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双雪涛呈现创伤的艺术方法
2024-03-18王旭瑛
摘要:目的:近年来,以双雪涛、郑执、班宇为代表的“新东北作家群”在文坛颇受关注,他们将目光聚焦特定人群,多描写20世纪90年代经济体制改革大背景下东北人民的奋斗和挣扎。其中双雪涛的作品令人瞩目,很受读者欢迎。文学作品是书写记录创伤的载体之一,文学与创伤之间的关联一直是学术研究的热点。文章旨在研究双雪涛呈现创伤的艺术方法,探究其创伤书写中广阔的艺术空间。方法:采取文本细读的方式,就双雪涛对东北故乡的创伤书写展开分析,从多样的叙述方式和文本之下的蕴含两个角度,探究作者呈现创伤的多种艺术手法,分析其如何再现时代与时节的寒冬中人物的经历与思考。结果:双雪涛并不高产,但始终坚持严肃文学的创作姿态,无论是其多样的叙述方式,还是文本之下的无穷蕴含,都让人们看到了“下岗潮”中的芸芸众生,看到了“共和国长子”的成就与牺牲。结论:双雪涛对故乡的创伤书写是成功的,表层通过悬念的设置与叙事留白,以及采用多个主体分别叙事造成视角转换,使作品呈现出悬而未决、时空跳跃之感;深层通过赋予东北故乡深厚内涵,以及赋予一草一木丰富的指涉意义,使作品达到内蕴丰厚、回味无穷之境。
关键词:双雪涛;创伤书写;艺术方法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04-00-03
近年来,双雪涛的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并获得不错的口碑,如《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等。这与作者多元化的叙事技巧及其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有直接关联,双雪涛的作品常给人以画面感,他善于用多种艺术方法,使那些在20世纪末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与生活抗争的人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在他以故乡“东北—沈阳—铁西区—艳粉街”为背景创作的小说中,人们或多或少都有着伤痛体验,那些经历与记忆成为人生理或心理的长久创伤,左右甚至决定了生活的走向。双雪涛从多个主题切入那段时光,追忆往昔,凭借独特的艺术手法在小说中细致描摹岁月大潮与潮头的朵朵浪花。在呈现一系列创伤记忆时,作者没有夹杂任何个人议论,而是将故事的沉重内涵隐藏在人物的言行甚至一些景致物件之中,让创伤记忆的呈现如同创伤记忆本身一样表现出不确定、跳跃、朦胧等特征。这在增强小说艺术性的同时,也让读者更易接受,读罢回味无穷。
1 时空跳跃:多样的叙述方式
人们面对改变总抱有矛盾的心理,往往在期待的同时隐隐忧虑。20世纪末故乡的大变动决定了很多现实事件与故事传说的离奇性、荒诞性,当这些历史与传说多年后在作者脑海重现,故事本身的传奇性便决定了叙述方式多元的必要性。创伤的非可控性、不稳定性、延宕性、重复性等特征,使其“携带着一种使它抵抗叙事结构和线性时间的精确力量”,将无形的创伤以叙事的手段可视化,便需要某种“与传统的直线顺序相分离的文学形式”。双雪涛对故乡的创伤书写利用了多种叙事方法,这使本就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得到了生动展现。
1.1 悬而未决:悬念的设置与叙事留白
设置悬念是小说作者常用的一种叙事方法,“依靠在读者心中激起疑问,并延迟给予,来纠缠读者的心思”[1]。在文本中设置待解决的问题,能在为作者留足叙事空间的同时,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双雪涛在小说中充分利用悬念设置和叙事留白,或让读者通过推进阅读获得解答,或在故事推进过程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读者旁观者的身份,使之进入故事,成为亲历者,创伤的呈现因而更加具体,在当下回溯那个迷雾重重的年代,还能看见一些永恒的印记。
《大师》以回忆的视角讲述了有关下棋的一段往事。因为父亲沉迷下棋,母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留下“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做仓库保管员时,因为下棋与被狱警带到街上放风的犯人产生了冲突。作者将冲突放在开头,之后平实地叙述父子两人平淡的生活,犯人成为悬念。多年后,失去双腿成为和尚的犯人出现,在与之对弈的棋局上,“我”大败而哭。犯人只是想与父亲对局,筹码是如果父亲输掉,“我”要喊和尚一声“爸”,因为犯人一生没有后人。小说的结局充满温情,父亲故意输掉了棋,和尚也了却了大半生的心愿。作者巧妙地将博弈之棋与人生这盘大棋相结合,对局内外有关于苦难的记忆,有因为下棋破碎的家庭,也有充满善意的认输,“我”喊出的一声“爸”,是对父亲善举的肯定,也是对这个苦难之人的慰藉。从犯人成为失去双腿的和尚不难看出其一生的艰辛。而在《平原上的摩西》中,作者设置了开放式结尾,身为警察的庄树与随父亲逃亡的李斐自童年离别后又在湖面相见,两人没有起冲突,只是让“烟盒在水上漂着,上面那层塑料在阳光底下泛着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向着岸边走去”。一段关于两个少年的创痛记忆引发了一系列事件,結局却如开阔的湖面,文本之外产生了无限多的可能。
1.2 视角转换:多主体分别叙事
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热拉尔·热奈特用“聚焦”一词阐释叙事作品不同的叙述视角,将叙事作品的视角类型分为无聚焦或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和外聚焦叙事,其中内聚焦又分为固定式、不定式和多重式。作家可以在作品中采取一种或多种聚焦手法,多视角叙事或者叙述主体的不确定性能使小说更加精彩,给文学作品以更大的解读空间。各个叙述视角的冲突和转换在使作品容纳更多信息和更丰富的情感的同时,也进一步激发读者的探索欲望。与开篇设置整个故事的悬念不同,叙述视角的不确定让故事有了更多“疑点”,读者在不同的视角下观察故事,也会获得不同的感受。《北方化为乌有》充分展现了双雪涛的叙事才华,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是讲述者,小说中的两个人物——小说家刘永和出版人饶玲玲也是讲述者。他们在除夕夜谈论一篇小说,谈话引出一个叫米粒的女孩,最后一宗尘封多年的离奇凶杀案的真相被揭开。叙述视角的变换所带来的情感冲击在本作中得到展现,小说中两个主人公以小说创作为背景展开对话,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和一方对故事细节的讲解逐渐具体与完整,故事的虚构性逐渐减弱,让人心惊。在这个过程中,双雪涛和读者并排而站,用和读者共同审视二人的视角让饶玲玲对刘永发问,“她说,你这个故事里面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他说,你这是外行话,永远不要问作家这样的问题”[2]。接下来米粒登场讲述,其讲述的内容补全了刘永的讲述,读者在这时已经可以通过二人的叙述还原事件的真相。作者利用这种叙事方法扩大与创伤记忆有关的故土,借女孩之口道出故乡的巨变,以及人们对这种巨变产生的悲叹:“工厂完了,不但是工人完了……最主要的是,北方没有了,你明白吧,北方瓦解了。”
2 冰山一角:文本之下的蕴含
优秀的文学作品最大的特点之一便是其文本内容具有多重阐释性,作品文本内容解读的多样性有赖于文本中蕴含深意的各种意象。创作者在作品中设置隐喻,既能够提升作品的审美价值,给读者以良好的阅读感受,又能实现借事物表达自身或作品中人物的价值观的目的。作者借助大量意象、隐喻,将关于故乡的创伤事件或记忆埋藏在行文之中,待读者挖掘解读。相较于铺陈直叙,借隱喻表达创伤更易引发共情,尤其是关于实物的重复提及与再现,物是人非之感跃然于纸,绵绵不绝。
2.1 艳粉街奇遇:故乡的沉重内涵
对双雪涛来说,故乡是东北,是沈阳,是铁西区,更是艳粉街。作为其自幼生长的地方,艳粉街在他心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双雪涛的多部小说中,“艳粉街”均有出现,它是故乡的代名词,也是年少时美好回忆和创伤记忆的载体。历史上艳粉街经历过几次变革,它最早被称为艳粉屯,后改名为艳粉街,1955年设区称艳粉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铁西区成为重工业区,艳粉街遂成为工人们的聚集地,因缺乏管理,其逐渐成为各路人的临时家园,这些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均有呈现。尽管现今艳粉街已焕然一新,但作者关于艳粉街最深刻的记忆还停留在世纪之交。小说中艳粉街最大的特点就是贫穷与落后。《平原上的摩西》提到,“艳粉街在市的最东头,是城乡结合部,有一大片棚户区,也可以叫贫民窟,再往东就是农田,实话说,那是我常去抓人的地方”[3]。《走出格勒》称,“那时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说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贫穷与混乱成为作者少年记忆的基本点,作者在一席的演讲《冬天的骨头》中也曾提到艳粉街,坦言自己曾目睹警察抓走一个平时看上去很老实的邻居。故乡在作者心中是沉重的,而与故乡相关的创伤经历也难以磨灭。
艳粉街绝不像其名字那样娇艳美好,在一系列故事中,这个地点与“下岗潮”“工人”“工厂”“童年”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衡量艳粉街对双雪涛写作的重要意义时,可以借用他在自传中的一句话:“在我的血液里,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无论写东西之后如何如何,我还是艳粉街的孩子。”[4]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小说存在的理由是永恒地照亮生活的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5]
2.2 一草一木:多种元素指涉丰富
身为“艳粉街的孩子”,作家的年少记忆大多来自艳粉街。青少年时期,作家细致观察自己成长的地方,其中的很多细节在多年后成为其写作的重要素材。通过回忆与重述,这里的一草一木也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将丰富的情感孕育于意象之中,小说中的人物必然与很多景致产生互动,在互动过程中,意象的内涵会逐渐充盈起来,获得更多被解读的可能。
以《平原上的摩西》中被拉倒的雕像为例,小说中年老的工人守护雕像不被破坏的情节似乎可有可无,其作用是促使庄德增坐上李守廉驾驶的出租车并产生对话。其他情节同样可以推动故事发展,但结合时代背景不难得知,雕像对庄德增这种企业家或许可有可无,但在工人心中却十分重要。那是信仰的体现,从时代变革中走来的工人在年老时仍仰视它,希望它永远伫立在广场,但在新世纪有些人却企图令其倒下。雕像事件促使庄德增与李守廉相遇,看似是车外群众冲突和车内对话冲突的源头,实则是众多矛盾积怨郁结的体现。
提到东北,就不得不提冰雪。“雪”是作者着重描述的自然景物,是寒冷和冰冻的象征,往往意味着事物或情感的凝滞。在作者笔下众多充满神秘色彩的故事中,很多都发生在雪天。《跷跷板》中,在主人公验证女朋友的父亲是否真的杀过人的过程中出现了雪;在《北方化为乌有》中,正是因为大雪天气几个人才会在室内交谈,从而揭露一桩悬案的真相;在《光明堂》中,雪天更是贯穿始终,父亲在雪停之后外出打工,“我”在雪地里跋涉去寻找姑姑,牧师被捅死在雪地里,“我”与“姑鸟儿”冒着大雪前行并遇到凶手……“雪”意象在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双雪涛恰当地安排雪在小说中出现的频次,结合其高超的叙事技巧,雪不再仅仅用于渲染悲凉凄苦的气氛。在工人及其子女于时代寒冬艰难跋涉的过程中,雪不仅下在人们的肩头,也下在世纪末的冬天。
3 结语
双雪涛在走进新世纪后始终保持着对故乡的回望,终于在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情愫表达出来。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童年的追忆、对改革的反思、对创伤的念念不忘与试图自愈,这对当下的文学发展、社会的改革具有重要意义。东北这片广袤的土地养育出了一位独属于它的作家,双雪涛追忆过去,记录历史中的阵痛,展现一个时代的落幕,在创伤中寻找疗愈创伤的方式,为群体记忆创造新的寄托,为当代东北及东北文学提供了新的表达。
参考文献:
[1] 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6.
[2] 双雪涛.飞行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304-322.
[3]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69.
[4] 双雪涛.聋哑时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77.
[5]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3.
作者简介:王旭瑛(1999—),女,山东烟台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