渣几乎在餐桌绝迹,偶尔在尘世出没。

组稿:塞 壬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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