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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播学视野中的近代中国

2024-03-10严泉赵煜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吴佩孚盛宣怀威尔逊

严泉 赵煜

与当今互联网新媒体现象相似的是,19世纪后期的中国同样出现了电报、报纸之类的新媒介,它们的存在与发展,对近代中国历史走势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与过去有关新闻传播史、媒介变迁史的研究路径不同的是,《权力与媒介:近代中国的政治与传播》(马建标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一书的研究重点,更多的是放在探究新式传播与政治变迁的关系上,为近代中国史研究作出了有意义的学术贡献。

电信网络与历史拐点的出现?

电信传播技术传入清末中国,深刻地改变了近代中国的社会面貌。19世纪末期,“随着以上海为中心的晚清电信网络的形成,上海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过其他通商口岸。以盛宣怀、郑观应、经元善为代表的晚清电信网络的实际领袖在晚清信息传递的现代化过程中,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盛宣怀等人作为掌握近代媒介网络的地方精英,却能够及时地干预朝政。特别是在1900年庚子国难的历史关键时期,更是对时局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该书关于这段历史着墨颇多。

1900年1月,慈禧在荣禄等人的策划下,跨出了废帝计划的第一步——立9岁的溥儁为皇储,正式立溥儁为皇储之前,关于慈禧欲废帝的消息早已纷纷扬扬,及至立储诏书一出,各省拥护维新立宪的人士,由于戊戌政变后光绪遭幽禁而积发的不满,更如火上加油。上海电报局总办经元善联合上千名旅沪维新人士和绅商,职名领衔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出了电文,反对慈禧太后废立光绪帝的决策,开启了20世纪初地方政治精英利用电报公开干预朝政之先河。经元善此举震惊朝野,虽被通缉流亡澳门,但也因此名扬海外,并为保皇党和革命党人大加吹捧。

很快义和团运动在京津地区风起云涌,北方电信设施遭到义和团拳民的严重破坏,上海电信网络的作用异军突起。6月初,八国联军攻进北京,慈禧与光绪帝避走西安。不久在西安组成了以荣禄、王文韶、鹿传霖为首的军机处,形式上仍然掌握着中国的最高权力。实际上,此时孤悬在西安的行在基本上是与世隔绝的。

当时,大理寺少卿兼中国电报局总办盛宣怀正滞留在上海,上海是中国电报局总局所在地。“盛宣怀所掌握的中国电报局成为逃亡的清政府与外界交通信息的惟一渠道。”具体而言,“代表清廷在北京议和的全权大臣奕劻和李鸿章,只有通过北京至大沽的陆上电线与由大沽至上海的海底电缆将议和进展情况通知盛宣怀,再由盛宣怀经由上海至西安的陸上电线传递给逃亡在西安的慈禧与光绪;而北京的议和代表又通过这一渠道得到慈禧等对议和条件审定的旨意。各省的将军、督抚,特别是像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这一类有势力的封疆大吏,也都是通过盛宣怀以电讯与西安行在保持密切联系。在这期间,中国驻欧美日各国公使只有依靠了盛宣怀在上海的中转,才能及时得到西安行在的指示并向西安行在和清政府在北京议和代表报告各国政府的态度与动向,这些驻外公使自然也是通过盛宣怀与各疆吏之间互通消息、交换意见”。

义和团运动在北方兴起后,与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欲借义和团排斥列强的立场不同,盛宣怀主张严惩义和团祸首、原山东巡抚毓贤,“当严治毓贤之罪以谢天下,并以谢各国”。而且在盛宣怀等人看来,地方也是中国的一部分,保护地方也是在保护中国。此一时期的上海电报局是中外信息交汇的总枢纽,盛宣怀则成为义和团运动期间中外交涉信息互通的总负责人。“通过对信息发布权力的垄断,盛宣怀与上海电报局对庚子年间的晚清政治外交施加了无可替代的历史影响,进而引发了近代史上著名的‘东南互保”。盛宣怀苦心孤诣所主导的“东南互保”显然具有将个人利益、地方利益与国家利益融合在一起的主观考虑,并以此赋予其东南互保行动的正义性与合理性。而盛氏掌控的电信媒介网络,正是为其政治主张的实现提供了关键性的保证。

为促进与列强议和早日成功,盛宣怀还积极地修复义和团运动期间被毁坏的铁路电信。同年6月23日,盛宣怀致电武昌、汉口、沙市、襄阳、西安、潼关、太原、平遥、正定、保定、老河口等地电报分局,说明各省至京电线,只有保定电报分局线路畅通,以后诏书奏折,均归此路管理。要求沿线官员设法认真保护,使京外通消息,以维护大局。为修复华北被毁坏的电线,盛宣怀与英国大东电报、丹麦大北电报公司签订了京、津、沽造线合同。他还安排上海电报局参赞朱宝奎、提调周万鹏与大东、大北电报公司商定由上海设一水线至大沽口,中间经过烟台上岸的电报合同。合同规定,由中国电报局借两公司资金21万英镑,专线由两公司代管代办,至付清借款之日止。

仅就盛宣怀策划的东南互保而言,盛宣怀与东南督抚之所以与侵华列强联合,而不是北上勤王救驾,根本上是由于清末民初的中国已经卷入了西方列强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之中。至少就电信方面而言,此时的中国电信与大北、大东电报公司的国际通信网络已经融为一体,无法分割,相互依存。晚清中国电信的国际化使得盛宣怀等人眼中的民族利益与列强的利益界限更加模糊,而盛氏主导的媒介网络对时局转变的影响是无法低估的。

吴佩孚与电报媒介

吴佩孚的崛起之路,典型地体现了他对电报媒介政治的充分利用。一战之后,由于新文化运动对国人的精神洗礼,中国的民族主义思想汹涌澎湃,不可阻挡。时任北洋军第三师师长吴佩孚抓住了这一时代的心理需求,1918 年8月底,在驻地湖南衡阳给国务总理段祺瑞发去了一封“敬电”。在这封电文中,秀才出身的吴佩孚引经据典,陈述利害,极力攻击段祺瑞的“武力征南”政策,明确要求“元首明令罢战”。这封电报发出之后,立即引起各种媒体的关注。上海《申报》针对此电发表评论说:“此电之作用,虽为吁恳停战,实则攻击现内阁之政策。”还说:“吴氏虽为战局中之重要人物,而其实职不过一师长而已。自迭发通电,对于现内阁极力攻击以来,其一举一动,尤为世人所注意。”吴佩孚利用电报媒介,刻意地向公众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反战主和,高唱爱国,最大限度地获得了公众支持的政治优势。

五四运动爆发之后,吴佩孚更是因“反日、反皖”和支持民众运动的鲜明政治立场,而成为一个部分影响中国政局走向的人物。这当然和吴佩孚所发表的顺应民众运动潮流的若干“公电”有关。正是这些刊登在各大报纸上的“公电”,彰显了他与时俱进,反日爱国,支持民众运动,拥护劳工思想的“新派”形象。一战之后,由于威尔逊主义和列宁主义在全世界的传播,民族主义和劳工主义大行其道,中国也受其影响。“在此时刻,吴佩孚高举民族主义和劳工主义的旗帜,发表公电,批判保守顽固的皖系军阀,获得了政治话语权。”

自1918 年8 月发表通电,攻击段祺瑞的南征政策,到 1920 年 8 月直皖战争平息,短短两年间,吴佩孚从一个直系师长摇身而变为一个中外瞩目的政治新星。吴佩孚的社会影响力远远超越了他的军职身份所规定的政治权限。“吴佩孚在政治上成功的奥秘,就在于他利用‘公电媒介来表达他对国家主义和民主观念的拥护,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反对皖系军阀主义、反对日本侵略、反对内战的爱国者形象。”纵观吴佩孚在五四前后的言行,可以发现他是一个应时而动的、识时务的政治人物。他没有像皖系军阀段祺瑞、徐树铮等人那样,对新思想新文化采取压制的态度,而是顺应新文化的潮流,抢夺民族主义、反日主义和民治主义等新主义的政治话语权,从而在与皖系的政治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此外,吴佩孚通过‘公电这一大众媒介来传播其政治主张,将媒介与政治的结合,发挥得淋漓尽致,深得其妙。”

五四前后北洋军阀吴佩孚借助“公电”的政治传媒工具,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爱国军人”的正面形象,以争取广泛的民意支持,从而获得一种政治合法性。吴佩孚通过媒介所塑造的“爱国者”形象符合五四时期的主流民意诉求。五四新文化运动所传播的新思潮与学生运动结合起来,给中国“带来了一种新的面貌和巨大的希望”,并促使各种社会团体建立起来,凝聚成一股震慑人心的新兴政治力量。

由于吴佩孚多次发表“公电”,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接纳新思想的爱国军人,自然也容易获得五四之后中国新兴政治势力的好感。虽然吴佩孚隶属于北洋军阀集团,但是他的特立独行的言论又使其显得与其他北洋军阀不一样。也就是说,吴佩孚展示給外界的是一个尊重民意的“爱国军人”的新形象,开启了他的政治生涯最风光的历程。

国际传播与政治文化的裂变

一般认为,新文化运动开始后,随着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对日谈判失败,以及在俄国十月革命的激励下,民初中国精英阶层的政治文化在认知取向上发生转折,“人们的兴奋点愈益移向苏俄和马列主义。兼具科学形式和人际激情的马列主义,以其大同理想和革命方略相统一的实践性魅力,吸引了急谋改造中国社会的‘五四知识分子。”然而,从国际传播与民初中国政治文化裂变的关系来看,知识界在政治认知与情感的文化层面发生变化,其实也与威尔逊主义国际传播的外来影响有关。

在战时成立的美国公共情报委员会的运作下,美国政府在“一战”后期开展了一项世界性的宣传运动,其目的是把美国塑造成一个“值得信任的民主制度的捍卫者”。从1917年成立到1919年6月公共情报委员会被取缔为止,克里尔领导的公共情报委员会在美国国内和国际上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宣传工作。在这大量的宣传工作中,公共情报委员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宣传威尔逊主义,把威尔逊包装成一位伟大的救世主。

这种神化威尔逊的国际传播在中国,也是富有成效的,致使中国的知识界对威尔逊主义产生了过于理想化的期待。而该书有关威尔逊主义的国际传播与中国的关系,正好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与此相对应的是,五四之前威尔逊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幅度及影响力,则是以往研究所忽略的。

作者特别提到在民初知识界影响最大的上海商务印书馆旗下的《东方杂志》。从民国肇建开始,《东方杂志》就经常地刊登有关威尔逊的报道。1912年,民主党人威尔逊参加美国的总统大选。同年,《东方杂志》及时刊登了威尔逊的照片以及他竞选总统的“政治纲领”;而这篇译文的作者钱智修为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编辑。总体上看,《东方杂志》刊登的相关文章都是倾向于塑造威尔逊总统的正面形象。如1913年,《东方杂志》刊登了一篇译文《我为何而赞成威尔逊乎》,其文称赞威尔逊总统是“美国伟人”,颂扬威尔逊“尊崇美国法律,常独居深心,抱乐观之主义”,还赞美威尔逊在担任新泽西州州长时,“事功既著,令闻所播,全国倾心”。威尔逊当选总统之际,正值“中华民国”刚刚建立,中国国内的民主潮流方兴未艾。此时,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刊登威尔逊总统的政治主张,当然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考虑。

民国初年的中国知识界和媒体界对民主共和抱有过于乐观的希望,而美国总统威尔逊的民主言论恰好符合了他们的心理预期。诚如时人所言:“吾中华民国新建共和礼仪制度,自宜效法先进之国,以趋于世界之大同。美国每届新总统莅任,其仪式之庄严,庆典之矞皇,恒有非世界他共和国所能及者。”1913年春,威尔逊就任总统不久,就宣布美国退出国际银行团,随后率先承认“中华民国”。此举令中国舆论界欢喜鼓舞,进步党领袖梁启超主办的杂志《庸言》盛赞威尔逊总统“仗义执言”。“中国媒体还将威尔逊总统描绘成一个品德高尚的学者型政治家。民国初年,中国媒体界已经把威尔逊总统描绘成一位‘公正无私的伟大政治家。”在传播学的视野中,“权力和意识形态包含在所有的媒介内容之中……观念、旨趣和意识形态都被编织在传播逻辑和范式中,正是后者的流通性才激活了前者。”

1914年“一战”爆发之后,美国宣布中立。日本出兵中国山东,击败青岛的德国驻军,中国也宣布中立。中国媒体称赞威尔逊总统的中立政策,是国际社会的“中立之范,和平之神”。在1918年“一战”结束之前,美国总统威尔逊已经成为中国大小媒体上的焦点人物,并且已被描绘成为一位道德高尚、同情民生疾苦的伟大政治家。威尔逊描绘的世界新秩序给全世界人民带来了无穷的想象力。在“一战”的浩劫之后,威尔逊主义不仅吸引着全世界政治精英的关注,而且无论这些政治精英彼此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利益有多大差异,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拥护威尔逊主义。

“一战”结束之际,威尔逊主义在中国大行其道,固然与克里尔领导的美国公共情报委员会的幕后推动以及以蒋梦麟为首的亲美知识分子的积极鼓吹有关,但是“一战”结束所带来的民主和平的国际潮流也是大势所趋。如蒋梦麟所言:“那时正是欧战后不久,自由与民主正风靡全世界,威尔逊主义已引起中国有识之士的注意。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有两个重要口号:科学与民主。其中,民主口号的一个重要思想来源就是威尔逊主义。

威尔逊主义的国际传播与五四前后中国政治文化裂变的关系,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布赖恩·麦克奈尔认为,媒体传达或阐释政治领域客观发生的事件,促使受众的主观认知发生相应改变;由于媒体的偏差具有无比的政治重要性,故传媒在政治过程中扮演着枢纽角色。由于政治事实包括客观事实、主观事实和建构的事实等三个范畴,而传媒可以通过对新闻业务操作过程中客观失误偏差的控制及主观性强且富有倾向胜的信息选择等方式来建构某种真实,也可以通过类似策略的实施来影响或试图影响那些政治的介入者。

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威尔逊主义神话迅即在中国破灭,与此前中国知识界不切实际的期待有关。这种政治认知与情感状况,其实也离不开威尔逊主义强大的国际传播机制。没有这种有组织化的高效传播机制,很难想象中国精英阶层会持续保持盲目乐观情绪。冷酷的外交现实降临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威尔逊主义,乃至整个西方政治文明的巨大失落与失望感,威尔逊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引发的政治文化裂变,以及后来的政治革命思想的盛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作为一本探索性的学术著作,该书也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问题与不足。如有关主题的研究,有时涉及传播学的理论分析仍然感觉深度不够。特别是本书内容以近代中国政治外交为主,政治传播学的理论解析与方法运用,其实应该表现得较为明显。这种学科视角有利于研究者准确选择与分析政治传播主体、符号、行为与过程,结合具体的史实研究,无疑会进一步开拓近代中国研究的新领域,更好地构建历史学与传播学之间的对话渠道。

(作者分别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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