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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院士”的日课夜课(非虚构)

2024-03-19苏晨

作品 2024年3期

前些时候才故去的岭南名士王贵忱乡兄,他的公子大文乡侄,介绍了一位他的朋友加入我们的互联网“朋友圈”。这位新朋友原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北部湾畔一个军分区的政治部主任,一位参加过对越反擊自卫战的“打过仗的老兵”,转业到广州看样子也是一位局一级什么官儿。但是我觉得这位“军转民”的知识学问颇可观,文字也好,在网上的微信中彼此交流蛮谈得来。天晓得有一天,他在微信中突然冒出一句:“苏老啊,苏老,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进了养老院!”我因为觉得对这件事不宜简单化臧否,就当作没注意放过去,没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也就没说他所谈何指。

不过也有朋友认为,我一个“辽东老兵,岭南客子”,解放战争的战火中飘过来,老境入住养老院,老有所归,老有所依,不为失策。如他从网上先后给我发来微信,前一帖是:“如果您有兴趣,写写养老院的日常生活,应该会很特别,属于稀缺题材,而且极有意义。现在偶有作家写,也是他者的视角。向您约这方面的非虚构稿!长点儿不怕。”后一帖是:“就是真实地记录养老院的日常生活,相信会特别特别有意思。”他连写了两个“特别”,不知道是为了加重语气,还是不小心写重复了?

他是一个老资格著名杂志的主编。我答应:“可以试试。”因为我何止是“七老八十”榨干了油水的“下脚料”,还是“90后”燃着最后一截蜡烛头的“老不死”,略有自知之明,不知道写出来有用没有用?所以我也没提人家的名字。等我写了,没有用,是我本事退化,与人家热情约稿的无关,就当没有那么一回事;万一有用,读者看了也就明白这人是指哪一位。所以没提他的高名大姓,仍不失于“非虚构”。

前些日子的一个下午,养老院刚刚给我们十月和十一月生日的长者,举办“生日会”庆生;每年都是这样,月份相同的合办生日会,能开大会隆重地开大会,“新冠病毒”这个大恶肆虐的三年,不准开大会,各楼分别开小会。说到“长者”,养老院行文或广播,开会,通称我们这些“养老院士”为“长者”,年轻的工作人员、医务人员、护理人员等,当面还是亲切地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这一次生日会在养老院1号楼4层“多功能厅”举行。养老院的“第一期”建筑主体由5座14层房组成,1号楼成“片”,2、3、5、6号楼成“条”。1号楼首层有一家相当大的中西药房。先是南方医院养老院分院,后来直接归了养老院的一座颇具规模的医院,在1号楼,占一侧的6层。电影院,咖啡厅,麻将厅,一个大饭堂,图书馆,阅览室,练书法的房间,做手工艺的房间,教使用电脑和手机的房间,舞蹈厅……都在1号楼。长者已经不能自理,要一对一护理的,在1号楼。养老院的医务部门和设施也在1号楼。1号楼4层还有一座“空中花园”,临“空中花园”的“多功能厅”,是开大会或看文艺演出的地方。

那天应邀到会的寿星长者,看来可能有一百几十位,生日会的工作小姐给每位长者戴上一顶特制的金光闪闪的“生日帽”,让手拿写着“祝你生日快乐”的牌拍照,一位接一位发在主席台大屏幕上,借以互道“生日快乐”。寿星长者分坐两边,椅边桌上水果点心矿泉水等吃喝有备。进行式是祝寿俗套少少,节目多多,用有趣的互动节目“击鼓传花”把寿星长者普遍调动起来,是生日会开得成功的种子。两个剧团的歌舞节目也活泼有看头。最后一个节目,是请一位一百零四岁坐轮椅出席的老奶奶,和我这个过了这个生日就九十四岁还行动自如的也算老的老头子,共同操刀给众寿星长者象征性开切一个三层生日大蛋糕……

尽兴散会,寿星长者们大部分是或扶杖,或借力助行器,或坐轮椅由护理员推着,陆续散去,各回各的住处。我的住处在2号楼6层,一个两房一厅的小套间。对门是一个大的单人房。好像2号楼主要都是双人房。我们老两口住的这种小套间,需要一次过交八十八万元,买下二十六年使用权。我和老伴是连驾鹤西去的“门票”每张八万元,共十六万元也提前买下,已可谓是养老院的“钉子户”。连接的3号楼,全是单人房。对面的5号楼是VIP房。开始可以入住的时候,热闹过一阵子,可以过去参观,我和老伴没去,安于做普通“养老院院士”。不过5号楼首层大饭堂,5号楼后面的“后花园”,是大家通用。那天生日聚会散会返回住处的半路,我有找个地方坐下来吹吹风,凉快凉快。一时心想我答应试写的这篇作品,标题可不可以叫《“养老院院士”的日课夜课》?可不可以就从这次生日聚会“开笔大吉”?而我国民谚有“一日之计在于晨”,那么,“日课”“夜课”可不可以就从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每天早起第一件事——迎着晨曦灿烂晨运开笔?想来想去想不出更好的道眼,就这样定了下来。

远去的画眉

在养老院,参加晨运不参加晨运,没有死规定,任由长者自由选择。我在养老院第一天晨运,扶杖起步前,长叹一口气,无来由地自言自语冒出了一句:“啊!自由,人性(也许是“人道”,我记不准了)。”在没遭“新冠大恶”残害以致“封院”三年还没“解封”以前,我每天的晨运,是绕着颇大的养老院大院走三圈。养老院大院的一角,原来有一片以凤凰木为主的小树林,我每走一圈,都会在这处小树林前歇歇脚。一天我在这片小树林前歇脚的时候,忽然想到,凤凰木这位非洲的远来客,似乎和我还有点儿“缘”。1954年4月,我从军中转业,落籍广州为民,投奔国家的“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第一个落脚存身的住处,在小北登法政转瀛路直上那座小山上,是一座前看3层后看4层的小楼。这儿广州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的“盐务处”,此刻住着几位中共广州市委有家属的处级干部。前看第3层其实只有一溜3间住房的“门面”,大部分是楼顶,住着2女3男5位单身科级干部。值得一提的是,住在我隔壁的住客之一,是朱森林,后来的中共广东省委副书记、广东省省长。小山下面统名“湛家巷”的4条巷子,是明代嘉靖年间南京国子监祭酒,吏、礼、兵部尚书,还是奏敕参赞机务,更以“王湛理学”(王指王阳明)名扬国内外的大理学家湛若水告老还乡后,从增城故里移居于此,建“湛家花园”住家,建“天关精舍”讲学的地方。“天关四皓”的故事好不感人!简老一百零二岁还跑来拜师求学好不激励人也……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现时具象,是我住3楼左手边把头一间,推窗伸手可及,便是从小山下长上来的七八棵高高的凤凰木。花开烂漫,红灿灿一片,逐渐倾斜而下,像一处花的瀑布,美不胜收!而养老院大院想来该是我活着时候在广东的最后一处居所吧?而美丽的凤凰木,自始至终在我的住居处可见,这是不是它和我真的有点儿什么“缘”?可是后来小树林缩小,一些凤凰木被移走,腾出地方盖了房子,那么“缘”呢?随凤而逝了!

在养老院,过去一早醒来,我总是最先听到这片小树林里“好鸟枝头亦朋友”的画眉声声。小树林缩小了,画眉也远去了,我一时还难免不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失落感。画眉啼声悦耳,形象美好,性格也招人喜爱,被广州市民投票公选为广州市“市鸟”。依我看不只是广州人,好像广东人普遍都对画眉有好感。如明末清初的广东大闻人屈大均,在他的名著《广东新语》卷二十《禽语》中,就特别称道画眉:

两眉特白,其眉长而不乱者善鸣,胸毛短者善斗……

喜山栖,自调其声,与岩石相应以自娱……

尤善转声,转转不穷,如百舌焉……

翁源有画眉村,以多画眉鸟故名,亦贵之也。自化州至石城,一路森林邃谷,画眉尤多,予曾过之,有诗曰:“野花含笑满,山鸟画眉多……”

为节省篇幅而择引,故多“……”号。这天我早醒,见天亮还得过一些时候,又眯了一会儿。半醒半睡蒙蒙眬眬间,一时无来由地想到“睡眠”这回事。有道人白天工作是支出,晚上睡眠是补充。人为了维系生命的延续,一生有很长时间在睡眠中度过。无病无灾的人,困了就会想到要睡觉,睡够了就会自然醒来。只是年轻人大都睡得较沉,老年人大都睡得较轻。特别是我们这些“90后”的“养老院院士”老老头子、老老太太,觉睡得尤其轻。在我,本来是每天由前面说的那片小树林里的画眉声声唤醒,画眉声声不再了,一时真还有点儿不大习惯。

关于睡眠这事儿,我记得有一个比较科学的定义是:“睡眠是高等脊椎动物周期出现的一种自发的、可逆的静息状态,表现在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性降低。”我这人的思维惯性,按我故乡辽东方言叫“野性”,特不安分,这不,正在想着在正常情况下人每天不可少的睡眠,忽而又不知所由地想到了好像人的意识形态也会进入某种不清醒的“睡眠状态”。这是因为我注意到,我们住在养老院里被通称为“长者”的老头子、老老头子、老太太、老老太太,从表相上看,不一定是岁数大的就一定比岁数小的“苍老”,还常常可见相反,特别是在精神状态或气质上。年轻时候我做过光明日报记者,有点儿小“技巧”,在和长者们有意探索的搭讪中,施展“套话”的本领,结果确是让我更加相信:意识形态的清醒不清醒,在人的“自然年轮”上真的有着一定的反映。

世界知名的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树也说: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人的变老不是从第一道皺纹、第一根白发开始,而是从“放弃自我”那一刻开始的,只有对自己不放弃的人,才能活得不会老,老去的只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事有凑巧,家住北京,一辈子先在地方后在军中办报过来的解放军报前总编室主任、离休老战友宋群,从电脑上给我转发来一篇不知道他从哪儿得到的以色列寓言故事:《去世以后才知道凶手是谁》。我看这个故事也可以说明,村上春树说的“放弃自我”,何止只是会使人变“老”!

这是一个有文、有图、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可惜较长,不便照录,也不应该照录。反正我是为说事举例,就“捞干的”,扼要,扼要,再扼要,简述之那是:

有一位年轻的以色列仁兄,开始只是觉得左耳朵有一阵痒痒。他妻子看看,有一个小红点儿,让他去看医生。

他赶快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你服六粒青霉素片就会好。”他照办,两天后就好了。

可是腹部起了红斑,更加痒得难忍。他又去看医生。医生说:“有些人不适合服青霉素,会过敏。你服十二粒金霉素药丸,几天后就会好。”他照办,几天后红斑消失了。

这一回是膝盖浮肿,还发高烧。他慌忙再去看医生。医生说:“这种现象往往与金霉素的疗效相关。”医生给他开了三十二粒土霉素让他服。他服后高烧退了,膝盖消肿了,可是肾脏疼起来。

他住进医院。医生对他说:“这是服用土霉素的结果。肾脏是要害器官,不可不重视。” 于是让护士给他注射了六十四针金霉素,说是要把他体内的细菌统统消灭。

此后他虽然体内的细菌消灭光了,麻烦的是肌肉和神经束也同时遭了殃!医生又说:“这只有服用大剂量氯霉素,才能挽救生命。”

他服用了大量氯霉素。他的小命可还是没能得到挽救!

举行他的葬礼,犹太教法师在悼词中用感人的语言,颂扬了他与疾病进行的“顽强斗争”。只是到了阴间他才知道,他当初左耳痒痒不过是给一只蚊子叮了一口……

这是说,极而言之,要了他小命的真正凶手,竟是任凭“权威”摆布,没有自我意识;或安于意识形态的“睡眠状态”,即村上春树所说的“放弃自我”!

这时候我的思维惯性的“野性”,再一次发作,这回是又一下子跳到,认为我们这些燃烧着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的风烛残年,在最后的日子里,在养老院里,最基本的存在,好像也得是要防着点儿不自觉的“放弃自我”。

一时想到桑塔亚纳在《监牢对话》中说:

岁月盗走了我们的青春,人的年龄无法更改。但是何须对自然在我们生命中划出的必然阶段多戚戚!

又一时想到蒙田在《随想录》中还说:

老年是人生的顶峰,正如一部戏剧的高潮。

也一时想到阿密埃尔在《日记》中说:

懂得怎样的老年成熟,是睿智的杰作,是生活技巧中最难的章节。

这些话,似乎都是在说,我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蜡烛头,在七老八十“90后”,都一定不能“放弃自我”,依然要放眼于养老院大门外的大千世界,因为森罗万象的社会,激动人心的世事,汹涌澎湃奔腾不息的社会思潮,只有用积极的思维主动去连接它们,才能让我们不会感到游离、寂寞、孤独,意识形态才不致陷于“睡眠状态”,精神才不致失于对世间大事的感奋,即实现“老去的是年龄,不老的是气质”。

一时我更记起哲人们说:

所谓人生是精神的生殖作用。

精神是灵魂的空气。

灵魂靠精神赋予自己以意义。

看起来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燃烧生命最后一截蜡烛头,走在人生尽头的一段路上,在意识形态上还千真万确少不得认真把持好“不失去自我”这个生命哲学的重要课题。

我在电脑上看到九十六岁的大翻译家许渊冲出镜,他是2014年获得世界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文学翻译奖”的亚洲第一人。主持小姐把他介绍给大家,许渊冲掏出一张名片给主持小姐。主持小姐向大家扬了扬那张名片,读出印在名片上的:“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第一人”。这儿我想插一句:该是“书销中外百余种”吧?“书销中外百余本”的人太多了!他翻译为英文法文的,还是难译的中国古诗古曲。“诗译英法第一人”便是指他六十多年前的1958年,最先把难译的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法文。他在电脑上出镜那天,最使我动情的是他九十六岁了,还在顽强地和死神抢时间,每天工作到下半夜两三点钟才睡,他发誓要把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翻译出来。这使我想到记不得在那儿读过的一段话:“人越感到生命短促,时间无多,就反而更会有较多时间。”那是指:人感到时间紧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会哪怕把时间抓出水來,也要专心致志于紧迫的、必须的事情,这便往往会更沉着、机智、果断,以便更有效地获得时间,于是这便在客观上成了“效率的产床”。

我信这话。我过九十岁这个人生大坎儿的时候,便是在养老院里“聊发少年狂”,也试来“搏一搏”:由女儿小艾帮忙在电脑上互联网的“订阅号”平台,取禅家哲学的“不风流处也风流”,开了一个“也风流斋”公众号,一口气每天经送审通过发表一篇一千八百字左右的短文,一天也没间断地发了《一条小路》六十篇、《一条小河》六十篇、《一条小舟》六十篇。这一百八十篇短文,便大多是每天在晨运中打腹稿,“日课”中把它们写出来,从电脑上发给女儿小艾,由她做“主编”,配插图等完成,最后办理一切申请播出手续播出。后来她坚决不同意老爸这么一天一篇没完没了,改为一周发表三篇长一些的文章。又坚持了不短时间,后者所成有北京的新华出版社在我九十岁生日前夕,给我出版的《遐荒集——我与文坛大家》二十万字。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与我签下出版合同,在下一年5月1日前,给我出版《海嵎集——我与文坛大家 二》三十万字。可惜后者因为上面要审查迄今还拖在哪儿!

又一天,还是在这片小树林前歇脚的时候,我有面对想象中又飞回小树林里欢快地歌唱着的画眉们,在想象中无声地问了一句:各位画眉小朋友,你们看我这个“养老院院士”在意识形态上如此这般“不放弃自我”,还说得过吗?画眉们也不回答,相约飞了起来在小树林上空唱着一只小曲飞舞一圈,又远去了!

板栗乡思

我在养老院的晨运,若是一早就风雨交加,我会放弃。因为养老院时刻与我们相与的护理员,见我有什么活动,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慢点儿!慢点儿!”我的两个女儿姐姐小虹、妹妹小艾,在养老院没实行“不进不出”前,每周来养老院看望老爸老妈,请老爸老妈到养老院外面的小馆子共进午餐,临别也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小心跌倒!小心跌倒!”对我是因为我高血压严重,医院的出院文件上写的是“高危级”。我床头的“长者牌牌”上“风险防范”项第一条,就是在一个黄色三角形里有一个人跌倒的图案,在一个绿色长方形里写着“防跌倒”三个字,一黄一绿两个显眼色块,倒过来构成一个显眼的“!”号。可是广东天气“娃娃脸”,有时候风雨交加一阵子,很快又转而晴空万里。看看时间还早,我的晨运,就会不是放弃,只是推迟。时间推迟后,隔一段长长的可为多辆电动汽车同时充电的成套设备地段,面向建设大马路的养老院6号楼首层和3号楼拐角首层,一些主要为养老院服务的店铺大都开门营业。有一间叫百果园的连锁店,主要经营新鲜水果,兼及一些与水果搭边的口果,如新疆吐鲁番葡萄干、云南纸皮核桃、京东板栗、广东叫白果北方叫银杏的坚果等。这间水果店不但开门营业早,服务也殷勤。如女儿交一笔钱给办一张该连锁店的充值卡,就成为该店的会员,拿这张卡用来买水果还有折扣。店员还可以把买下的水果,分别给送到养老院长者所住几号楼楼下大厅保安员值班处。水果店门前也摆了两套供顾客休息的藤桌、藤椅,所以这儿就成了我的又一个晨运歇脚处。

一天遇到百果园有一小袋一小袋炒熟了的京东板栗上市,我就买了两小袋。店员要送货,我说也不重,自己带上就行。小姑娘还笑笑地向我轻轻点头施个礼。晨运结束,回到住处,我对老伴说,我从小就喜欢板栗。在我故乡辽东,到了冬天,街边多有卖糖炒栗子的。那是当街支起一个用大半截废旧大铁筒制成的活动火炉,炉上架一口大铁锅,锅里一半是已经炒得滚热的比栗子色还深的小小卵石,一半是埋在小小卵石中的栗子,用这些小卵石在翻炒中把栗子煨熟,熟到炒前用小刀浅浅在栗子上割了一刀的部位裂开,已经方便剥食,就可以开售。不过我也没见翻炒的时候往锅里放糖,不知道为什么小贩总是扯着嗓门儿喊:“卖糖炒栗子嘞,卖大个的糖炒栗子!”

老伴吕子玲退休前是一位有高级工程师职称的一间工厂总工程师,开心的时候说话也挺逗的,她问:“你看准人家没放糖了?”我说那当然。怎么没看准,我常是站在火炉前假装烤火取暖,其实是想闻闻糖炒栗子的味儿解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兜里没有钱,可怜!她又问:“你不怕丑?”(粤语“你不害羞”为“你不怕丑”)我说“小屁孩”时候,哪知道什么怕丑不怕丑。“十里不同风”,在我故乡,“小屁孩”时候的男孩子,夏天可以光屁股一丝不挂,一群一伙赤条条风风火火跑来跑去,跑到太子河上日本旅行社“玉乃井”的“汲水塔”附近,从高处一个接一个一只手护着“小雀子”一只手捏着鼻子跳下河,那才真像“下饺子”。

她还问:“你老家也是‘板栗之乡?”我说本溪还不敢掠美,在辽东只有宽甸县1973年就在《人民日报》上正式被称为“板栗之乡”。我倒是早就知道古老《诗经》上就有对“树之榛栗”的吟咏。读西汉司马迁的《史记》就见到“燕蓟千树栗,胜似万户侯”的记载。汉代皇帝陛下的大汉之下,还有王国、侯国。诸侯王国是皇子们的封国,侯国是非皇族外姓功高大臣得封为列侯的封国。受封为“万户侯”的侯国,在古代规模相当大了,可是在大史学家司马迁眼中,却是在河北燕蓟之地,家有“千树栗”,胜似“万户侯”。又可见远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河北就已经有“千树栗”的大种植园主,我不知道这是否也可以是吉尼斯的“世界之最”?明代大药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是已经摸清楚“栗味甘,性温,入脾、胃、肾经”。而且我国古代遇上荒年,板栗产地又向有“栗枣半年粮”之说。不过我却是很后才知道,板栗在明代才一路从京东,过山海关,沿着明末的“柳条边”,传到我故乡辽东,一路从胶东浮海传到我故乡辽东。

老伴谈到她看过一则材料,上面说日本也很看重京东板栗。我说那是真的。日本人把我国燕蓟一带盛产的京东板栗,视为“吉利食品”,视为馈赠亲友的“上等礼物”。我还看到一则材料上说,在东京圈内有近万家经营京东板栗的店铺,从业人员近十万……

我们老两口饮着新沏的龙井,吃着在电热板上加热了的栗子,闲聊着。一时我却想到,故乡辽东的得有“板栗之乡”宽甸,不能忘了刘澜波!

这位光荣的辽东老乡,是凤城县鸡冠山乡茨林子村人。唐太宗李世民“三征高句丽”的“大本营”,就设在凤城县的凤凰山半山腰,凤城县这个县名便是李世民“御赐”的。李世民还留下一些在凤凰山大本营写的辽东战地诗,如学前我姐姐苏昶教过我一首他的《辽东山区秋夜》:

烟生遥岸隐,月落半崖明。

连山惊鸟乱,隔岫断猿吟。

李世民的这首诗,便写成于他的凤凰山“大本营”。这儿,现在已经开辟为辽东的一个旅游景点。那年我和老同学、国家冶金部辽宁地质勘探局局长兼总工程师也是中共局党委书记的赵旭东同车路过,我们还特地上凤凰山看过。刘澜波的老家茨林子村,我们也去看过。不过他生前不许对他故居有任何打点,他说他不配。我们也只是站在流过茨林子村的草河上的一道小桥上(这道小桥是刘澜波为两岸小朋友上村里小学方便给建起的),看着汩汩流去的草河水,想到这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老革命。他是中共打入东北张大帅、张少帅父子张家军阀的东北军开展工作的第一人。1936年成立中共东北军委员会他是书记。“西安事变”他也有善可陈,可是三句两句说不清不如不说。他身经八年抗战,1945年“八一五”东北光复,从延安领命赶回故乡,任中共安东省委书记(伪满东北九省有安东省)、省政府主席。1948年因为解放战争的关系,在东北把东三省时期的辽宁省地盘“一分为三”,成立辽东、辽西、辽北三省,他任中共辽东省委书记、辽东省政府主席。1948年冬天,“挂锄”(东北的农事时节称号)后农事稍闲,他召开辽东省劳动模范大会,各县县长列席。大会开得朝气蓬勃。解放战争东北战场我军发起反攻的节节胜利,对发展生产也形成鼓舞。会议期间有一天晩上,他请了几位县长围炉闲话,他还自掏腰包买了些生花生、生栗子,大家一边在火炉上烤花生、烤栗子吃,一边交谈在辽东山区发展农业生产的问题。你一言,我一语,“东一耙子”,“西一扫帚”,交谈间刘澜波谈到,他1946年回过一趟茨林子村老家,见到他小时候种的一棵栗子树,已经长得很粗、很高,每年都能收不少板栗。后来他又在大东沟见到,一些栗子树已经生长两三百年。因而他相信,在辽东山区推广种植板栗,可能大有出息……

他开了这个头,引得小会场一下子像“开了锅”,县长们争先恐后发言的那个热乎劲儿,就不必如广东民谚说的“画公仔无须画出肠”了!一来二去被鼓动起来的几位县长,一位比一位劲头大,恨不能马上回县里大显身手。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忙走过去拿起暖壶,给县长们的小茶杯一一续满,然后让大家都站起来,高举一下茶杯,然后一口气把杯里的茶喝干,就算是以茶代酒“围炉盟誓”了,一定要长记不忘今夜。他请大家回县里准备充分,明年开春就干起来!这时他才把发展板栗生产的详细方案拿出来,讲完,又特别强调:“人间事,事怕有心人!”这时候他自己也相当的心潮汹涌。他铁了心思自己也一定要深入加强领导。内心深处的一个“小九九”是,身为一个辽东大地的儿子,把推动辽东发展板栗生业的事业做出成绩来,也是一种“添砖加瓦”,而“小数怕长计”……

可是后来呢,后来的把“以粮为纲”做成“以粮为网”,什么都“一网打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上山打点野果,挖点草药,下河摸个鱼,也躲不过“割资本主义尾巴”……这些说来让人伤心,不说为上……

共和国成立次年,1950年,刘澜波奉调中央,先后主持国家燃料工业部、水利电力部,他依然没忘继续推动故乡辽东的发展板栗生产。1973年“文革”他被投入监牢。他在狱中看到《人民日报》已经正式称宽甸为“板栗之乡”,兴奋不已,深深后悔当年在辽东没有同时布置发展核桃生产。“文革”收摊儿,他1979年1月出狱恢复工作,任水利电力部部长,中共部党组书记。2月,水、电分开,他任电力部部长、中共部党组书记。当年当选为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常务委员,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这年中共丹东市委书记刘仲文(他也是我的老同学),是他在锦江山上1963年“中朝谈判处”门前,告诉我的为什么从前汉武帝刘彻时代薛仁贵挂帅安东都护府起,叫了两千多年的安东,硬要改叫丹东!安东的头号名胜镇江山,硬要改叫锦江山!以及平了盖苏文侵略军之地盖平县,硬要改叫盖县!缉安县也硬要改叫集安县……至于他陪我游鸭绿江近海段(其也段我徙步走过),我问左手边那个巨大的岛是中国的还是朝鲜的?女船工大声抢答:“1963年以前还是中国的,被……”(刘仲文在我耳边补充了一句:“不关领衔谈判者姬鹏飞的事……”)1979年刘仲文去北京公干,得机会顺便去看望已经因病住进医院的刘澜波,他躺在病榻上还有气无力地不忘嘱咐:“仲文,你一定要在丹东地区好好发展板栗和柞蚕生产(他又提出了在辽东发展柞蚕生产)。”他让刘仲文一定要到宽甸跑一趟,传他的希望,希望出了名的“板栗之乡”宽甸,再多种一些板栗。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他老家中共凤城县委副书记吕需是候补中央委员,他也约了吕需相见,也是希望凤城县也进一步扩大种植板栗。

他的根据是:

在辽东,丹东市的宽甸、凤城、东沟县,本溪市的桓仁县,山岭逶迤,沟壑纵横,属长白山余脉,地被棕色森林土,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确实很适合栗树生长。而栗子可食,栗木也是优质木材,推广种植板栗,肯定能给辽东故乡人民带来好处……

我一字不差地录下这段当年刘澜波有关讲话中的文字,是为了表明刘澜波的在辽东组织领导发展板栗生产,一辈子念念不忘推动故里辽东发展板栗生产,决不是出于他1946年回茨林子村老家,见到他小時候种的那棵板栗树已经多么风光无限,于是就拍一下脑袋瓜决定的,而是他确实有他的调查研究和科学依据。

我长时间默默地想着,不言不语。老伴自信我必是有自己想办的事要办,提议我们还是各回各屋办这自己要办的事。我回到我的屋里,坐在电脑前,也许是胡思乱想,想到了许多。如我曾想到,我们那些受命掌管一方国土,类乎古代“封疆大吏”的高级领导人,提出什么必行的号召,下达什么必行的决定,是不是只有真真正正出于为人民,并有一定的调查研究和科学根据,才可能有巨大的生命力,历经磨难而不枯,终可成事?

我想到这么多刘澜波之与辽东板栗,只为像美国作家怀特在《美国的自我探索》中所说:“应该为历史上那些未为人知的‘殿后者撰写具有吸引力的大事记,——当然这比撰写照例受到欢呼的‘率先者往往要难得多……”至于对一个国家说来是否也是这样,可能还难得我这类或被某些当红权势或他们的“执笔”,视为“思想老掉毛”,“跟不上形势的下脚料”,也可以置喙。

我老实交代,我还有想到过,我在读伪满学制“国民学校”即初小的时候,半通不通读一本日文长篇小说《静静的群山》。这书在扉页外,另设了一个专页,选印的一句话是:“人们爱他的袓国,从爱他的故乡开始……”我是既觉得这话说得有一定的道理,如放在刘澜波身上说,又看到,拐弯抹角加以“有效利用”,用来贩“私货”的,也大有人在。我一时还没想好对这句话应该怎样科学地理解与界定,才与真理靠得更近。

银杏的遐想

我和老伴都出了点儿“状况”。在我辽东老家,方言对这种“状况”叫“上火”,我当时的主要表现是咳嗽,在广东,叫“热气”。我老伴当时的主要表现是有点儿厌食,没干什么力气活也感到浑身乏力。从前我问过做医生的妻妹吕子瑜,这种“状况”通称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说在他们医生眼里是“缺水”。

我觉得我这老老头子多咳嗽几声不算病,晨运依旧。临出门,老伴嘱咐,让我过百果园买点白果回来,她做冰糖白果糖水,说是我们饮这东西有好处。过百果园我进去看看,见有真空袋装江苏徐州的邳州特产银杏,有真空袋装广西的桂林特产银杏,我问店员哪一种好,她说都好,我就一样买了一袋,也是自己随手带走。晨运完回到住处,向老伴交差。她接下来后用带点儿表扬的口气说:“银杏主要是中国南方的产物吧?你这位‘辽东老兵说不定是到了我们南方才尝过吧?还知道冰糖白果糖水去‘热气有效,不简单啊,真的越来越像个合格的‘新客家了。”我挥一下手说,错!你可别“门缝儿里看人”,白果也好,银杏也好,南方有,东北也有,我还是孩提时代,就知道有这东西。她说:“真的?说说看!”我告诉她那是我七岁那年,一天一位媒婆带到我家一位漂亮大姑娘,说是要说给我做二嫂的。后来听说她是害一种病,治疗需要银杏,二哥很上心给他这位没过门的媳妇供应银杏。其实她家大人是想借办喜事给女儿冲一冲喜去病消灾。可是还没待办喜事冲一冲,我这位准二嫂就去了那一个世界!所以银杏在我孩提时代就给我留下不一般的印象。

老伴又问我怎么知道的冰糖白果糖水去“热气”?我说那是我在海南岛知道的。我原来是第四野战军兼中南军区政治部宣传部《战士生活》杂志的编辑组长,1950年尾1951年头奉派去朝鲜战争前线采访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第四次战役。回国在汉口第63陆军医院“半坐卧位”,吃“半流食”,被一瓶一瓶从肚皮里抽去恶血,还两度抽了脊髓,一度挂了“病危”牌子,在医院住了五个月零七天,才得出院。出院文件上建议我离开一段时间脑力劳动过重的工作。这时候正赶上台湾岛上的蒋介石妄想趁我军难得两顾,要把海南岛夺回去。我就要求去海南岛参加打这一仗,得到批准。我要求下基层分队,我1947年尾就做过连政治指导员,对部队基层生活不陌生,得到同意。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是营级干部,就下了营;连是最低基层分队,营是最高基层分队,都是战斗中上第一线的,我很高兴。可是过些时候听说,美国总统杜鲁门怕蒋介石又是拿一些生力军“白送礼”,不肯开军舰给蒋介石运兵,这一仗打不成了。上头这就又调我去做海南军区兼第四十三军政治部海南前线报副总编辑。我心里不痛快,但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郁郁间“上火”嘴唇起泡。有一位参军前在湛江医院里做过护士的女编辑,几次带我去过海码头附近一家凉茶店吃五百元(今五分钱)一碗的冰糖白果糖水,所以我知道这东西。

此后老伴在厅里一角做冰糖白果糖水。我回我屋里,把这天晨运时回忆到的我与银杏的故事,先草草记下来。最先记的是1949年2月2日,我们东北野战军进关打完平津战役,奉命“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6月17日,解放武汉三镇,我在编《战士生活》半月刊杂志,一次下部队采访,在湖南地界旁听一个班的班务会。他们在座谈刚收到一期《战士生活》的“开头文”《人生一世为什么》,也谈到上一期《战士生活》的“开头文”《永胜的三把钥匙》。《人生一世为什么》谈到“人生不为吃和穿,谁肯起早贪五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前人种树,后人吃果”这三种人生观。战士们讨论热烈,我对几位东北老兵的发言印象殊深。一位从“千年银杏”的“爷爷种树,孙子吃果”因而也叫“公孙树”,谈到革命战士的人生观为什么应该也是这样,不然哪配称“革命战士”。一位认为坚持“前人种树,后人吃果”人生观,离不开“永胜的三把钥匙”:“看小更看大”,“看近更看远”,“在发展中看问题”。他举的例子是如没进关的时候,里有人哼小调:“好同志,顶呱呱,不想媳妇不想家,今天反动派打出去呀么哈,那个时候才回家呀么哈……”后来遭到禁止,便是指如果解放了东北就撂挑子,回家“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把革命进行到底”,既得的革命果实能保得住?一位认为银杏在百载千年的成长中,经历种种磨难,顽强长成为全身都是对人民有益的参天大树,连叶子都能提炼医药“银杏叶滴丸”,那就是抱“前人种树,后人吃果”人生观生活的好榜样……

可是谈到南下吃菜长时间“冬瓜、蚕豆、辣椒‘老三样”,吃饭“发霉的小米子永不掉队”,又有了争论。最好笑的是一位战士忽然站起来立正,给我敬个礼报告道:“报告记者同志:我代表我们全班求你一件事,等你完成任务回野政,千万别忘了替我们向野战军首长给霉小米子请功!”有的战士听了也跟着喊:“对,对!”“应该,应该!”我明白装不明白地问:请功条件呢?有的说:“我看到记者也享受过了,那还用问。”有的说:“南下有不少好小伙子掉队,霉小米子永不掉队!”其实我不吃辣椒,还只有“老两样”。我看到南下路上日晒、雨淋、汗渍,山地作战的树木柯枝挂扯,不少战士的军装受到了“破坏性折磨”。夜里蚊子成阵,连睡觉也睡不好,已见“打摆子”肆虐!可是我能怎樣?我只能保证有机会一定会向领导反映,也劝大家一时还是得活学活用《永胜的三把钥匙》,咬咬牙,先扛住。

战士们的讨论让我很感动,银杏或白果这东西,以一种三句两句说不清的原因,让人上心不忘。想不到回到汉口还真的碰上了四野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谭政同志要听汇报,要汇报的名单中竟然也有我。那天轮到我汇报,我就汇报了战士们让我替他们向首长“给霉小米子请功”和“老三样”等等。我见他听了站起来在地堂踱步有思,有点不安。见他停下来打电话给后勤部长,下令:“以后不许再给战士吃霉小米子,留来喂马!”说不出的高兴。他又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再发一套军装?不行,赶制出来也到了换季时间。可以考虑给战士每人发两尺布。”对于防蚊,他说:“总不能一人发一顶蚊帐给战士背吧?”转问我:“战士们有没有想到别的解决办法?”我说有战士提到可以发两块蚊帐布,把夹被支成方筒,两头加蚊帐布。他笑笑说:“想疯了!是不是你听我说两尺布瞎编的?”我赶快立正说:“绝对不是。”他让我把那天的班务会也说说。听后他对人生观“三境界”和“永胜的三把钥匙”颇感兴趣。

这以后我便更加注意银杏这东西。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在《新观察》杂志上看到一篇写银杏的美文,说是银杏的木材十分高贵,两毫米厚的银杏木薄板,煮过,干了也不会变形。说四川有一处公银杏林、一处母银杏林,它们能借风的帮忙,相距百里一处授粉、一处受粉,银杏照样丰收……这以后我就很想看看银杏的真容。

“文革”我被打成“穆记王朝的末代黑总管”,上街的一个字一米见方大标语“苏晨”二字倒写打红“×”。在光明日报被造反派“群众专政”七年,我迄今不知道这位第一批中共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光明日报总编辑穆欣为什么被捉起来关进监牢,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狱还能得到平反,并且即刻出任中央广播学院党委书记,还是高官。中共党史出版社当年给他公开出版了《办光明日报十年》一书,写到“文革”中的《光明日报》,还写到北京“红卫兵”“天派”大头目韩爱晶,受报社“造反派”之托半夜三更带一伙人到报社捉我没捉到……我是因为按穆欣的要求参加办报,有两篇我是作者之一的社论发表时有“揪军内一小撮”字样,遭了大殃(其實原稿没有,是送审被按《红旗》第12期“对口”加上的。林彪出事后也就不再提)。我苦中作乐又觉得软禁七年有机会静心看了七年书很难得。

我被限住在报社记者宿舍不准回家,我家在广州。星期天上街一整天在外不归可也没人问。我知道北京民谚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建于晋代的潭柘寺里有一棵千年银杏,我很想去看看,估计露了馅会引来一场批斗,又觉得划不来。我知道中南海万善殿有一处绝美的银杏树林,从前是开放的北京一景,估计不会有“还民”之日了!知道天目山上有一棵南朝一位皇帝老倌加封的“银杏王”,“远水”不可图!可是不久后我还是得到了机会。

报社“造反派”的强项是“造反有理”和“夺权”,但是长于办报者寥寥。一次姚文元让光明日报派人去扬州师范学院采访儿歌写得好的女学生杨本红,一篇人物特写,一篇评论,共占一个版。“造反派”有一位有本事完成这任务的同志走不开,于是打起了我的主意,反正有人“一起”,“文革”中也只能署“本报记者”,读者也不会知道是张三李四。我准时完成任务,回报社后继续接受“群众专政”。这一次是共和国建国二十五周年报道,没说是上头哪一位,对新华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都有指定报道内容。下达给光明日报的任务,一项是报道鞍山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电力工程师郑代雨,一项是报道营口乡下的松树小学,也有规定每篇报道一个版。哪想到又打了我的主意,反正一切如上次的扬州之行。

在鞍山,真是天助我也,鞍山市革命委员会主任张峰是老熟人,刚发表他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副司令员,他还没办交接,还是第三十九军军长。解放战争时他还是团长,我就在河南新郑采访过他。1950年头在朝鲜战争第四次战役的衡城以北阻击战前线,我们还见过面,当时他是第一一六师副师长,着装像个战士,身后还带着很多美军俘虏。这是第四次战役我军的唯一一场胜仗,此后就全军退到“三八线”上。可惜在衡城以北阻击战中我跟随张峰当过团长的第三四六团,在第二营指挥所,半个小时前我还和几位连长有说有笑,半个小时后他们就一位又一位相继牺牲了!他们那一次送给我的纪念物我还留着,如美军的一些袖标……

不谈这些,只谈我准时完成这次的报道任务,不但本报发表,日文《人民中国》杂志也翻译成日文发表。只说就要离开鞍山回北京前夕,我向张峰同志提出了一项请求。那是鞍山的旅游胜地千山,是东北的一等一景点。我知道千山顶上有一座古庙无量观,山门前有一片银杏林,我很想上山去看看,可是前一天发现有敌人空投特务,封山了。我请求如果可以的话放我一马,我很想看看这片银杏林。张峰同志说:“那好办,我让李主任带上警卫员,送你去无量观。我有事走不开,不能奉陪,就请老朋友原谅了!”他有告诉我李主任是该军哪一个师的政治部副主任,也在鞍山市革委会办公。李主任带汽车带警卫员来接,送我们到山顶无量观山门外,这时候才知道道士们全部按统一布置被集中去“清理阶级队伍”了,这是“文革”的一个普遍阶段。好在我是来看那片银杏小树林的,不能进无量观参观一下是损失,但主要目的达到了。我和报社派来的“一起”,和李主任在小树林里聊这聊那。我见地上密密麻麻一层熟落的银杏没有人收获,觉得平白烂掉可惜,可是也不敢有所表示,因为我究竟还是被“群众专政”之身(这身份我也没向张峰同志隐瞒,他说他不理,他明白,他按介绍信接待)。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得随时十二万分注意,千才别留下可以被“上纲”的“话把”,如果被写成“倾向于拿生产压革命”,就是大罪!我问李主任:银杏树的树叶,为什么春来碧绿,入秋娇黄?他说他也是“临阵磨枪”,或叫“现发先卖”,他见十九世纪英国博物学家汤姆孙的一本书上说,银杏叶在脱落之前,会把叶子里的醣分、叶绿素等都退还给树干,以供成熟更多银杏果实之需,或留给明年新生的树叶。有说这和柿子树的叶子在柿子成熟前哪怕落尽自己,也要保大红柿子成熟,是同一类性质的事。听了李主任的解释,我对“千年银杏”又多了一分敬意。我俯身拾起两片鹅掌状的颜色娇黄的,很是可爱的银杏叶,夹在采访本子里,以纪念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千年银杏”的真容。

广东的古代出版

我和老伴都认为,“新冠大恶”这狗东西行凶作恶三年多,乃至养老院的“封院”迄今还没“解封”,这期间电脑和特快专递,是还能给我们这些可怜的“疫囚”带来一些欢乐的两大功臣。女儿通过特快专递,替我们在生活上何止只是“补缺”。而说起电脑来,有时候会是两端新朋老友,远隔何止百里千里,甚至国外,也可以或短谈,或分次长聊。我还初步发现,通过互联网微信的你来我往,说起来也还是我们这些“养老院院士”解闷儿甚至长知识的门路。

如不久前才驾鹤西去的家住解放军报干休所的军中老友老作家尚弓,我们共和国开国前后在《战士生活》杂志同事,那时候他还用他的常恒强本名。他临“走”前夕出版的诗文集《拜月望霖集》上下两册,长序《三个欢乐的印象》是他约我所作。书中收有他的长文《加塞儿苏晨对话〈白杨树的眼睛〉》,《白杨树的眼睛》是我军成都军区政治部副主任王建楚将军的遗著诗文集,长征出版社出版,其序《老兵长此去》是他夫人、老八路吴胦年大姐约我写的。王建楚是当年《战士生活》杂志社社长。《对话〈白杨树的眼睛〉》是我的一本书,升发王建楚将军写给我的多封信写成。尚弓河南南阳人,大我两岁,抗日战争后期1944年十六岁参加过青年远征军,1946年复员。1948年参加我军。在军中办杂志办报几十年,离休于解放军报。离休后还曾任原我军总政治部老干部大学分院院长,受聘为《当代中国》杂志副总编辑、《中华魂》杂志编委。一天他从电脑上给我发来微信,谈到他有一位朋友,想写一篇关于中国古代出版的大作,缺少广东古代出版情况的材料,通过他希望我帮帮忙。我开始也是从电脑上发微信,告诉他养老院还在“封院”,我进养老院没带进这方面的参考材料,“封院”期间“不进不出”,也不能回原住处查,爱莫能助。他又说能提供一些简单材料也好(当然都是通过微信,下面也不例外)。

推辞不掉,我就只能凭记忆或尚可在我过去作品中查找到的,提供了一个简而又简的也算“材料”,不外是:广东古代的刻版出书,也是同样按我国古代国家出版总的传统体制,大分为官刻,私刻两种。规模特大,需要国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系统出版物,举例如北宋的《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包括私人著作如王应麟的《玉海》,章如愚的《山堂考索》之类,都纳入官刻,由朝廷的国子监或崇文阁秘书监之类负责。一般图书才统归私刻,即或坊刻,或家刻,也有家族祠堂刻。而广东出版在古代也不赖,记载始见于北宋,南宋“已颇精善”,元代出现停滞,明代重又繁荣,清代进入鼎盛……

他的朋友又让他代问广东有哪些出版名家,他也再代问,看来他们关系不平常,我就又复以:广东能与北方和江南名家相伯仲的,有清代广州的“海山仙馆”主人潘仕诚、“粤雅堂”主人伍崇曜。这二位都是做生意发了大财,斥资加入刻版出书行列。他们二位都出版过大批岭南佳刻,名声远播海内外……可是老友又有微信:“仍请稍详告之”。我又不是研究者,只是离休前后做过几年出版工作,哪知道那么多!可是一时忽然想到,离休一段时间后的1996年,我应聘为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学土》学术集刊主编,因为读一通堪称书法小件的写在木板水印不同颜色花卉笺纸上的三页信札,一时心血来潮在该刊第一期上发表过一篇《发财刻书甚可嘉——读赵光复潘仕诚的一通信札》,行文中略提到赵光,字退庵,云南昆明人,嘉庆二十五年(1820)进士及第,官至刑部尚书。他诗文两工,书法自赵孟頫、董其昌出,与许乃普、郑隽藻、陈孚思并称当代四书家……而我本意是为引申谈到古往今来广东富商多多,何以潘仕诚能其名流芳?这自然也就对潘仕诚多说了几句,写到他字德畲,又字彦辅、海珊,号四农,祖籍福建,世居广州,后入籍番禺,业盐至大富……乃及他道光十二年(1832)考中顺天乡试举人,先后出为甘肃、广西、浙江诸地的司、道官员。道光二十七年(1847)补两广盐运使,他辞而不就,自行经商,以至于时人认为他“富有财而慷慨有大志”,即赚了个盆满钵满,有了充足资本,又“志存高远”,投身刻版出书这个适于发挥能量、学识、创造性,永远鲜活迷人的事业中,以期再峥嵘卓越一番。后来成就可观,又兼“纸寿千年”或“书寿千年”,他也就光鲜地永遠活在了广东的出版史上……

我还以为往大处看,他也不失为一位有抱负之士,心里装着国家和人民。如京师饥荒,他散财救济。广东想建贡院而政府无钱,他出资成其事。广州从小北上白云山那条路,也是他掏腰包开出来的。鸦片战争起,他毅然捐八万两白银补充军费。还出钱造火炮、水雷,“捐办兵船屡有义举”,“乃经有识之士举荐”,由清廷给他“布政使衔”。不过他最钟情的还是刻书流布这个关系国家人民更广泛深远的事业。他在广州西关荔枝湾半亩塘建了一座“荔香园”,又名“海山仙馆”。百多亩田园不以亭台楼阁争胜,却是在园中的百步游廊曲榭壁上尽嵌晋唐以降各位著名书家的书迹石刻、当代名流的书迹石刻,以浓浓的书卷气夺人。这也是他平时以文会友的地方,相邀同好,齐集园中,从彼此交流欣赏各自收藏的金石书画文玩古董起,引向集思广益帮助他寻找刻版出书的更上一层楼途径……我把这些内容略添枝加叶成微信。再给老友尚弓补发过去,他那边却又来了微信!我怀疑是尚弓老友也闲来无事有了兴趣。他再问:“可否告知一下海山仙馆都刊行流布了一些什么书?”这时候因为我也有些感到,在朋友的问询下,为回答问题之需,被迫把脑袋瓜子里的一些“零碎知识”作些条理,会不会也是一种所谓向形成“学问”长进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因而我也不知不觉中似乎有些不嫌“麻烦”了,这便又答:说不全,仅知者有:

《海山仙馆丛书》,66种,492卷;

《佩文韵府》,140卷;

《韵府拾遗》,20卷;

《海山仙馆丛帖》,66卷;

《尺牍遗芬》,4卷;

《兰亭集帖》,10卷;

《经验良方》,10卷;

《鬼趣图题咏》,4卷;

《水雷图说》等,多卷。

兼有谈到我看《海山仙馆丛书》的驰名,可能与它突破以往这类丛书多是只刊刻传统国学著作,而《海山仙馆丛书》却是扩大到算术、地理、天文、医药、工程、制造等范围,还兼及西方著作译本等的明显出新,也有一定的关系。

老友尚弓和他的朋友见我有问有答,越来越“放开”,更要求:“得闲敬请对粤雅堂主人伍崇曜也贡献几句。”我答“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几句办不到,或可一句半句?”尚弓老友又让:“加权平均,三句五句。”我说的其实又是老实话,我只知道伍崇曜是我们养老院所在地从前广东南海县、现在佛山市南海区人士,生当嘉庆十五年(1810)至同治二年(1863)。他字紫垣,也是经商发了财,搜书,藏书,刻书,世人说他“不让潘仕诚”,可能是指他的粤雅堂也出版了不少书,我所知道的有:

《岭南遗书》,59种,342卷;

《粤十三家集》,13种,182卷;

《梵庭耆旧遗诗》,3集,74卷;

《粤雅堂丛书》,3编,20集,185种,1347卷;

《舆地纪胜》,200卷;

《金文最》,120卷;

总计刻书260种,2266卷。

我还知道伍崇曜的得享“纸寿千年”“书寿千年”与潘仕诚同在广东出版史上名声为伴,也是因为他不想经商发财后做守财奴,寻求投身于刻版出书,也是为追求创造更多的人生乐趣……我把这些也整理成微信发过去,至此以为这件事总算过去了。没想到几天后尚弓老友的微信又到,这一次是说他那位朋友还想知道,宋、元、明、清广东出版界还有什么知名人士,只要提供个名字就可以。其实我也真的要说也只能提供个名字,乃复:

北宋,被誉为“海滨邹鲁”的潮州,有林贤良,曲江有邓开、谭粹。

南宋,有郁靖、欧阳懋、司马俨,我说不上来他们是广东哪儿人。

元代,有李春叟,我也说不上来他是广东哪儿人。

明代,番禺有李德孚;香山(今中山)有黄佐和他儿子黄再索、黄再宏;潮州有陈一松、李炤;博罗有张萱,他的“清真馆”也刻版出书不少。

顺告:清代顺德温汝能的“听松阁”,刻版出书《粤东文海》66卷,《粤东诗海》100卷,补遗6卷,而顺德不在潮州,我还不知道他专门出版粤东书出于何故。新会陈焯的“柞古馆”,又为什么会有兴趣不怕斥巨资刻版出书《二十四史》850册3243卷,不过他还有出版其他书3317卷……

我还在网上请教过王大文介绍的新朋友曹其文,大文说他在文物出版社工作过。他补充了:“潮州‘精白纸200余种”;“顺德马冈明代翻版古书三分之一”;“顺德伍氏翻版二十四史即毛泽东所读者”;又“南海年画自明迄今”。他网上复,没详说。

我再以为这件事到此总该了结了吧?然而又错!依然没有那么便易放过我。第二天在电脑的微信里又见尚弓老友有新帖发来,这一次是他那位朋友再希望得到一点儿有故事性的东西。我想了想,不知有用没有用,就同治元年(1862)出版的《粤雅堂丛书》第23种《益斋集》,说了几句发过去。不外:益斋,朝鲜半岛高丽时代的鹤林府院君,朝鲜半岛古代“四大诗人”或“四大汉诗人”之一李齐贤的号。我没读过他的《益斋集》,读过他的《栎翁稗说》。这人不客气地批评过白居易的名诗《长恨歌》,认为诗句中“黄尘散漫风萧萧,云栈萦纡登剑阁。峨眉山下少行人,旌旗无光夜色薄”可能是因为作者没去过四川而失于“想当然”,事实上峨眉并不在剑阁与成都之间。可是这位益斋,也有以自己的实地所见,力辩杜甫的“地偏江动蜀,天远树浮秦”,不但不该被诟“发解”,更应视之极能“为秦蜀传神,而妙在阿睹中也”。这一次答老友,我是引当年高丽忠宣王“为质”于元大都,起“万卷楼”留住多年。忠宣王有一位美丽多才的汉人情妇,他将离开大都回高麗,这位多情的小女子要跟他去。他折了一朵莲花给她,答应考虑。几天后忠宣王让奉派跟随他的李齐贤替他再去看看那小女子。这小女子连日吃不好,睡不好,已见憔悴。她题了一首诗:“赠送莲花片,初来的的红。辞枝今几日,憔悴与人同。”敬请来看她的李齐贤带给忠宣王。李齐贤没有帮她带给忠宣王,还对忠宣王谎说他没见到人,那小女子陪别人上酒楼去了。忠宣王这才打消带这位小女子回高丽的念头。回到高丽,过了些时候,忠宣王要为李齐贤加官晋级,他才跪地叩头请罪力辞,坦白了当时的真情。人们对李齐贤的这种情况,是忠,还是不忠,历来有两说。可是《粤雅堂丛书》大度,出版不受影响……

我“贡献”了这一段以后,就相告我确实都掏光了,恳请尚弓老友再也别帮人问下去。只是后来我也认真想过,这种多少带有一些“发烦情绪”的思想状态得根除。不如耐心回答老友的提问,或老友代他友人的提问,事实上这也真能引出一种“往事不如烟”,而把它作为一面镜子,从中可以无遮无掩地看到,自己以往的对某些事错误理解“五柳先生”的“不求甚解”,安于一知半解和零零碎碎,这必是不堪实用。而回首前尘,或被逼回首前尘,快乐的答问对话,也本该是享受人生存乐趣的一种方式。有道哪怕是芸芸众生,如果发现或观察到自己内在深处,也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也能为检验自己的为人提供一种机会。

哲人奥古斯丁说:

人的内心是善之泉,你如果不断地开掘,善会不断地涌出。

哲人叔本华说:

有优美丰饶心灵的人,在灵思来临的一刹那间所得到的启示,其乐趣决非世俗所能比拟。

好像也真的近于这样,就在稍后又一天的晨运,我在百果园门前把手杖倚在藤桌上坐在藤椅上歇脚,见到养老院那位与尚弓老友大同乡的河南籍营养师(我没请问过他高姓大名),坐在那儿翻看《鲁迅印谱》。我笑着告诉他,这《印谱》还是1979年我在广东人民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主管文艺编辑室兼管学术编辑室、美术编辑室“提高部分”(省出版界高级领导杨奇同志原话)的一线业务,由我从组稿到签发。另有三百部宣纸手拓线装本,早已经成为文物。这引起我们一轮关于篆刻的谈话,他也是篆刻爱好者,有时候还自己动动手。人的思维确实一时在某种契机下,会产生一种连续性,这时因为想到和钱君匋的一些难忘的交往和《广东的古代出版》的一段故事,便是顺而想到了新版《广东省志·出版志》,漏了1938年全面抗日战争之初,上海沦陷后,巴金和茅盾、钱君匋、靳以他们先迁武汉,又迁广州,在西门口附近的盐运西,租房子继续办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文丛》月刊、《烽火》周刊。虽然时间只有三个月,但我觉得这一件名人名事,也该入出版社志,因为文化生活出版社到底是我国的一个重要出版社,巴金、茅盾、钱君匋、靳以这些著作家也是我国顶级的著名编辑,一些别的意义不比其重要者都入了志,漏掉文化生活出版社迁广州事不应该。于是这天的养老院“日课”,我就整理了一篇《广州三月为书贾》;这是钱君匋一方大印的印文。值得一提的是,我带进养老院这部1985年2月由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李一氓大字两行题书名几乎占社满封面,内有茅盾题书名专页,丰子恺、黄宾虹墨书作序的《钱君匋刻长跋巨印选》,不知为什么是钱君匋1986年旅美的时候,从美国寄赠我这个“苏晨我兄”(其实我年龄比他小十二岁)。《广州三月为书贾》一印的小篆边款是: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一日抵广州。所经冰雪载道,奇寒切肤。至此花叶弥望,娇暖侵衣。居盐运西,与巴金、茅盾开书铺,出杂志,宣传抗日,沪上文人云集。六月十四日,敌机投弹寓外,未发,得免于难。是夕即与巴金、靳以诸人别广州,赴九龙,计为书贾,适当三月……

那是1938年10月11日,日寇华南派遣军第21集团军,分由五百艘舰船海上支援,两百架飞机空中支援,轻易在广东大亚湾登陆。广州遭受日军飞机轰炸,巴金、钱君匋、靳以仓皇离穗去九龙,茅盾他去。八天后日军进至广州市郊。10月21日广东省主席吴铁城发表《告同胞书》,下令炸毁种种,进入“焦土抗战”……

还有,钱君匋的《雪行三省到珠江》一印也可证,那印的边款是:

一九三八年三月九日大雪,余于琼瑶万里,玉屑黏天中,自汉扺穗(苏按:应是“抵”为“赴”,或“穗”为“粤”之误)。车过坪石,雪始绝迹。

这印的印边附诗是:

延安大纛足兴邦,奴骨独夫向敌降。

为著文章张正义,雪行三省到珠江。

从这首诗也足见钱君匋当时的政治态度。他在广州曾为《烽火》周刊大写散文,这些散文收于巴金主编的《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第二集,书名《战地行脚》。我留下一纸他日可能有用的专项资料,不亦乐乎!

临安陈家书籍铺

我想也想不到,那一次和老友尚弓在电脑上“微信交流”过后,还引出过这么一出。那是他那位朋友的一位下属,出差到深圳公干,回程在广州逗留,只为代他上司来访问我“讨教”(老友尚弓介绍便笺中语)。小伙子有留下他的名片,此刻我再找他的名片或介绍便笺,却找来找去找不到,多半是事后处理掉了,因为我也是讲究“断舍离”的,一段时间以后便要清理一次不必长久保留的东西,包括看过的书报杂志之类,养老院没有那么多地方存放,允许我花两千四百元增加两个不失原装修水平的书架已经是特别开恩。此刻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只还记得起那小伙儿姓黎,于看名片和介绍便笺当时脑袋瓜里闪过一下1948年临时借为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编写展出材料,另一组除西野、高虹,还有一位黎阳。而这位小伙儿的两个字大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代他上司上门来向我“讨教”南宋临安陈家书籍铺的细节,估计他上司可能看过我发表在2014年7月号上海《书城》杂志上的题为《临安陈家书籍铺》的文章。我不知道这位小黎同志怎么有本事说通养老院的有关负责部门,在养老院“封院”中仍能答应他在1号楼咖啡厅的一个小屋里和我会面交谈。接待他的同志派人来通知我的时候,把他要和我谈什么告诉了我,所以我还随身带了刊载《临安陈家书籍铺》那一期《书城》杂志去,以备必要的时候翻看提醒什么。

见面客套一气,闲话一番,我是从我南下在北宋首都、当时的河南省会开封住了一个月说起。当时四野政治部驻地在近郊铁塔附近的河南大学农学院,我是奉命带几位野政印刷厂的工人,在市内的新豫印刷所借他们的设备印制厚厚的《新解区政策汇编》。因为要到开封日报社吃饭,走来走去熟悉了开封。开封沦陷,宋朝首都迁来杭州湾畔的临安,即今日的浙江省会杭州。进入正题,谈到我从日常翻看中知道,临安成为南宋都城以后,陆续建起皇宫、朝廷、官府、种种衙门,一些高官豪富纷纷迁来,自然也少不了新起的豪宅处处。从皇宫里缓缓流出来一道清流,老百姓叫它官河,官河上建有一道“棚橋”,“棚桥”以南叫“棚南大街”,以北叫“棚北大街”。热闹的棚北大街有一条尽头在官河边的宁静横街叫“睦亲坊”,坊内有一家“闹中取静”的书铺,便是他要了解“细节”的“陈家书籍铺”……

我平平常常地说着,这位让我叫他小黎就是的,拿出一个本子来,边听边记,并叮嘱我:“苏老,您讲,您讲,越细越好,不厌其烦。我估计宋代的出版,肯定会比现在的出版自由得多,平头老百姓要办一个出版社,也可以说办就办吧,不必逐级报送审批……”我忙笑着制止他:“我可没有这么说。简单地说古代的出版比现在的出版自由要慎重,还是要看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各自所处的国际国内现状不同,不宜简单类比。放开心,《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上有出版自由一条……咱们谈古,只谈事实,不简单类比。”他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即向我保证:“对,对!不可简单类比,不可简单类比!”

这以后我才谈到,南宋好像却也真的不见有逐级出版局之类的设置。据我的估计,那时候办一个像陈家书籍铺这样规模不大,编、印、发“一脚踢”的民间书籍铺,也有可能是只要有兴趣,有能力,或独资,或合资,聚起一定的资金,就地办一道不会很麻烦的手续,就可以办一家书籍铺。据实,宋代的出版制度,似乎也不是朝廷从上到下“一手抓,抓到底”,可确知的是分官刻、私刻两种,一般的图书尽可由坊刻、家刻、祠堂刻等运作或经营,似也不见要报送选题由上方审批,自然也就不需要事先向什么官方报送选题计划经各级出版管理衙门批准得到“书号”才行。不过政府也有权依法事后审查,直至依法对违法者进行惩处,政府并不是放任不理不问。

后来我只多说了像陈起、陈解元两父子经营的这种集编辑、出版、发行“一脚踢”的私刻范畴自由经营的坊刻书籍铺。尽管没有层层上级衙门的严格管理,也能干出名堂来,主要还是要看在怎样的负责人主持下。这相当地关乎出版物的质量高低、书籍铺的经营艺术高低。像小小的陈家书籍铺,还不是直到现在,依然是“扬名声于后世”!如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出版词典》第232页《书棚本》条目就是明白记录着:

南宋陈起(陈解元)父子在棚北大街睦亲坊开陈家书籍铺,刊行各书颇为精工,遂被称为“书棚本”。后其他书坊,如尹家书籍铺等,刊印的书与之式样相仿,也称“书棚本”。(苏按:《出版词典》所说不确,陈起和陈解元不是同一个人,解元不是陈起的功名,陈起和陈解元是两父子。)

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中国出版大辞典》第436页《书棚本》条目有稍为详细一些的介绍,也不再把陈起、陈解元说成是同一个人……不引了,可以自己查看。两部《词典》都是说,小小陈家书籍铺出版的图书,在我国出版史古代高峰期的“宋版书”中“独树一帜”,被尊称为“书棚本”。“书棚本”之所以能在今日编纂出版的《出版词典》《中国出版大辞典》中都得为它特别为之专立一个条目,可见“书棚本”的不朽,必是大有可研究之处。

说到这儿,我停下来,喝了几口他带来的矿泉水。远来的这位朋友又问:“苏老,不知道当年像陈起、陈解元,这些编辑、出版、发行‘一脚踢的人,他们的灵魂,大概是怎样的?”年轻人新词儿多,我明白他想问的“灵魂”指的是什么,也还是有向他求证:“你说的‘灵魂,是不是指的‘追求?”他忙解释:“对不起,苏老,我说的灵魂,就是指的追求。”因为是头一次见面的“生人”之间,我的回答首先加了“保险系数”,我郑重申明:“这我可能说不准,只可以说说我个人的看法,仅供参考……”

我说的是我以为,陈起、陈解元父子作为一个私营文化企业主,他们的追求,当然首先是赚钱发财,站住脚,想继续发展,也才能有充足的资本补充。只是也不能不看到,陈家书籍铺事实上,至少在客观上,究竟也是在精心为国家和人民从事文化积累,以及精心在为读者和作者服务,而这若是不赚钱,怎么维持陈家书籍铺的继续存在和发展?这时候我就特别强调了,陈家书籍铺经营的雕版印刷线装书,始终坚持雕版必定用硬木,高薪聘请雕版技术高超的雕工雕版,投入印制也非常讲求版式力求工整秀丽,用上好的纸、上好的墨,精心印制,精心装订。(我绝对不是又来“为资本家树碑立传”。早年我还在广州市工业部门工作的时候,一次被借调为广州市轻工业局、化学工业局、纺织工业局、手工业局传统产品名牌产品检查鉴定委员会的办公室主任,还有撰写《广州工业十年》一书的任务。当时曾由中共广州市委第四副书记兼工业部部长曾志同志当面指示,让我把一些传统名牌产品写成独立小文章在报上发表。我哪敢不遵命,便临时取两个陌生的笔名,写了如《王老吉和王老吉凉茶》等一批短文,陆续在《羊城晚报·晚会》副刊上发表。结果“文革”开锣伊始,就被搜集起来铅印成《苏晨毒草集》,定为“为资本家树碑立传”,打成“三反分子”!虽然很快得到书面正式平反,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也稍加解释了陈家书籍铺“书棚本”的版式特点,用“行话”说,那是:“白口”,指“象鼻”部位的“上鱼尾”和“上边栏”与“下鱼尾”和“下边栏”之间空白无黑线。左右“双边”,半页十行,每行十八字。这外行可能不太好懂。应该说,这不但区别于别的书铺“独树一帜”,看上去也真的很是醒目、美观。这在实物面前只要真的实事求是,也是一眼可证的事儿。

小黎同志向我竖了竖大拇指。我摆了摆手,述说起古代出版同行的了不起,我有心,但是没有多少适当又不会惹祸的词儿,不敢多谈。小小陈家书籍铺,出版图书的精美,且不去细说,只说一个“独树一帜”的“书棚本”,美名传天下,传古今,也就得见其影响之广、之深。而这显然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必是具体人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结合创造出来的……

古往今来,书店、出版社办得好赖,与其负责人的道德品质如何关系至大。一个对不管怎样的领导只知道唯唯诺诺,对作者、读者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编辑、出版、发行人,或是只知道“脑袋瓜子削个尖儿往钱眼儿里钻”的编辑、出版、发行人,与更多想着为民族的文化积累、为人民的真正需要苦干的编辑、出版、发行人,行事和结果必然大不相同。

只是小黎提出希望我详细介绍陈起、陈解元父子,这我也只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只尽我有限之知,实事求是。

先说陈家书籍铺的前任老板陈起。他有秀才功名,是一位有较好文化水平的知识分子型老板,是南宋文化政策“右文尊儒”的团结对象。他字宗之,又字彦才,别署芸居,不知道是仅为谦称自己的居亭为“芸芸众生之居”,还是寓意“为芸芸众生编辑、出版、发行图书之居”?反正是不管哪一界人士,只要真正想着,顾着,奋斗着,心甘情愿为芸芸众生有所贡献的人,都值得尊敬。陈起有时候也署“陈道人”,不知道是否寓意他编辑、出版、经营书籍铺,为的是向芸芸众生陈述人生之大道?陈起在南宋都城临安开办陈家书籍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很多,临安毕竟是南宋都城,非同在一般地方。他能在临安把陈家书籍铺办得出类拔萃,应该说很不容易。至于陈家书籍铺是陈起祖上的遗业,还是陈起白手起家创办起来的产业,不见于记载。那时候也不像现在,有主管单位、主办单位,既没有“临安府新闻出版局”“临安出版集团公司”,也没有“两浙西路新闻出版局”“大宋新闻出版总署”之类,到哪儿去查?不像现在,也许网上一查便知,我估计,多半是他的创业。

南宋国势不振,但是文风还行,出版是文化的一部分,南宋的文化政策很讲究“右文尊儒”,重视文化事业的建设,尊重知识分子,图书出版仍然是国家很重视的项目。为什么在国势衰弱中还会这样?这也许是今日颇有研究价值的话题。我只知道,唐代本来藏书很多,可是经过安史之乱、藩镇之乱、黄巢之乱,战乱不息,图书的损失十分惨重。不知道比不比得上“文革”的“除四旧”损失得厉害?而宋代,正是在自上而下,官民协力,搜救流失图书,花大力气整理重印,这与造就了宋代这个古代图书出版的高峰,必当有一定的关系。那么陈起起码是在偏安的南宋,也努力参与了这个对我们民族文化的救失和传承,有重大作用的国家行动,而且做了出色的贡献。南宋以后,又经过多次战乱毁坏,加上漫长时光的自然流失,流传到现在,还可见到的陈家书籍铺的“书棚本”图书,已经成为价值惊人的善本书,成为少数大图书馆里还有收藏的骄傲!听说在上海图书馆,还可以见陈家书籍铺“书棚本”的唐代诗人《周贺诗集》,《王建安诗集》《朱庆余诗集》《唐女郎鱼玄机诗集》,还有南唐李建勋的《李丞相诗集》……“书棚本”啊“书棚本”,我想到你,不能不想到那些造就了你的人!不過珍藏在大图书馆的这些善本书,已经不是谁都可以轻易得到机会翻动原书,想要一睹这些“书棚本”的风采,得有特殊需要,办理特别手续。

这时候我盯着小黎说,据说真的得以一睹陈起、陈解元两父子陈家书籍铺编辑出版的“书棚本”图书,却也真的会让人眼前豁然一亮。由此也可见,一个出色的编辑、出版、发行工作者终老以后,作为他们的人体这个物质存在形式,已经化为一撮灰烬、一缕青烟,可是作为他们经手编辑、出版、发行的图书这种物质存在形式,却还能长久地留传在天地间,上千年继续存在于后人的追忆和崇敬之中,真可说这倒也是一种不朽。

小黎说:“苏老啊,我看应该有人给陈起、陈解元父子出一本书。”我开玩笑逗他:“你不怕‘背靠背无情揭友‘面对面无情斗争的‘发烧友把你打成‘为资本家树碑立传?”他说:“我不怕,但是我没有那本事!”我接着谈到从陈家书籍铺出版发行的图书来看,这家书籍铺是一家经营文学艺术图书的文艺书籍铺。这对陈起说来,或许与他本身也是一位诗人有关,他的诗集流传迄今的有《芸居甲乙稿》。又或许是他已经注意到,作为编辑出版人员最好不是能只会动嘴,不能动笔,那样和作者交谈起来,可能难得有恰如其分的讨论,因而会对出版、编辑、发行工作不利?当代中国在改革开放之初,有人在《读书》杂志上发表文章,主张编辑旳“学者化”,结果不了了之。后来又搞过一阵子建立“策划编辑”,各出版社奉命忙活一阵子,好像也很快又不了了之。不知道是不是培养不出将军,或强扶起来的将军耍不开大刀,就放弃了?这我都不知道……

我们谈起陈起的儿子陈解元,他字续芸;看起来他是以他的“芸居”老父为荣而欲“续芸”,寓意志在赓续“芸居”“陈道人”即老父之传大道于人间的事业。可不,“有志者,事竟成”。他接手经营陈家书籍铺以后,最可贵的便是继续擦亮“陈家书籍铺”这面金字招牌。

我以为《中国读书大辞典》的《书棚本》条目编者,以为陈起的儿子真的“名不详”,这或许是出于一种误会,誤以为陈解元之“解元”,是因为他有“解元”功名,被恭称之为“陈解元”,才加了个“名不详”放在陈起之后。其实陈起的功名是“秀才”,不是“解元”,陈解元是陈起儿子的本名。其实南宋也没有“解元”这个功名。明、清两代,才开始有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宋代哪儿有“解元”这种功名?从这儿也可见知识多的宝贵,而不是可怕的相反。陈家书籍铺刊行的图书,在陈解元手上经营的时候,图书后面的版权页印是“临安府棚北大街睦亲坊南陈解元经籍铺刊行”牌记,与陈起时代不同。又据《书城》杂志处理我稿件的一位女编辑告诉我:陈氏父子牌记有多种款式,这可以详见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宋陈氏父字刻书之不同一文。这种经手责任分明,似乎也说明儿子陈解元并不打算简单靠反射老子陈起的往日辉煌发光。

小黎还不满足,还想多知道一些陈起、陈解元父子的具体经营情况。我真的被他总是刨根问底问得有些怕,我哪儿知道那么多!我只还知道陈起经营陈家书籍铺的时候,刊行过多种唐代诗人精短诗作的诗集、十二种宋代诗人的诗选。他的极其注意“精短”“精选”“当代”,可能是因为有见于当时南宋军队在前方与金兵作战屡屡失利,后方的南宋人民日子也过得很不安宁,在这种情况下,读者对一般图书的要求,会是更倾向于前人作品的“精短”“精选”,更关心于当时诗人对当前局势的心声。这种从实际需要出发,会不会被那种“大批判发烧友”加个什么罪名我不知道。陈起还开辟选题新领域,刊行了《圣宋高僧诗选》《圣宋高僧诗选续集》,他是意在为惶惶不安的南宋老百姓,再提供一些佛家的特别精神安慰。在古代,我说的是在古代,这是不是也可以认为陈起倒是真的“以人为本”,“以读者为上”,还是“宣传迷信”,“误导人生”?我是只把问题提出来,有兴趣者自己去想吧……

说到陈起的关心国家大事,不回避现实政治,或许也可以为广大编辑出版工作者参考。我也是只简单一提,这陈起编辑出版的图书,竟有胆敢涉嫌议论朝政、讽刺朝廷权贵的《江湖集》《江湖后集》,他不顾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关于《江湖集》《江湖后集》事件,可以查阅《出版辞典》的《历史上的事件》部分,《江湖集案》条目。大抵是:陈起在南宋理宗赵昀宝庆年间,即1226年、1227年两年,他不怕获罪下牢,编辑、出版和发行了辑录刘克庄、敖器之等正直诗人诗作的《江湖集》,编辑并付梓了《江湖后集》……

这种情况能得以成为可能,当代著名作家狄马在《南方都市报》上发表文章《明清时节查禁书籍至少还有两个优点》,谈到“文字狱”最厉害的明、清时代,编辑出版发行也还在:一是允许“书坊私有”,二是实行“事后审查”。他举例如高鹗的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就是由现在可以称为书商的程伟元出版。“‘程甲本‘程乙本的《红楼梦》都没有看见‘条形码以及‘清礼部核字第×××号字样……”这是狄马的话,报上白纸黑字可查,他说他的,他的账。我“胆小如鼠”,接着说我的。可怜的是,出版《江湖集》倒是遇到了麻烦,还没等《江湖后集》装订成书,投入发行,陈起就被逮捕起来,打入大牢。

那是因为《江湖集》中有这样一类诗句,如:“九十日春晴日少,一千年事乱事多。”“未必朱三能跋扈,只缘郑五缺经纶。”当朝的右丞相史弥远,看了这类诗句不禁大怒,硬说是诽谤他的,于是下令毁了《江湖集》和《江湖后集》的书版,把陈起捉起来,下了大牢,还准备处死……

小黎立刻抓住,希望我也详细讲讲“江湖集案”。我不想详细,怕惹麻烦,只对他简要说过,这是出于高官史弥远的失道多疑,陷入歇斯底里。话得从韩侂胄说起,韩氏因为拥戴立赵扩为宁宗皇帝得势,大权在握以后搞了“庆元党案”,陷害了大学者朱熹等一大批名士,朝野上下对他议论纷纷。为了“建功自固”,开禧二年(1206),他发动对金国的战争。结果屡战屡败,后来又偷偷派人去金国求和。而金国提出的媾和条件是要“缚送首议用兵之臣”。时任礼部侍郎的史弥远,便趁机与杨皇后密谋,给宁宗赵扩出主意,下令杀了韩侂胄,割下人头给金国送去,金国这才暂时罢兵。史弥远因为这一次的“媾和有功”,升任太师左丞相兼枢密使。待到宁宗赵扩驾崩,史弥远又由于拥戴赵昀成为理宗皇帝,功高不可一世。他在高高的位置上,任人唯亲,弄得一派小人当道。朝野上下,对他也议论纷纷。他便“疑心生暗鬼”,与《江湖集》《江湖后集》里的那些诗句“对号入座”,兽性大发。

不过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陈起因为得到参知政事郑清之的仗义辩护,还是免去了死罪,改判流放。流放不太久,也就“因病赦还”。

西班牙大画家毕加索说:

艺术诞生于悲苦。

美国著名演说家和散文家爱默生说:

艺术家必须为艺术而牺牲自己。就像蜜蜂把生命系在自己的针上那样,艺术家也必须是这样。

爱默生是极而言之吧,或许是从事图书编辑出版经营者能像毕加索说的不忌“诞生于悲苦”也就够了。陈起病故,陈解元接掌陈家书籍铺。朝廷高官对陈起的无情镇压,并没有把陈解元吓住。他还是重刻《江湖后集》新版,加意印制,上市发行。南宋当时的编辑、出版、发行工作者,还不乏这样的高风亮节的陈氏父子,令人佩服……

我想结束了。小黎又说:“苏老,我是受上司所托大老远专程来就教的,看在您老友尚弓老的面上,再给我讲些吧,我是大老远专程来的。”我想了想,又给他讲了讲陈起和陈解元两父子之与作者的友好。这也许与那时候的图书出版业还未实行绝对专营制度有关,在书坊,作者还没失所谓“衣食父母”的地位,所以陈起和陈解元两父子也都很注意主动和一些诗人文士交朋友。可能是他们懂得,在这方面下足功夫,既有利于提高自己,更有利于提高陈家书籍铺的知名度,也有利于带动广大读者购买陈家书籍铺图书的热情。我举了几位名人称颂陈起、陈解元的诗为例……

如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的一首《赠陈起》:

陈侯生长繁荣地,却以芸居自沫薰。

炼句岂非林处士,鬻书莫是穆参军。

雨檐兀坐忘春去,雪屋清谈至夜分。

何日我闲君闭肆,扁舟同泛北山云。

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江湖派代表诗人,曾任秘书少监兼中书舍人,官至龙图阁大学士,著有《后村居士前集》《后村居士后集》《后村居士续集》《后村居士新集》,行于世。他曾经因为咏落梅的诗,被右丞相史弥远“对号入座”认定是讽刺他的而获罪。也是经参政知事郑清之的辩护,才得幸免于刑狱。不过刘克庄却因此而名震朝野。后来他又不惧权贵,冒死揭发右丞相兼枢密使永国公史嵩之的罪行,更加名震朝野。而陈家书籍铺老板陈起能得到这样一位高官大诗人的咏诗称赞,历述他们“雨檐兀坐忘春去,雪屋清谈至夜分”,约他“何日我闲君闭肆,扁舟同泛北山云”,用现在的话说,这样不就等于是为陈起和陈家书籍铺作了超级大明星现身说法的长效广告!

再看赵师秀的《赠卖书陈秀才》:

四围皆古今,永日坐中心。

门对官河水,檐依柳树荫。

每与名士饮,屡索老夫吟。

最感春烧尽,时容借捡寻。

赵师秀,字紫云,号灵秀,南宋光宗赵惇绍熙年间(1190—1194年)进士,著有《清苑斋集》《众妙集》,行于世。他的文名虽然不及刘克庄,但是他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正牌八世孙。他以皇族老人的口吻,把陈家书籍铺的清幽雅洁,以书会友,不买书也可以去检寻资料等种种人情味浓郁的经营模式,作了活生生的推介。那么,谁又会不愿意得闲到陈家书籍铺转转,有看中的书就买上一本两本?……

我还介绍了叶绍翁的诗《赠陈宗之》,里面似乎又透露了另外一种消息。诗云:

官河深水绿悠悠,门外梧桐数叶秋。

中有武林陈学士,吟诗消遣一生愁。

十载京尘染布衣,西湖烟雨与心违。

随车尚有书千卷,拟向君家卖却归。

叶绍翁字嗣宗,号靖逸,著有《四朝闻见录》,记宋代南渡后四朝野史,足以补正史的不足。从叶绍翁诗中可见,陈家书籍铺也收购或寄售旧书。不是嘛,“西湖烟雨与心违”,叶绍翁不想在临安住下去,可是“随车尚有书千卷”,他打算卖给陈起,一身轻快地走人,“拟向君家卖却归”……

陈起的儿子陈解元也一如他父亲陈起,同样喜欢和作者交朋友。他经手刊行的图书,如今能够查到书名的有十六种,可以见到实物的只有《王建诗集》等很少几种。

危稹有一首題为《赠书肆陈解元》的诗:

巽斋幸自少人知,饭饱官闲睡转宜。

刚被旁人去饶舌,刺桐花客又求诗。

兀坐书林自切错,阅人应似阅书多。

未知买得君书去,不负君书人几何!

危稹也是常到陈家书籍铺转悠的名人,他从另一个角度评价了陈解元刊行图书的质量:“未知买得君书去,不负君书人几何!”那便是谈到了对图书质量的称道。这位危稹,字巽斋,是南宋孝宗赵昚淳熙十四年(1187)进士,原名危科,赵昚给他改名为危稹。在古代,由皇帝老倌“赐名”,是很不简单的事。诗人洪迈、杨万里都很赏识危稹。倪思甚至说:“吾得此一士可以报国矣!”遂推荐他做了诸王的宫廷教授。危稹为官后做过朝廷的秘书郎、著作郎。因为直言得罪宰相,外放做过广东的潮州知州、福建的漳州知州。著作有《巽斋集》、一些经典的《讲义》和《集解》;还编辑过一些魏、晋和唐代的诗文。他的诗,可以证明陈解元确实也是他父亲陈起图书经营思想、艺术的继承者、坚守者。

世间的事物,在一般的情况下,总是别人的赞许,特别是相关行家的折服和称道,更胜过“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书店、出版社在经营中一时的遭受曲折,可能莫可奈何,但是,历史的赞许,难道不更值得追求?陈家书籍铺及其先后主持者陈起、陈解元两父子,在恶劣的权势面前不屈不挠,乐于和勇于坚持从读者的真正需要出发,不惧艰危地去编辑、出版和发行图书,我以为很值得后来人真诚地投以尊敬的目光。

养老院快开饭了,小黎提出明天再来养老院和我谈。我以我真没再有什么可谈,又兼明天已经有别的事儿约定在先,推辞了。告别的时候,我有特别强调,我所谈只能仅供参考,特别是千万不可拿古代出版简单与当代我国出版生硬地简单对比。时代不同,国度不同,政策不同,现代出版学是一种新兴科学,古代出版和现代出版的联系思考,需要经过现代出版学的科学研究,我国切入现代出版学研究时间还短,我更已经离开出版界几十年,所谈也许未必足据。

老两口谈“笑”

说实在的,《“养老院院士”的日课夜课》,若写写多少没有?不过还得适可而止,没完没了会讨人嫌。或者再说一说我晚上和老伴在厅里聊天的“夜课”就结束,而且不妨也说一次例外?那是一天晚上,我们老两口照例无拘无束地无边畅聊。开始还好,因为我早已经是“90后”,她也快进入“90后”,老老头子和老老太太难免都已经稍见重听,我们的闲聊由于她听歪了,不意间弄出来笑料,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好一阵子。安静下来,我踅回我的房间,拿出早年的笔记来,真的和她谈起了“笑”。

我问她,已故的香港著名堪舆学家也是作家的李国柱访法归来,路过广州(他有一位弟弟住广州),过咱们家和我闲聊,他说他在巴黎图书馆见有两百多种专门研究“笑”的专著,懂法语的人还有人说法语中“笑”的同义词词汇最多。她说一个“笑”字出了两百多种书?有些可能是瞎胡扯。特别是“笑”的同义词词汇,哪个民族的语言不是把“笑”字拿个形容词一修饰,就变化无穷。如我是学工的,我也能张口就来:大笑,狂笑,甜笑,苦笑,强笑,阴笑,淫笑,贱笑,浅笑,微笑,讪笑,嘲笑,耻笑,冷笑,奸笑,媚笑,浪笑,谄笑,狞笑,傻笑,呆笑,痴笑,蠢笑,惨笑,偷笑,窃笑,顽笑,暴笑,哈哈大笑,眉开眼笑,强颜欢笑,笑逐颜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眼泪未干的笑,转悲为喜的笑,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花儿一般的笑脸,志士们的仰天长笑,开怀畅笑,佞者的皮笑肉不笑,开个玩笑,当面扯笑,开怀畅笶,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喘不过气来,笑背了气,笑破了肚皮,笑得要死……你还想要多少?再提醒你一句,别忘了我还是学工的!我顶了她一句说,但是,你可知道古代、近现代、当代,大科学家、大学者都是怎样研究“笑”的?她说:“那我可不知道,你说说看,我敬受教!”

我一边查着笔记一边告诉她,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位从生理上研究“笑是什么”的古代西方大学者。他得出两条结论:一条是“为什么人的腋窝和脚心最怕痒?难道不是因为那儿的皮肤最娇嫰?凡是平时最少碰到的部位最怕痒”。另一条是“为什么哭的声音最尖锐,而笑的声音最低沉?难道不是因为后一种情况下我们浑身松软,引起空气震动较小,而在前一种情况下,我们用力震动空气?”我老伴说:“亚里斯士德时代的希腊肯定还没有相声,所以他不知道不靠挠脚心或胳肢腋窝,说相声逗哏也能让人大笑特笑。”

我就接她的话头谈起古罗马演说家西塞罗,是第一位研究逗笑技巧的古代西方学者。他逝世后直到18世纪,普安斯纳·德西夫里才在他的《论笑的精神与生理原因》一书中披露一次在法国进行关于“笑”的学术争论的大致情况。那是剧作家德图什用“对立推理法”推论出:“既然笑与哭是相对立的表情,而悲哀是哭泣的原因,那么,喜悦必是笑的原因。”诗人韦特纳反驳说:“如果笑是喜悦的必然结果,同样用德图什的对立推理法推论,笑声就应该和喜悦同时发生,而会心的微笑并没有笑声。”思想家孟德斯鸠则认为“笑来自骄傲”,援引的例子是:“宙斯的妻子之一托勒,见到女儿蒂阿娜美貌出众,自豪地现出笑容……”哲人伏尔泰没参加争论,事后给孟德斯鸠写信指出:“自豪本身并不令人发笑,一个孩子真诚地笑了,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沉湎于快乐,因为他使自己凌驾于逗人发笑的事物之上。”

这时我老伴可笑了,他笑古代西方那些大家研究“笑”的水平真够“可怜”。我让她别烦,听我继续给她介绍。

法国哲学家和科学家笛卡儿在古人中最早用自然科学方法研究“笑”的生理,他经过实验证明,“笑”与脾、血管和血液的关系是:“有时候,它们变得稀薄,纤细,引起快乐的情绪。‘笑是这样发生的:血液从右心室经过动脉血管流出,造成肺部突然膨胀,反复多次地迫使血液中的空气猛烈从肺部呼出,因而产生一种响亮而含混不清的嗓音;同时,肺一边排出空气,一边运动横膈膜、胸部和喉部的全体肌肉,并由此使之与相关脸部肌肉发生运动,构成人们所说的‘笑。”

荷兰大哲学家斯宾诺莎用“定理和编码方法”给“笑”下的定义是:“笑不过是因为人们突然发现他所联想到的实际事物与某一概念之间缺乏一致性而导致的现象,笑恰恰是这种鲜明对比的表现。”

英國大哲学家斯宾塞给“笑”下的定义是:“‘笑是神经系统通过一种新途径突然表现出来的消遣。它是一种分流渠道。”

达尔文在《人与动物的情绪表达》里给“笑”下的定义是:“‘笑是精神上的意外的呵痒作用引起的胸部肌肉与横膈膜的短促收缩与痉挛性颤动。”

医学家瓦尔德·恰克给“笑”下的定义是:“‘笑,与喷嚏相似……是一种呼吸现象。”

哲学家迪加斯给“笑”下的定义是:“‘笑,有时是一种神经和肌肉的现象,有时是一种情感和感情和精神的现象。”

哲学家柏格森给“笑”下的定义是:“‘笑是活在人身上的机械性动作。”

法国学者保尔·瓦桌里给“笑”下的定义是:“‘笑就是拒绝思考,就是头脑对某种事物感到无从或难以思考,需要摆脱它,即如胃摆脱它不愿承担责任的东西一样,两者都采取同一方式:大幅度的痉挛。”

波徳莱尔给“笑”下的定义是:“人的‘笑,是一种软弱的征兆,作为软弱的迹象,还有什么比神经质的痉挛或者与喷嚏似的不自由的抽搐更为明显的标致……”

库尔达给“笑”下的定义是:“孩子比成年人笑得更爽快、更厉害,笨人比聪明人爱笑,老百姓比达官贵人爱笑,天真纯朴的人比矫揉造作的人爱笑,善良的人比记仇、嫉妒的人爱笑,说明‘笑与人们的本质、年龄、生理状况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时候我又想起迪加斯的《笑的心理学》、帕尼奥尔的《论笑》这两书中的妙论,还有柏格森的“公众的笑”“社会的笑”,特别是《参考消息》介绍的《笑,使人成为高级动物的润滑剂》和《笑能唤醒幸福基因》这两项研究“笑”的当代最新成果。我老伴却做了个篮球赛暂停的手势说:“停!你再讲我就要睡着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向老伴讲这些东西干吗?是不是在养老院做“疾囚”真的闲得发疯了?一时也感到有点儿不大好意思。

她看着我发窘的样子,可也有本事很自然地把话头引向谈起我们两个女儿幼儿园时代的笑料。谈过不少以后,她建议我如果感到闲得太无聊难受,可以写写两个女儿儿时的笑料,写来一家看了自乐。我想了想说,那些东西时下已经又是写不得了!时代背景是“反右派”“大跃进”时期……不过这倒是个好主意,她们长大以后也有东西可写,她们妈妈也有东西可写,她们娘儿仨也都会写,怎么不可以考虑办个“家庭电脑报”?于是第二天的“日课”我就写了《女儿的手信》这篇短文。

前半篇“一只风铃”,写到妹妹小艾,行文是:

我是辽东老兵,岭南客子,大军南下,落地生根,归为“新客家”。两个女儿都是广东籍妈妈,生于广州,可是户口本上籍贯还得跟爸爸填辽宁本溪。她们在广东长大,完全广东化,广东孩子去外地归来,讲究给长辈带“手信”小礼物。小女儿小艾是春节小长假去韩国旅游,回来送给爸爸的手信是一只风铃。

这只风铃的悬挂部分,由两只交叉的我国北方也通用的柳条笊篱构成,交叉处有一个镂空的“福”字,上面有一个挂环。“福”字下斜伸出一支有浮雕花纹的曲钩,吊着一个小圆盘,等分三处各挂一只锃亮的小铜铃。中间有一条细铜练,在相当于铜铃处有一个小玉球,风来吹动铜练下端挂着的那片浮雕枫叶,带动小玉球撞击铜铃,奏响悦耳的“风铃音乐”。

一时记起我在伪满做小“亡国奴”读小学的时候,学校办在药王庙里,庙里的钟楼、鼓楼,高高的上头挂着多种造型美丽的铁合金大风铃。一次课间大风吹得风铃响声大作,萧明珍老师(她和我姐姐苏昶在师范同学,我四岁丧母上学不到规定年龄,姐姐便是把我托附给她)问:“同学们,你们知道那风铃的声音说的是什么吗?”谁也答不上来。她就说:那风铃的“叮玲玲当,叮玲玲当”,是在警醒同学们:“好儿郎,努力向上,好儿郞,努力向上……”接着便有“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之类故事,从她那有几分悲悯的话语中流出来,听得我们眼泪汪汪……

长大知道风铃本来叫“画角”,是一种军中乐器,取其声音高亢、响亮,足以鼓舞士气。至于什么时候被挂上城门檐角用来警醒守门军士,其说不一。再后被挂上许多崇楼高阁的檐头,我估计一为建筑装饰,一方驱逐鸟雀,使之不在檐下作窝。清人钱琦在《语测》里说,画角之挂上谯楼檐头,始于明太祖朱元璋之命令,并且钦定了那铃声为:

为君难,为臣又难,难也难。

创业难,守成又难,难也难。

保家难,保身又难,难也难。

这是这位皇帝老倌在警省自己和臣民:别忘了塞外的元代残余势力蒙古贵族还贼心不死,他号召全国人民“高筑墙,广积粮”(毛泽东是“深挖洞,广积粮”)。“高筑墙”为防蒙古骑兵,“深挖洞”为防苏联原子弹。不说这些。我看钱琦之说,很可能还是出于“想当然”,因为我见唐诗中杜甫早有诗句:

壤歌唯海甸,画角自山楼。

这是说至晚在唐代,杜甫就在清夜到海甸的壤歌、山楼的画角,引起了诗情。

如今在中国大陆已经难得买到风铃或画角了!中韩建交,我应韩国外交部交流财团有津贴的相邀訪韩三个月,见在韩国住家和旅馆住房还装风铃。回国前我花三万元韩币买了一座精致的迷你新罗女王名钟,还买了一些别的铜文物带回国,也曾想带回一具风铃,带不动那么多。

后半篇“石头爷爷”,写到姐姐小虹,行文是:

女儿小艾访韩带给我的手信济州岛风铃,装在“济州岛代表性旅游纪念品”“石头爷爷”盒子里带回。我惋惜小艾没带回一对“石头爷爷”给我,被她姐姐小虹听见,她去韩国旅游带回给我的手信便是一对“石头爷爷”。其实“石头爷爷”是朝鲜半岛的一种普遍神祇,聪明的济州岛旅游界于1971年8月25日抢先注册为商标,成了济州岛的“版权所有”。1990年元旦,韩国最高学府首尔大学人文大学中文系主任李炳汉博士,寄给我一个世界最大女子大学韩国梨花女子大学校出版的二十开精美周历拜年。那周历隔页加插一帧彩色精印选自全国各地的不同式样这种神祇的实物照片,共几十帧。它们或用一人多高一人多粗的石条雕成,或用粗粗的原木雕成。中韩建交我应邀访韩,从中国的岭南广州去的,不能不去韩国的岭南广州看看。李炳汉兄那天有会,派他的博士研究生李钟南送我去。汽车驰离首尔,一路美极,车过“广东桥”,便是广州郡地界。在韩国广州的武甲里,我最先见到有一处兀立着三尊用粗粗原木雕成的“南方赤帝将军”,面上涂了丹红,尊神的徽号浅刻上墨。在庵尾里一处石岩下,又见到“天上大将军”和“地上女将军”,也是用粗粗的原木雕成,造型稍有别,并立在一起。此前我在香港凤凰电视台女主持人田侗主持的《长白山下》节目中,见我国吉林延边朝鲜族自治州也有这种“天上大将军”“地上女将军”。从“梨花大”的周历上看,还有:“东方青帝大将军”“西方白帝大将军”“北方黑帝大将军”,有的在“大将军”前加“逐鬼”二字。还有“上元唐将军”“下元唐将军”“上元周将军”“下元周将军”。我问李钟南尊奉这些神祇的用意是什么?他答不上来,要带我找人问。我怕拖时间太多天黑前赶不回首尔,制止了。这些庞然大物,不管是木雕的,还是石雕的,雕工都极粗犷,全是草草不多刀雕出神态、气势,或戴帽,或光头,或有须,或无须,石雕多大头,五官夸张,但求传神。它们间或杂处在城乡建筑的一角,使城市别具一种风貌。

回来在首尔,我从一种旅游传品上的有关资料,就行文中夹带的汉字,估摸这是一种立在村头驱逐厉鬼游魂保一方安宁的神祇。朝鲜半岛两国和我国吉林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民间的“迎鼓祭”“同盟祭”,都在它们尊前举行,仪式中它们是礼拜对象。又有说它们兼代起“里程碑”的作用,我还不知道这该怎么理解。

最有意思的是稍后我参观首尔成均馆大学校,见到这种“石头爷爷”也被大学生们用来进行识形态见解不同的争拗。成均馆大学校是“李氏朝鲜五百年”的最高学府,这儿的“明伦堂”是国家供奉孔子,举行“春丁祀孔”“秋丁祀孔”的地方。学府正门外有国王圣旨“大小人员在此下马”的石碑和碑亭,也有规定国王下辇的地方。我去参观的时候,“明伦堂”大匾额还是“大明万历丙午孟夏之吉”,由“赐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钦差正使金陵朱之善”署名所题。“明伦堂”旁边的“养贤斋”是古代进京赶考举子的住处,现在也还用于某种考试。当今韩国儒道总会本部和《儒学报》报社都在这儿。

在“养贤斋”附近我就见到路边赫然高高耸立着两尊充气的塑料薄膜“大将军”,一尊是“民族统一大将军”,一尊是“民众解放女将军”。成均馆大学校的大学生政见分成两派,为这两尊“大将军”的废立争得白热化。附近有长长的中国“文革”式“大字报”栏,贴满大字报,夹杂的汉字太少,我估计不出大概说些什么……

写完这篇《女儿的手信》,从我的电脑发到老伴的电脑。老伴看后过我房间说,给自己家人看,能看明白就可以,不必太讲究。我说好嘞,那我就再写写你,成篇后如果全家看了说行,就可以考虑定下来,一家四口每人每月写一篇活着的或已经去世的家人的短稿自我自造快乐。随后我就又写了一篇《她妈妈的故事》,行文是:

我刚从广东省中医院大学城医院住院一个月出院回到养老院,我老伴当天乐极生悲,摔倒在地,把锁骨摔断,入了养老院大院里的南方医院养老院分院(那时候还没归给养老院)。新冠病毒疫期医院不给家属探望。医院因为牵涉花钱的事儿找小虹商定治疗方案,她得机会探望妈妈一次。小艾也想探望妈妈,怎么说也不行。她想硬闯,以苦情说动医院。姐姐说她试过了,没有用,不关医院的事,是上头的严令。而她们妈妈也是即将进入“90后”队列的人,她们姐妹非常放心不下。

小艾很想念妈妈,一天通过电脑发来微信,要求我:“好爸爸,上次我请您写写我没见过的奶奶,您写了,我‘奖给您一套日本铜茶具哟!您再写写我妈妈吧,我还给您发‘奖,保证你喜欢,暂不公布。”我知道她们两姐妹怕什么,我心想这得写些快乐的,所以《她妈妈的故事》第一大段“人怕伤脸”,行文是:

我入住的这个“医养结合”泰成逸园养老院,1号楼大楼上大字写着的是“国家民政部试点单位”,此刻也有三个外省民政学校毕业班学生在养老院实习。一个江西小女孩早晨来拖地,会天真无邪地特别注意我在电脑上写什么。按常情这不大礼貌,可是我受小艾她妈妈昔日的影响,没当一回事。

当年我们一家四口都还在工作,小艾离异后带着儿子晓峰和我们住在一起,请了一位湖南来广东打工的小工人阿云帮忙料理家务。

外孙晓峰有哮喘病,小艾听她朋友说煲鳄鱼肉连汤吃治哮喘,就托朋友高价从泰国买来一些鳄鱼肉,煲了给晓峰吃治病。

阿云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有点儿嘴馋,连这东西也偷吃偷喝。晓峰外婆给外孙买来他爱吃的牛肉干,没待小外孙吃多少就光了。冰箱里的水果也有的会不翼而飞。鸡蛋的成菜率偏低。炒菜放肉上桌肉已见少。煮汤打进咸蛋上桌不见了蛋黄。

小艾主张和阿云挑明了谈。她妈妈却坚持“人怕伤脸,树怕扒皮”,不让轻易伤了阿云的脸面,先选适当机会点醒她一下看,让小艾“要相信人家心里那束一时迷离的细胞会亮起来”。小艾不敢逆妈妈。

这天小艾见到给儿子煲的鳄鱼肉又生变故,就故意当着阿云念叨:“这东西托人从泰国买来,又贵又难得,全是为的给孩子治病,再贵再难得也得想办法。可是说来也怪,有哮喘病的人吃了治病,没有哮喘病的吃了皮肤会粗糙得吓人。”

这最后半句话是小艾编造的,可真见效。小艾悄声告诉妈妈,她妈妈不赞赏,制止小艾:“不能说谎吓人,阿云还小。”小艾摇摇头,当然又是不敢逆妈妈。

过了几天,装牛肉干的罐子又见老情况,小艾装模作样大声嚷:

“妈妈,你不管管爸爸,自己牙口不济,还不听医嘱大嚼牛肉干,刚买来的牛肉干才几天,又所剩无几了!”

我忙申辩:

“别冤枉好人!”

小艾对我眨眨眼,我才明白。家务事,不用我插嘴。

其后又有一次,小艾出差深圳,回程在“直通快车”上买回来一盒皮蛋,第二天就少了两只。她清理垃圾桶,发现有一个塑料袋里装着两个皮蛋的外壳和蛋皮。她拿给阿云看,问这是怎么回事?阿云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小艾正言正色道:

“你家乡盛产皮蛋,你却不认识皮蛋?其实你在广州已经做过两家,我也知道,你还说你到我们家是头一次来广州……”

她妈妈听见忙走过去帮阿云下台阶说:

“阿云,是你不小心掉地上,摔坏两个,才剥来吃的,是不是?你忘记了告诉一声,是不是?”

阿云面红耳赤,有些慌乱,点点头,回了她的屋里。

这时小艾妈妈拉起小艾的手,轻轻拍了拍,似责怪,也似疼爱,用阿云听不懂的粤语,又说那一句老话:“处理人际关系永远要切记‘人怕伤脸,树怕扒皮。我们不能为区区小事,伤了阿云的脸,她还小。”

入晚,阿云没出厅来和我们一起看电视。小艾妈妈挥手让小艾去请阿云。阿云说有点不舒服,早早上床了,不过很晚才关灯,谁知道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些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床,不声不响,工作勤快了许多。

打那以后,阿云的偷吃习惯也在变。小艾妈妈择时悄悄对小艾说:

“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在变?人和人之间相处,一定要充分尊重人,一时不奏效,可以多等等,一定要记住,不可轻易撕破人家的脸皮!”

《她妈妈的故事》中间一段“睦邻之道”,行文是:

写过“人怕伤脸”,想起她妈妈对我的又一影响。1963年,《光明日报》和《北京大公報》双双给中共广州市委发来商调函商调我。我为“躲灾”去了《光明日报》,做驻广东记者,详情不便细说。因为工作上的需要,我去找老领导中共广州市委书记梁湘同志,求他给我调一个交通方便可装电话的住处。他说“你事儿你去找邝辉军就行了!”邝辉军是他夫人,房管局局长,我也认识,1954年我是广东苎麻纺织厂代厂长,她是中共广东纺织厂总支书记,两厂相邻。可是我找梁湘同志就不能算走后门了!邝辉军给我调到海珠桥河南桥脚(在广州珠江南岸叫河南,桥头偏叫桥脚)的一座临街新建小楼的4层,楼下是店铺,2层3层要用侨汇买,4层是照顾高级知识分子的,我也有个“高资”头衔,也可以不算走后门。

对门男主人是南海舰队从香港请来的一位非军籍船舶工程师,女主人是一位医生,有两个小学生男孩,女医生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也借住他们家。我们两对门同一个电表、同一个水表,按月轮流交电费、水费。

我女儿二年级小学生小艾,是学校体操队队员,这天训练摔伤,同班小姐姐小虹扶她回家,正赶上这天是她们妈妈吕子玲所在工厂的轮休日(供电不足,大工厂轮休星期天),她妈妈一见背起女儿就去红十字医院,急中忘了带钥匙。回家敲门,小虹熟睡不醒。是对门大舅黄荣虎(一位新就业的中学老师)从阳台爬过我家,叫醒小虹,才把门打开。荣虎有对她们妈妈说:

“玲姐,我真佩服你们,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睦邻诀窍,创造惊人奇迹!我姐夫一家,住在哪儿都和左邻右舍吵得不可开交。你们吃着大亏,却和他们相安无事。就如你们两家是七比五分摊水电费,其实他们安装电灯的瓦数何止是你们家两倍,还经常通宵打麻将,开电锯电刨做家具不止,用电量可能有你家两三倍,用水也差不多情况。”

这位吕姐笑而不答,去厨房生蜂窝煤炉。荣虎就对小虹小艾说:

“你们妈妈太好欺负,等你们爸爸回来,告诉爸爸,不能这样任人欺负。”

我到外地采访回来,两小姐妹真的按荣虎所嘱告诉了我。我问那位“玲姐”,她说晚上再和我商量。她却先去两小姐妹房间,坐在床边,一手搂着小虹,一手搂着小艾,在她们额头各吻过,像讲故事似的对她们说:

“没关系,不就是咱家多出了几个钱吗?日本鬼占领香港,你们外公外婆领着我们一家九口逃难离开香港,在中山黄阁经人介绍好不容易才暂时落脚,由你们外公教家馆赚钱供全家糊口,又教儿女不致失学,生活很艰难。可是也碰到了类似情况,原来是按户头分摊苛捐杂税,人家见我们家人口多,非要改按人头分摊苛捐杂税。你们外婆不满,要找他们说理。你们外公却坚持吃点亏就吃点亏吧,只要还能撑得住,在左邻右舍面前吃点亏不算什么。退一步说,看似吃了点儿亏,不是也可以让我们在一时感到不平静的心境中,能更深刻一些懂得‘家贫未是贪,道贫愁煞人,做‘身贫而心富的人,不做‘身富而心贫的人。你们说外公的话有没有道理?”

两小姐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妈妈答应吃过饭,冲过凉,晚上上天台纳凉,再给她们详细解释。两小姐妹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齐声答:“好!”

我因为要赶稿子,没和她们一起上天台。她们后来怎么谈的,我不知道。临睡,这位“玲姐”想和我谈,我说:“你和孩子的谈话我听到了,够了,睡吧。”

《她妈妈的故事》最后一段《选择性聋》,行文是:

我是辽东老兵,妻子是广东女,女儿是广东娃,我家是一北对三南。开初的语言交流常出笑料,如女儿在托儿所长托,讲粤语,一周才回家一次。时当起码“吃不饱”的时期,爸爸妈妈忍着饿,也得给她们小姐妹增加一餐米糊吃。我用半咸不淡的广东白话让她们吃糊,因为广东白话“糊”“虎”发音相近,我分不太清,她们就故意“整蛊”(粤语)我,问我:“爸爸,吃什么虎啊?吃大老虎,吃小老虎?”

我家一男三女,表面上“阴盛阳衰”,实际上还是“爸爸挂帅”。一个星期天,妈妈要和已经是小学高年班的女儿上街买东西,我正登着短梯在书柜高层整理藏书,就对妻子半开玩笑地说:“这位玲姐,麻烦你顺便给我捎一副立书的书立来,北京路新华书店附近一家文具店有卖,要红色的。”

这可麻烦大了!她们回到家门口才记起忘了给爸爸买!妈妈让小虹再跑回去买。小虹找不到打电话回家问妈妈是不是爸爸记错了地方?妈妈说不会,爸爸记性很好。你再找一找,注意书立上的字是隶书体。小虹自然还是找不到!

我问明情况才知道,问题出在“书立”这个可能是日本的词儿上,我在伪满做过十四年“亡国奴”。她们把“书立”误为“书笠”(一种藤编小书箱)了,“立书的”误为“隶书的”字体了!我画了图告诉她们,我说的“书立”是怎样的。小虹说:“那叫书架!”我又画了图告诉她们,这才是书架。问题是我“大声夹恶”(粤语词儿),态度不好,还讽刺她们妈妈“满脑子齿轮、罗拉,别的都是一张白纸”。她们妈妈全当耳边风。小虹就小声对妈妈说:“妈妈,你别老是让着爸爸,他不讲理,就要反对!”

妈妈收罗家底做了一餐“丰盛”的晚餐请我们。一家人团团围坐吃得快快乐乐,“书立事件”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饭后又是一家团团围坐看电视。也许是“命里该着”,这天的粤语新闻先后出现了“军舰”“纠察”这两个词儿。小虹和小艾“幸灾乐祸”,抓住机会一递一句“报复”爸爸。

小艾抢着说:

“怎么样,东北老兵爸爸?刚才听见了吧,军舰的‘舰字,粤语就读‘览音,纠察的‘纠字,粤语就读‘斗音……”

小虹又抢着说:

“还有残酷的‘酷字,粤语读‘浩音,扩大的‘扩字,粤语读‘矿音,爸爸广东话‘半桶水,还以为妈妈念别字。人家妈妈是‘宰相肚子里撑开船,实行‘选择性耳聋就是了,爸爸别骄傲!”

白天“书立事件”闹出的笑话,我知道我胡乱发火不对,向她们妈妈道了歉,她们两个小家伙还拐弯抹角抓住我不放,她们妈妈便替我“解圍”说:

“白天的事儿,爸爸已向妈妈道了歉,你们别得理不让人,别和爸爸闹了!”

小艾忽然问:

“妈妈,爸爸臭脾气,怎么不见你闹起大矛盾?”

小虹说:

“妈妈原则性不强,斗争性差,不但有‘选择性耳聋的病,又讲‘家和万事兴,就什么都变成鸡毛蒜皮的事了。”

她妈摸摸她的头,带些纠正的口吻说:

“妈妈也有不少缺点,爸爸也有不少优点。他说人有‘明眼人,有‘恶眼人。‘明眼人看人,先看人家优点,起相吸的作用。‘恶眼人看人,先看人家的缺点,起相斥的作用。你说妈有‘选择性耳聋,不然妈也火药脾气一点就炸,好吗?”

小虹委屈地说:

“妈妈,我们批评一下爸爸,也是爱爸爸。”

我和她妈妈看着她认真的“文革小大人”样子,都笑了。

写好《她妈妈的故事》,我从电脑发给老伴。她看完在电脑上回复:“好的,我们在界老览自造欢乐!”

2023年10月27日,于佛山南海大沥泌冲村广东泰成逸园养老院。再过几天,我就94岁初度了!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