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成王”看《封神演义》的思想倾向
2024-03-10陈洪
陈洪
壹
一部小说,最基本的支撑就是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封神演义》的人物形象大体可分人间与仙界两大类。在“纯粹”人间的形象中,作者落墨最多的就是黄飞虎。他的姓名在全书中出现600余次,甚至超过了姜子牙。
小说中,他的身份也很奇特,在殷商与西周都是顶级的元戎:
帝乙在位三十年而崩,托孤与太师闻仲,随立寿王为天子,名曰纣王,都朝歌。文有太师闻仲,武有镇国武成王黄飞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
武王问子牙曰:“黄将军在商官居何位?”子牙奏曰:“官拜‘镇国武成王。”武王曰:“孤西岐只改一字罢。便封‘开国武成王。”
另外,不仅他本人是故事的重要人物,作品里还写了黄氏家族的一干成员,重要的如黄天化。他是黄飞虎的儿子,拜在道德真君门下。一度是姜子牙麾下主要战将,屡立大功,如消灭劲敌魔家四将等。姓名在全书出现近二百次。还有黄飞虎的父亲黄滚、弟弟黄飞彪、妹妹黄妃、夫人贾氏、儿子黄天祥等。用于这些人的笔墨详略不一,但也各有表现。所以,杨戬评价黄家为“黄氏一门忠烈”。如此牵三挂四写一个家庭,《封神演义》中仅此一例。
纵观全书,黄飞虎的故事有三个高潮:一个是救殷郊、殷洪,一个是打击苏妲己,一个是与纣王决裂,反出五关。三段故事作者足足写了六万余字,是全书“人间”故事的极致。于是,一个问题很自然地浮现:这样一个黄飞虎,由何而来?
这样一个具有浓烈“现实”感的人物,我们的历史文献中,竟然毫无踪影!
也就是说,他不同于姜子牙,不同于比干,甚至不同于南宫适、散宜生这些轻笔淡墨的人物,完全不具有历史的真实性。
那,我们只能把视线移向文学的书写中。
原来,“黄飞虎”这三个字早见于《武王伐纣平话》:
纣王大喜,问曰:“卿是何人也?”佳人奏曰:“臣是我王臣之妻。”纣王曰:“何人妻也?”“臣是黄飞虎之妻耿氏。……君不识我夫南燕王?”纣王大怒,把耿氏醢为酱,封之一合,令殿使送与柘城县南燕王。
飞虎闻言大怒,骂纣主不仁无道之君。骂罢,南燕王造反。时有儿黄飞豹谏曰:“告父王,此事不可以.纣王是大国之君,父乃为臣,不可以反君。虽然我母死,后怎生奈何?”飞虎不从所谏,心中大怒,令左右推转逆子斩之。后无人敢谏。
黄飞虎便起三万雄兵,直到朝歌至近下寨。纣王问曰:“卿何以捉得飞虎?”姜尚奏曰:“臣启我王,用兵五千, 用将五人,来日活捉黄飞虎。”纣王大喜。姜尚辞了出内,……(姜尚)乃放了飞虎。
从故事梗概看,《封神演义》由此生发,当无疑义。不过细分析,二者的差异还是很大的,有些甚至带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是身份不同。《平话》的黄飞虎是所谓“南燕王”,虽然没有具体解释,但此人并非朝廷重臣则是显而易见的。若从“起三万雄兵,直到朝歌至近下寨”看,这个“南燕”似乎还有藩属“外国”的嫌疑。这样一来,黄飞虎与纣王反目成仇的意味,便与《封神演义》“逼反忠臣”“自毁干城”的内涵完全不同了。
其次,从小说叙事的角度看,《平话》中由于黄飞虎的反抗,直接的后果是引出了姜子牙。姜子牙揭榜擒黄,故事虽然显得很儿戏,但作者的目的却达到了,姜子牙从此走到了舞台的中心。而黄飞虎自动销声匿迹,直到故事终结才又从遥远的南燕过来露一次面:
有人报曰:“西南见一队军,拥一员将。”至近下寨,令一小卒,来见太公,言曰:“南燕王黄飞虎至,愿助气力伐纣。”
《平话》的这个“黄飞虎”,自身在故事中似乎没有多大价值,几乎就是姜子牙出场的一个引子。由于颇有赘指的感觉,所以“伐纣”系列中的《列国志传》就把这个形象完全舍弃了。
我们如果把视野更放宽些,把方志、笔记也爬梳一通,会发现连蛛丝马迹都少得可怜。仅见者只有《卫辉府志》:“黄飞虎洞,在胙城县治西,相传纣时黄飞虎所筑。疑即飞廉也。”这很可能是小说流行后,当地三家村的“学者”的附会。把大忠臣解释成“大恶人”飞廉,既显露了冬烘的可笑一面,也可看出人们在找不到“黄飞虎”历史依据时的急切不安。
这种焦虑同样流露在学者的笔记杂著中,如清人昭梿的《啸亭续录》:“钟伯敬《封神演义》荒诞幻渺,不可穷诘。然皆暗指明事,以神宗为纣,郑贵妃为妲己,光宗常洛为殷洪王,恭妃为姜后。张维贤为闻仲者,以其行居次也。朱希忠为黄飞虎者,姓皆色也。”这个朱希忠是明嘉靖朝人物,官封成国公。只因为姓氏有颜色之义,便被扯到黄飞虎身上,当然更加匪夷所思了。
贰
《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作者陆西星的心营意造,而其一大特点就是头上顶着个闪亮的大帽子——“武成王”。
前面已经提到,小说中的黄飞虎,在商朝,是“镇国武成王”;投周后,他是“开国武成王”。这样的头衔,这样的待遇,连权倾朝野的闻太师、主持大计的太公望都不曾享有!
作者又是从哪里找到这样一顶又闪亮又威风的大帽子呢?
他为什么要找这样一顶大帽子戴到虚构的黄飞虎头上呢?
原来,“武成王”的桂冠是历史上颇不寻常的头衔,围绕这一头衔曾在几个朝代掀起过政治“浪花”,而这又是与商周之争关系匪浅。
除了战国时期燕国有过一个“武成王”之外,历史上的“武成王”一直是姜太公的“专利”。
唐肃宗上元元年,平定安史之乱到了决定性时刻,朝廷一邊调兵遣将,一边乞灵于神祇,于是下了一道诏书,诏曰:
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拯生灵者,谅在于师贞。周武创业,克宁区夏,惟师尚父实佐兴王。况德有可师,义当禁暴,稽诸古昔,爰崇典礼。其太公望,可追封为武成王。有司依文宣王置庙。
这道诏书包含四层意思:一层是祸乱当头,应大力崇尚武德;二层是太公望——姜子牙武功卓著,又有德义;三层是把他的头衔升格,封为“武成王”;四是作为官方的祭祀对象,一切规格与文宣王孔子等同。
原本在唐太宗贞观年间,在姜子牙垂钓的磻溪建了“太公庙”,到了唐玄宗开元十九年,又下诏扩大范围,“令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太公尚父庙,以张良配飨,春秋二时仲月上戊日祭之”。而唐肃宗上元年间的诏令则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所以劈头先强调必要性:“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也就是说,给姜太公“升格”——包括“尚父”封为王爵及祭祀规格并列于孔子,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举措。
于是,在“非常时期”结束后,这两项举措就成了争议的内容。
唐、宋、元、明、清,历代都有对“武成王”不以为然的声音,而唐朝与明朝更是有集中且激烈的辩论。
姜太公荣膺“武成王”的称号28年之后,唐德宗的贞元四年,一批官员联手提出撤掉此封号的意见。其中如左司郎中严某的奏章云:“宜去武成王号,复为太公庙。”刑部员外郎陆某则从根本上质疑姜太公的伦理价值:“武成王,殷臣也。纣暴不谏,而佐周倾之。……罢上元追封立庙,复磻溪祠。”他的逻辑就是从“君君臣臣”的纲常出发,认为姜子牙既然做过殷商的臣子,就应该尽忠于商王朝。无论纣王如何昏暴,也不能辅佐周武王推翻他。
宋、金、元对“武成王”的祭祀,也有异议,但都没有升级到朝堂之上的公开争论。而明朝建立之初,这个问题却凸显出来。
据《明史·礼志》:
洪武二十一年,令每岁郊祀附祭历代帝王于大祀殿,……初太公望有武成王庙,尝遣官致祭,如释奠仪。至是,罢庙祭,去王号。
按照这个记载,姜太公的“武成”王冠是在洪武二十一年摘掉的,其表面原因是规范皇家祭祀,统一标准。实际上另有文章:朱元璋废黜“武成王”的祭祀,是与他废黜孟子的祭祀,禁毁、阉割《孟子》一書联系在一起的。简言之,是他加强极端的独裁统治的招数之一。
明朝之初,洪武年间,是大事不断的30年。其中涉及思想文化的两件事,今天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据《明史》:
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雠”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諌,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
《孟子》一书,在思想史上的最大价值就是其强烈的民本思想。在这方面,《孟子》言论的透彻、大胆,是孔子远不能及的。而朱元璋建政之初便极力强化专制统治,所以看到《孟子》便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提出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中撤除,并且提出不准进谏,敢讨论者将获重罪。同时朱元璋还组织人员专职阉割《孟子》,形成了删节本的《孟子节文》。
这个《孟子节文》堪称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一朵奇葩,其前言云:“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人人同一尊君亲上之心,学者或不得其扶持名教之本意,于所不当言、不当施者,概以言焉、概以施焉,则学非所学,而用非所用矣。”毫不掩饰,开篇就十分明确地指出为了强化君主一尊,必须钳制学者的思想、言论。然后昭示具体的做法:
《孟子》一书中间词气之间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所本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
全书删掉了三分之一以上,被删掉部分,在任何官方场合——学校、科举统统不允许出现。
我们对照原书看看都删去了哪些内容呢?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齐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这些是《孟子》中最有棱角,也是最有价值的观点。其核心就是不承认君主的无上权威,而把君主是否有资格掌握权力的裁判权交给了臣下,并且赋予这一裁判伦常道德的依据。把这些删掉,就是阉割掉《孟子》之所以为孟子的灵魂。于是,朱元璋满意了。
但是,朱元璋还没有完全放心。因为“诛一夫纣”的行为主体——姜太公还享受着皇家的祭祀,从而被臣下、被民众景仰、崇拜,还有成为榜样、楷模的可能。于是,就在组织力量删除这些“危险”的思想言论的同时,朱元璋作出了“配套”的动作:
洪武二十年,礼部奏请,如前代故事,立武学,用武举,仍祀太公,建昭烈武成王庙。上曰:“太公,周之臣,封诸侯。若以王祀之,则与周天子并矣。……太公之祀止。宜从祀帝王庙。”遂命去王号,罢其旧庙。
朱皇帝堂而皇之讲了一通人才要文武兼备,“全面发展”的大道理,而实质只是七个字:“去王号,罢其旧庙。”讲得更直接一些,就是作了六七百年“武成王”“武圣人”的姜子牙,不仅被废黜了“王”位,不再享有皇家祭祀的殊荣,而且连庙都被拆掉了,几乎成了落魄的孤魂野鬼。
虚拟的神权在现实的王权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朱皇帝为了消弭任何一点点影响君主绝对威权的因素,宁可废除“崇文、宣武”传统的一半,任由二百余年“武圣”缺位、“武庙”不存,这也预示了明代的专制程度远超唐宋的趋势。
姜子牙失去了皇权的加持,头顶的光环褪色是必然的事情。从此之后,“武成王”这顶闪亮而又沉重的大帽子再也没有回到太公望的头上。从特定的角度看,“武成王”的存殁、归属是明王朝一个敏感的“政治正确”问题。
叁
到了万历年间,陆西星创作《封神演义》,浓墨重彩虚构出了黄飞虎的形象,并冠以“武成王”的尊号,这顶蕴含着历史沧桑的头衔便复活了。
小说作者把黄飞虎原本戴的“燕南王”小帽子换成“武成王”的大帽子,是不是顺手而为,只为增加人物的分量呢?
浅层看,也可以这样说。但是,事情并不止于此。《封神演义》第六回有一段黄飞虎的当众演说:
众大臣俱至午门外。内有微子、箕子、比干对武成王黄飞虎曰:“天下荒荒,……如之奈何?”黄飞虎闻言,将五柳长须捻在手内,大怒曰:“三位殿下,据我末将看将起来,此炮烙,不是炮烙大臣,乃烙的是纣王江山,炮的是成汤社稷。古云道得好:‘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今主上不行仁政,以非刑加上大夫,不出数年,必有祸乱。我等岂忍坐视败亡之理!”众官俱各各嗟叹而散,各归府宅。
这一段的背景是纣王听信妲己造了酷刑炮烙,并用来处死了上大夫梅伯。众大臣只会“嗟叹”,而黄飞虎愤怒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这一大段话有三层意思:一层是建此酷刑,“烙的是纣王江山”“炮的是成汤社稷”,乱政危及江山社稷;二层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這是援引了孟子的著名言论;第三层是预言国家“不出数年,必有祸乱”。
若站在纣王的立场,或站在僵化的封建伦常立场,这三条都属于大逆不道的危险言论,特别是第二条。因为如上所言,朱元璋夺取政权不久,就废弃了孔庙中孟子的陪祀地位,并禁止了《孟子》一书。其后又阉割《孟子》,搞出了一个《孟子节文》的删节本。禁孟、废孟、删孟,都与孟子中“臣视君如寇仇”的这段话有关,何况还有相连带的还有“诛一夫纣”的决绝言论。《孟子》中这些言论几乎是中国古代批判君权最为尖锐的了,以致宋代学者张九成评论道:“读此章诵孟子之对,毛发森耸,何其劲厉如此哉!”
前面我们引述过《明史》的这段话:“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諌,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现在《封神演义》的作者竟然公然让“武成王”来讲太祖皇帝最反感的话!当初朱皇帝大张旗鼓地禁孟、废孟、删孟,并搞出了《孟子节文》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同时废止“武成王”祭祀,其中经纬可以说天下皆知。《封神演义》的作者,博学多识的陆西星当然不会不知其中的关节。现在他把这段言论和抨击、反叛商纣的行为一起放到自己小说的“武成王”黄飞虎的身上,其中的意味可以说相当显豁了。
而陆西星对黄飞虎这个形象的“另眼相看”,还表现在最后的封神情节。受封的各路神祇数以百计,仪式开始后,除了“工作人员”柏鉴之外,首先册封的就是黄飞虎父子:
乃敕封尔黄飞虎为五岳之首,仍加敕一道,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凡一应生死转化人神仙鬼,俱从东岳勘对,方许施行。特敕封尔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之职,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尔其钦哉!毋渝厥典。
从头衔上看,“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无与伦比;从权力方面看,“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也可以说是无上至尊了。
在道教的神仙位阶中,东岳泰山神本就具有很高的地位。唐武后垂拱二年七月初一日,封东岳为神岳天中王,后尊泰山神为天齐君。玄宗开元十三年,加封天齐王。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十月十五日,诏封东岳天齐仁圣王,至祥符四年五月日尊为帝号,称东岳天齐仁圣帝。陆西星当然了解“东岳大帝”桂冠的分量,封神伊始就把如此显赫的头衔给戴到黄飞虎的头上,同样可以看出他对于这个反抗暴君的文学形象的珍视。
《封神演义》前面歌颂了反抗父权的哪吒,后面又如此“抬举”反抗君权的黄飞虎,可以说这部小说作出了我国古代文学中空前绝后的大胆举动。
而由于这都是在“怪力乱神”的烟雾中,又由于全书还有相反的描写、表述,构成了“准复调”的奇特景观,所以,即使在文字狱空前的清王朝,《封神演义》也没有得到登上禁书榜的荣幸——这也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
?(作者系原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