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需要合乎历史实际的评价
2024-03-10秦兆基
秦兆基
陈子昂,自唐以来素享盛名,在文坛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有清一代,是陈子昂最为落寞的时期,可谓跌落神坛。大诗家王士桢在《香祖笔记》中对其进行了尖锐的道德审判,一代学人纪昀遥为呼应;直至晚清,理学家李慈铭仍重复王士桢的论调,斥之为“小人”,认为其诗学主张“虽力变六朝、初唐绮靡雕绘之习,然苦乏真意,盖变而未成者”;认为其代表诗作“《感遇》三十四首(应为‘三十八首),章法杂糅,词繁意复,尤多拙率之病,缘其中无所见”,说他之所以得到很大的名声,为“唐音由此而振”的功臣,不过是由于“张曲江(九龄)起而和之”(《越缦堂读书记》)。李氏将陈子昂诗歌的理论建设和他的创作成就,在唐音始建中的开拓作用,说成不过是学者们的误读和吹捧。经学家陈沆则为子昂抗辩说:
考子昂立朝之节与去朝之日,而后质之。以《感遇》之什,则心迹终始日月争光……历考唐人诸集,亦有片章只句,寄怀兴废。如子昂之感愤幽郁,涕泗而下者乎?(《诗比兴笺》)
此说是将子昂置于武周代李唐前后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并与同时代作家的诗文相比较,肯定其人格和胆识。
子昂是如何走上神坛的
最早对陈子昂作出评价的是其同时代的卢藏用,他用尽挚友之爱,称他“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 ”,定下了评论基调。他后来得到许多唐代文坛居于重要地位文人的嘉许。如李白在《赠僧行融》中,谓“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麟”,誉之为人中龙凤;杜甫到陈子昂故宅去凭吊,写下:“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及至中唐,白居易、元稹,对其也是倍加称誉,特别是韩愈,将陈子昂置于唐代诗文发展流变中来考察,肯定了他首倡风雅复归,振兴唐代诗文的历史作用,“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出陵暴。后来相继生,亦各臻圆奥。”(《荐士》)其后迄宋、明,陈子昂声名一直未坠,金代元好问更云:“合着黄金铸子昂”,将陈子提升到几乎无以复加的地位;元代诗论家方回,对其诗作,赞不绝口,即使是他未必擅长的律体,他认为“唐拾遗子昂,唐之始祖也。”(《瀛奎律髓·登览》)
子昂诗歌的创作成就和诗学主张能否达到如此高度,唐、明以还的历代名家对其评价是否合乎历史实际?不少地方已经说得比较透彻,我想另辟蹊径,着重从考察武周取代李唐的背景下,子昂的人生軌迹和心路历程入手,运用文化学,审视初唐南北文化碰撞、认同、融合历程对他的影响,从而对其性格和艺术气质作出分析,深究其创作风格和美学思想嬗变的原因,衡估其价值。
子昂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入手
陈子昂生于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卒于武周久视元年(700),梓州射洪县(今属四川)人。其五世祖,因避乱从中原移居至此,自梁末以降一百多年来,陈家从没有人进入仕途,但家境殷实,是当地的豪家,然而因没有官方背景,只能说是庶族。
子昂出生时,武则天已实际上掌握了唐朝最高权力,毕其一生都是生活在武皇的影子下。武则天为了政治需要,有意识地扶植寒门庶族,以压抑作为李唐政治基础的关陇贵族、山东旧族和江南士族,她的这一举措为阶层流动提供了空间。再加上唐代开国以来,社会安定,生活富足,诱发了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的进取精神。蛰居在射洪东山的陈子昂,再也耐不住寂寞,选择了与其父祖不同的人生道路,使气任侠,锐意读书,并决心走出蜀中,进入中原,猎取功名,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早年的状况,史籍记述不一,有谓其十七或十八“始知书”,也有谓陈家“惟独子昂苦节读书”(《旧唐书》),从其杂取儒、道、墨、释、阴阳、纵横诸家主张和知识储备之丰足,以及20多岁就中进士的经历看,当以后说为是。
子昂是从相对闭塞的巴蜀文化圈进入中原文化圈的,看一下他早期首次进入长安应试前后的诗作和最初的一段经历,就不难看出他的价值取向、性格基质和艺术基调。
从他现存的最初诗作之中,看不出子昂后来张扬的“兴寄”“骨气”诗学创新主张的痕迹,更多是对当时最为流行的“沈宋体”“上官体”的认同,自然也有着不同于侪辈的青春精神和巴蜀山川地方文化的秀气。如出三峡入楚途中的《度荆门望楚》“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隈。”摹写了入楚境界顿阔的自然风光,“今日狂吟客,谁知入处来”抒写出诗人的狂放和自信。《岘山怀古》:“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踯躅。”通过对诸葛亮、羊祜的缅怀,抒写出诗人对中原文化的倾倒和建功立业的神往。在长安应试期间,投卷、宴游写下的《晦日宴高氏林亭》等诗,都是宫廷诗,特别是《上元夜效小庾体》“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风格轻艳,与六朝庾信、徐陵的宫体诗几乎别无二致。且都是中规中式的五律或排律。诚然可以用顺应取士考试的要求,不得不顺应时风来解释,然而,也可以看出他走出宫廷诗,回归“风雅”诗教的汉魏风骨的传统,是一个艰难的自赎过程。
唐代进士试极难,落第后的子昂却心灰意懒,回到家乡东山去隐居了:“莫言长落羽,贫贱一交谊”(《落第西还别刘祭酒搞明府》);“今成转蓬去,叹息复何言”(《宿空舲峡青树村》)。从中可以看出他自视极高,耐受力甚差,诚如《唐才子传》所述“貌柔雅,为性褊躁”。
高宗开耀二年(682),陈子昂举进士后,尚未授官,就迳上《谏灵驾入京书》。据卢藏用《陈氏别传》:
时皇上以太后居摄,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上壮其言而未深知也,乃敇曰:“梓州人陈子昂,地籍英灵,文称伟晔,拜麟台正字。”
这篇文章将高宗是否归葬长安事,提高到国家安危的高度上来认识,见解超群,但因为容貌举止不合太后选材威仪棣棣,谈吐风雅的要求,又没有援引的高官,不过应对得体,给武则天留下印象。
陈子昂直言无忌,屡次进谏,指陈时弊,提的改革主张,先后写出《上军国利害事》《上西蕃边州事》《谏雅州讨生羌书》《谏用刑书》《答制问是》等一系列的奏疏,内容涉及内政、外交、军事、刑赏和民生等方面,显现出其多方面的才具。这些奏疏,论证严密,言辞恳切,很有感染力,连纪昀也不得不承认,“唐初文章,不脱隋、陈旧习,子昂始奋发自为,再追随古作者。”(《四库全书总目》)陈子昂最早是从自己抒发政治主张的写作实践中,逐渐走向汉魏,师从晁、贾的。
陈子昂为生民请命的使命感和建功立业的进取心极强,他既觉得武则天虽然赏识自己的才情,而对他提出的经世的方略并未采纳,深感失落;又觉得自己要坚守士大夫人格自尊的道德底线,不能像宋之问之流,奔走于武则天男宠张易之、张昌宗门下,觉得获得不次擢升的机会不多。眼看岁月蹉跎,于是改走从军的路。
陈子昂先后两次从军,第二次从军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机会。他随从武攸宜讨伐契丹,任府参谋,执掌书记,甚被见重。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侄子,朝廷重臣,如果能曲从其意,就能找到政治靠山,可是陈子昂耿直褊躁的个性难改,对武氏的用兵策略提出非议,武氏被触怒后,将其贬为署军曹。他情绪跌到谷底,《登幽州台歌》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写出来的。
征讨契丹的战争结束,返朝后,陈子昂改任右拾遗。延载元年(694),以“逆党”罪下狱。一年后,狱解复官。他既落于酷吏之手,当受尽折磨。经过这场劫难,他此时对于政事已经意兴阑珊了。圣历元年至二年(698—699),他以父老需要奉养为由,辞官还乡归隐。就在他回乡不久,丧父之后,遭县令段简迫害,诬陷系狱,一年左右,含冤去世,终年42岁。
在其仕进途中,陈子昂将目之所接,耳之所闻,心之所感,除了进谏以外,还着之于诗。从这些诗章中,不难看出其诗风的嬗变、诗歌体制的选择、诗学主张的成熟,无不是与其人生际遇紧密联系着的。且看作为其代表作的《感遇》诗,《感遇》共38首,非成于一时,散散落落,前后写了16年,都是因时缘事而发。最早的“其十一·我爱鬼谷子”写于光宅元年(684),“其三·苍苍丁零塞”写于垂拱二年(685)诗人第一次从军,征同罗、仆固之际,描绘了边塞荒凉悲凉的景象,借汉代史事,批评朝廷边防不修,至使生灵涂炭。“其十九·圣人不利己”写于天授元年(690),批评当时到处建造佛寺佛像,奢侈浪费,不恤民力,暗讽武则天佞佛,指出“圣人”当“不利己”,而应“忧济在元元”。最后的一些,写于圣历元年(688)子昂归田以后,多达十七首。他检点平生遭遇,心潮难平,抒发出深沉的人生感慨。如“其二·兰若生春阳”以兰草和杜若在春天的阳光下,茎叶茂盛美好起兴,以“岁华尽摇落,芳意尽何成”寄托诗人怀才不遇的感慨,意近旨远,透露了强烈的生命意识,很有些《古诗十九首》的味道。
除了《感遇》以外,诸如《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蓟州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或是批评朝廷轻视边防,或是表述了诗人对盛世英主的向往和对建立不世之功的古贤的追慕,也都是一种社会批评,比奏章更强烈也更隐晦,也都是以“兴寄”显示诗人卓尔不群的“风骨”。
陈子昂入仕之后,尤其是饱经忧患,历练人生之后的诗作,除了不得而已写的应制诗以外,都是抖落了齐梁脂粉,直追汉魏之作,诗体创新贯穿了他的生命历程。
沿袭六朝诗风的初唐宫廷诗,早就失去了文学的生命力,也扼杀了诗人的创作个性。作为一种载体,是与陈子昂有着现实内容和批判姿态,怀着愤世嫉俗的战斗精神,不相容的。他需要另外一种载体,同时也需要别样的理论支撑,从实践和诗学理论探索中回归建安风骨,《诗经》倡导的比兴手法,以及儒家以风雅讽谏的历史传统。
陈子昂的诗歌创新改革纲领《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 并序》,着之于神功元年(697)秋,不是偶然的。这年他出狱不久,终结了继续留朝还是归隐林下中徘徊,去志已定,少了顾忌,终于在诗序中张扬起自己的旗帜,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美学诉求,道出: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
这是提倡“风骨“兴寄”,要求诗歌反映社会现实,强调诗歌要具有与内容相应的艺术形式。这篇诗序名气远远大于《修竹》,成为唐诗改革的宣言,宫廷诗的挽歌,为有唐一代诗人奉为圭臬,宋人的“一代唐音起射洪”,更是肯定了这篇序言在唐音始建中的作用。序中的“每以永叹”一句,说出了子昂的这种想法,早已郁之于心,有着长期的酝酿过程。
难能可贵是子昂的理论勇气
子昂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文,不过200多字,既非系统性鸿篇巨制,又非理论独创,诚如今人之所言,“只是在前辈的坟典中拈出了这么个名词,(再)把这些碎片经由其实践擦拭、穿掇成珠”而已。为何能名重一世,历久不衰?这就不得不从文化学的角度进行考察。
唐代诗文找到与自己时代相适应的盛世之声的过程,从本质上看,是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碰撞、认同、终于融合,获得新质的过程。从唐代开始迄至武周的百年间,文坛上活跃着三代诗人 ,并代有所承,他们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文化圈:其一,来自江南文化圈,为源自六朝的士族文学,代表者有虞世南、褚亮等,属于南方文化;其二,来自山东文化圈,成员多为旧族,仍坚守儒家的风雅诗教的教义,代表者有魏征、令狐德棻等,属于北方文化,其三,来自北方文化圈,跟随李氏父子征战天下的关陇豪族代表者有杨师道、长孙无忌等,多少濡染着北朝文学刚健的雄风,也属于北方文化。从较为宽泛的意义上,后两者都可属中原文化圈。
在南北文化碰撞、认同直至融合过程中,诗风虽有变化,但是秉承南方文化的六朝遗风一直居于主流地位,其标志就是宮廷诗的盛行。究其原因,六朝文学美学性征所具有的炫惑力。六朝既是一个诗风奢靡的时代,但又是一个文学自觉的时代,诗文挣诗脱了儒家诗教传统的束缚,走向抒情娱乐,士族文人从悠游山水、吟咏性情逐渐转向消闲;又由于政权更替频仍,朝不保夕。士大夫生命意识抬头,沉醉于享乐,以文学装点、遣兴,转而由思想追求转向醉心于对声律、文辞等形式元素的探究,至齐梁时尤甚。
带着六朝诗文美学性征的诗文,以其华美的辞藻、和谐的声律、不再追求承载道德教化的精神追求,使得以雄建、清新而在艺术形式上显得粗拙的北方诗人,觉得自惭形秽,其娱乐化的倾向,也能餍足登上政治舞台中心新兴贵族的精神需要。因而即使是富有文学修养的一代雄主的太宗李世民,也只能“稍逊风骚”,沿着宫廷诗的道路走下去。
其时文坛的这种局面,诚如陈子昂所描绘的那样,“骨气”莫传,“兴寄都绝”,经过几代文人努力,南北文化碰撞后逐渐走向对方,使得相当一部分作家的诗文获得新质,诗风也在嬗变。陈子昂是来自相对闭塞的“巴蜀文化圈”的,外于中原和江南两个文化圈,对于这两种文化都感到新鲜,由于人生际遇的变化,从宫廷诗起步转而走回诗经、汉魏的文学传统就不那么艰难了。
可贵的是陈子昂在诗文创作实践的同时,进行的诗学理论的探索,“每以永叹”,道出其思考之久之深,点出了诗文创新改革的自觉性。他所提炼出的两个关键词:骨气、兴寄,确实是抓住了文学的命门。“风骨”“兴寄”的追求,将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整合起来了,陈子昂已不多的文字传递了深邃的美学思想,将中国传统美学向前推进了一步。
更可贵是陈子昂的理论勇气,他喊出具有叛逆精神的第一声,道出文坛前辈没有想到、未及说出或者不敢喊出的第一声,赢得松山鸣谷应,享有盛名,自是理所当然了。
(作者系苏州大学出版社特约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