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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创伤体验与双雪涛的小说创作

2022-03-03张君觊

美与时代·下 2022年1期
关键词:苦难

摘  要:童年创伤体验是作家创作灵感的来源,在提供创作题材的基础上,也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调。双雪涛的作品是以20世纪国企改革为背景自己在东北生活的经历,充分体现了童年创伤体验对其作品的影响。在他的首部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中,苦難的环境、苦难中的人物形象以及苦难的主题都和双雪涛的童年创伤体验密切相关。

关键词:童年创伤体验;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苦难

作家的体验,尤其是作家的童年体验,对文学创作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童年体验影响着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的形成和发展。如果作家在早年生活中发生了物质或精神上的变故,往往容易形成童年创伤体验,这是对精神造成损伤的一种生命体验。弗洛伊德是这样定义创伤的,“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经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对于作家而言,童年创伤体验贯穿其整个创作过程,不断对其产生影响,成为作家创作的不竭源泉。

童年创伤体验对双雪涛小说创作的影响尤为明显。双雪涛2007年大学毕业后进入银行工作,直到2010年才开始文学创作。小说创作大多基于他在东北生活的经历,以他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为创作背景。出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双雪涛,在孩童时代刚好赶上20世纪90年代国有制企业改革浪潮,亲眼目睹了父母一辈下岗后的心酸和无奈,在本应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中,双雪涛承受的却是迷惘、无措以及伤痛。这些经历无疑形成了双雪涛的童年创伤体验,成为他日后文学创作绕不开的话题。双雪涛自己就曾在访问中说:“少年的记忆是我创作的根基。”《平原上的摩西》是双雪涛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收录了《大师》《我的朋友安德烈》《平原上的摩西》等,其中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更是获得了“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本文从童年创伤体验的视角出发分析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中苦难的环境、苦难中的人物形象以及苦难的主题,挖掘双雪涛创作中有关东北叙事的审美价值,重新审视那段被人们遗忘的历史记忆。

一、童年创伤体验与苦难环境烘托

双雪涛小说创作具有浓郁的东北地方特色。自小在沈阳长大的他,作品大多以这座城市为创作背景。他的创作都来自于脑海深处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都不同程度地给年幼时的他带来了创伤,而这些创伤体验都通过变形或曲折隐晦的方式在作品中体现出来,并以此构造一个童年记忆里苦难的环境。小说描绘了严峻寒冷的自然环境和乌烟瘴气的社会环境。

(一)严峻寒冷的自然环境

东北地理环境独特,气候常年寒冷,自然生存条件恶劣。双雪涛在他的作品中多有对东北寒冷天气的描写。比如在《无赖》中工厂保卫科的人发现“我们”偷住在工厂车间,并抢走了“我”唯一的心爱之物——台灯,当“我”误以为是老马告的密,怒气冲冲找他说理时,有这样一段描写:“他的屋子比我家的还冷,雪花被风吹着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玻璃的缝隙全都结了冰。”[2]157这里的环境描写既表现了工人们生存环境的恶劣,又暗示了老马现在的处境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偷住在工厂车间的人。之后,当老马同意帮我要回台灯时,路上“黑漆漆一片。雪下的真大,北风呼啸着,把雪吹得到处都是,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大道两旁的杨树变成了树影,看不清楚,好像隐在暗处的偷窥者”[2]158。这里进一步突出气候的寒冷,以此营造出冷峻的氛围。在《大路》中开篇就写道:“她走过来,坐在我的台灯底下。她说:‘你的房间怎么这样冷?’我说:‘漠河冷,今天暖气又断了,窗户里面开始结冰了,四处都开始结冰了。’”[2]175在小说开头就通过环境描写来营造一种“冷”的氛围,由此展开主人公失去双亲,孤独漂流的故事。双雪涛也在访问中谈道,他是个东北人,那儿总是下雪,小时候住在平房,有时会大雪封门,必须用铁锹挖雪,门才能打开,童年经历深深地驻扎在他脑海中,深刻影响了他的思维。童年时期对于恶劣天气的记忆,重新显现在小说中,给读者营造一个真实、独特的冷峻氛围。在这种恶劣的难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下,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过着苦难的生活。

(二)乌烟瘴气的社会环境

双雪涛在铁西区的艳粉街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直到艳粉街拆迁后,才和家人搬离那里。《走出格勒》中是这样描写艳粉街:“一九八八年的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谓的三不管地带。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它形成于何年何月,很难说清楚,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面积扩大,好像沼泽地一样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2]187故事中的少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经历了父亲入狱,家庭破碎,前途渺茫。文本中的艳粉街是一个乌烟瘴气充满黑暗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游手好闲的青年男女,他们都经历了难以启齿的家庭创伤。在《无赖》中主人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的隔间在车间的北向,没有窗户,极潮……因为蚊子杀不尽,车间里除了老马,只有我们三个活物,每天晚上准时到我们身上就餐,前赴后继,大啖人血……秋天蚊子虽少,却有蜘蛛,蜘蛛不咬人,只在你身上乱爬,有时还要坐在脸上休息,伸手去抓,马上迈开八脚,水上漂一样逃走。”[2]148即使是这样艰苦的生活环境,也是父亲看别人脸色求来的,这无疑增添了一层苦难色彩。双雪涛的小说中主人公们大都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这样苦难的环境来自于作家脑海深处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这些记忆成为作家内心深处的伤痛。

二、童年创伤体验与苦难人物书写

在苦难的环境中,生活着苦难的人物。20世纪90年代东北产业结构转型、国有企业改制带来的浪潮与冲击,极大影响了无法从容应对的家庭与个人,那些早已习惯计划经济体制庇护的人,此时显得茫然无措。因为“五六十年代聚集到这里工作的人们已经开始养老,接替父辈开始工作的人们此时已经进入壮年和中年,虽然还有劳动能力和改变生活方式的机会,但是迅速调整的命令如又一次的‘暴风骤雨’,使一个文化种群集体的生存和心理都被现实挤压到逼仄的境地,焦虑感弥漫全城,从而发展为无序的自我寻找中的集体迷茫。”[3]这样的社会背景,也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双雪涛童年创伤印记。正是受这些经历的影响,双雪涛的小说塑造了两类遭受创伤的人物形象:一类是国企改革中下岗的工人;一类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们。

下岗工人是双雪涛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形象。国企改革使得曾经辉煌的东北重工业区逐渐走向衰落,下岗工人也成为社会上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些下岗工人首先面临的是身份转换后的巨大心理落差,之前工人身份给予的尊严感和荣誉感瞬间崩塌;其次面临的是下岗后该如何继续生存的问题,他们无法顺应市场经济的发展潮流,只能在困境中苦苦挣扎。双雪涛笔下的工人形象大多为父一辈,他们在年轻时经历了文革,到了中年又遇到了下岗潮,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形象。在《走出格勒》中,爱好写诗的父亲经历了下岗、坐牢等磨难后,感觉自己人生没有什么希望和未来,连自己儿子的婚礼都羞于参加;而他的母亲下岗后,为了生计不得不每天清晨推着一车毛磕儿出去卖;《大师》中,父亲仓库管理员的职位之前并不受重视,如今却也竞争激烈,父亲也难逃下岗的命运,之后在下棋中找到了为人的平静与尊严,但母亲也因为父亲对棋的痴迷而离开了他;《平原上的摩西》中李斐曾这样说:“工厂的崩溃好像在一瞬之间,其实早有预兆……父亲依然按时上班,但是有时候回来,没有换新的工作服,他没出汗,一天没活。”[2]18不久,李斐的父亲李守廉接到下岗通知,从此失去了经济来源,之后卷入了劫杀出租车司机案件,继而发生了车祸、伤亡,几家人的命运从此改变。童年时期巨大的社会变革,身边的亲人都相继下岗,生活拮据,突然进入黑暗,双雪涛内心的理想被残酷的现实打败,心理遭受巨大的创伤,成为其文学创作中无法绕过的题材。

父一辈的苦难经历深刻影响着下一代的成长记忆。《跛人》《安娜》《大路》等作品大都塑造了一个个在青春成长中,因为社会变革、家庭剧变或缺乏家庭关爱等因素导致带有创伤印记的少年形象。这些作品也都是对人物心理孤独与创伤的揭示。家本应该是温馨和睦的地方,充满爱与欢乐的避风港。然而双雪涛笔下的少年们体会到的却是家庭带给他们的伤痛。《跛人》中母亲作为一名老师,对“我”期望很高,而“我”高考后为了逃离母亲,接受了女朋友刘一朵私奔的建议。《安娜》中安娜遭受了来自至亲之人的痛打与冷落,带给她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痛,更是心灵上的创伤,能陪伴她的只有那架钢琴。一个人得有多孤独,才能把冷冰冰的钢琴当作亲人;《大路》中,“小女孩”的那句对亲人的描述,亲人“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2]182,简短几个字却流露出透骨的寒凉。正如他自己所说,老师会因为他住在铁西区,并且是工人子弟而歧视他,他也觉得与和平区学校的同学们格格不入:“我记得有一次开家长会,我妈穿着工厂的工作服去了学校,老师都不愿意跟她说话……家境的差别让我从那时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这个自卑感是不用具体的事情提醒你的。当时就清醒地认识到,你无法和这个世界对抗,根本打不赢。”[4]这些无疑解释了双雪涛青春创伤少年形象来源于曾经童年生活所受的心理创伤。

双雪涛通过对父亲一辈工人形象的书写,反映了特定社会背景下一代人的生活苦难。而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父一辈苦难造成了家庭的不幸,子一代的青春期少年在以上双重苦难的困境中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内心,由此形成了他们的苦难。

三、童年创伤体验与苦难主题呈现

《平原上的摩西》中一共收录了10篇短篇小说和一篇双雪涛自己写的跋,这些小说叙述的故事不同,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十分丰富,但这些不同的故事都呈现出相同的苦难主题。双雪涛对苦难主题的呈现来源于自己的童年创伤体验,他曾经在对话中说:“首先我觉得我并没有长大……我们这一代人,其实是无声无息地长大了,而且很多人会非常轻易地遗忘自己的苦难,因为可能很多人会觉得跟上一代人比,我们的苦难是挺渺小的,甚至是挺可笑的。但是我并不这么觉得,我一直认为我们损坏过,有的人后来好了,有的人一直没好。”[5]这种深刻的记忆成为双雪涛苦难主题的一个根本原因。

物质上的苦难是双雪涛作品中大多数人物所面临的生活困境,这些作品中的背景大都是工厂倒闭、工人下岗,曾经引以为豪的工人阶级的身份发生突转,跌入社会最底层,他们到了孩子上学都拿不出钱的地步。《平原上的摩西》中李守廉下岗后连女儿的学费都凑不够,只能东拼西凑给女儿集学费。所有的家庭都面临这种物质的苦难,所以他们不得不去做一些生计来养家糊口,有的甚至跌入堕落的深渊,走上犯罪的道路。《平原上的摩西》中贯穿全文的出租车司机连环杀人案;《大路》中“我”没了经济来源后,靠在富人区抢劫为生;《走出格勒》中主人公上学路上时常被人打劫,以及煤场里无人认领的腐烂女尸。这些作品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犯罪,人们在物质匮乏、精神堕落的情况下走向犯罪,造成社会的动荡不安,从侧面表现了生活在东北平原上人们的物质苦难。

物质上的苦难,也会带来精神上难以承受的苦难。父亲一辈由于工人身份的突然转变,一时难以接受,造成精神上的苦难。在《大师》中,父亲通过下棋来逃避自己下岗的残酷现实,试图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但父亲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解脱,家人的不理解、旁人的冷眼,都让父亲承受了极大的精神痛苦。另外,工人阶级的子一代也难以幸免,年轻一代那一点点对未来的憧憬,也因为家庭生活的拮据,与父一辈紧张的关系等众多原因,让他们茫然无措。他们中有的因此虛度光阴,《自由落体》中当“我”的朋友们在追求心中的理想生活时,“我”却无所事事,靠着家里给找的工作混日子;有的人走向精神崩溃,《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安德烈原本是一个为朋友仗义执言的人,但在老师的逼迫和父亲的暴力下,只能成为一个每日空想、靠父母养活的人,于是“安德烈思考国家大事到宇宙问题,越发狂乱,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他真的疯了么?一个世纪以前鲁迅的《狂人日记》于是有了最新版”[6]。父一辈与子一辈的精神苦难,共同构成了那个时代东北的精神苦难。

四、结语

童年创伤体验为双雪涛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弗洛伊德认为,“作家的文学书写,就是把本能欲望加以改装,以自己以及他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散发出去,在此过程中,欲望得到宣泄、满足和升华,压抑、紧张的心理得以舒缓”[7]。双雪涛正是通过对自己记忆中苦难的生存环境,记忆中形形色色的苦难人物的书写,呈现出一种苦难的主题,以此来使自己内心的童年创伤得到宣泄,并唤起人们对那段被人遗忘的历史记忆。作家也有意识让人们再次留意东北这片土地,并建立一种新的有关东北的叙事。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馆,1989:149 .

[2]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

[3]刘灵.论“80后”东北作家的城市书写[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20.

[4]双雪涛,孙若茜.我的艳粉街是属于小说的[EB/OL].[2019-04-06].https://xw.qq.com/amphtml/20190406A060GDJS00.

[5]何晶.双雪涛:介入时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小说写得像点样子[N].文学报,2016-11-10.

[6]王德威.艳粉街启示录——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J].文艺争鸣鸣,2019(7):35-39.

[7]高丽.创伤体验与文学书写[D].曲阜:曲阜师范大学,2019.

作者简介:张君觊,佳木斯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通讯作者:蒋红艳,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西方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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