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小说《巴比伦塔》中的文学绘图与文明溯源
2024-03-12高淑钰
摘要: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在《巴比伦塔》中借由绘图式叙事建构了一个迥异于现实世界的奇幻空间。借由罗伯特·塔利的“文学绘图”理论,本文探讨了《巴比伦塔》中的空间呈现方式和特点,在此基础上深入挖掘特德·姜空间构想的独特之处及其思想价值。特德·姜小说空间建构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善于将一种面向未来的科学奇幻之感融入人类文明历史之中。表面上看,特德·姜借由科技手段构筑的巴比伦塔是一个迥异于现实世界的科学奇幻空间,而深究其将“雕花滚筒”看作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的空间构想,可以发现这一奇幻空间却内嵌于人类文明历史之中,有其古老的文明来源。通过解密过去的历史文明中的密码,特德·姜提供了一种理解当今这个因技术革新而瞬息万变的世界的新视角,企图帮助人类寻根溯源,找到文明的根基。
关键词:特德·姜《巴比伦塔》文学绘图空间叙事
《巴比伦塔》(Tower of Babylon)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在1990年发表的第一篇科幻小说。该小说一经问世,便获得了雨果奖、轨迹奖、星云奖三项科幻大奖提名,最终斩获星云奖。相较于以往面向未来式的科幻文学作品,特德·姜的作品有其独特之处,他倾向于将书写投向过去,投向人类古老的文明历史,在原初故事的当代重构中,表现其独特的哲理思考与人文关怀。
《巴比伦塔》的原型故事源自《圣经》中的《创世纪》,在《圣经》的记载中,古巴比伦人希望建造一座高塔,以直达天堂。然而,上帝为了阻止他们的计划,使人类说不同的语言,导致他们无法沟通,计划因此失败。在特德·姜的笔下,这一古老的神话故事得以重新诠释。在小说中,人们以极其严谨的工程技术手段构筑铁塔以直达天堂,接近上帝。与原初神话不同的是,在构筑巴比伦塔的几百年间,上帝从始至终都未曾现身,也未曾干预人们建塔的过程。因此,在这个故事中,人们最终得以接近天堂地窖并最终将其凿穿,探索造物的秘密。然而,当人们终于凿穿天堂的地窖以后,却最终意外地回到了大地之上。特德·姜以《圣经》中的经典故事为蓝本,聚焦于全新的空间构想,对其进行大量改写与重塑。而在此空间构想的背后,又隐含着作者怎样的空间隐喻和书写动机?
美国学者罗伯特·T. 塔利(Robert T. Tally)的“文学绘图”(Literary Cartography)理论或许可以为探索此问题提供启迪。塔利在其著作《空间性》(Spatiality)中写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也发挥着‘绘图’(mapping)的功能,向读者呈现关于地方的描绘,使他们进入某种想象的空间,并向他们提供各种参照点,读者据此可以熟悉并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1]也就是说,“文学绘图”即以地图绘制作为隐喻,喻指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来表征主体与时空整体性的关系,并借此为读者提供空间想象和认知世界的参照框架。沿此思路,可以说,该小说以语言为媒介,通过叙事的手段,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巨大的关于巴比伦塔的空间地图。由此,聚焦于小说中空间呈现方式及其特点,并深入细究其来源,或许可以寻得在其背后隐含的作者创作意图与其关于宇宙万物存在方式的思考。
一、微观绘图与科学奇幻之感
在微观层面,特德·姜始终将书写聚焦于人们在塔身从低到高的行进途中的所见所闻,并借助人物的见闻进行大量的有关塔身空间细节的描绘,以绘图的方式展现了一种颇具审美意蕴的科学奇幻之感。据小说主人公希拉鲁姆回忆,这座塔的建造历史已经有几百年。而小说的开端,正是这座塔即将竣工之时。希拉鲁姆和他的伙伴收到建造完成前的最后一项任务:爬到塔顶,凿开天堂地窖。小说主要的叙事脉络便是他们开始从地面向塔顶一路行进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通过人物的对话、内心独白以及叙述者的描述,小说详尽地展现了这座塔身的种种细节,包括其物理高度、距离地面不同高度的建筑材料以及塔身不同高度与日月星辰的相对距离。这座通过语言媒介构建的宏伟建筑空间,不仅展现了作者非凡的创造性想象力,而且塔身的每一处细节都能经得起推敲,都可以用纯粹的工程技术的术语解释清楚。以小说中建筑材料的选取为例,塔基的材料是烧制的火砖,砌砖的砂浆以沥青为主料,它能渗进火砖,将砖块牢固地黏合起来。而随着空间高度的上升,塔身的位置距离太阳越来越近,建筑材料随之换成了耐高温的黏土。从该角度而言,小说的微观绘图以科学技术为根基。
然而,小说中对人物见闻描述最多的,则是一种远离地面不断向上探索的奇幻之感。作者先对落日进行了观察与描绘。小说主人公希拉鲁姆借助身处塔身的高空视角,得以看到处于塔基的整个巴比伦城的平原大地如何被地面上太阳投射于高山的阴影笼罩,从而进入黑夜。然而,在比高山更高的塔身上,黑夜降临是一种更为新奇而壮观的体验。希拉鲁姆眼看着太阳投射的阴影顺着塔身向上蔓延,像一把滑盖向上撑开,阴影由远及近,落日的速度亦由慢而快。黑夜顺着这座塔爬上来,从地面爬到天空。希拉鲁姆因此得到了一种全新的空间感受:“平生头一次,他真正明白了黑夜是什么——它是这个世界投下的影子,投射在天空中。”[2]由这段关于落日的描述,不难推测,人类所处的世界是以太阳为中心,并环绕其旋转的,因此才存在日夜交替的现象,这看似与现实世界的法则并无不同。
然而,更值得关注的是小说中对塔身与太阳的距离关系以及种种反常现象的描述。在一路登塔的过程中,小说人物与太阳的距离呈现一个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过程。一开始太阳在人物的上方,在攀爬途中,人物所到达的高度逐渐超过太阳。小说中这样描述:“终于,他们爬到了高于太阳的地方,情况总算跟太阳下方的路段一样了。现在,白昼的天光变成从下向上照耀,这个景象简直反常到了极点。阳台上的有些板子被抽掉了,好让下面的阳光透上来,照射上面的泥土,以及泥土上的庄稼。这些庄稼也不再向上生长,而是横生蔓长,或者向下生长,弯曲着茎叶伸向阳光。”[3]用现代自然科学的原理来解释,植物具有向阳性,因此向下生长。而在这一浅层表象之下,小说中人类所处的塔身与太阳的关系到底如何?在小说人物所处的微观的叙事进程中,这一问题的真相始终未揭开。而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借由人物之口阐释其宏观的宇宙空间构想时,这一问题将会得以明晰,而本文亦将这一问题留待下文进一步探讨。
二、宏观绘图与环形空间构想
在微观叙事进程中,读者可以借由人物的空间感知,窥得作者宏观空间构建的一角。“时间一天天过去,矿工们不断攀登。到了这一天,他们发现从这里的坡道边缘探头望去,无论是朝上看还是朝下看,两个方向的高塔成了一个模样。往下看,塔身渐渐收缩,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它从视线中消失的地方离地面还远着呢。向上也是一样,矿工们仍旧远远望不到塔顶。上下两个方向,能看到的都只有长长的塔身。”[4]在这段描述中,这座高塔的两端似乎有着极其一致的对称性,从人物视角来看,其在塔身所处的位置,上下两个方向“成了一个模样”。而塔身两端到底以何种形态对称呢?这似乎是人类在攀登途中未能探索到的宇宙空间奥秘。
通过“绘图”式叙事,借由对塔身不同高度的空间的描绘,作者深入探讨与揭示的是人类与更宏大的时空整体的关系。在宏观层面,小说的整个叙事进程则笼罩在一个宏大的空间构想的脉络之下。而这一空间构想在小说的结尾处得以揭示,特德·姜将整个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设想为一个“雕花滚筒”,在这一设想中,天地之间相接相连。因此,人类看似历经百年的时间终于远离了大地,直达天堂,实则回到了人类最初的原点,回到了孕育了人类原初文明的大地之上。
小说结尾处,特德·姜借主人公之口如此阐释他的空间构想:“雕花滚筒!用这样的滚筒在一块柔软的泥版上一碾,就会留下一个花纹印记。滚筒上不同侧面的花纹会留下不同的印记。光看泥版,两个不同的花纹完全可能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可在滚筒上,这两个花纹却紧紧挨在一起。宇宙万物就相当于这样的滚筒。在人类的想象中,天堂和地面仿佛各在泥版的一端,中间横着天空和星辰。可事实上,天堂与地面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途径卷成了一个圆筒,在圆筒上,天与地相接相连。”[5]
以“雕花滚筒”式宇宙空间构想回看小说的微观叙事绘图,则刚好可以解释人类为何在攀岩塔身的半途中看到上下两个方向“成了一个模样”的对称性景象。这其实是因为这座塔随着人类所处的“圆筒式”世界空间的弯曲而弯曲,最终同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途径”卷成了一个圆环。由此空间构想,可以推测,这是一座不可思议的环形铁塔。因此,在塔身行进中途所见的上下方向一致的对称性,实则是一种环形的对称。
由此空间构想,可以继续探讨,小说中的人类所处的世界与太阳的关系到底如何呢?本文认为,小说中的人物所处世界的空间构想虽类似于“雕花滚筒”,但它并不自转,而只是以太阳为中心,始终围绕太阳转动。也就是说,环形铁塔的塔基所处的大地永远是距离太阳最远的点,而环形铁塔两端的对称中心之处的半空中,则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固定点。因此,当人物在塔身中行进的进程过半后,会出现“高”于太阳的情况。其实,小说中与太阳距离的高低之分并非绝对高度距离,而是一种从人类视角出发的相对距离。从塔基向上攀岩的视角来看,植物庄稼向上生长。而从环形塔身的中央对称点(亦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固定点)继续攀岩,植物庄稼因其向阳性而向下生长。因此,这一反常奇观,其实是因为其在此环形铁塔中的位置已经远离太阳。
这种空间构想不仅为小说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而且也反映了作者对人类文明与宇宙关系的深刻思考。在小说的结尾,特德·姜通过主人公的领悟,揭示了人类文明与宇宙的深层联系。这种联系并非简单的物理距离,而是精神和文化层面的连接。环形铁塔的设定,使得人类文明的每一个进步都与宇宙的广阔空间紧密相连。通过这样的文学绘图,特德·姜不仅构建了一个宏大的科幻世界,也对人类文明的起源和未来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探索。
三、文学绘图背后的文明溯源
细究小说结尾处关于空间的描述,本文还发现,“雕花滚筒”的空间设想有其古老的文明来源。首先,就外形的描绘来看,雕花滚筒和古代两河流域文明中产生的“圆筒印章”有契合之处,而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地“示拿”也正处于两河流域。据记载,“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的这块土地在文化方面最与众不同的艺术品就是圆筒印章,一种小型(平均只有1至1.5英寸长)、石刻的圆柱体是放在柔软的黏土上不断滚动,这样就能留下印迹作为所有权的签名或标志”[6]。在古代两河流域,印章的使用具有重要的意义,它不仅是一种权威的象征,也是一种信用的标志。在黏土泥版文件上加盖印章,可以证明文件的真实性和合法性。圆筒印章由于其材质的耐久性和用途,使其能够长时间保存并传递信息。因此,这些印章成了古代两河流域人民在有限生命中追求永恒的象征。“它像古代文明一颗浓缩的时间胶囊,经过几千年漫长的旅途传到了我们现在的时代。”[7]其次,将滚筒拓印在泥版上形成印记的这一方法亦有其古老文明的来源,它其实来自楔形文字泥版文书。楔形文字泥版文书是古代近东地区,特别是古巴比伦和亚述等文明使用的一种书写材料和文字形式。这种文书是用湿泥版刻上楔形的符号,然后将泥版烘烤或自然晾干,使其变得坚硬不易损坏。实际上,它指向的是人类文明的最原初的一种书写的记忆。
小说结尾处,在这一“雕花滚筒”式的空间构想背后,特德·姜将解密宇宙万物存在方式的钥匙指向人类古老早期文明的一种联想。值得关注的是,特德·姜的目光并未投向人类文明之外的空间,而是转向了过去,深入人类自身的经历,探索人类所创造的古老文明。小说中的人类历经百年的辛勤劳作,终于窥得造物的奥秘,而后获得领悟:“人类所能迈过的最长旅程并不能让他们冲破边界,而只会带领他们回到最初的出发点。”[8]作者也由此发出警示,告诫人类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造就如今一切的人类文明的根本。
这种对历史的回顾和对文明根源的探索,不仅体现在小说的物理空间构想上,也深刻地反映在人物的心理和情感层面。小说中的角色在面对宇宙的奥秘时,他们的内心世界也经历了从困惑到觉醒的过程。他们开始意识到,尽管科技和知识可以带领人类探索未知,但最终,人类的智慧和情感仍然根植于古老的文化和传统之中。这种认识促使他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和存在的意义,从而在精神上获得了一种超越物质世界的升华。特德·姜通过这种文学绘图,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人类文明的物理形态,也揭示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层结构。特德·姜巧妙地将人类对宇宙的好奇心与对自身文明的反思相结合。他借助角色的内心旅程,探讨了人类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同时,如何保持对历史和文化的尊重与传承。这种对过去的回顾并非简单的怀旧,而是一种对人类智慧和情感深度的挖掘,它提醒我们,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人类的根始终深植于古老的传统之中。特德·姜通过这一奇特的空间构想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去思考人类文明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四、结语
《巴比伦塔》不仅在物理空间上构建了一个宏伟的巨塔,也在精神文化层面构筑了一个与古代文明相呼应的象征体系。通过主人公希拉鲁姆的视角,读者得以窥见一个由人类智慧和劳动所创造的奇迹,而这个奇迹又与人类早期文明的智慧紧密相连。在小说的结尾,特德·姜通过主人公之口揭示了宇宙万物存在方式的“雕花滚筒”式构想,小说中的文明溯源,最终指向了对人类自身历史的反思和对古老智慧的致敬。在小说的叙事中,人类的旅程和探索最终回归到对历史的尊重和对文明根源的探寻,这不仅是对个体的启示,也是对整个人类社会的警醒。
参考文献
[1][美]罗伯特·T. 塔利(Robert T. Tally).空间性[M].方英,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2.
[2][3][4][5][8][美]特德·姜(Ted Chiang).你一生的故事[M].李克勤,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83,87,85,103,103.
[6][7][美]斯蒂芬·伯特曼.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社会生活[M].秋叶,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48,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