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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一序一君子

2024-03-10张丽锋

博览群书 2024年1期
关键词:孙过庭陈子昂风雅

张丽锋

陈子昂一生42年,两次科举、一落第一中举;两次隐居,皆不遂愿;两次随军出征,无功而返;两次入狱,一生一死。陈子昂初为诗,“京兆司功王适见而惊曰:‘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旧唐书·陈子昂传》),当其逝,友人卢藏用以为“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来评价其成就。元方回则给予“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瀛奎律髓》)的评价。我们可用“一诗、一序,一君子”来概括陈子昂那非凡而坎坷的一生。

《登幽州台歌》:天地之一人的孤独?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此诗被称为“登高赋诗,当为古今之最”的作品。此诗极富有画面感,寥寥22字勾勒出在寥廓大地上,幽州台上伫立的陈子昂环视苍茫大地时孤独而伟岸的身影。从诗的表层来看,呈现出时间与空间的双重孤独: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时间纵深上的孤独,是千古一人的孤独;二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空间世界的孤独,是天地一人的孤独。

卢藏用在《陈氏别传》中记载:“友人赵贞固、凤阁舍人陆余庆、殿中侍御史毕构、监察御史王无竞、亳州长史房融、右史崔泰之、处士太原郭袭征、道人史怀一,皆笃岁寒之交。”《新唐书·陈子昂传》载:“(陈)子昂资褊躁,然轻财好施,笃朋友,与陆余庆、王无竞、房融、崔泰之、卢藏用、赵元最厚。”《新唐书·陆余庆传》载:“(陆余庆)雅善赵贞固、卢藏用、陈子昂、杜审言、宋之问、毕构、郭袭征、司马承祯、释怀一,时号‘方外十友。”整合以上史料合计14人,在其诗文中涉及的往来之友另有:晖上人、旻上人、孙过庭、乔知之、崔融、东方虬、郭震、田游岩、冀珪、马择、高正臣、韦虚己、李崇嗣、魏檩等人,还有萧四、刘三、刘祭酒、高明府、梁明府、李明府等名字不详者若干。

子昂的朋友大致可分为两种:一为方外之友,以白云为伴,息心山林相往来者;一为魏阙之友,多是从政后的彼此唱和者。检索陈子昂现存的酬和之作20余首,约占全部诗歌128首的六分之一。可是我们却发现在其诗作中“孤”“独”竟是高频词汇,其中“孤”出现26次,“独”出现24次。如:独坐、独思、独得、幽独、独见、独向、独全、独舞、独卧、独鉴,独蹭蹬、独善时、孤愤、孤标、孤清、孤人、孤兽、孤凤、孤英、孤鳞、孤翠、孤岫、孤桐、孤松、孤帆、孤烟、孤剑、孤舟、孤飞等。如咏物诗《鸳鸯篇》中“凤凰起丹穴,独向梧桐枝。”咏壁画鹤诗《咏主人壁上画鹤寄乔主簿崔著作》则是“独舞纷如雪,孤飞暖似云。”《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田光先生》咏田光则曰“自古皆有死,徇义良独稀。”《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郭隗》咏郭隗则曰“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赠别诗《合州津口别舍弟至东阳》则曰“江潭共为客,洲浦独迷津。……孤舟多逸兴,谁共尔为邻。”《同宋参军之问梦赵六赠卢陈二子之作》则曰“宋侯逢圣君,骖驭游青云。而我独蹭蹬,语默道犹懵。”《酬晖上人秋夜山亭有赠》则以“独坐”为主,曰“禅居感物变,独坐开轩屏”。

《秋园卧疾呈晖上人》曰:

幽疾旷日遥,林园转清密。

疲疴澹无豫,独坐泛瑶瑟。

登高有《还至张掖古城闻东军告捷赠韦五虚己》曰:

纵横未得意,寂寞寡相随。

负剑空叹息,苍茫登古城。

《感遇·第三十五》登高則曰: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陈子昂喜欢登高,其登高不是为了望远,其登高是为了释放其“未得意”“寂寞”等情怀,其“叹息”者也正是此,此处的“叹息”与他登幽州台时的“怆然”情感相似。

子昂的孤独非止于“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喜马参军相遇醉歌》)的政治孤独。子昂在于朋友交往中丰富内心及其对世界深刻的认知不为朋友所理解的孤独也是其孤独情感中的重要一面。如《观荆玉篇·并序》一篇,在其序中讲述了在武则天垂拱二年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中的一则故事来阐释自己内心的孤愤之情。在张掖河州之上长有仙人杖,因陈子昂“家世好服食,昔常饵之”故熟悉此物为养生增寿之补品,于是进献乔知之。

因为乔公昌言其能。时东莱王仲烈亦同旅,闻之大喜。甘心食之,已旬有五日矣。适有行人自谓能知药者,谓乔公曰:“此白棘也,公何谬哉!”仲烈愕然而疑,亦曰:“吾怪其味甜,今果如此。”乔公信是言,乃讥余作《采玉》篇,谓宋人不识玉而宝珉石也。予心知必是,犹以独见之故,被夺于众人,乃喟然而叹曰:

嗟乎!人之大明者目也,心之至信者口也。夫目照五色,口分五味,玄黄甘苦,亦可断而不惑也。而路傍一议,二子增疑,况君臣之际,朋友之间乎。自是而观,则万物之情可见也。感《采玉》咏,作《观玉》篇以答之,并示仲烈,讥其失真也。鸱夷双白玉,此玉有淄磷。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勿信工言子,徒悲荆国人。

此序因“仙人杖”与“白棘”的真伪之辨而展开。子昂以乔知之和王忠烈因“行人”之言而轻易起疑并对自己予以嘲讽的故事发端,从而延伸出对“君臣之际,朋友之间”等万物之情的议论。序后赋诗曰“勿信工言子,徒悲荆国人”,这是借助楚国卞和贡献和氏璧之故事来抒发“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韩非子·和氏》)的和氏之悲。和氏之悲与我之悲同有两重:一悲宝玉而题之以石,仙人杖而名之为白棘;二悲贞士而名之以诳,朋友君臣之间生疑而讽。乔知之、王忠烈是陈子昂交往亲密之友,在如此事情上还会生疑讥笑,可见相知知心之难。

一般而言,子昂《登幽州台歌》中的孤独,是政治上的孤独,即陈子昂高昂的政治理想与当权的武则天为首的统治者气味不投而被排挤在官场边缘的残酷现实下落寞与不遇。然我们一旦从政治孤独中跳出来,我们从朋友的层面而言,陈子昂虽交友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呢?子昂正因无可言说,无可倾诉,这才有“遂登蓟楼,冀写我忧”之举,有了《登幽州台歌》这一泫然流涕之作。

《修竹篇并序》:创作上的风骨

子昂的《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创作于神功元年(697)秋后,是陈子昂与东方虬一封书信,具有“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的历史地位。此序全文如下: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唐兴以来,其文坛沿袭的是六朝以来“彩丽竞繁”之风,故上官仪因其创作以“绮错婉媚”和“六对”“八对”的艺术特点而成为龙朔文坛追慕的对象。略早于子昂的杨炯在其《王勃集序》中也曾经描述了当时文坛情况云:

龙朔初载,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

杨炯的“争构纤微,竞为雕刻”与陈子昂的“彩丽竞繁”“逶迤颓靡”均是对龙朔文坛现状的总结批评。在序中陈子昂借东方虬之诗来提出了“汉魏风骨”“风雅”“兴寄”的诗歌理论纲领,以此作为唐代文章革新的宣言书。

子昂在刘勰之后重提“风雅”“兴寄”,是因为在他看来齐梁以来“彩丽竞繁”的唯美诗风唯有此二者的冲和才能使得诗歌再现“汉魏风骨”的气象。“风雅”的阐释,应该回到《诗大序》的阐释中来,风者,“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风雅之意,综合而言是强调作品内容中要有“言王政之所由废兴”的政治关怀。“兴寄”,即要求作品中寄托作者深沉充实的感慨。这强调的是文学创作需要作家具备对现实生活的深层体验,深沉感慨,从而有感而发。“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诗歌艺术与钟嵘《诗品》中评价曹植的“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具有理论追求上的高度吻合。在陈子昂看来“风雅”“兴寄”是重点,“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是效果,而“汉魏风骨”则是对诗歌创作的美学追求。后之学者多肯定了子昂在扭转文学风气上的地位,如唐梁肃《补阙李君前集序》“初则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唐韩愈《荐士》“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陈)子昂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靡,寄兴无端,别有天地”。在这个意义上而言,我们可以说陈子昂高举“汉魏风骨”的旗帜,呼唤出了别具生面的“盛唐气象”。

陈子昂的这一理论,似乎还可以在《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序》“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中得到理论佐证。尤其是在其诗文的创作中对“风雅”“兴寄”理念的张扬,对齐梁遗风“彩丽竞繁”的扫除起到了示范性的作用与效果。即以他的《修竹篇诗》为例即见一斑,其诗是一首以“修竹”为题的咏物诗。该诗中修竹的生长环境是“南岳”“峰岭”之上,是“夜闻鼯鼠叫,昼聒泉壑声”之中,是经历“岁寒霜雪苦”之煎熬。然而这一修竹即便是孤零零的独自存在,依旧是“孤翠郁亭亭”的傲然生长,虽经历“岁寒霜雪苦”却“含彩独青青”的绽放。“岂不厌凝冽,羞比春木荣。春木有荣歇,此节无凋零”。此段则是把傲霜雪、独青青的修竹与“有荣歇”的“春木”相对比更加凸显了修竹“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君子品格。该诗以修竹来比兴,在修竹中有寄托,这就是“风雅”“兴寄”,名为咏竹,实为陈子昂的自述。这是典型的借物以咏怀,传达自己“困于庸竖”的政治环境中,在随武攸宜“前如儿戏,后如儿戏”的军旅中的凛凛风骨。至于该诗后半部分则是在残酷现实下的“永随众仙去”的无奈游仙抉择。

恨有志不遂:有唐之不遇人

《陈氏别传》里说子昂年少时“驰侠使气”,成年则“经史百家,罔不该览”,及入世则“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陈子昂有《送东莱王学士无竞》一诗,曰:

宝剑千金买,平生未许人。

怀君万里别,持赠结交亲。

孤松宜晚岁,众木爱芳春。

已矣将何道,无令白发新。

王无竞家足于财,颇负气豪纵,其出身语气质和陈子昂多有相似處。二人相处日久而情感日深,所以这首送别诗才显得那么意重情长。明程元初《唐诗绪笺》提出:

子昂送以此诗,剑以喻其坚刚,松以喻其贞操,众人竞趋艳阳,独卓立寒苦,今虽谪去,尤当及时有为。愿望之情何其谆切,而惜贤之意深矣。

该诗虽是送别,没有通常的离愁别绪而以昂扬精神、挺拔人格相激励,此之谓“建安风骨”,亦可谓唐诗气象。唐之送别诗有此昂扬气象者以高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为最。

卢藏用言“子昂有天下大名而不以矜人,刚断强毅而未尝忤物,好施轻财而不求报。”陈子昂“世为豪族,父元敬,瑰伟倜傥,年二十,以豪侠闻。属乡人阻饥,一朝散万钟之粟而不求报。于是远近归之,若龟鱼之赴渊也”(《陈氏别传》)。子昂身上的豪侠之气,是其父陈元敬“豪侠”的家风熏陶下的结果。陈子昂在交友上以这股“豪侠”丈夫气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他与孙过庭的交往了。孙过庭,唐代著名书法家,出身寒微,留意翰墨,年至四十始为率府录事参军,而后遭谗议而丢官。归家后不久因贫病交困,病死于洛阳客舍之中。孙过庭身后之事多有子昂来处理,具体可见《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和《祭率府孙录事文》两文。如《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铭曰:

嗟嗟孙生,人见尔迹,不知尔灵。天竟不遂子愿兮,今用无成。呜呼苍天!吾欲诉夫幽明。

其文《祭率府孙录事文》短短230字,凝缩了“有唐之不遇人”孙过庭的一生,抒发了“呜呼!天道岂欺也哉”的人生哀叹。孙过庭不是陈子昂交往友人中过往甚密者,然而却是他最付深情者,或许是在孙过庭身上有着自己命运的影子吧。子昂在《祭率府孙录事文》中写道:

古人叹息者,恨有志不遂。如吾子良图方兴,青云自致,何天道之微昧,而仁德之攸孤,忽中年而颠沛,从夭运而长徂。

这段通过对孙过庭“中年而颠沛,从夭运而长徂”这短暂一生的感叹,得出“古人叹息者,恨有志不遂”的历史现象。“有志不遂”是孙过庭的遭遇,是古人的叹息,又何尝不是自己面临的境况呢。子昂“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上(武则天)壮其言而未深知也”的遭遇,随建安郡王武攸宜从军,“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乃署以军曹”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令人泫然流涕的结局。子昂于孙过庭的过世并未止于“平生知己,畴昔周旋,我之数子,君之百年”的伤感中,而是承担起替孙过庭尽抚孤奉母的责任。其文曰:

嗣子孤藐,贫窭联翩,无父何恃,有母惸焉。呜呼孙子,山涛尚在,嵇绍不孤,君其知我,无恨泉途。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贫窭之家中的孤独老母与年幼子女的问题必然是孙过庭去世前的最大牵挂,而今陈子昂撰文以告祭表达:您如果懂我,就不要在黄泉路上有所遗憾,您子女老母的生活问题有我陈子昂来一力承担。就如当年山涛对嵇康承诺抚养嵇绍一般,不使您孩子孤单无所依靠。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第八》)依曾子视角来看,陈子昂是“可以托六尺之孤”者,是“君子人也”。

卢藏用曾用“惜乎”“呜呼”“悲夫”来感叹陈子昂的一生行止,用“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力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来评价其文学地位,今日看来真可谓千古不刊之论。

(作者系山东大学博士后、长治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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