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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的接受史

2024-03-10孙微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墨客陈子昂诗仙

孙微

在中国文学史上,陈子昂以《感遇诗》和《登幽州台歌》彪炳千古。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在理論上旗帜鲜明地提出“风骨”和“兴寄”的文学追求,反对齐梁绮靡文风,为唐诗的健康发展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卢藏用《陈伯玉文集序》称其“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元好问《论诗绝句》云:“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高度赞扬了陈子昂作为唐代文学革新先驱所作的巨大贡献。

子昂在当时被比拟为司马相如和扬雄

最早对陈子昂文学成就予以推尊的,是其好友卢藏用,其《陈子昂别传》称:“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初为诗,幽人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海内文宗矣!”“时洛中传写其书,市肆闾巷,吟讽相属,乃至转相货鬻,飞驰远迩。”“工为文而不好作……其文章散落,多得之于人口。”又赵儋《故拾遗陈公建旌德之碑》云:

天后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金华殿,因言王霸大略,君臣明道,拜麟台正字,由是海内词人,靡然向风,乃谓司马相如、杨子云复起于岷峨之间矣。

可见,在同时人眼中,陈子昂被目为司马相如和扬雄。司马相如和扬雄是汉代著名辞赋家,则当时陈子昂之文名,虽然也包括诗歌在内,却是以文章为主的。另外,杜甫《陈拾遗故宅》曰: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此亦将陈子昂和扬雄、司马相如相媲美,这种比拟显然来自卢藏用《陈子昂别传》。宋人蔡梦弼注曰:“子昂蜀人也……扬马亦蜀人,故甫言及子昂之平昔欤?”蔡氏仅以同为蜀人的角度解释杜甫将陈子昂与扬雄、司马相如并列的原因,并未能把握住杜诗对卢藏用《陈子昂别传》的承继关系,这说明宋人对于陈子昂在唐代曾被比拟为扬、马之事已经不甚清楚了,而杜甫比卢藏用稍晚,其祖父杜审言又与陈子昂为挚交好友,故对陈子昂曾被比为扬、马之事非常熟悉。应该指出的是,从文体角度来看,唐代这种比肩扬马的评价与后世目陈子昂为唐诗革新者的形象存在很大差距,这种落差正是陈子昂接受史不断嬗变的结果。

盛唐时代的散文家大都推崇陈子昂对文体文风的革新,却少有仅推尊其诗歌者。如李华《萧颖士文集序》曰:“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以此而言,见君之述作矣。”独孤及《赵郡李华中集序》曰:“至则天太后时,陈子昂以雅易郑,圆者浸而向方。”李舟《独孤常州集序》曰:“天后朝,广汉陈子昂独泝颓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曰:“唐有天下几二百载,而文章三变,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王运熙先生《陈子昂和他的作品》一文认为,萧颖士、独孤及、李翰都是散文作家,上面几篇文章中所讲子昂开始转变风气,应都指他的散文而言。此外,韩愈《荐士》曰:“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旧唐书·陈子昂传》曰:“子昂褊躁无威仪,然文词宏丽,甚为当世所重。有集十卷,友人黄门侍郎卢藏用为之序,盛行于代。”《新唐书·陈子昂传》曰:“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子昂所论著,当世以为法。”可见陈子昂早期文名主要是因其文章,并不仅仅限于诗歌领域。

对“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说的质疑

卢藏用《陈子昂文集序》曰:“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对陈子昂推崇得无以复加。然而颜真卿和皎然认为卢氏之誉有些太过,故对该说进行了质疑和驳正。颜真卿《孙逖文公集序》曰:

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于过正,榷其中论,不亦伤于厚诬?何则?雅郑在人,理乱由俗,桑间濮上,胡为乎绵古之时,正始皇风,奚独乎凡今之代?

皎然《诗式》卷三“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云:

卢黄门序评贾谊、司马迁“宪章礼乐,有老成之风”,让长卿、子云“王公大人之言,溺于流辞”。又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乎。”予因请论之曰:司马子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康乐,安可得耶?又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子昂诗曰:“荒哉穆天子,好与白云期。宫女多怨旷,层城蔽蛾眉。”曷若阮公“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抚掌乎?

此外,《诗式》论“论复古通变体”曰:“如子昂复多而变少,沈宋复少而变多。”应该说颜真卿和皎然对卢氏的过誉之词进行驳正是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过这种声音在盛唐时代实属少数,大多数人对陈子昂都颇为推崇。如张九龄的《感遇诗》十二首和《杂诗》五首托物言志,兴寄咏怀,明显是对陈子昂《感遇》的模仿。李白《古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一般认为,李白这种诗论是受到陈子昂《修竹篇序》的直接影响。李阳冰《草堂集序》云:

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以尽。

魏颢《李翰林集序》:

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

此均是将李白、陈子昂二人视为直接承继关系。晚唐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亦云:“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合德”犹同德,似是指李白与陈子昂诗论的一致性。李白《赠僧行融》云:

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

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

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麟。

这是李白集中唯一直接提及陈子昂之处,其对陈子昂的推崇由此得以确认。

子昂在唐代曾有“诗仙”称号

宋代陈应行《吟窗杂录》引《琉璃堂墨客图》,收诗人31位,其中首位即“陈子昂诗仙”,以下依次为王昌龄诗夫子、李白诗宰相、綦毋潜诗大夫。近年来南京大学金程宇教授又发现两种日本古文献与《吟窗杂录》本《琉璃堂墨客图》颇为类似,一种为《明文抄》所载《瑠璃台诗人图》,另一种为东寺百合文书《和汉名义抄》所载“琉璃图诗人”。这三种文献显然有同源关系,但所收诗人又互有异同。《明文抄》之《瑠璃台诗人图》收诗人36位,其中陈子昂为诗仙,王昌龄为诗天子,薛稷为诗宰相,李颀为诗舍人,张谓为诗进士。东寺百合文书“琉璃图诗人”收录31人,首位仍是“诗仙陈子郎(昂)”,其次为诗天子王昌龄,诗宰相窦参、祖咏、钱起,其中未收录李白。其详可参金程宇《诗学与绘画——中日所存唐代诗学文献〈琉璃堂墨客图〉新探》(《文艺研究?》2012?年第7期)、《〈琉璃堂墨客图〉及其相关问题续探》(《古典文献研究》第二十一辑下卷)二文。在上述三种文献中,陈子昂均名列第一,且被称为“诗仙”,这是令今人比较诧异的。因为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诗仙”早已成为李白的专属称谓。陈子昂在《瑠璃台诗人图》中占据首位,且名列“诗仙”,这表明“诗仙”人选在当时与后世有着一个较为复杂的演变过程。起码在唐代,李白并不是“诗仙”的唯一人选,陈子昂曾一度占据着“诗仙”这一宝座,且雄踞唐代诗人之冠。那么《瑠璃台诗人图》中这个“诗仙”的称谓,其涵义与后世是否相同呢?《瑠璃台诗人图》于“陈子昂诗仙”下还录有诗句:“荒唐穆天子,好与白云期。”这两句诗来自陈子昂的《感遇》其二十六。金程宇认为,因陈子昂诗中咏及穆天子与西王母故事,故称为“诗仙”。“诗天子王昌龄”之下所列诗句为:“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其中亦提到了“天子”。然而“诗宰相李白”之下所列诗句为:“女娲弄黄土,团作愚下人。”这两句诗中并无“宰相”字样,似与“诗宰相”联系不起来。其实“女娲弄黄土,团作愚下人”暗含着主宰天下的意思,也是可以和“诗宰相”相呼应的。况且《瑠璃台诗人图》所引陈子昂、王昌龄、李白等人诗句,均非其代表作和名句,明显是为了配合“诗仙”“诗天子”“诗宰相”这些称谓,遂于诗人集中特意选取出相关诗句,加之还有“诗大夫”“诗舍人”“诗进士”这些名目,让人可以确认《瑠璃台诗人图》是有意按照地位和官职进行排序的。当然这种按官职大小排列的方式显得有点简单,甚至有点幼稚,其目的应是为了普及和传播。

那么《琉璃堂墨客图》产生于什么时代呢?《吟窗杂录》的作者陈应行为南宋初年人,《明文抄》的编者藤原孝范(1158—1233?)生活的时代亦相当于中国的南宋,可见《琉璃堂墨客图》必出现于南宋之前。卞孝萱先生将《琉璃堂墨客图》与晚唐张为的《诗人主客图》进行比较后发现,《琉璃堂墨客图》所列举的31位诗人没有一个是唐德宗以后的,而《诗人主客图》所选诗人则有晚唐人。另外,《诗人主客图》的分类比《琉璃堂墨客图》更加精细。先粗后精,是事物发展的規律,因此认为《主客图》应是受了《琉璃堂墨客图》的启发而有所创新(参见卞孝萱《〈琉璃堂墨客图〉残本考释》)。总之,《琉璃堂墨客图》应产生于唐代,很有可能是中唐以前的文献,因此,陈子昂“诗仙”之名应出现于唐代。由此我们再反观孟启《本事诗·高逸第三》“李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的记载,便可见《琉璃堂墨客图》称陈子昂为“诗仙”并非空穴来风。

《登幽州台歌》真伪的质疑

卢藏用所编《陈子昂文集》十卷本今已不传,目前可见最早的陈子昂集是明弘治十年(1491)杨澄刻本《陈伯玉文集》。也就是说,陈子昂集历经七百余年方有重刻本问世,这似乎也从侧面反映出陈子昂地位的陟降,陈子昂文集的寂寞表明他早已从“诗仙”之位跌落。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曰:“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可见方回对陈子昂的关注,已经单纯地变为对其诗歌的称道,而对其文章的关注已经大幅降低。马端临《文献通考》曰:“陈拾遗诗语高妙,绝出齐梁……至其他文,则不脱偶俪卑弱之体。”他批评陈子昂的文章与诗歌的风格存在落差,认为陈子昂的文章仍有骈俪成分,尚未能摆脱六朝文风卑弱之习,若与早期的“扬马”之评进行对比,明显可以看到时代风气之转移。

明代胡震亨《唐音癸签》曰:

唐人推重子昂,自卢黄门后,不一而足……余谓诸贤轩轾,各有深意。子昂自以复古反正,于有唐一代诗功为大耳。正如夥涉为王,殿屋非必沉沉,但大泽一呼,为群雄驱先,自不得取冠汉史。

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曰:

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后此射洪、曲江,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

胡震亨、沈德潜均将陈子昂比为登高一呼的陈胜,将其视为齐梁诗风的终结者、李杜之先驱、唐诗发展史上的功臣,这种认识和评价已经和当代文学史的说法较为接近。

《登幽州台歌》在近代得到盛誉,然而此诗是否为陈子昂所作仍然存有疑问。陈尚君先生指出,《登幽州台歌》不见于《陈伯玉文集》,亦不见于敦煌遗书《故陈子昂遗集》残卷。此诗最早见于卢藏用《陈氏别传》,然若为陈子昂所作,卢藏用编陈氏文集时为何不加收录呢?陈先生认为此四句诗是卢藏用根据陈子昂赠诗的内容加以概括而成的,目的是在《陈氏别传》中将他的孤愤悲凄作形象之叙述。在唐、五代、宋、元的各种典籍中绝无引及此歌者,唐、宋、元各种唐诗选本没有采录,更罕见有人加以评论。直到明杨慎《丹铅总录》方加上了《登幽州台歌》这一篇名,后经钟惺、谭元春《唐诗归》之评赞,乃至家传户诵。一首诗历经九百多年从未有人提起,却在900多年之后因为某种原因被推为经典,确实有理由令人怀疑其真实性,当年陈尚君先生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真伪的质疑也是同样的思路。一首未被卢藏用收入陈子昂文集之作,又被后人看成是陈子昂之作,极有可能是个误会。按,《本事诗·嘲戏第七》:

宋武帝尝吟谢庄《月赋》,称叹良久,谓颜延之曰:希逸此作,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昔陈王何足尚邪?

若所载不虚的话,在南朝刘宋时期已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样的成语,则子昂此诗前两句并非独造。然孟启《本事诗》作于晚唐,要远晚于陈子昂,其所征引是否确实可信、是否受到陈子昂的影响,后世已难以判断。从目前所见材料来看,唐代除了卢藏用之外,确实从未有称誉《登幽州台歌》者。唐人提及陈子昂,多会称其《感遇》诗。如杜甫《陈拾遗故宅》曰:“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白居易《与元九书》曰:“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首。”元稹《叙诗寄乐天书》曰:“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孙樵《与贾希逸书》云:“陈拾遗以《感遇》穷,王勃以《宣尼庙碑》穷。”其中均提到了陈子昂的《感遇诗》,却从未提及《登幽州台歌》。敦煌写本《故陈子昂遗集》残卷中即有《感遇》诗,却无《登幽州台歌》。在今存十几种唐人选唐诗中,只有《搜玉小集》收录陈子昂一首《白帝怀古》。而《登幽州台歌》如此长时间的缺席,益发令人由困惑而生疑。纵观陈子昂的接受史可以发现,其文坛地位的升降与每个时代文学潮流息息相关。他在唐代被誉为扬雄和司马相如,甚或还曾被推上“诗仙”之宝座,但大多文士仍推崇他对文风改革的先驱作用,其《感遇》诗亦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然而宋元以后,陈子昂的地位有所下降,虽不乏“唐之诗祖”这样的高度评价,但对其称誉已由文章转移到诗歌方面。至明清以后,陈子昂逐渐被排除出唐诗大家的行列,他甚至已不再被视为盛唐诗的开创者,而是被定位为齐梁诗风的终结者。陈子昂接受史的诸般复杂样态及其地位的黜陟升沉,值得引起研究者的进一步思考和关注。

(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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