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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痣狂想曲(短篇小说)

2024-03-19杨清霖推荐人:舒志锋

作品 2024年3期
关键词:马山阿妈

杨清霖(海南师范大学) 推荐人:舒志锋

推荐语:舒志锋(海南师范大学)

“朱砂痣”无疑是少女温如玉的隐喻,曾经对之做的涂销,却只是对于命运洞口的敞开,就像俄狄浦斯的逃离家乡只是“杀父娶母”的宿命之途的开始。小说选择以多层次的观察视角讲述故事,通过音乐的渐强节奏组织全篇,使得叙事细致而富有强度,所选取的三个主要叙事者对“朱砂痣”这一符号的“狂想”,概言之,是对情欲、对自我、对权力的狂想。

小说每一部分都可寻见对西方神话进行巧妙引用的痕迹:马山威隶属的小区名为“朱庇特”,以罗马神话天父之名开篇,直指该空间的父权制统治属性,他后续对温如玉的窥视也就充满了男性凝视的主体意味;杨老师向温如玉讲述希腊神话人物纳喀索斯的故事,那道本属于纳喀索斯的神示无疑是同为自恋者的温如玉的命运之镜像;林乾良的结巴隐约地映射纳喀索斯的爱慕者厄科的悲剧命运,其经历折射出语言在个人命运乃至图像时代中的失落——作者通过小说这一仅仅依靠语言的文学体裁,发出了对当代社会中“语言悲剧”的追问,这一追问紧扣着权力在话语中的生成、变化和重组:林乾良从在母亲权威压制下的“失语”,走向对监控所代表的“观看”权力的掌控。在这由“受监”变成“施控”的演变中,凸显的是当代社会的视觉问题:视觉机器造成观看者与被看者间权力的失衡、个人隐私的无所遁形、科技时代中图像的崛起、话语权力作为历史产品的更迭……如此种种,无不透露出新生代写作者对个体与社会问题那敏锐的观察与感知能力。

杨清霖小说的文字,让人感受到一种特有的暴力乃至于窒息,这源于她对于人性深层次的透视,因而呈现同理解一样不能不尖锐。可以说,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犹如困兽,以自我分裂的方式与世界进行搏斗:马山威的“母亲缺失与觊觎异性”,林乾良的“结巴与尊严”以及温如玉的“虚拟与现实”,分别成为这些人物形象难以摆脱的二元式分裂,在深层次上塑造了他们的性格,使得人物及故事都呈现为棱镜般的多面体。

无疑,三个人物都是不幸的存在,然而,这种不幸却在某种古老人性欲望诅咒之下,走向了更深层的、几乎无力逆转的不幸:马山威有着对于异性的变态性控制欲望,林乾良享受着监视网络世界的快感,而温如玉也在虚拟世界进行着现实世界难以达成的自我及他者想象……这些人性分裂驱使之下的欲望“填充”,实是极容易被反噬的行为,也就解释了小说中的人物最后都成为了欲望的祭品。进一步说,这三人之间其实各自都有看与被看的关系,都身处于福柯所言的权力网络,都利用自身的位置以及所长试图去满足所欲,作者仅用这三人就搭建起了一个边沁所言“全景敞视监狱”,即第一部分标题的“潘提诺康”。但,究竟是谁身处权力中心的瞭望塔,谁又只是环形建筑里的小小囚徒?每个人都自以为拥有全知视角,但每一双“眼睛”之上都还有更全视的眼睛,那这场角逐的胜利者究竟是这三者之一,还是人物头顶一个未曾被注意到的电子眼?杨清霖对这些问题的提出及诠释都颇为深刻及具有艺术性,她以十分敏锐的洞察与极富张力的文字,通过迭奏式的展开,完成了人性狂想曲的书写。

如果权力是在精密复杂的机器一样的系统中实施的话,起作用的是人在系统中的位置,不是他的本质。

——米歇尔·福柯

f. 潘提诺康

朱庇特小区正门那十平米的保安室,是马山威的神殿。它将他的眼睛变成一块块正方形的格子,八厘米乘八厘米的大小。小区里每一走道、拐角、有人或无人问津的角落,都被框进这些格子里,在二〇一〇年代的那个平面上固定,像一摊时间的呕吐物。它们没有声音、颜色,偶尔会因故障空掉一块,那抢眼的黑好似打在屏幕上的一块补丁,马山威恍惚会在那里头看见自己,里面的他又在监控前注视着另外一个他,视线像金字塔层层下推,绵延不绝。

在最终也最低的层级里,他正窝在墙角,垂涎窥视着一个独居女人的家用监控。

补光灯被丢在沙发上,四五根不同高度的三脚架七歪八倒,唯一挺立的那架刚结束一夜的工作,虚脱成人去楼空的形状。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马山威知道,她此时正在卧房安睡,尽管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零落的客厅,但他想象自己会像往常一样翘班,潜入室内,到那张湖蓝色的床单旁伸手抚摸那些她曾蜷缩的痕迹。那被她身体吹皱的布面上残存着少女的香气,玫瑰香、柑橘香、檀香、铃兰香都可以,那香气里好似有人在说话,不然他怎么能一下就分辨出它们来?也许那声音就是她的声音,经由她娇嫩的身体,自她湿润的喉间发出……

马山威当然听过她的声音,尽管只是在手机屏幕里,此前此刻此后都如此。所以當那个向来只在“同城推荐”的直播间里笑眯眯地扭腰的性感少女,在某一天真实地拖着行李箱路过他的保安室时,那种被什么兜头砸中的感觉就显得更像一个神迹。那往后他每一天都生活在焦躁和期盼中,不知道何时她又再往大门走来既是一种惶遽,又是使他甘愿忍受时间碾压的恩赐。

自出现的拐角经由他再走向消失的拐角需要至少76秒,马山威数过了,76秒后她将从他真实的眼睛走进他悬挂在白墙上的方块状眼睛里,变成黑白色的、拇指般的大小,小鱼一样无声但迅速地自一个小方格游梭进另一个小方格里,直到J栋107房棕色的小门张嘴一口将她吞掉。

马山威起初满足于这种恩赐,相较于直播间里那些只能将对她的欲望刷成一串虚拟数字的男人来说,他得到的她显然更多,也更真实。他知道她其实比屏幕里瞧起来要更胖一些,走路时圆润的小腿肚有些外翻,离开了补光灯的皮肤微微发黄。胸脯并不那么大,鼻子并不那么小,眉骨与山根衔接处有一颗极浅的朱砂色小痣,浅到开播时美颜可以毫不费劲地将它消掉。这些模样都是模样之外的秘密,甚至连她自己都可能有意无意地忽略,但他却都当珍宝似的一一拾掇起来——就像拾掇H栋挎着花纹繁复名牌手包的郑师奶伸进裙下整理贴身衣裤的手,F栋303房的保姆在电梯里换尿布时偷偷扇婴儿的那一巴掌,威风凛凛的西装男悄悄吐在邻居鞋里的痰,穿着睡衣的女孩关门后外卖员笑容里意犹未尽的戏谑。

监视器明明是块状物,他却在某些流动的缝隙中看到了所有人的背面,那些隐而不宣的秘密,或大或小,或清晰或模糊,都同他的目光一齐黏糊糊地融化在一片潮湿的白雾里,环在每个人周遭,怎么扯也扯不掉。

满足的碎裂是在一个晌午,马山威意外在某个方格里看到一个拿着木棍的十七八岁少年突然消失又出现,不变的是慌张但故作镇定的神色,变的是忽而鼓囊起来的牛仔裤袋。马山威借口巡逻朝那个电子眼所在的方位跑去,还没走到监控范围内就看到位于一楼的她的阳台,尼龙晾衣绳上在阳光里闪闪发光的各色衣物,还有中央空空荡荡的两个紫色衣架,都正好是那棍子配合少年的身长能撩拨到的高度。

风从衣架之间掠过,正午的小区里空无一人,鲜艳而整洁的衣物吸满少女的鲜艳与娇嫩,在金黃的光线中自由飘荡。马山威无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空无一物——在这场无望的觊觎中,他惊觉自己快要败下阵来。拿出手机向她发送警惕贴身衣物安全的私信是出于一种急切的示好,那些言辞没太经过他大脑的审查,于是歧义肆意生长。很快,消息于半小时后显示已读,账号于半小时又零一分钟后显示:已被对方拉入黑名单。

消息气泡前的那个红色感叹号像刀口一样打他眼前刮过去,马山威险些惨叫,中箭的鸟一样从半空中猛地坠下来。他无从思考她的苦衷,不管自己失败的措辞是否在能指与所指的间隙中成了那少年的替罪羊,只知道他的高傲被激得碎了,细密的粉尘沉甸甸地裹在他的手指上,推动着他切换新的分身账号,重新点入那个名叫“温如玉”的主播主页,创建一个没有对话的对话框。

那之后,他与她之间成了一场虚构的、一触即发的恶战,他在互联网上的分身就似无限增殖的癌细胞,在她的视野中生生不息,在追逐与被拒绝中绵绵不绝,却从不曾泄露过一丝一毫他真实存在的痕迹。偶尔地,他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候,深情的乞请会在无视里变成威胁和辱骂,热切的盼复会在无望的等待中通达疯狂和臆想,他一遍遍地在发送向她的文字中勾勒他的痴梦,临摹他的欲望,直至黑名单在他与她之间竖起一座铜墙,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她的抵抗明明是把刀子,他却选择用它搅动自己的心。

这样的疯狂追踪还有贴身衣物的接连丢失叫温如玉不得不警觉起来,家庭摄像头被订购,装在专卖店师傅的电动车后尾厢里,被小区的道闸杆拦下。马山威起身一看,是林乾良,他那打出生就认识的家属院街坊,而今就住在他家楼下,白天在附近的数码店做维修工,晚上还要回家帮他妈加盟的连锁鸡排店送外卖,三十年如一日地做那个抱着阿妈大腿要奶喝的裙脚仔。不知道他是因结巴才不爱说话,还是因不爱说话才结巴,马山威不在乎,对他来说林乾良和院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都只是他无数个恶作剧里随机选定的惩罚对象,玩弄过就丢了,是死是活,他从没上心。

对世上一切的漠视将他深棕色的眼睛冲淡成无色的,马山威用那眼同林乾良打过招呼,放行,看着他身下那辆黑色电动车一跳一跳地碾过路障,沿着一条似曾相识的路线穿过一只只电子眼,被温如玉的大门吸进去,又吐出来,最后游回他身前。

那种失败的预感再次降临,像广州久不落雨的旱冬里皮肤上的裂痕,沿着脚脖子无声地往上攀爬。马山威走出保安室分一根双喜给他,抬抬下巴道:“那女的不错吧?有点名气的,这一片数她最爱扭。”

半真不假的评价,拌一些技艺生疏的暧昧,将死的鱼一样在蹦跳中散发着难闻的腥气。林乾良没有回答,打火机的蓝焰在半空中悬着,轻轻舔舐他嘴边的烟卷。

“她家里的摄像头……是……很贵的那种吗?”

在这句破绽百出的打探里,林乾良彻底看穿了他。用语言表达意图,在林乾良的世界中本就行不通,他们叫他“漏口良”,怎么个漏法?就是说话像用笊篱打水,还没捞起来就已经漏个精光。他在马山威急切的目光里低低地笑,于是马山威的急切随着这笑意沸腾了,自水沸成粥,粥凝成饭,最终稠成一块干巴巴、硬邦邦的欲望。

五百块钱交过去,破解软件装进来,完整的温如玉就此嫁接到马山威心上。他就此占有了全部的她——直播的、闲散的、化妆卸妆的、趿着拖鞋去洗澡的,他的目光在她头顶上无所不在地、畅快淋漓地飘荡,享受着她被什么东西全然征服的快感,哪怕那东西不是他,却被他握在手里。

因此,他怎么可能忍受独属她的影像里出现另一个男人?

但那男人是突至的,就像一个降临在她头上的神迹,圣光刺进画面里形成一道长而深的曝光,再也没消失过。他总是一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拥抱她,马山威看着她原本曼妙的曲线融化在那男人的身躯里,看着她身上雪地一样的颜色粘在那男人身上,变成一摊黐黏的斑点,肩背的起伏是黑白的,却组成她的喘息。

尔后她会跟着他离开,一起消失,离开小区隐进偌大的广州城里。马山威会难以自控地把这大段大段的空白假想为亲吻、宽衣、性爱,而一旦他这样想,那些她拥抱那男人时起伏的喘息就变成了烘烤的焰火,将他手里空无一人的屏幕烧成通红的铁板。那上面有零碎的肉块在蠕动,被煎被熬得滋滋作响,定睛一看——正是他自己。

眼下是周六的早晨。马山威知道,她此时正在卧房安睡。他打开消息列表,点进去以“漏口良”为题的那一栏。

昨夜,22:39。

“我刚才送餐过去,看到她家里有个男人,是谁?他们是要一起过夜?你怎么没成啊,兄弟?”

他咬牙,躁怒的咀嚼肌凸起,将这对话框当作一张无辜的白纸愤然撕掉,连同那个仍痴痴望着那空无一人的客厅的破解软件,还有对女人最后的一点耐性与慈悲。

她独自在家。他跳进手机屏幕,穿过时间的缝隙,来到他梦中无数次看到的那扇门前,抬起手。

ff. 那喀索斯

温如玉看着瘫倒在客厅沙发上的那个女人,颀长的颈脖刚被眉笔刀划过,深且长的刀口像长在脖子上的另一张嘴,正汩汩往外吐着血,所幸那不是她。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卧室翻她的东西,她能听见床头柜的抽屉“刺啦”一声滑过的响动,随后她的首饰收纳盒被打开,团成团的各类金属被一根不耐烦的手指来回拨动。

他是想找些值钱的东西吗?金子?钻石?人民币?他怎么会觉得她是买得起名贵珠宝的人,怎么会觉得这个时代还会有人把现金放在家里?他难道一点不害怕警察会找上门来吗?毕竟昨天她才刚报过警,而且她的大门正对面就装着一个由小区保安室管辖的监控摄像头?

她头一回发觉自己可以这么理性地分析事由,好像忽然就从什么诅咒中抽身出来,发觉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只被蛀空了的牙齿,自己却一头栽了进去,在一个蠢货布置的陷阱中,在一些自以为的甜蜜中,送上了性命。

那诅咒是爱情吗?不,她想,她没有爱,有也只知道给自己,这是十四岁离家那年母亲气急败坏地在咒骂中道破的,母亲的判断总不会有错。那年云南大旱,山火像神明桌边的蜡烛直通天际,只剩人的泪沿着它残破的躯干直直落下,作为命运滴到她身上。

野生的菌子长不出来,她的学費也就无从拾起,村尾和她同岁的秀秀裹了红头纱嫁人,父亲就和她说,读到初二也差不多了,大小也是到广东进厂打两年工,再回来嫁人,不如现在就嫁了。于是母亲喊了个专给人做媒的嬢嬢来,将她当作一间待售的房子似的描在红纸上,供居心叵测的来客们参观,将层高、户型、首付都逐一摸个透。那嬢嬢见她行情好,怕她娇,便故意在笑纹中夹着真假难辨的关切,指着她的脸说,阿妹水灵得过分咧,就是这眼间距太宽,加上那颗媚得要人命的痣,搞不好是要被好色男人骗的命哟。

她那正期待着一个男人来骗她的母亲反而急了,当天就将她拉到县城的一家小美容店里,要将她山根左侧那颗深粉色的小痣点掉,说这是经大师指点的改面相换命理的路数,也最切实易行。

温如玉躺到吱呀作响的美容床上,觉得母亲这举动看似对男人千般防范,实还是百般讨好。点痣结束得极快,仿佛只是放了只蚂蚁在她脸上,一口一口将她的痣吃掉,余下一个空而深的肉洞,朝里一喊,荡起命运的回声。一周后她站在镜子前,发觉那颗小痣还是长了回来,只是颜色淡了些,却更显得妙了,宛如一滴玫瑰色的春雨,自众神手中落到她脸上,饥而渴的人张大嘴来接住它,却落了空,只咬了一口空气在嘴里吮咂,却显得滋味无穷。

母亲没再说什么,好像一匹终生劳碌的老马,偶然脱了缰,绕着山腰苦苦奔了一夜,却在凌晨惊觉自己被自己押回了原地。

日历撕到九月,她没再去学校,在家漫不经心地将嬢嬢带来的男人们当书页般翻转拨弄,直到杨老师突然现身家访那天。杨老师是她上个学年的班主任兼历史老师,一个从广州远道来支教的女大学生,笑起来就像这个旱季里众人仰脖期待的一阵甘霖。她问温如玉为什么不去上学,为什么要十来岁就辍学在家等着嫁人,说人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成家,是将各自命运里的苦难混合,生成人的形状。

温如玉全没听懂,只是呆呆望着杨老师挎包里探出一个角来偷听的书,问,那是什么?

杨老师说是她的课本和教案。说罢将九年级上册的《世界历史》抽出来,放到她手上,说,你看,我们已经讲到第二单元了,古代欧洲文明,要讲希腊城邦和希腊神话。

温如玉又问她要讲哪个神话,她说她想听,她最喜欢历史。杨老师很高兴,就跟她说了一个希腊美少年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的故事,但他叫什么来着?出生时领受的那道神示又说了什么?她太入迷了,又因再也没法听到这样精彩的故事而觉得太悲伤了,用力想将每一个字留住,却弄巧成拙,反倒把整个故事都遗失了。那天母亲把杨老师送了出去,温如玉独自在房间躺着,望着蚊帐顶层洁白的一米棉布,想象那是围裹在希腊女神充满神力的身躯上的白纱,是杨老师讲课时唇瓣一张一合间微露的洁白牙齿,是希腊城邦里散发着绿橄榄香气的一场过云雨,是广州耸立云霄的几处高楼肩上一层阒静的晨雾。

直到深夜,她起身,摸进父母房里,在粗重的鼾声中挖出父亲的钱包,带走了那里面仅剩的几张纸币,坐最早的大巴离开了那条以早婚闻名全国的小乡村,辗转到了广州——她蚊帐里的乌托邦。那往后,她刻意将自己制作成捕鼠笼的形状,以图在男人的狩猎场中分得一些残羹冷炙,路过的人却只看到里头香气四溢的饵块,贪婪地伸出脚来,以无法抵抗的力量踏下,将她整个地踩碎了。

时至今日,已经过去多久了?

她正想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却发觉自己的四肢早已僵直,无法挪动分寸。没错,沙发上那个濒死的女人就是她,只是时间的捶打叫她面目全非,已无法同自己相认了。此时身下的布艺沙发像个只会吮吸她奶水的婴儿,瘦小的躯体正经由她血液的浸润不断地膨胀、膨胀、再膨胀。

她受不了这种冰冷的流失感,于是轻轻一跃,离开了身体,再站起来时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轻盈。她悄然走到卧室门口,看见那男人正坐在床边翻她藏在床垫底下的文件袋,里面收纳着她离开家乡后曾签署的每一份文件。

细说起,也并不多:只包两餐的理发店,时薪十五的制衣厂,阴阳合同的劳务中介,天价培训费的模特公司。和直播平台签订的第三方协议,经纪人送来的起诉书,勒令她赔偿公司六百万元的判决书。

叠起来都不到三厘米的厚度,每一张都是一个她——白色的单薄的纸片,在男人手中被一张张拆解,丢弃在床单上奔流的湖蓝色海洋里,各自颠簸悲恸。

但都无关紧要了。她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终于将来路不明的装甲卸下。余光瞥见矗立在衣柜旁的全身镜里,自己正呆立着,她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有这样直面它了。

在她踏入所谓“模特培训”机构之前,世上所有会反光的物品包括镜子、玻璃门和商店橱窗都是她的挚友,它们爱她、赞美她,以目不转睛的镜像颂扬她,所呈现的永远是她那足够清爽利落的身体曲线,小灯泡一样又圆又亮的双眸,温驯得似初生小羊般叫人心肝酥软的笑容。

但后来它们同她的幻想、天真、志向一齐,在一个不知名的早上弃她而去了。她在新世界话语的围猎下,学会了如何用他人的凝视定义自己,突然就发觉镜子里的线条好像失控了,膝盖粗鲁地折断了腿部的直线,原来自己的腿只是仿了八分像的赝品,远不够网络图片上的真品完美。她不知道“关节”“脂肪”“基因”和她的身体究竟是何关系,只是好奇为什么她平坦的腰肢在坐下来之后会皱出一小圈软肉,为什么她的肩膀没形成一个利落的直角,为什么她的皮肤有毛孔、她的腋下生毛发?

这样的遗弃险些叫她迷了路,好在,即便镜子鄙弃她,摄像头却爱她,又或者说,是摄像头背后的那一双双无知的眼睛爱她:爱她在补光灯和磨皮功能开启55%后的奶白色皮肤,没有所谓的毛孔和色素痣;爱她深棕色的美瞳和被放大30%的双眸、被瘦脸功能修剪的下颌线;只需要10%美体特效就能扭得万分欢快的纤细腰肢。那些眼睛不需要公开显示自己,只须在评论与弹幕组成的一片虚拟观众席上动动手指,就能将对她的观看、奖赏与惩罚都作为娱乐共享,把所有可说与不可说的色情都纳入一套话语里,隔着屏幕与她抵死相缠。

偶尔地,她会在与用户互动的间隙失神,看着不断滚动的评论发言,觉得那些字符像一串串淬了毒的金鞭子,无论长短,全抽进她的皮肉里。她还忍不住要好奇,看她的都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为了什么才来看她?

恍惚间,一个“嘉年华”礼物特效切破了她的屏幕,那种急切的欲望随着虚拟的琴键和色块被披露,以更庞大的隐喻显现。她激动地连声道谢,按照赠送者的要求起身整理裙摆,准备跳舞。

在那部被三脚架挟持的手机前,她望着自己的倒影,欣赏每一个使她完美无瑕的角度,好似那里面的不是她,而是某个爱恋她的神明正从中探头窥视,捧着无限的爱与赞美要赠送给她。她沉进那玻璃一样易碎又光怪陆离的流量里,任由那些目光将她剥开,把她白色的紧身衬衣往外翻,抓住两臂边上垂下的布料往下拽,剥开的地方依次露出颈脖、锁骨、胸脯……她像一颗芒果被一点点撕去果皮,露出里头饱满湿润的果肉,那一张张看不见的嘴伸过来,狺狺着分食掉了,余下一颗被舔舐成灰白色的、干瘪枯朽的核,丢在她出租屋里长着绿色霉斑的沙发上。

她被触不到的什么东西,永恒地征服。

她痴迷那倒影,无可置否地,因此为了能留住它,恶评、跟踪、骚扰都不值一提,她有的是办法应付,只是和原经纪人出现合同纠纷被告后,判决让她赔偿的六百万元有点难以承受。但这又算什么?她从没拥有过六百万元,谈何还给他们?尽管拿去好了。直播间观众排行榜的那一串串字符会源源不断地向她献祭,一切被人拿走的,都在这里找到用以填补的物料。她不爱任何东西,只爱那东西能带给她的感觉,男人也一样——所以当那个男人真的出现的时候,当他推开门进入她的房间也进入她的时候,她迷恋的也仍然是他在虚拟世界里为她豪掷千金时那叫她不能自己的兴奋。每一份标价鲜明的虚拟“礼物”都好像在她心里放了一只饥饿的小兽,礼物底下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冷冷的一个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了真实与虚拟,倒错了爱情与虚荣。

那男人只是一个赌徒,不折不扣的。在好运气似海一样喧腾的日子里,他用偶然路过他的财富钓上了她,但那不是没标价格的。他早已将他的生命、精力、运气和理性全都献祭给了赌博,对他而言,她和双单数没有区别,他下注不是为了牌面上的点,更不是为了她,而是要赢得那数字背后更为庞大的数字。所以,在初次见面她娇笑着问他“我和直播间里长得一样吗”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说:“差不多。”

差不多。温如玉把这三个字小心地衔在嘴里,含软了,磨化了,才终于咂摸出一点点他的意思来——无益无损,收回了本金,但就是没有达到期望,就是“差不多”。他用这句话宣告了这一局的输赢,她却不甘心,铆足了劲去讨好,想用无懈可击的美去换一点鸡零狗碎的爱。

可他有爱吗?爱是什么?她被爱过吗?她从不知道除自己之外世上还有什么可爱的东西,她也没去想过。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换到了爱,她也照样不识货的,她只是跃跃欲试,只是不知餍足,只是想通过征服他最终征服自己。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选择一个赌徒:因为她本身也是其中之一。她爱自己,就像得了恋物癖。

那么,这样的选择将她带去了哪里?朱庇特小区,J栋107房的客厅,血肉模糊的早晨。其间的争吵、推搡、拳头都被化约为一条模糊的直线,两端各自咬住首与尾的相遇和分离,像他捞起眉笔刀一样一收一放就把她弄死了,似乎都没用什么力气。这时候温如玉才在想,早知道多吃些饭好了,母亲从家里偷偷打电话过来时总叮嘱她要多吃饭,说饭吃得多力气才大,才不至于被人欺负还不了手。

只有敌方才希望你瘦弱,希望你没法儿还手,但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与他之间成了一场困兽之斗。

现在是周日早晨七点半,夏末的阳光在窗外探头,将万物饧化成一颗流光溢彩的果味糖。屋外传来一阵阵汽车的轰鸣声,那是早间负责回收垃圾的环卫车,它曾无数次粗鲁地在清晨将她从酣畅的睡梦中扯出,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期待它的到来。

那辆环卫车与她的阳台之间仅隔了一条绿化带。它悠然地停下,闹肚子似的,吃下去一堆垃圾,排泄出几个小人儿来,他们再四处奔跑着给它收集来更多新的食物。其中一个中年男人习惯性地朝她屋里张望,她险些就要叫出声了:我在这里!救我!

代替她的声音响起的,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是钥匙响动声、门把转动声。

那赌徒走了,那环卫工走了,走得像什么都没看见。

温如玉感到一阵茫然若失。她还未死,但很快会死的,因为他们走了。她试图捂住仍在喷涌血液的伤口,却无法动弹;试图开口挽留他们,求饶、求救、求爱,什么都好,她想跪下去,想献出自己,却连游丝的气息都吐不出来。

最后,她只能死死地僵直着脖子,朝着阳台处,望过去,望进去。

她想起,自己好像一生都在做这样的事:祈求被看到。于是她便死于这样的事:祈求被看到。

她想起,那颗曾被母亲谋杀却自行复活的痣。母亲将它看作一颗泄了密的命运水晶球,好似砸碎它就能砸碎她一生的厄运,但她爱恋它,更虔诚地信奉它。

她想起十四岁那个初秋里的一次家访,年轻女老师坐在她对面所宣读的神示:

“河神刻菲索斯娶了水泽神女利里俄珀为妻,生下一个儿子,名叫那喀索斯。那喀索斯出世后,他的父母去求神示,想知道这孩子将来的命运如何。神示说:不可使他认识自己。”

那天,这句话才说完,母亲破门而入,她和老师都猛地站起身,像两只惊弓的鸟。一团被惊恐裹挟的疑云随着那支箭错身而去,直到数年后的现在才擦着那把切断她血脈的眉笔刀,重新钉进她身体里。

“可是,‘自己在哪里?”

fff. 鼠!鼠!鼠!

她死前最后一眼,在看什么?

这是林乾良预备问马山威的最后一个问题,在他待会儿于看守所会面室里见到他的时候。他当然知道马山威为什么蹲进去,也知道是谁杀了温如玉,但他不打算说——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任何话,这是他享受胜利的方式。

出门时阿妈正好买菜回来,林乾良把电动车自楼道里推出来,阿妈又把他推上去,让他“换双更体面的鞋”。

体面,他妈妈最爱的就是体面。她的体面像一条湿漉漉的舌头,伸过来把他所有的棱角和凹凸都舔平了,舔成冰淇淋球那样圆融的形状。林乾良踩了踩那双新鞋,想,他原本就是一颗冰淇淋球吗?还是脆筒、挖勺、巧克力碎或别的什么东西?

都不对,他原本只是一张被撕得七零八落的包装纸。在这个住满印刷厂职工的家属院里,他作为两个装订部职工的独子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印刷出来,还没满三岁就被医院的大手拿着由诊断报告书制成的剪刀铡了个稀碎。医生说结巴很大程度上是心理问题,于是他阿妈问他:仔,你心里边有咩问题呀?

无咩问题。事实上,他都不知“问题”是何解,他的世界里不曾出现过一个问号,有的只是阿妈一句又一句不容置疑的祈使句,它们像阿妈串肉串时的手指,又长又有劲,一张、一收、一顶,他就整个地被穿进小蛇一样的铁签里,动弹不得。他阿爸不管这些,只爱喝酒,终日像个隐形人似的从未在适当的时候现过身,好似林乾良不过是他们婚姻的一摊残留物,她未经许可就将他排泄出来,因此负了全部与他有关的责任。

林乾良已经不再记得阿爸是在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的,好像是一个冬天,院子里的雾气白茫茫;又好像是在一个夏天,晌午的风热得烦人。那个中午阿妈带他去看医生,提着专家开的大包小包中药回家,刚进门时阿爸的脸色就变了。

“阿霞,我都讲过了,不要再医了,没有用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放过你自己呢?”

阿妈看了阿爸一眼,反问:“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呢?为什么要我凡事都自己想办法,好让他能恢复正常呢?”

“幫你骗自己吗?他六岁了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医生说这不仅仅是生理上的问题。你为什么非要浪费时间浪费钱,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就是这个样子呢?”

“因为我就是要他会说话,要他和其他小孩一样!”

林乾良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坏了,父母开始声嘶力竭地争吵,那逐渐侵占整间房子的吼叫声像泥石流一般铺天盖地砸下来,将他活埋在最底下。待他徒手从那堆泥沙中艰难地扒出一条生路时,阿爸已经摔门而去,阿妈没事人一般钻进厨房捣鼓带回来的中药包,数小时后才对他说:“仔,去叫阿爸回来吃饭。”

他领命下楼,阿爸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的凉亭里抽烟。他沿着前路往大楼背后的竹林拐,那里是一片传闻由第一任厂长亲手种下的罗汉竹,在因下岗潮而显得无尽萧条的家属院里,是最后一抹亮色。

在那抹亮色里,他找到了阿爸。在那个声称被儿子的医药费和妻子的怨怼压弯的身影里,林乾良只看到阿爸手肘处被血管吮吸着的针头,将父亲的秘密源源不断地吞咽进去。林乾良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被阿爸发现之后都不知道要逃跑,只愣愣地看着那双有力的大手伸过来,钳住他,他闭眼等待巴掌和拳头落下,却只等到一句:“千万别告诉阿妈,知道吗?”

“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跟我离……”

阿爸顿住了,在那林乾良最熟悉不过的欲言又止中,父亲将那些没说出口的字一个个嚼碎,永远地咽了回去。也许在那一刹那,阿爸想到了比离婚更难以承受的后果,又也许只是意识到,自己想起妻子时竟没有感到眷恋,而只有无尽的厌弃。无论如何,阿爸都没有再跟他说什么,只是将地上的零碎捡起,连同自己的身影一齐扔进拐角的垃圾桶里。林乾良估摸着阿爸应该已经走远,走过去将垃圾桶里那支针管拾出来,一抬头却看到折返回来的阿爸,两张相似的脸面面相觑,竟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应遭受审判。

阿爸只是把他的东西拿了回去,末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镇静拍了拍林乾良细瘦的肩,说:“仔,无论如何都要生生性性,听阿妈话,知吗?”

林乾良没法儿应对问句,只得沉默。他的世界里没有选择权,无法选择如何出生、如何长大、如何说话,他只是某个人的儿子。父亲摇了摇头,让他回家,自己却转过身,一步一步远去了,直到在路的尽头坍缩成一粒难以分辨颜色的尘埃。

林乾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父亲走了,又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男人的本能就是逃走,这同他有没有发现父亲吸毒没有太大关系。那段时间里家属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他爸爸在那群无所事事的职工嘴里不停地沉沦、坠落,成百上千回地将他们母子抛弃。

林乾良感到心虚,感到父亲离开这件事无论如何与他有关,是他使阿妈成为那些人嘴里的“守仔寡母婆”,使得阿妈被那只名叫苦难的捕兽夹咬断了腿,一生都没有解脱的机会。所以他变本加厉地“生性”,任由阿妈打他、踢他、骂他,幼虫一样蜷伏在母亲脚边,将那些关于自己的存在、脆弱及残缺的种种疑问,全都草草地揉成一个拳大的泥团,塞进嘴里,冒着噎死的风险整个咽了下去。

马山威则完全是他的反面。他没有阿妈,也没有阿爸,住在四楼早已离休的爷爷家里,从小就是家属院里臭名昭著的小恶霸,像台失控的机器一样,永远神色亢奋、眼神疯狂,将所有大人能想象到的坏事都做尽。据那群总在家属院门口闲坐的师奶说,马山威的妈是罕见的绝色美人,但天性不安分,印刷厂里总有她在外乱搞的传闻在纸张和墨水之外的世界乱飞。他父亲许是生性多疑,又或真的发现了什么证据,某天中午突然冲到马山威妈妈所在的啤机部,一脚踹中那正在压口收纸的女人。她失了重心,漂亮的脸跌进压口里,被平压啤机压了个稀碎。那会子马山威还不到半岁。

林乾良曾为他感到一些难以言说的遗憾,因为杀他母亲的人是他父亲,那男人早已在数百公里以外的某个地方被律法枪决,这个儿子连该恨谁该爱谁都不知道。而无论传闻中那个曾是他妈妈的女人何等美艳不可方物,他都没有在照片以外的地方见过她,没有真实感受过她的爱抚、疼惜,因此他仇视女人乃至仇视世界,好像都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林乾良曾亲眼目睹马山威打狗、揍老师、往班主任头上吐口水,初中后和一群黄毛混混一块儿偷单车、缆线,拆后视镜,甚至在楼里闹鼠灾的日子里捕鼠,将他的战利品拿到野味市场去卖,换几张抽烟上网的零花钱。

他将父母残留在他身上的罪恶当成枪口掉转,对准身旁的每一个人。

一个暮春的傍晚,八岁的林乾良捏着五块钱下楼去帮阿妈买腐乳,在一楼铁门前遇到正将捕鼠笼往自行车后座上绑的马山威。林乾良怯怯地将钱往后收,这心虚的姿态反而引起了马山威的注意,对方眼里的精光一射过来林乾良就实诚了,主动坦白道:“不是我……我的,是我阿妈叫我去买……买腐乳。”

马山威用翻出来的眼白剜他一刀:“死开,裙脚仔。”说完继续手里的动作,大概是明白在楼里抢师奶叫孩子跑腿的钱只会惹火上身,不值得一试。林乾良却不敢动弹,远远瞧着马山威后座上堆叠而起的三四个铁丝捕鼠笼,里头乌七八糟的关押犯拢共有数十只,活像一池会尖叫的污水,正此起彼伏地翻涌著。

还是等他走了再下去吧,林乾良心道,那些吱吱的叫声就仿佛会咬人。马山威灵敏地嗅到了他的惊惧,停下手来坏笑道:“点啊,漏口良,你惊呀?”

“我阿妈话……老鼠系‘四……四害嚟嘅。”

“女人先系‘四害!我阿爷话,佛祖会罚果滴出去乱滚嘅姣婆下世投胎做老鼠,叫距地一年生十胎,一胎生十只,生到死为止呀!你信唔信?”

林乾良咽了咽口水,没说话。马山威指了指最小的那笼,里面只关了一只半拳大的小老鼠,挑挑眉说:“我觉得这只就是我妈投胎转生的,你信不信?我在我爸的牌位后面发现了它,那时候它还是粉红色的,饿得一直叫,好像在哭着求我爸原谅她一样。我靠近了,它也不跑,你说老鼠怎么会不跑呢?但它就好像是为我而来的一样,主动爬进我手心里,再也不肯动了。于是我把它放在鞋盒里,用点剩饭养活了,可是……”

马山威顿了顿,眼神变得阴骘:“它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跑了。我帮它捡回一条命,它却丢下我跑了,你说它是不是该死?我真想也把它扔到平压机里,把它的血肉都压干,压成一张干巴巴的纸——”

林乾良再也听不下去了,尖叫一声往回跑,冲进家里把马山威猖狂的笑声关在门外。阿妈见他失了魂的样子,忙来询问,他费了半天劲才说明白是马山威准备去卖鼠,阿妈这才松了口气,转而若有所思地道:“系呀,我听人讲老鼠肉好补,系市场卖到三十五一斤呀。都话‘以形补形咯,老鼠咁精,人食咗唔知会唔会变精呢……”

林乾良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万分惊恐地想开口阻止,舌头却被什么冻住了,秤砣一样压在他嘴里。三天后,林乾良很清楚地记得是三天,周六中午,家门被敲响,马山威提着一只黑色塑料袋登门。

“林师奶,上次你话想买嘅……”他晃晃手里的袋子,龇牙笑道,“我顺手帮你劏咗,趁新鲜煮比良仔食啦,好补噶。”

阿妈连忙接过,为了酬谢马山威的“顺手”帮忙,还坚持留他一起吃饭。林乾良坐在学习桌前,看着练字本上原本整整齐齐码着的方块字全都蠕动起来,变成一只只黑色的鼠,在雪白的纸张上尖叫着逃窜。马山威不知何时坐到他身旁,微弯着嘴角和他对视了几秒,说:“我知道它喜欢吃什么,知道它不会跑,因为佛祖要罚它在这里偿还它前世亏欠的罪孽。”

他在讲上次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

“所以我很轻松就又抓到它了。不用问我怎么知道那是它,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它?我养大的,我就是知道。后来我想,怎么才能让它受到惩罚呢?就这样拿到野味市场去,卖给一个三不识七的陌生人吗?当然不好。当然是拿来给全院最出名的乖仔,最喜欢黏着阿妈的你吃,最好。”

林乾良感到手心渐渐湿润,却还强撑着反驳他,说:“你……你是在编故事想……想骗……骗我。”

“你不信?那你就把它吃了吧。把我妈吃了,你就会如你妈所愿,变成醒目仔啦。”

马山威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棍,他身上叫人恐怖的不是无恶不作,而是总能清楚地摸到一个人的最恐惧所在,伸爪猛然将它掏出,混着血肉任意把玩。怎样熬到鼠汤上桌的,林乾良已全然忘却了,只记得那盛在白色汤盅的黑色液体里浮着枸杞、当归、黄芪和灰白色的肉块,它们瞧起来同平常的肉块无异,没人知道它们拼起来会是一只拳头大的老鼠,还是一个过分漂亮的女人。

他别开脸去。阿妈催他们吃,马山威笑笑说:“阿爷话我,登门做客要等主人家先动筷。”

阿妈带着些许不由衷的夸赞笑了,朝林乾良抬抬下巴,这是要他表现出同样的大方得体的指令,他曾无数次地配合,从没有令她落空。

但是今天他没有动。许是觉得丢脸,阿妈亲自夹起一块鼠肉放进他碗里,咬牙沉声,缓缓道:“食啦。”

寥寥二字,一撇一捺拆开就堆成了话语的尸山,那威权重重压在他胸口,切断气管,刺穿心脏。

林乾良战战兢兢地抬眼去看阿妈,她眼里的愤怒裹在装给客人看的笑意里,像巴掌落下来。他忽然想起失踪的父亲,想起落在罗汉竹脚下的粉末、针管和注射器,想起父母每一次争吵时他快爆开的喉咙,到了嘴边却闪身逃逸的每一个字、词、句,被她强行灌进来的所有药丸、汤水和粉末……在绝对的暴力之下,在无处不在的统治之中,语言是最无能的东西,他的存在不过是一种徒劳的确证,确证词句的枉然、语言的虚无。

他所能做的,只是抓起勺子,将肉块连同药材、汤水、细碎的骨头一齐塞进嘴里,咬开,嚼碎,吞咽,将这一桌子的妈妈尽数吃掉。他要讨好她,要报复她,要做妈妈的儿子,要做爸爸的偿债人,要虐待自己,要听从指令,要不令她失礼,要叫她觉得满意。

阿妈笑起来,带些尴尬,也带些释然:

“来,威仔,食饭啦。”

骑车到拘留所用去四十五分钟,林乾良顺利在预约时间见到马山威,那张同他一起长大的脸现今如一隅皲裂的田地,坚硬,粗糙,毫无血色。

林乾良将那句演练了数万次的话说得很是流利:“她死了。”

对方意外地平静:“我知道。”

“她本可以不死,如果你没有进来的话。”

如果他没有头脑发热找上门去,没有非要用不经大脑的下流言辞激怒她,就不会在那个周六早上被她叫来的警察逮住,在拘留所里错过这一切。这种错过会令他痛苦,绝对的,但不是因为爱,他和他都没有爱,只有欲望,但欲望的落空往往和后悔以及更强烈的欲望混杂在一起,叫人发疯。

令人意外地,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林乾良微愣,马山威眼底的冷漠仍黯淡肮脏,淡淡反问道:“要是你能看见她倒在那里,你会救她吗?”

光是被发现跟踪和用分身账号连续骚扰她就要进来蹲三天,破解监控摄像头的事如果被发现的话,代价要多大?因此就算他没进来,就算他真的通过监控实时看到温如玉即将死在客厅,又怎么样?

林乾良学着他的样子笑起来,他从不是会回答问题的那个人。他握着话筒,将声音压到消失,以确保自己不会被舌頭绊倒:

“我,能,看,到。”

监控摄像头,很是美妙的一个名字,权力的上下位在此划分得一清二楚:有人受监,有人施控。在技校的那三年林乾良老老实实和各种线路打交道,才惊觉原来点、线、网的力量远超人所想象,它们合力将三维的世界平压成一张张干瘪的图像,叫表象支配本质,使人与人间仅剩看与被看。

观看,凝视,至死不休的狂欢。他小心地将所有他亲自安装的眼睛收集起来——朱庇特小区里的,那个女人家里的,马山威保安室里的,等等。权力,我们怎样理解它?能够窥视他人秘密的能力,能够主导他人欲望的能力。这能力叫他忘乎所以,甚至某个雨夜他作为外卖员敲开温如玉的门时,对着要找纸巾给他擦水却遍寻不得的她说了一句:“茶几,抽屉里。”是她囤放纸巾的地方。

女人惊恐万分的眼神叫他发现自己有多得意忘形。

“别误……误会。我来过你家装……装监控,所以……”

“装监控?你翻过我的东西?怎么会这么巧,你既是装监控的,又是送外卖的?难道最近一直在网上给我发骚扰信息的就是你?”

连续的问句将他击溃了,好似他身上长了一百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一张发得出声音。从浴室出来的男人将他当作流浪狗打发,恶声恶气地警告他不许再出现。林乾良冒着雨回到店里,阿妈还在忙活新的订单,厨房里巨大的油炸声和屋外的雨声一齐将他浸过,他的自尊随着妈妈手里的鸡排一起滑进油锅,在那锅发黑的液体里,生生被炸透了。

两天后,品牌总部发来停业整改的通知,缘由处赫然写着“顾客投诉外卖员,疑似骚扰”。这个罪名,他认为既成立也不成立,但最应担受它的,是马山威。阿妈骑着电车从拐角款款而来,他捏着那张纸木然地坐在店门口,像一条即将被空气溺死的鱼。

林乾良付出了代价,以惯常的方式,阿妈的责备和眼泪小刀似的一片片剜他的肉,六岁的林乾良在他身体里狗一样哀哀地哭。他决意要从别人身上讨回来。这没有想象中费力,因为他有眼睛,他看得见,他比复仇对象自身更了解他们。拨动马山威只需要一句风轻云淡的:“你怎么没成啊,兄弟?”对那个赌徒只需要在网上假装陌生人,用一句“艳福不浅啊,又漂亮又有钱”将他捧起,再在被反驳后用“她要是赚不到那么多钱,法官会让她赔吗?说不定只是你不知道”将他摔下。赌徒没有立场,只有癫狂。至于那个女人,他都不用费心去说些什么,因命运早已将她放置在无数不可抗拒的诱惑当中,放置在男人对貌美女人的无尽围猎里——只要她稍一不安分地挪动,都不必踩空,野火就会直直地烧上身来。

问号,原来是这么好用的东西。你只要把它拿出来,放在那里,人们就会自动自觉起身去找答案,费不了提问人半点力气。

温如玉和那赌徒缠斗的时候,林乾良就坐在监视器前。他全神贯注地、目不转睛地观看了她的死亡,借由这样的凝视,他完成了他的报复,也完成了对这个女人最深入、最完全的占有。他看着那个疯赌了一夜的男人破门而入,同她争吵,抢夺她的钱包、手机、电脑,在难缠的顽抗中抓起她的眉笔刀朝那稚嫩的颈脖一挥,温如玉脸朝下倒在沙发上,一切都像一出黑白默剧一样简单。

心神愉悦。罪犯逃逸后,林乾良也没有离开,他将笑意含在嘴里,安静地看她的血把那张沙发慢慢地、慢慢地泡透,将每一根棉絮都浸润到极致饱和的状态,像那个雨夜一场将他兜头淋透的羞辱。

血快要流干了。林乾良本以为休克不过瞬间发生的事,那女人却回光返照一般朝着西南方向抬起了头,以一种绝望的、诡谲的姿态深深地望了什么一眼,目光直到咽气也没有收回。

“所以,我在想……”林乾良敲了敲会面室的钢制桌面,他并不如马山威熟悉朱庇特小区的运行和构造,他知道那个方向是阳台,但不知道那个时间从她的阳台往外看能看到什么,会不会影响整件事的走向。

这不知去向的最后一眼击碎了林乾良自以为的全知,那个始终被观看的女人竟在最后一刻保有了她的秘密。

“她死前最后一眼,在看什么?”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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