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氏家训》中的读书之用与读书之法
2024-03-10米晓燕
米晓燕
《颜氏家训》是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教育家颜之推写给儿孙后代的一部家训著作,是我国家庭教育理论宝库中的瑰宝,对后世有着普遍而深远的影响。南宋藏书家陈振孙在其《直斋书录解题》中评价《颜氏家训》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清人王钺在《读书丛残》中更是对之赞赏有加:“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颜氏家训》内容所涉范围非常广泛,有关品德修养、立身处世、待人接物、言语文章等方面都有要求。
《颜氏家训》关于读书问题的阐释主要集中在《勉学》篇中。我们常说“预则立,不预则废”,要劝学首先就要明确学的重要性,因此颜之推开宗明义指出:“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明王圣帝都要勤学,更何况普通老百姓呢?如果不勤奋,那就是“饱食醉酒,忽忽无事,以此销日,以此终年”,这样慵懒散漫的日子,导致的结果就是“及有吉凶大事,议论得失,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样子,遇到大事情需要处理时,一点办法都拿不出来;在公众场合,别人高谈阔论,自己却无从应答,这样在现实中一无所能,怎么会安然无事地得以终年呢?因此,颜之推提出若想在当时的乱世中生存,第一是要以儒家思想立身,第二就是重视读书学习,明确读书的大用。
讀书之用
犹为一艺,得以自资。在南北朝动荡的社会之中,曾经的世家大族子弟所赖以依靠的家族势力和荣耀,已经很难再给予他们庇护。所以颜之推教育子弟说:
夫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纵不能增益德行,敦厉风俗,犹为一艺,得以自资。父兄不可常依,乡国不可常保,一旦流离,无人庇荫,当自求诸身耳。
精读儒家经典以及百家之言,即使不能够从根本上使一个人的德行得以完善,但最起码还能够使自己掌握一项技能。战乱年代,父兄乡国都不是能永远给予一个人保护的,一切都要靠自己,而一个人要拥有生存的能力,最基本和最切实可行的途径就是通过读书来获取本领:“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只有“脩以学艺”才能像宝剑被磨砺,金玉经过雕琢一样的成材成器。如果天资不够好还不读书学习,那就如“蒙被而卧”了,不思进取连保全自己都很困难,更不要谈什么成功人生了。颜之推本人就是以读书获得立身行事的本领,他18岁就担任了南朝梁湘东王萧绎的国左常侍、加镇西墨曹参军等职,一生三次作亡国之人,然而在乱世中饱经忧患仍能够保全自己,在颜之推看来就是因为自己遵循儒家的伦理道德,并以读书获得的才干立身行事才能够有这样的幸运。颜之推在《勉学》篇中还具体谈到,那些在战乱中被俘虏的人,如果读过书,即使是平民百姓,也还可以给人作老师;如果没有读过书,即使是官宦子弟,也只能做苦力以求生存了。
颜之推生于乱世,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和思考,明白了任何时候靠读书都是保全自我的一种方式。何况自古以来的历史发展在告诉我们,没有读书之力则必受读少之累,难以成就大事业。
开心明目,利于行耳。在颜之推看来,读书除了是最基本的乱世生存之道外,还可以让人明达事理,有利于行为实践,《勉学》篇说:“所以学者,欲其多知明达耳。”“夫所以读书学问,本欲开心明目,利于行耳。”通过读书学习获得知识以达到多智的水平,从读书中攫取人生智慧以弥补性格上的不足,《勉学》篇接着说:
未知养亲者,欲其观古人之先意承颜,怡声下气,不惮劬劳,以致甘腝,惕然惭惧,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观古人之守职无侵,见危授命,不忘诚谏,以利社稷,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骄奢者,欲其观古人之恭俭节用,卑以自牧,礼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敛容抑志也……
没有人是天生十全十美,什么都懂的,只有通过学习纠正了自身的不足之处,然后才能“历兹以往,百行皆然。纵不能淳,去泰去甚”。从读书学习中获取的知识,在生活事业中都能用到,即使不能完全精通,但至少也可以规避性格和做事不足的地方,以此有利于行为实践。颜之推认为人们所说的“见多识广”,完全可以通过读书来达到:“夫读书之人,自羲、农已来,宇宙之下,凡识几人,凡见几事,生民之成败好恶,固不足论,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隐也。”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秀才不出门,可知天下事”,书中有古往今来各种各样的人物和时间,广泛的阅读可以让人们获得各自需要的人生要义。《颜氏家训》中不只是正面摆事实讲道理,还经常运用反面例证来告诫子弟什么行为是危险而不可仿效的。齐孝昭帝本来是个孝顺的人,侍疾娄太后尽心尽力,以至于太后病好,而他自己则累病了,而且病重医治无效,临终遗诏“恨不见山陵之事”,仿佛是在盼望太后早崩,其实他真正的用意是想说遗憾再不能奉养太后了,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由此颜之推证明“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发自内心的孝道,如果在孝养双亲的时候,不通过学习来规范自己的行为和语言的话,那也会像孝昭帝一样留下笑柄,被后人所耻笑。
无论是盛世需要安身立命的建功立业,还是乱世的保全自我的一技在身,从《颜氏家训》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颜之推循循善诱的诚挚之语。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谈到,读书可以让人明智和行事妥当,这其实是从更高的角度对读书之用做了定性。
读书之法
日出之光与秉烛夜游。颜之推认为读书要从小抓起:
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
同时他以自己的真实感受来说明:
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二十之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
少年幼小之时读书记忆的东西不会遗忘,年龄大些,被各种杂事所干扰,不复习就会遗忘,所以少年幼小之时是读书学习的最佳时机。但颜之推也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在最好的年纪安静地读书的,世事复杂,很多人由于各种原因错过了最佳读书时期,他告诉人们错过了也不要灰心丧气,任何时候开始,都是会有收获的,并以时代较近的魏武帝曹操、袁遗和古代的孔子、荀卿、公孙弘等人来勉励晚学的人,固然早学最好,如太阳的光芒充满希望,如果错过了,晚学也如秉烛夜游,虽然微光不足以媲美日光,但总好过不学习。
颜之推还以梁元帝为例子“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教育子弟要勤勉向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他还说“古人勤学,有握锥投斧,照雪聚萤,锄则带经,牧则编简,亦为勤笃”,不仅有理论,他还分别举例来说明勤勉的刘绮,因为才华卓著,做了国常侍和金紫光禄大夫;朱詹因为刻苦努力终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参军,被孝元帝所礼遇;臧逢世好学不辍,最终以能精通《汉书》而有名。这些人都因为勤勉读书而获得了知识,也因此得以保全自己并且都能成就一番事业。
博览机要,抓住重点。“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中庸》篇关于治学的名句,可见凡治学,第一要务即为博学,而要想达到博学,则唯有读书一途。颜之推本人就是博览的典型。《北齐书·文苑·颜之推传》称他“博览群书,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聰颖机悟,博识有才辩,工尺牍,应对闲明”,因此他在《颜氏家训》中多次提到博览的重要性,如“博涉为贵”“博览机要”“博而求之”“广学博闻”“贵能博闻”,只有通过广泛的阅读,才能达到“博”的目标,因此他提出要“明《六经》之指,涉百家之书”,同时他也批评了当时北朝读书人因读书不够广博而出现的问题: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之外,义疏而已。……诸儒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魏收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
由南入北的颜之推发现北方的读书人读书范围窄,很多经典的著作和建安名人王粲都没有听说过,对于《汉书》也不是很了解,以至于闹出笑话,他以此说明博涉的重要性。
以博涉为基础才可以有进一步的思考、分辨和践行的能力,所以博涉是读书的基础。颜之推的这个阅读方法也同样适用于我们现在的中小学语文教学。只有广泛涉猎,才能够在广泛大量的阅读材料中迅速阅读完毕,并抓住材料思想内容的重点,做出正确的判断。
细致多思,用于实践。 《颜氏家训》主张不仅要广泛的阅读,还要深思交流,不能闭门读书,师心自是,所谓“盖须切磋相起明也”。这里所表达的意思类似于《论语》所谓的“三人行必有吾师”,颜之推的具体表达则是:“爰及农商工贾,厮役奴隶,钓鱼屠肉,饭牛牧羊,皆有先达,可为师表,博学求之,无不利于事也。”(《勉学》)即要广泛学习,向古人学,向智慧的人学习,而不必在意这些人所从事的是什么职业。广泛学习不仅仅在于读书范围广,还在于要和同辈交流,以切磋讨论获得更准确的知识,所谓“不辨不明”,有些知识不仅仅局限于书本,还在于生活经验和地域风俗,历史沿革等更加广泛的内容,他举“孟劳”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
《谷梁传》称公子友与吕拏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和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
孟劳是宝刀名而不是人名,姜仲岳不知道说错了,还苦苦地与颜之推争论,幸亏有硕儒邢峙出面,才说服了他,使他得到了学问上的进益。这些例子提醒现在的我们也还需要在广泛阅读中,细致思考,并深入学习和了解传统文化。
站在今天的时代审视《颜氏家训》,我们不禁为颜之推的远见和缜密的理论、实用的读书方法所折服,他早在1500多年以前就洞悉了读书之法,阅读不仅仅为应对各种考试,还是我们终身学习的基础,通过阅读博涉、深思、活学活用,照亮人生。
范文澜先生在《中国通史》中曾高度评价颜之推的学术成就和《颜氏家训》的学术价值:
平而不流于凡庸,实而多异于世俗,在南方浮华北方粗疏的气氛中,《颜氏家训》保持平实的作风,自成一家言,所以被看作处世的良轨,广泛流传在士人群中。
在动荡的南北朝,颜之推以他的平实恳挚写出了处世学习的良方,不仅嘉惠颜氏子孙,而且流被后世,对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现实有启示意义。
(作者系广东舞蹈戏剧职业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