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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可施救”到“救救孩子”

2024-03-10刘克敌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纲要鲁迅

刘克敌

鲁迅早期学术活动与其投入新文化运动关系,是学术界一直关注的研究领域,目前学术界关于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有日本学者竹内好的“黑暗时期”(即沉默的十年)说、伊藤虎丸的欧洲近代个人主义说、钱理群的浙东文化说以及汪卫东在上述基础上又增加一个1923年前后的“彷徨”说,概括起来无非是传统文化和欧洲近代文化以及外在环境影响等多方面综合的结果。如果说鲁迅日本留学时期主要是欧洲近代个人主义构成其从事文学活动的动力,则回国后的沉默十年主要受家乡浙东文化影响,辅之以北平绍兴会馆这一特定空间造成的具体环境影响。如果扩大到人际关系,则主要由同乡、同事和亲友构成的朋友圈,对鲁迅这一时期的思想情感波动产生了复杂而深远的影响。当然,这些影响究竟如何最终导致鲁迅不再沉默而发出“呐喊”之声,不同的研究视角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鲁迅从日本回到绍兴后,家乡的一切不仅不能令其满意,而且很快就感到失望而萌生再次“逃离”的想法,这在他写给一生挚友许寿裳的信中有明确表达:“闲居越中,与新颢气久不相接,未二载遽成村人,不足自悲悼也耶。”“越中理事,难于杭州。伎俩奇瓠,鬼蜮退舍。近读史数册,见会稽往往出奇才,今何不然?甚可悼叹!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注意此信中的“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这句话,显然彼时的鲁迅极度愤激和绝望,与后来呼唤“救救孩子”截然不同。

归国后在家乡经历的种种黑暗,应该是导致鲁迅最终走向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缘由之一,却不是全部。按照文学地理学理论,无论个人还是家庭,迁徙所导致的时空变幻对行为主体思想情感方面的影响极其巨大,这在交通和通信甚不发达的时代尤其如此。其中个体独自离开家乡去陌生的远方所导致的主体思想情感波动,更是大于一般的迁徙。就鲁迅而言,他對家乡的情感始终复杂,从理性上他厌倦待在家乡,但来外地后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状况,情感上不免常有“思家”之想。鲁迅于1912年得以“逃离”家乡终于来到他一直认为“人才多于鲫鱼,自不可入”的京师,本来算是一件幸事。但他没有想到,北方给他的第一印象竟然如此不堪:“下午三点半车发,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这是现存鲁迅日记第一则中的一句,写于1912年5月5日。五月即便在北方也早已春意盎然,但在来自江南的鲁迅眼里却“无可观览”,多少暗示了鲁迅的北上可能不太顺利。比较一下周作人之后北上之行的描述,可见兄弟二人感受几乎完全一致:

从下关一渡过了长江,似乎一切的风物都变了相,顿然现出北方的相貌,这里主观的情绪也确实占了大部分势力,叫人增加做客之感。

果然,到京后入住的山会邑馆马上给鲁迅一个下马威,“夜卧未半小时即见蜰虫三四十,乃卧桌上以避之。”自然环境没有给鲁迅好印象,住宿条件又是如此不堪,那么工作环境怎样?五月十日,鲁迅开始到教育部上班,结果日记中对首日工作的记录竟然是“枯坐终日,极无聊赖”八个字。从自然环境到生活和工作环境,就这样让刚到北京的鲁迅感到全面的失望,而唯一可以慰藉者就是同乡的看望和来自家乡弟弟的书信而已,故他日记中才有“苦望二弟信不得”这样的文字,令人触目惊心。

与大多人一样,鲁迅刚到北京时思乡之情最为浓烈,不过他思念的多是家乡风物民俗而非人情世故。如他1912年9月25日的日记:

旧历中秋也。下午钱稻孙来。收二十日《民兴日报》一分。晚铭伯、季市招饮,谈至十时返室,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

次日日记又有一条谈及南北风俗之异,并就此有所议论。鲁迅写日记一向惜墨如金,故这议论也就格外珍贵:

七时三十分观月食约十分之一,人家多击铜盆以救之,似为南方所无,似较北人稍慧,然实非是,南人爱情漓尽,即月真为天狗所食,亦更不欲拯之,非妄信已涤尽也。

此处的“爱情”非通常之义而是指人的“同情、怜悯和仁爱”之心,也就是鲁迅一向认为的中国人缺少“爱”心之“爱”。初看这段议论,似乎是对包括故乡在内的南方人有所不屑,其实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南方人绝非是比北方人聪明,不过是已经看破又过于冷漠,用更为“学术”语言就是民众并未真正觉醒故思想启蒙之任务依然任重而道远。

1913年7月,鲁迅北上一年之后利用假期回乡探亲,乘船从杭州出发向故乡是回家最后一段旅程,眼看家乡近在咫尺,鲁迅居然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句:“下午乘舟向西兴。以孑身居孤舟中,有寂聊之感。”不但没有一丝兴奋,且顿生寂寥之感,因为他知道故乡给他的只有亲情却没有爱情,还有大量的人情世故要他应付——这些本就是他当初逃离的动因,他又怎么会愿意面对?另一方面,即便长期客居北平,鲁迅也不会把北平认作故乡,故才在1917年除夕日记中写下“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这样惊心动魄的文字。我一直感到奇怪的是,彼时鲁迅来北平已有数年,早已结交不少同乡、同事,为何除夕之夜却没有人陪伴鲁迅,抑或是鲁迅婉拒了他人的建议或邀请?可以说,至此鲁迅内心的苦闷和压抑差不多已达顶点,外在环境越压抑越黑暗,鲁迅内心也就越躁动不安——因为再继续沉静已经不能,除非走向堕落甚至自杀一途,也就意味着他发出“呐喊”之时刻就要来临。且看鲁迅彼时抄录部分古碑之名称:

《大云寺弥勒重阁碑》

《讳肱墓志》

《徐法智墓志》

《郑季宣残碑》

《吕超墓志铭》

鲁迅并非专业考古者,却把大部分精力用于和这些文字打交道,而生活环境又是山阴会馆这样令人压抑之处,心情又如何轻松起来。以下摘录周氏兄弟的有关文字,以见山阴会馆环境之劣:

七月六日晴,下午客来谈。傍晚闷热,菖蒲溇谢某携妾来住希贤阁下,同馆群起责难,终不肯去,久久始由甘某调停,暂住一夕。大家反对的理由并不在官僚,而是由于携妾,因为这会馆特别有规定,不准住家眷以至女人的,原因是多少年以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会馆里吊死了。吊死的地方即是补树书屋,不在屋里而是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现在圆洞门里边一棵大槐树,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前那或者正是刚好,所以可能便是那一棵树。这女吊的故事害得谢某不得不狼狈的搬出,可是对于鲁迅却不无好处,因此那补树书屋得以保留,等他来住,否则那么一个独院,早就被人占先住了去了。(周作人:《鲁迅的故家》第四部分《补树书屋旧事》)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对会馆也有类似描述:

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失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由此可见彼时鲁迅心境之灰暗绝望。

至于鲁迅日记中对会馆环境倒是没有表达出多少反感,更多见的是对来往其中人们的嫌弃之语:

夜雨不已,邻室又来闽客,至夜半犹大嗥如野犬,出而叱之,少戢。(1912年9月20日)

夜邻室博簺扰睡。(1914年7月)

夜车耕南来。陈仲篪来,先在窗外窃听良久始入,又与耕南大诤,乃面斥之,始已。(1915年2月10日)

身处如此环境,对鲁迅的身心自是极大考验,故鲁迅也担心自己会患精神疾病:

写书时头眩手战,似神经又病矣,无日不处忧患中,可哀也。(1913年10月1日)

这种状况直至1917年周作人到京后方有改变,且看当日鲁迅日记中文字:“夜二弟自越至,携来《艺术丛编》四至六集各一册……翻书谈说至夜分方睡”,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彼时的周氏兄弟已经注意到《新青年》,但暂时没有加入的想法。据周作人回忆说:

我初来北京,鲁迅曾以《新青年》数册见示,并且述许季茀的话道,“这里边颇有些谬论,可以一驳”。大概许君是用了民报社时代的眼光去看它,所以这么说的吧,但是我看了却觉得没有什么谬,虽然也并不怎么对……

想必钱玄同认为周氏兄弟不该如此平淡地对待《新青年》,加之他对周氏兄弟的才华很是了解,才决定常到山阴会馆与周氏兄弟夜谈,鼓动他们参与新文化运动,客观上算是让鲁迅不至于坠至精神绝望之深淵,而藉创作白话小说宣泄个人郁闷也终于成为可能。看来,周作人的到来和钱玄同的来访,对于促使鲁迅走出会馆这一“黑暗牢房”和产生打破“铁屋子”的决心起到极为重要作用。

可以说鲁迅住山阴会馆的这数年间,在周作人来之前应该是其一生中最灰暗绝望时期,以至于他只有借助抄古书、不停地见同乡好友等活动来挽救自己正在坠入黑暗的灵魂。山阴会馆虽为普通建筑,却深刻影响了鲁迅日常生活和思想情感世界,对鲁迅思想上形成“铁屋子”之意象至关重要,也从反面促使鲁迅要挣脱其束缚而投入到新文化运动之中。至于教育部的日常工作虽然乏味,但鲁迅也试图尽力做好,在有益于国家教育事业的同时也借此让自己的生存有些现实意义。这方面的例证可以看他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以及为普及美育所做的一些讲座。

1913年2月,鲁迅刚到北京不到一年,正是立足未稳、思乡之情正浓时期,所从事教育部工作也大都归于无聊之举,他只好沉溺于“抄古书”等烦琐事宜,借此获得些许慰藉。正因如此,每当鲁迅遇到有积极意义之工作,即认真对待,他作美育讲座即为其一。虽然常常人数寥寥,甚至有时讲座开始了只有一位听众,他依然按时讲座,共计讲了四次,每次一小时。此外,该年2月刊登于《教育部编簒处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也是鲁迅为普及美育所撰写,可以看作鲁迅彼时对美育较为全面的认识,是鲁迅少有的一篇论述美育的学术论文。鲁迅对美术的类别、目的与致用、播布美术的方法进行论述,较为全面地体现了鲁迅的艺术理念和美育思想:“美术云者,即用思理以美化天物之谓。苟合于此,则无间外状若何,咸得谓之美术;如雕塑,绘画,文章,建筑,音乐皆是也。”这里的“美术”指广义美术,即现在的“艺术”一词。

至于“美术”的功用,鲁迅概括了三点,即“美术可以表见文化”“美术可以辅翼道德”以及“美术可以救援经济”。前两者容易理解,而第三点须稍微解释一下。鲁迅直言美术对经济的救援作用,是出于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彼时洋货流行,对国货冲击很大,按照鲁迅所言,洋货和国货的“品物材质”其实一样,只是洋货注重外在形式之美观而已。如果国货也能在这方面有所改善,就不会担心资金外流。“故徒言崇尚国货者末,而发挥美术,实其本根。”鲁迅此言其实是对国货及一切工艺美术产品如何运用美术知识提高质量和外在形式的准确概括,他不仅注意到纯艺术的美育功用,也注意到实用性功能,并能从爱国主义视角进行阐释,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鲜明的超前意识。故此文不仅可以视为鲁迅美学美育思想的集中表述,也可视为他对实用类美术发展的意见。鲁迅一方面重视并强调艺术的审美作用,同时也不忽视其功利作用,由此引申开来即可了解鲁迅后来走出沉默开始“呐喊”之时,其白话小说创作所关注者不仅是依靠艺术审美来唤醒国人,更有强烈之爱国主义、民族主义情感之宣泄,借此感染读者并达到启蒙目的。

与鲁迅在蔡元培辞职后继续实行美育教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废除《特定教育纲要》的坚持。这个《特定教育纲要》是袁世凯当政时所制定,出台之初即因极力倡导儒学学说和坚持传统旧文化立场受到争议。例如《纲要》特别强调要设立经学会,以培养中小学校经学教员,在课程设置上中小学要开设读经一科,明确要尊孔尊孟。1916年8月袁世凯去世后,北洋政府教育部就《纲要》是修改废止抑或继续实行的问题组织了一场讨论。担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的鲁迅自然积极参与讨论,并提出反对实行、应予废止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纲要》的废止。当时对于是否废除《纲要》有三种观点:一是从根本上取消《纲要》;二是取消已经施行各款;三是认为《纲要》与学制各为一事,应分别施行。

针对上述三种意见,鲁迅写了《关于废止〈教育纲要〉的签注》,明确认为应彻底废除。鲁迅指出既然《教育纲要》已经颁布成为事实,若不明令废止,在教育发达之大城市学校也许不再遵照施行,而在农村因为消息闭塞,教师可能仍会按照《纲要》进行教学,故应明令废止,以资统一。《纲要》中所列诸事项,一方面容易鼓励封建保守势力,不符合新文化发展趋势;另一方面也会引发不怀好意之人假托其名,成立团体研究经学,招摇撞骗,从而妨害教育。另外,从教育层面出发,《纲要》的存在不利于现代教育发展,本身原不过是行政首长的一种政见和建议,并不是完备的法令。如今《纲要》虽然名存实亡,但在一些人心中始终存在旧思想残余,通过明令禁止《纲要》可以达到正本清源的作用,让学制能够顺利施行。从这个签注看,鲁迅虽然对在教育部的公务员工作谈不上热爱,但还是尽职尽责,特别是在一些可能影响国家教育发展之根本问题上力求发声,这与他和钱玄同夜谈时有关打破铁屋子的对话以及后来所言“绝望之为希望,正与希望相同”等,其实是一脉相承。彼时教育部其他职员在自己的签注中也大多认可鲁迅的意见,认为《纲要》是政见而非法令,且《纲要》内容大部分并未施行,且不合乎教育原理。1916年9月经国务会议议决,该《纲要》终于撤销。

以此观照鲁迅在“沉默十年”所作所为,即可发现确实是鲁迅一生中明显的沉默绝望时期,但如细细体察,鲁迅仍有不时“发声”之举动,其力度深度固然不能与后来写白话小说相比,但也是压抑许久后不甘堕落之反抗。其他这一时期所写如《〈艺术玩赏之教育〉译者附记》《〈社会教育与趣味〉译者附记》等也都可视为鲁迅反抗绝望之举。看鲁迅这期间所做“抄古书”工作,在密密麻麻的“墓志”“碑刻”考证中,突然闪现出些许有关外国文化与文学翻译的消息,确实令人为之一振,在体会到彼时鲁迅挣扎之顽强、反抗之艰难的同时,不由得不对鲁迅表示由衷地佩服。此外尚有一点需注意,即鲁迅初到教育部工作时认为所担任工作“极无聊赖”,毫无意义,但之后慢慢习惯,也试图做一些有益之事。工作之初日記中常见对同事言行不满之词,但后来就渐少,且流露出对所从事工作的满意和意义之认同。也许正是这些原因,反而引起鲁迅的警惕和担心,即担心自己会慢慢被官场这个大染缸所腐蚀,会逐渐习惯官场并最终流于平庸。如果说抄古书是消极的对抗此堕落手段,则翻译介绍外国文化以及提倡美育等就属于积极对抗,它们从不同侧面共同为鲁迅的结束沉默而“呐喊”,奠定了坚实基础。至于教育部、山阴会馆、琉璃厂等地理场所,也因此或多或少促成了鲁迅的沉默,而这沉默又成为其呐喊的基石。

如果说鲁迅这“黑暗十年”或“沉默十年”的结束以什么为标志,很多人会想到他所写的《狂人日记》,其实在此之前已有明显征兆,那就是鲁迅或者说周氏兄弟合作为周瘦鹃所翻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所写评语。原文不长:

凡欧美四十七家著作,国别计十有四,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惟诸篇似因陆续登载杂志,故体例未能统一。命题造语,又系用本国成语,原本固未尝有此,未免不诚。书中所收,以英国小说为最多;唯短篇小说,在英文学中,原少优制,古尔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著性质,于小说为不类。欧陆著作,则大抵以不易入手,故尚未能为相当之绍介;又况以国分类,而诸国不以种族次第,亦为小失。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

周瘦鹃本为“鸳鸯蝴蝶派”大将,主编《礼拜六》等刊物,刊登大量艳情小说。但他也对外国文学极有兴趣,尤其是短篇小说,故有此翻译之作。他被称为“哀情巨子”,不仅是因为他的小说创作,也是因为他的翻译作品中具有较强悲情因素,且也注意翻译弱小国家作家作品。周氏兄弟所撰此评语虽不长,评价却极高,“创见”“佳作”“纯洁之作” “译事之光”等褒赞之语比比皆是,这出自一向眼界甚高的周氏兄弟之口,足见他们对该书的认可。尤其是结尾那句“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更是极高赞美之语,也许周氏兄弟想到了当年他们翻译《域外小说集》时的艰难和出版后受到的冷遇,才发出如此感慨吧。

更为重要的是,从这部翻译之作中,鲁迅不仅看到了“译界”的希望仍在,而且看到和他们兄弟一样试图以文学唤醒国人者大有人在,他们兄弟不会孤独。加之彼时钱玄同开始到山阴会馆和周氏兄弟夜谈,努力劝他们加入《新青年》阵营,这种种因素交织一起,终于唤醒鲁迅内心那潜藏已久且不时有所冲动的“呐喊”欲望,一个为世人所熟悉的鲁迅也就必然会出现了。在这个意义上,我宁愿把周氏兄弟为周瘦鹃所写这段评语,视为鲁迅加入新文化运动的第一声“呐喊”。

查《鲁迅年谱》可知鲁迅现存文字中,1910、1911两年仅存书信十封,其中写给许寿裳的九封,另一封是1911年写给绍兴议会会长张琴孙的,为他和周建人合写,主要内容就是陈述国民教育的重要性,希望能引起重视,办好当地的小学教育:

侧惟共和之事,重在自治,而治之良否,则以公民程度为差。故国民教育,实其本柢。上论学术,未可求全于凡众。今之所急,惟在能造成人民,为国柱石,即小学及通俗之教育是也。

此信1981年版《鲁迅全集》未收,后收入新版全集,它反映了鲁迅对教育尤其是小学教育的重视,也可看出回国后的鲁迅并未立刻陷入“沉默十年”,尤其是辛亥革命给他带来很大希望,遗憾的是这希望很快就化为泡影。鲁迅生平中真正属于“抄古书”时期,从所写文章看当从1912年的《〈古小说钩沉〉序》开始(当然在此之前的1909年即已着手进行),到1918年结束,现存这方面的文章有37篇,内容则以整理考证有关绍兴地方文献、名人著作等为主。对于这些文章学术界已有研究大都集中在其学术价值以及如何影响后来鲁迅的学术研究尤其是小说研究方面,较少注意到对鲁迅后来新文学创作的影响。在此不妨就这方面进行阐释。

首先,鲁迅这一阶段的古籍整理工作,大都围绕绍兴文人、文献进行,这当然可以视为其故乡情结的体现,对此他也有述及:

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剏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絫为一袠。中经游涉,又闻明哲之论,以为夸饰乡土,非大雅所尚。谢承虞预且以是为讥于世。俯仰之间,遂辍其业。十年已后,归于会稽。禹勾践之遗迹故在。士女敖嬉,睥睨而过,殆将无所眷念,曾何夸饰之云,而土风不加美。是故敍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其所造述虽多散亡,而逸文尚可考见一二。存而录之,或差胜于泯绝云尔。

鲁迅在“沉默十年”的“抄古书”中,用力最多者当为对《嵇康集》的考订,说《嵇康集》是鲁迅一生校勘时间最长,次数最多,花费尽力最大的一种绝不为过。虽然鲁迅生前并未将这一考订成果出版,但1938年出版的《鲁迅全集》中收录了鲁迅的《嵇康集》校本,算是为鲁迅的考订画上一个较为完美的句号。鲁迅对嵇康的学术研究不仅显示他对嵇康作品的喜爱,更是对以嵇康为代表之“竹林七贤”文人群体风骨的肯定。这些研究不但极大影响了鲁迅的魏晋文学史研究和魏晋文人创作风格研究,也体现在他的其他作品创作中。

鲁迅对故乡的情感较为复杂,在理性上他无法认同故乡人们的愚昧落后,但对家乡历史上那些名人志士,鲁迅却报以最大的敬意,其整理家乡古籍,固然有周作人所言受《二酉堂丛书》影响因素,但也有借此向家乡历代名人致敬的用意,而从根本上看还是出于思想启蒙和文化研究之目的。从地理位置看,绍兴位于浙东,其地域文化呈现出与浙西迥然不同特色。大致而言,浙西文化更近于“吴”文化,更具水“柔”特征,而绍兴为典型的浙东文化,与浙西同为水乡,自然也具柔美特性。但同时更显“山”之刚强性格。从历史上看,“夫越乃报仇雪耻之乡”,复仇意识浓郁为浙东文化一大特色,从勾践卧薪尝胆开始直到近代,浙东土地不知上演了多少惊心动魄的复仇故事,彰显着绍兴人的“硬气”,并进而将这种“硬气”和复仇意识演化上升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最终构成中华民族长存不衰的精神资源之一。特别是每到易代之际,绍兴人就更是绝不屈服,复仇意识极强。从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到明末清初王思任的大书“不降”,以一句“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而名垂千古,至近代更有“鉴湖女侠”秋瑾的慷慨就义之举……整理阅读这些古籍的鲁迅自然于潜移默化中受到影响,并最终体现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

鲁迅在考证整理时还不时写有按语,有分析有评价,可以视为他后来以白话小说批判国民劣根性的一次预演。如《会稽典录》卷下“朱朗”条云:

朱朗字恭明,父為道士,淫祀不法,游在诸县,为乌伤长陈頵所杀。朗阴图报怨,而未有便。会頵病亡,朗乃刺杀頵子。事发,奔魏。魏闻其孝勇,擢以为将。

鲁迅对此特意加按语道:

案《春秋》之义,当罪而诛,不言于报,匹夫之怨,止于其身。今朗父不法,诛当其辜,而朗之复仇,乃及胤嗣。汉季大乱,教法废坏,离经获誉,有惭德已。岂其犹有美行足以纪称? 传文零散,本末不具,无以考覈。虞君所指,所未详也。

鲁迅在此不仅对朱郎的不当复仇方式予以指责,且进而指出因彼时社会动荡、教法废坏,方有如此现象产生。

其次,朱郎此复仇以及前面的魏郎复仇等事迹,也会刺激鲁迅,影响到鲁迅之后创作的一些有关复仇主题的作品如《铸剑》及《野草》中一些篇章内容。

综上所述,纵然鲁迅这一时期把业余精力大都集中在整理古籍方面,但他并未沉溺其中,也并未被传统思想所俘获,相反,他一直在寻求突破的缺口,一旦发现传统文化中的破绽,即毫不留情予以批判。所有这些工作,当使得鲁迅对传统文化有更加深刻体验,也就会在日后的新文学创作中有更深刻批判。同时,鲁迅所作这些枯燥乏味之古籍整理工作,与其留日时期的新鲜活泼文学活动形成鲜明对比,也不时会触动鲁迅对早年留学生活和文学活动的回忆,让鲁迅“不甘心”就此沉溺下去。故对这一时期鲁迅的“抄古书”在其一生学术事业中地位以及对其日后文学活动之积极影响,应有充分肯定。

(作者系杭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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