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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厚温雅的明清女性诫子诗

2024-03-10曹丽芳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品行家族儿子

曹丽芳

我国古代历来重视母亲对子女的教育,汉代刘向在《列女传》中首列《母仪传》,列举了诸如周室三母(太姜、太任、太姒)、鲁文伯之母、楚子发母、邹孟轲母、魏芒慈母等可垂范后世的母教典型,后来的历代正史、笔记中成功的母亲形象也随处可见,诚如清人杨模在《董母杨太夫人八十寿序》中所说:

从来家道蔚兴,固由硕哲高贤奠苞桑而建柱石,功垂弗替,而溯远源之攸始,实根柢于母教之宏昌。古来贤妇人高德昭垂,振提宗阀,以跻巨族而飨宏誉者,盖綦伙矣。

明清两代,随着女子教育水平的整体提高,出现了许多能诗善文的母亲,她们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不仅承担了教育的责任,而且创作了相当数量的教子、诫子诗,这些诗篇中包含了丰富的家教内容,并以其慈厚温雅的女性色彩区别于男性作者的同类作品,是我们认识古代家庭教育的重要的历史和文学材料。

明清女性诫子诗中的传家意识

我国传统文化中特重家族传承,包括家族事业与家族声望。子孙往往以先祖的功业为骄傲,同时以不辜负家族为己任。母亲在教育子女时,家族传承意识既是一项重要的内容,也是一份巨大的力量,在诫子诗中两者都有充分体现。王继藻《勖恒儿》中写道:

妇人无能为,所望夫与子。

抚子得成立,私心窃自喜。

望子修令名,书香继芳轨。

…… ……

我非孟氏贤,母教成三徙。

又无积累德,敢冀拾青紫?

惟念祖泽存,庶几免邪侈。

男儿当自强,立志在经史。

或可光门闾,得以承宗祀。

负荷良非轻,毋遗先人耻。

王继藻在诗中既明确告诉儿子他自己的责任是要继承家族书香门第的传统,要念祖泽、免邪侈、光门闾、承宗祀,同时也希望这份来自家族传承的巨大力量能够护持支撑起儿子的信念和行动,帮助他毫不懈怠地完成自己的任务。闵肃英在《课儿诗》中则明确表明了他们家族诗书传家的特点:

缥缃吾家事,稽古代所同。

不见华堂上,九世膺殊封。

汝祖今达人,汝父文之雄。

流传到尔曹,当思绍家风。

这个家族祖祖辈辈读书作文,九世以来,代有名人,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从小就以“绍家风”为己任,明确自己的定位和努力方向,承续家族骄傲的同时也能不坠家声。

明清时期更多的女性诫子诗不仅希望儿子在事业上能够接续祖先的传承,而且把家族传承意识贯穿在立身处世的全方位教育中,希望儿女们时时刻刻以优秀的祖先为榜样,在为人做事的各个方面都要力求完善,如恽珠《喜大儿麟庆连捷南宫诗以勖之》:

乍见泥金喜复惊,祖宗慈荫汝身荣。

功名虽并春风发,心性须如秋水平。

处世毋忘修德业,立身慎莫坠家声。

言中告诫休轻忽,持此他年事圣明。

在儿子科考成功的喜庆时刻,作为母亲的诗人首先告诉他这是祖宗荫泽,不要太过得意,并及时勉励儿子“毋忘修德业”“慎莫坠家声”,心中牢记家族声望,为人处世要谨慎端肃。在儿子长大为官之后,母亲还是不忘用家族的名望来警醒、约束他,王瑶芬《大儿调任黔中赴都引见拈此示之》(其二)中写道:

治谱家传物,相期在体行。

滇黔途未远,裘冶学初成。

有志存清白,无才答圣明。

亲民能尽职,亦足绍家声。

《礼记·学记》中说:“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诗中的“裘冶学初成”句即用此语典,表达了儿子在继承家族传统方面才初见成效,进而告诫儿子要志存清白,要竭尽才智来报答圣明的时代,要亲民尽职,让家族的声望在儿子身上得以延续。

可见,在这些母亲所作的诫子诗中,家族事业、声望的传承是时刻不能忘怀的。从母亲一方来看,对儿辈家族传承意识的培养既是她们的教育任务,也是帮助她们完成这项教育任务的一种力量,当她们用适当的方式让儿辈意识到自己是家族延续链条上的重要环节时,来自家族的责任感和自豪感将使孩子们自发地积极努力,不甘平庸,母亲也会因此享受到理所当然的成就感,诫子诗中所希望的场景也就并不遥远了。

明清女性诫子诗中的品行教育

品行一直是人立身处世最基础的素养,在家庭教育中,品行教育的重要性一定是放在首位的,因为无论一个孩子将来去往什么地方,从事什么职业,他都首先也必须要做一个人,既做人,就不能不讲品行,所以,有的母亲在教育孩子的诗中,开宗明义直接说:“汝能读书,志在圣贤。文章其后,品行为先。”孩子开始读书时入门要正,要以追随圣贤为终身目标,而文章之才固然重要,但如果非要排个顺序的话,这个君子必备的能力要也排在品行的后面,品行第一是毫无疑问的。品行是一个既内涵丰富,又需要终身修炼的范畴,那么在孩子的童年时期,当然不可能一步到位,所以就要从最基础的孝与忠开始。佟佳氏在《见子长成喜而勉之》告诫儿子:“明岁已成童,须知孝与忠。”当一个人刚刚开始懂事的時候,第一就要懂得在家尽孝、为国尽忠的道理。而当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母亲不能随时伴随在身边时,忠孝的道理也还要提醒他时刻警醒,左锡嘉在《闻岷儿捷南宫赋以勉之》中说:“人生忠孝为根本,我今于汝无他求。”儿子所面对的具体生活内容,母亲已经不能够随时跟进了解和参与意见了,但是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忠和孝都是必须持守的基本准则。

母亲对孩子的品行教育当然不仅仅限于忠与孝,汪嫈在《励志篇示葆儿与士铨》中写道:

操持清似水,品望重如山。

致主期尧舜,修身慕孔颜。

虚怀常受范,大德敢偷闲?

这是教育儿子要有清澈如水的节操,要把品质声望看得威重如山。入仕为臣要致君尧舜,修身养性要学孔孟颜曾,也是告诉儿子在保持谦虚谨慎的心态、随时准备接受教育这件事情上,即使是已经很有德行的人也不敢轻易放松,何况是作为凡夫俗子的自己。许多母亲教育孩子都会自发地根据孩子的特点,抓住品行中最需要提醒的某个方面进行提示,有一位秦氏夫人在《训子》诗中写道:

聪明勿可恃,力学当以勤。

意气勿可施,与人当以诚。

这是提醒孩子不要依仗自己聪明就不勤奋学习了,待人接物要以诚为贵,不要意气用事。还有一位徐氏夫人的《寄子诗》则告诫在南方任职的儿子:“丝毫不用南中物,好作清官答圣时。”为官一方,可能在行为上貌似有些自由了,但不要忘了清正廉洁。郑兰孙有一组《示琪儿》诗,从自己能想到的许多方面都对儿子提出警戒和要求:

端方品格性和平,人我无心两不争。

愿汝读书明礼义,何须朱紫定公卿。

此身莫作等闲看,祖德天恩报最难。

愿汝惜名兼惜福,莫耽声色苟图安。

是非得失总非真,利己休为恐损人。

愿汝始终知谨慎,布衣蔬食乐清贫。

扶危济困悯孤寒,莫学悭贪世俗看。

愿汝福田心地种,百年境遇总平安。

从品格端方、读书明礼、惜名惜福、扶危济困,到乐清贫、种福田,可见这是一组经过深思熟虑,希望儿子当作座右铭一样时刻提醒自己要照做的诫子诗,从中可以看出一位有理智、有远见的母亲对儿子的殷殷期望。

明清女性诫子诗中的文学启蒙

明清时期女子的文学素养总体上讲超轶前代,许多女子精通典籍,能诗擅词,并且成为孩子最早的文学启蒙老师,她们在对孩子进行诗词教育的同时,也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下了这一过程,从这些关于文学教育的诫子诗中不仅能看到一个个温馨清雅的课子画面,还能看出这些女诗人的诗学思想。宗婉《感示两儿》中说:

半生辛苦母兼师,朝课经书夜课诗。

但得汝曹能努力,终须有个展眉时。

诗中所塑造的这位“朝课经书夜课诗”的“母兼师”形象,是明清时期女性诫子诗的作者们日常的身份,她们既是幼儿的慈母,也是孩子们最早涉入文学领域的引导者。作为最早参与孩子文学教育进程的母亲,她们往往会在孩子的幼年时期首先教他们吟咏、记诵经典名篇,在幼小的心灵里播撒下纯正的文学种子,为将来的发展奠定基础,季兰韵的《课全儿》写道:

课字寒窗日渐沉,一般也解惜光阴。

敢期门阀凭儿大,要使泉台慰父深。

嬉戏却怜还稚小,聪明暗喜在声音。

灯前调取雏鹰舌,教把新诗学母吟。

“灯前调取雏鹰舌,教把新诗学母吟”,在孩子还稚小的年龄,母亲带着他一遍一遍地温习记诵诗词名作,一幅温雅的灯下课子图宛然在目,这是明清时期几百年间几乎每天都在无数家庭上演的既普通又动人的日常场景,此时的母亲仿佛一盏明灯,引领着孩子在文学的领域里探索前行,让孩子从小就感知到文字的美好。

当孩子年龄渐长,这些母亲兼诗人们就会加强对他们在诗词欣赏与写作过程中各个环节的多角度的指导。曹锡淑《灯下课熊儿古诗拈示一绝》中写道:

夜长灯火莫贪眠,喜汝翻诗绕膝前。

汉魏遗风还近古,休教堕入野狐禅。

曹锡淑出自文学世家,从小聪明灵秀,作诗崇尚汉魏风骨,她在教授儿子陆锡熊诗词创作时,也以“汉魏古逸及唐人五七言诗”作为启蒙教材,将自己的诗学理念灌输给儿子,不让他堕入“野狐禅”。幼年时期来自母亲的诗学教育的滋养是深刻而永久的,陆锡熊后来在整个创作生涯中都对汉魏风骨极为推崇,母亲从小为他奠定的扎实基础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清人梁国治在《晚晴楼诗稿序》中说陆锡熊“童蒙之训,得之母氏者为多”,显然不是虚言。另一位女诗人柴静仪在教育儿辈时也特别强调要将汉代以前的诗歌多多吟诵、研磨,在《诸子有问余诗法者口占二绝句直抒臆见勿作诗观》其一中写道:

汉诗精义少人知,坐咏行吟自得之。

更诵葩经与骚些,温柔敦厚是吾师。

这是教育儿辈要多多吟咏汉代诗歌,还要仔细揣摩《诗经》与楚辞的精髓,并且要遵守温柔敦厚的诗教。创作诫子诗的母亲们往往自己就是卓有成就自成一家的詩人,她们往往也是从小秉承家教,有自己的创作理念和独到风格。在这些能诗母亲的教育下,她们的儿辈大都能不负厚望,学有所成,或在科考中成绩优异,或在文学上自成一家。退一步说,即使在现实功业方面一事无成,从小就有诗词的种子种在心里,他们平凡的人生也应当是充盈美好的,这是母亲给孩子的最好的礼物。

明清女性诫子诗中的母教特质

明清时期女性的诫子诗表现出了与父教不同的母教特质。一般来说,父亲的教育比较粗线条,尤其是在孩子的幼年时期,他们更多的是以言教的方式为孩子指出高远的方向,并不切实负责日常的成长过程,母亲因为陪伴孩子的时间较多,更能从实际的细节方面感知孩子的特点和需求,因而会更加务实地给孩子提出更具体的指导和要求,比如同是教育子女要珍惜时间,勤奋学习,作为父亲的方士鼐在《示儿子浚师》中写道:

显扬纵未能,光阴须爱惜。

汝年已十三,留心在经籍。

立志贵精勤,求师重诱掖。

少壮能几何,珍重驹过隙。

莫学我无闻,老大悲何益。

而作为母亲的朱端妍在《偶成示持谦持谨两儿》中则写道:

会得穷通理,悠然闭草庐。

人凭工狡狯,天已定乘除。

雪后梅无恙,风前柳自如。

绡囊萤火在,莫遣夜光虚。

两诗相较,父亲的口吻更为斩截,更有强制性,既希图用“少壮能几何,珍重驹过隙”的道理来打动儿子,也不惜用“莫学我无闻,老大悲何益”的自身案例来给儿子增加压力。母亲的情绪和语气在整首诗中都显得舒徐洒脱,她是用生活中实际的情境和感受来感染儿子的,“雪后梅无恙,风前柳自如”的天然自在状态非常迷人,唤起的应该是儿子对生活的热爱和“莫遣夜光虚”的主动珍惜。田玉燕的《三子读书西湖因示》中也表现出类似的切实特点:

湖边帷可下,游子拂轻裾。

树里莺啼候,帘前花落初。

须观高士传,频读古人书。

勿逐苏堤客,都将岁月虚。

此诗先对儿子的读书环境作了切实描绘,仿佛诗人自己就陪在儿子身边,与儿子共同感受着周遭环境的清雅美丽,两人同时感受到不能辜负这大好光阴,不能虚度岁月。女性诫子诗这种细腻可感的特质能在儿子成长路上起到温暖的陪伴作用,从而给他们以真实可取的积极力量。当儿子在求仕途中遇到坎坷时,柴静仪作《勖用济》:

君不见,侯家夜夜朱筵开,残杯冷炙谁怜才。

长安三上不得意,蓬头黧面仍归来。

呜呼世情日千变,驾车食肉人争羡。

读书弹琴聊自娱,古来哲士能贫贱。

这是规劝儿子要看淡世俗功名,从立身修养上体味圣贤之道,安守贫贱,读书自娱。当儿子科考失利时,李含章作《两儿下第》道:

四海几人云得路,诸生多半壑潜鱼。

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

这是在提醒儿子想一想读书的原初意义,要用平和的心态面对复杂艰难的世道。当儿子出仕为官时,杨琼华作《德豫之官两浙诗以示之》:

马迹车尘总断肠,依依常念倚闾望。

应思将母情殷切,莫使贫民徙故乡。

这是告诫儿子将心比心,善待自己管辖下的黎民百姓。母亲的教诲在儿子生命的特定时刻往往能切实起到勉励、慰藉、警醒等重要的助长作用。

与父教的相对理性相比,母亲的教育中情感因素总是占据重要地位的,在诫子诗中,母亲们也总是动之以情的成分更多一些。钱蕙纕《示儿》云:

抚育诚非易,当时且自勤。

绸缪防暑雨,补缀候寒云。

薄俗真堪弃,浇风不可闻。

逸劳古有训,迟尔必超群。

“绸缪防暑雨,补缀候寒云”两句塑造了一个鲜活可感的终年为儿子费心操持的母亲形象,从情感上起到打动人心的效应。钟韫的《示两儿读书吴山》也是如此:

丧乱还家后,周旋只两儿。

苦辛都为汝,贫贱且从师。

慎勿趋时好,何须恋旧茨。

晨昏原细故,努力慰衰迟。

“苦辛都为汝,贫贱且从师”也能令儿子将母亲养育自己的不易牢记在心,并时时转化为“报得三春晖”的动力。季兰韵在《冬夜作示全兒》一诗中,也是先讲述陪伴儿子读书的场景:“丸熊画荻惭余拙,映雪囊萤记古贤。”进而提出“可知阿母肩劳怨,望尔成人慰九泉”的希望;侯蓁宜《送缜彩两儿赴试》说自己“日授手抄千古籍,机声针缕十年灯”,在儿子整个学习过程中都不辞辛劳,提供了最大限度的帮助,希望儿子不辜负两人十年来共同的辛勤付出。儿子长大成人外出为官,母亲依然放不下牵挂,方芳佩《得楚信知农儿北上寄示》其四中嘱托道:

相夫教子平生志,无那衰龄老至何。

克继家声须努力,莫贻慈母远愁多。

自己的全部生命都交付与相夫教子了,如今人已衰老,就希望儿子能够记得自己的教诲,不要让远离身边的母亲为他担忧。这种带着情感温度的语言应该更能牢牢地记在儿子心里,让他能够时常想起,时常激励自己。

明清时期的女性诫子诗包含了丰富的教育内容,也体现出具有女性自身特点的教育方式和鲜明的诗歌风格,与传统的出自父亲的诫子诗、诫子书一起构成古代家庭教育的完整框架,对我们全面认识古代家庭教育、古代女性在教育子女中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女性文学史都有重要意义。

(作者系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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