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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的父亲

2024-03-08王一三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苞谷大妈母亲

消息在村子里悄悄爬行。爬进张家时,父亲去招亲了。爬进李家,他已死了。

父亲去哪里招的亲,做了谁家的女婿,母亲不知道。她也没法知道。在与世隔绝的田湾村,每个人与外界的联系都微乎其微。外面的世界,是父亲嘴里的样子,村里人想象的样子。

父亲爱自由,喜欢走南闯北。刚和母亲结婚那几年,他经常说景洪那边女养男,男人不用做任何农活。其向往之情溢于言表。至于父亲为何没去景洪招亲,过上女养男的好日子,母亲没提过。

父亲招亲的消息爬进母亲耳朵时,母亲没怎么在意。也许她在意了,我们没看出来。她每天从天亮忙到天黑,还养不活身边几张哇哇叫的嘴,没有精力再去管别人的婚嫁问题。她甚至对传递消息的嘴巴说,他死了更好!

母亲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父亲去四川前,说烧窝圆如何如何挣钱,只差把天上的雀说落到他肩上,天女的仙花全撒在他手里。他把他的四川之行说得像是去挖窖,那里窖着他前世埋下的金子。

自他出门那天起,我们就伸长脖子,等着他挣大钱来,买粑粑,买果果,给我们买新衣服。然而,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父亲从没带回来过只言片语,更没寄回来过一毛钱。我们由希望到失望,失望到遗忘。最失望的是母亲。虽然她已遭遇过无数次失望,但是每一次新的失望到来,她还是痛彻心扉。她没法忽视父亲的存在。俗话说,天塌下来有长汉顶着。一个家的长汉,怎么着也得是男人,得是父親。父亲却撂着腿一走了之。母亲每天屋里屋外忙活,苦了累了,就骂几句,驱驱乏,解解恨。

时间长了,我们渐渐适应了没有父亲的日子,母亲骂来骂去,声音越来越弱。要不是那些关于父亲的消息爬来爬去,提醒着他的存在,我们几乎想不起他来了。我们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为咕咕叫的肚子奋战。七岁的我浇菜,拔猪草,壅苞谷,挖洋芋,煮猪食,煮饭……农村里的一应农活、家务,没有我不会做的,没有我没做过的。

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我严重贫血,天一热就眩晕。母亲也没办法。晕得严重,就把攒着卖的鸡蛋拿一个来,放在水里烫一下,磕一个洞,让我仰着头,把蛋清、蛋黄一股脑儿生吞下去。还不行,母亲只能扶我去床上躺着。房梁在转圈,椽子在转圈,瓦片在转圈。我晕得更厉害了。我想我不看他们,他们的转动就和我没关系。我闭上了眼睛。没想到整个世界都转动起来,我也在不停转动,身不由己,像掉进漩涡里。我在漩涡里苦苦挣扎,父亲没来救我。

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母亲在剁猪草,我在一旁烧火。两个弟弟在火塘边玩。大弟弟四岁,已经会背天地君亲师位了。小弟弟一岁多,爬过来爬过去,手上膝上全是灰。因为躲超生,妹妹去外婆家很久了。母亲黑着脸,东一刀西一刀的,没个准点。我心里慌乱如麻。我往火塘里架了两根木柴,拿火钳拨弄着。火钳烧得通红。

母亲突然转过头看着我,说:“你爸死了。”

我吓了一跳。我虽小,也知道人死意味着什么,更知道爹死了,对一窝孩子意味着什么。我看着母亲灰扑扑的脸,知道她不是在骂人。在村里人嘴里,父亲“死”过很多次了。每次都如五雷轰顶。但是,父亲都安然回来了。这次呢?我不清楚等着我们的是什么。我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看着母亲,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怕一眨眼,她也会飞走。

瓦缝漏雨了,一滴一滴落下来,地上滴了一个小坑。我拿洗脸盆接着。雨水滴进盆里,叮当叮当响。本地风俗,女人不允许上房,否则会败运。瓦片松动了,晴天漏光,雨天漏雨,刮风漏灰尘。我们娘儿几个只能干瞪着。偏偏端阳前后三天两头下雨,很少有晴的时候。就像母亲的脸。椽子上长出了绿霉,檐脚石上长满了青苔,蚯蚓在院子里爬,在门槛上爬,在屋子里爬,甚至还想爬上墙壁,爬到屋顶。天还没晴。

父亲的死讯是村里人赶街带回来的。他们偷偷议论着,叹息着。也有素日和母亲不睦的,在背后偷笑,说些风凉话。

很长时间了,我们还蒙在鼓里。有人不忍心,消息爬进我家来了。第一个跑进我家的,是袁大妈。袁大妈摸摸鼻子,说得有眉有眼:父亲回到野猪林时,被人砍死了。

母亲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她在补弟弟的破裤子。她从一件无法补缀的衣服上,剪下还没破朽的部分,在裤裆上补了个月亮,膝盖处补了两道窗子。针脚细密整齐。她一直低着头,也不看传话的人,脸越来越阴沉。在乌蒙大地,野猪林和支锅山一样有名,某些年月那里曾盗匪横行。野猪林与我们田湾村隔着几山几梁子。梁梁峁峁,沟沟坎坎,荆棘遍布,母亲没法拖着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前去验证。

母亲很少再提父亲。她每天早早起来,给苞谷壅二道肥。我们也跟着去,帮着拔铁线草、叉叉草、酸浆草,所有杂草都不放过。母亲撮半盆子尿素,每塘苞谷给小半把,均匀地围着苞谷秆画圈。我问,别人家都是一把肥料丢下去,为何独她画圈。母亲说他们不懂,这样所有根都能吸收到化肥。画好两行,施肥的任务落到我头上,母亲拎着锄头锄草、壅土。每塘苞谷下面壅一个高高的土堆。雨后初晴,热气蒸腾上来,苞谷林里夹杂着泥土和各种植物的气息,闷腾腾的。苞谷叶刷在手上、脸上、脖子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奇痒,还疼。

母亲更瘦了,脸蒙上了一层锅烟灰。一天早上,母亲对我说,她便血了,好些次了。母亲还说,老辈人说了,大肠下血,人就不久了。

我害怕极了。说来说去,母亲是我们姐弟唯一的依靠。大家都说父亲死了,就算他还活着,我们能指望他吗?那一阵,母亲经常看着我们几个出神,特别是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小弟弟,她常常无端地紧紧搂着他,狠狠亲他的脑门,亲他的脸。

她牵挂着她四个还没法养活自己的孩子。

我从此活在恐惧里,每天密切关注着母亲,她打个喷嚏我都心惊。见她上厕所出来,我忙迎上去,小心问她:“妈,还有血没?”

端午节快到了。父亲还没回来。

前一天,母亲撮了些石灰,顺着房屋撒了一圈,以防蛇虫。

硝厂河边气候热,蛇多。特别是水蛇和菜花蛇,随处可见。我们经常高高兴兴出去玩,回家时路已被一条大蛇霸占。它懒洋洋地横卧在路上,我们小孩子不敢惹它,只好远远绕路走,以后好多天都不敢走那条道。有时坐在田边玩,偶尔抬头,一条水蛇正在头顶的柳树枝上爬行,诡异地睨视着我们。我们比河水还跑得快。青蛇少,偶尔才遇到。青蛇精明,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马上高昂着头颅,以闪电般的速度钻进更绿的隐蔽处。

若有蛇进屋,母亲是不准打的。她说那是死去的亲人幻化的,是来看望我们的。她会找一根长棍子,挑了送去村口,烧些纸钱,说上一些安慰、祈愿的话。

端午节这天早上,我们是被雷声、雨声惊醒的。一个个炸雷从房顶上滚过,一道道闪电白得晃眼。暴雨重重砸下来,每一块瓦片都岌岌可危。

外头大下,屋里小下。母亲爬起來,拎洋铁桶接着。起初还叮当叮当响,不一会儿就只有噗通噗通的声音了。母亲又爬起来,把桶里的水拎出去倒了。

风声,雨声,雷声,母亲的叹息声,一声比一声沉重。

天还没亮。

雨下啊,下啊。也不知下了多久,终于停了。山洪咆哮着,从四山八凹奔涌而下,发出巨大的响声。因夹杂着大量泥沙,像一条条红色巨龙,愤怒地冲进硝厂河。有的几股汇聚成一股,从对门的齐头崖子上俯冲下来,形成红色瀑布。

河水涨起来了。

河水越升越高,眼看就要漫过河堤。全村人的心都紧紧揪着。大家聚到我家背后的垴包上,蹲的蹲,站的站,谁也不说话。生怕一出声,惊吓了这滔滔洪流,庄稼就全完了。

我们田湾村地势特殊,门前屋后都是山。两边的山都高,都陡。我们夹在山沟里,只能看到一小片狭长的天空。我天天幻想着长大——爬上山顶那一天,就可以摸到月亮和星星了。两山中间隔着条硝厂河。我们的土地,主要是河床两边的农田。还有一点山地,但是少,地又瘦,不出种。土地成了硝厂河边第一金贵的东西。

土地下户时,父亲正在外面游荡,待他回来,地早分完了,我家分到的都是边边角角。偶尔母亲抱怨,父亲便放狠话:“要是老子在家,拎着小斧子去旁边站着,看儿子些敢不敢!”对于他的马后炮,母亲向来只撇撇嘴。

每家不到一亩的农田,是全村人的指望,是上百人的衣食。最出种的这点土地里,苞谷已经出天花戴红帽,不久就能煮青苞谷、蒸苞谷饭了。洪水此时却威胁着它们。大家都在心里祈祷着:皇天啊,看看我们吧,保佑我们吧,千万别再冲了我们的庄稼,我们都指着它活命啊!

水火无情。洪水看不到村民的眼泪,听不到我们心中的哭泣。河水漫进来了。先是一点一点,斯斯文文地漫,忽然间就撕开一个口子,猛兽一样奔涌进来。豁口处的苞谷,那些比人还高的苞谷,全被扑倒了。

站着的苞谷只剩几片顶叶在水中飘摇,不一会儿连顶叶也不见了,只见漫天洪流,滔滔汤汤。高大的杨柳瑟瑟发抖。垂柳们只露着头,还在负隅挣扎。

村里人脸都绿了。知道没指望了,男人们摸出旱烟袋,传递着裹上,栽进烟锅里,吧嗒吧嗒咂着。在沾满泥浆的鞋底上磕磕烟灰,吐泡口水,骂几声,又沉默了。女人们三三两两站着,呆呆看着漫天洪流,她们平日那比鸡骂狗、指桑骂槐、砍了剁了的伶牙俐齿,都不知哪里去了,竟一个也不说话,一个也不出声。跟人斗,她们都是高手。跟天斗,她们无抓无拿。个别眼泪浅的,早红了眼。

孩子们也不打闹了,都围在自己母亲身边,揪着母亲的衣角,抱着母亲的大腿,挂着浓鼻涕,瞪着黑眼珠子,看着那条平日里抓鱼摸虾、游泳闷水的硝厂河,变了一副怪兽的嘴脸。

我从没见母亲脸色这样难看过。家里的粮食快完了,洋芋还要一二十天才勉强能挖。唯一的指望在田里。豆子结了长长的条儿,有的已发育出鼓鼓的小“乳房”,再过三五天就能摘来煮吃了。

特别是那些苞谷,四五寸高时,天大旱,几个月不见一滴雨水。苞谷苗都灰白灰白的,叶子全卷成筒。家家户户挑水泼。别人家有男人在,都是男人挑,女人泼。我家只有我们母女,母亲挑,我泼。大太阳下的河沙地,一瓢水泼下去,滋啦一声,仿佛浇在炭火上,转个身已不见了。就这样三天两头泼,吊着小命。母亲“大肠下血”还没好,我整天提心吊胆。担心她劳累过度,我也找了一挑小胶桶,跟着母亲一起挑。挑了一阵,我说头晕。母亲让我去阴凉处歇歇。我咬牙又挑了几挑,眼前一黑栽倒了。母亲扶我到柳树下躺着,她一个人挑,一个人泼。

像服侍祖宗一样,好不容易侍弄大了,一场暴雨,一场洪水,全没了。母亲的脸都青了,像黑铁铸的,两只眼角挂了下来。壅二道肥时,每株苞谷秆下她都壅了高高的土堆,怕的就是这一天。没用的,人力终究不能胜天。硝厂河边最出种的这点土地,有没有收成,年年要看老天的脸色。

洪水渐渐小了。几个小时后,地势高的几小片地里,水退下去了,苞谷都匍匐在淤泥里。大家叹息着,陆续走了。

我们不敢喊饿。母亲静静坐着,我们也静静坐着。对着空空的屋子,冰冷的墙壁。猪嗷嗷大叫,圈门都快掀翻了。猪叫最难听。猪叫起来歇斯底里,不像鸡叫那样优雅,也不像狗叫那样克制。猪叫是撒泼、耍赖,是宣泄。以往听到猪叫,母亲都要狠狠骂几句“杀脖子的”,忙着找东西去堵它们的嘴。今天母亲的魂丢了,被洪水卷走了。我们相信就是世界爆炸了,母亲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坐了很久,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把头天摘回来的菖蒲和艾叶挂到门上,交代我抱点猪草丢进猪圈,她去磨面。

石磨转起来了,石头相互碰撞、摩擦,发出隆隆的声响,像小小的滚雷。

我们心急,都跑去围在母亲身边。簸箕里装着些麦麸子,母亲正一把一把往磨眼里喂。我们家没有小麦了,这些麦麸子是前阵磨面煮面汤时留下的,是留着喂猪的。

母亲磨了好几遍,才拿来箩筛,慢慢团,细细筛,终于筛得一点面粉。母亲把这些泛着微红色的面粉倒进盆里,加水和小苏打,和面。母亲翻箱倒柜,没找到一粒红糖。没办法,只能做成包子的形状,哄哄嘴了。

母亲把盆边上的每一丁点面粉都抠下来,才勉强做了三个包子。我早已燃着火。母亲把锅蹾在三角架上,招呼我看着火,自己剁猪草去了。

我和两个弟弟一直围坐在火塘边,盯着锅盖看。锅是爷爷奶奶传下来的,和供桌上的香炉一起,父亲三兄弟分家时得的。锅盖瘪了,锅身黑了,却不影响它的神圣。我们虔诚地注视着它,等着,盼着。锅盖边上终于冒出了一点悠悠气。我们的心都欢呼起来。我赶紧凑了几根柴,加大火力。不一会儿,锅内的蒸汽就喷薄而出了。

大弟弟等不及了,跑过去问母亲:“妈,可以吃了不?”

母亲说再蒸几分钟。弟弟又回到火塘边来。

母亲剁完猪草,洗洗手,把锅端了下来。我们都凑过去,母亲拨开我们,说怕蒸汽烫着。

母亲揭开锅盖,我们又一下子凑拢过去。我们看到包子了,三个包子!三个红通通的包子,像三座小山一样鼎立于鍋里!面食那特有的清香,一下子塞满了我的鼻子,塞满了我的脑子,肠子叫得更欢了。

母亲拿来筷子,夹起一个,吹了吹,递到大弟弟手里。他也不嫌烫,猛一口咬了下去。母亲又夹了一个给小弟弟。我再看,锅里只剩一个包子了。我们还有两个人。

母亲把最后一个包子夹给我,我不要,让她吃。她说她不想吃。我接过包子掰成两半,递一半给母亲,她没有接,转身出门去了。

我咬了一口,眼泪流下来。

消息在村子里爬来爬去,张家李家都在说,父亲要回来了。最先冲进我家的,还是袁大妈。袁大妈说得有眉有眼,说有人赶街时看见父亲了,他在磷肥厂打工,拌肥料,装车。

袁大妈摸着鼻子,侧眼打量母亲。大家都说袁大妈俏,说她鼻子小巧挺拔。我也觉得袁大妈好看,她鼻梁上三分之一处那颗褐色小痣,尤为俏皮。

母亲淡淡地应着,她在纳鞋底。母亲不大喜欢袁大妈,她私下说过,袁大妈说话时眼睛转得飞快,狐精狐精的。她拿块碎布裹住手捏的地方,针在头发里滑一下,纳几针。滑一下,又纳几针。纱线拉得老长老长。我们姐弟可高兴了。磷肥厂的工人工资高,听说和端铁饭碗的差不多。父亲这次真的挣大钱了,他一定会给我们买好吃的、好玩的,一定会给我们买新衣服。每天一睁开眼,我们就急着往家背后的垴包上跑。河风大,村里的房子都顺着背风的湾子盖,垴包上只有一户人家,就是袁大妈家。听说她家以前住在河对面的岩洞里,搬过来时没有屋基,只能盖在垴包上。她家背后有一棵牛王树,估计有千年树龄了,树干要十多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围得住。常年被雨水冲刷,牛王树的根裸露出来,每一条根都非常粗,可以坐三四个小孩。我们坐在树根上,看着河对岸的高山,看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边的一棵小树、一块大石头,都被我们看成人,看成父亲。见到一个人影,我们的目光会追随着他,他转弯,目光跟着转弯;他钻进树林,目光也跟着钻进树林。吃过晚饭,我们又急匆匆爬上垴包,盯着每一个父亲可能出现的路口。鸟归巢了,鸡进圈了,河对岸的山林慢慢成了模糊的影子,父亲还没回来。我们只好回家,寄希望于明天。

明天那么多啊。每一个今天都有明天,每一个明天也有明天,无休无止。这样等了十多天,父亲还没回来,我们开始怀疑,会不会是村里人看错了。

我跟母亲说,我想去赶街。母亲沉默了一阵,说去一趟也好,家里快没盐了。母亲总是能明白我的心思。

母亲拎出最后一点干大蒜,称称,刚好十斤。她用蛇皮口袋装好,放进扁箩里,让我背去街上卖。她反复交代我,怎样讨价,怎样请人称秤。她送我到河边,亲自把扁箩和我送进溜箱里。赶集的人多,溜箱塞得满满的。滑到河中央时,溜箱不动了,硝厂河水就在我们脚下一米左右处奔腾。整个夏季,河水都是浑的,隔几天便会漂来一头猪羊牲口。两个男人拽着溜索,双手交替着快速往河对岸挪。

过了河,开始爬山了。他们走得好快啊,我一路小跑,还是跟不上。赶街的人一拨一拨从我身边走过。背着重物的,赶着毛驴的,不停超过我。毛驴背上驮着满满两袋大蒜,走得却比我快。我着急了,怕自己落在最后,会迷路,会遇上豺狼虎豹。我拼命跟着他们跑。十斤大蒜坠在我十岁的肩上,重如千钧。山好高,翻过一重又一重,永远也到不了头。肩膀火辣辣的,腿脚酸软打颤。我抹着脸上的汗水,在大石头上歇气。歇了不到三分钟,前面的人已走出去老远。想想此行的目的,我赶紧起身,以更快的速度去追赶他们。

终于到山顶了,终于见到了公路。我不怕再迷路了。各路赶集的人马陆续汇聚到公路上,背青菜白菜的,背茄子辣椒的,拎鸡蛋篮子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很少有人说话。

到了街上,我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腾出袋子铺在街边,再把大蒜倒在袋子上,堆着卖。

街上人还少。卖的东西基本摆出来了,街两边各摆了长长一条。买东西的人还稀稀拉拉。我请旁边的人看着摊子,想四处走走。我指望能遇上父亲。从街头逛到街尾,又从街尾逛到街头,连父亲的影子都没看到。听说磷肥厂离街不远,我一路打听,二十来分钟就到了。磷肥厂很吵,机器隆隆响着,大卡车开出开进。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细灰,一脚踩下去,灰尘立即朝四周喷散。

我顺着车辙印往里走。厂房是用石棉瓦盖的,很宽敞。工人们挥动着铁铲,在拌磷肥。他们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灰,头发上、衣服上也粘满了灰尘,从头到脚都是一样的灰色。他们就像戴上了统一的面具。我仔细分辨着,想从这些人中识别出父亲。我努力摆动双臂,用力跺脚,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如果父亲在他们中间,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他们却像机器一样,只忙着干活,都不看我一眼。我一直往前。灰尘正在慢慢包围我,也要给我戴上面具。我问一个杵着铲子歇气的人:“你见过我父亲吗?他叫王一升。”他看着我,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大叫了一声,“你认识王一升吗?”他咧嘴笑笑,算是回应。

走通头,也没见到父亲,我只能折回来。出了厂房,远远看到一辆大卡车在路边上货。卡车与我隔着两道拐,直线距离不太远。车边的人身形很像父亲,他正一袋一袋地往车上递肥料。他头发四六分,右侧头发长长的,盖住半边额头。父亲当年和人打架,右侧额头受过刀伤。

“爸!”我大声喊他。他没听见。我用力摇手,更大声地喊。他好像听见了,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他的脸上敷着厚厚一层灰。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生疏,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父亲了。他弯腰抱起一包肥料。趁他递完转身时,我拼命挥着手,又大叫了一声:“爸爸,你是爸爸吗?”他再次看了我一眼,也朝我挥挥手。看不出任何表情。四周都是机器的隆隆声,大卡车的发动机也隆隆响着。我不知道他听清我的问话了没有。

我正朝他跑去,卡车装满了。车上的人跳下来,拍拍手钻进驾驶室,他也从另一侧钻了进去,没有看我一眼。大卡车开走了,很久灰尘还没落尽。

我头很晕。我的眩晕症又犯了。路在脚下起伏晃荡,路两边的山包也在起伏晃荡。

我高一脚低一脚往街上走,走了很久才回到摊位。左右的人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我在扁箩旁边蹲下身。房子在转,车子在转,电线杆在转。拴在电线杆上的毛驴也兀自转着,伸长脖子叫。像是配合着大的转动,我也在自己的世界里转着圈。我开始恶心、冒汗。我闭上眼睛,软软地趴在扁箩上。

那个人是父亲吗?那个人真不是父亲吗?我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我想起五六岁时,父亲偶尔在家,会带我去河边钓鱼。他从潮湿处挖来蚯蚓,用针线串起来。再砍几根拇指粗细的柳枝,在两三寸高处削去一圈,把捆扎好的蚯蚓拴在棍子上。鱼竿有了,鱼饵也有了。我们拎着塑料小黑桶,光着脚丫站在浅水处,把鱼竿垂直伸进水里,抵紧。我屏息凝神,等待鱼儿光临。鱼儿来了,亲我的脚指头。我忍不住笑出声。鱼儿太多了,竟没被吓跑。棍子一抖动,我忙往小桶里拎,一次能拎起四五条。多是钢鳅鱼,偶尔也有小白鱼。有时半路也会溜掉一条两条,待我把柳枝伸进河里,还会有更多的鱼儿来吃蚯蚓。

见我眼睛死死盯着棍子,父亲说要不时看看上游。我问是不是鱼儿从上游来?他说洪水从上游来。

我心里一凛。袁大爹就是过河时,被突然到来的洪水卷走的。

夕阳西下,垂柳染了一层金。父亲拎着桶,拉着我回家。他的手好温暖。他偶尔甩一下头发,额头上的刀疤,像一条金鲤鱼。我说我想要一条金鲤鱼,挂在脖子上。父亲笑笑,说改天给我削一条。我高兴得一蹦三跳。父亲是木匠,他手巧,会做桌子、板凳、柜子。他想做什么都能做出来。可他很少做木工活,说做木工活太累。

人们一个个从街上撤离时,我才渐渐清醒过来。我看看面前的摊子,大蒜不知哪儿去了,蛇皮口袋上只剩一些白白的蒜皮。

我抖了蒜皮,把口袋折好放进扁箩里,跟着人流往回走。我出门时一分钱没带,母亲交代我买的盐巴,看来是买不成了。母亲还交待我卖了大蒜去吃碗凉粉,凉粉也吃不成了。我一路走一路想,父亲真的回来了吗?他真的在磷肥厂上班吗?他是不是真去招亲了,抛弃了我们?当溜箱再次滑到河中央时,我看到母亲了。她来河边等着,接我。看到我沮丧的脸,她眼里的微光暗了下去。

对于大蒜的不翼而飞,母亲没说什么。好像卖蒜也不是一件什么大事。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能不能从几十里山路平安回来,估計母亲一整天都在忧心。晚上睡前,母亲去鸡窝里摸来一个蛋,她洗刷干净,放进小碗里,倒开水烫了两分钟,从一头磕个洞,让我仰头,把蛋液生吞下去。蛋液咸咸的,蛋黄滑到喉咙处,顿一下,咕咚一声,下去了。

我们不再去垴包上看父亲了。弟弟要去,都被我赶了回来。父亲也许真死了。他要是活着,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们?

日子如硝厂河水,任何事情也阻挡不住它的流逝。我们娘儿几个,继续艰难度日。

母亲去山地里刨洋芋。她小心扒开泥土,把个大的刨了,小的埋好土,让它继续生长。洋芋还没皴皮,母亲舍不得多刨,每次只刨半撮箕。

清洗干净,母亲取下挂在门边的镰刀,踩紧刀把,手握镰刀尖,开始刮洋芋皮。刀口与洋芋摩擦,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像一支小曲儿。

洋芋下锅,放了水,撒了点盐,盖上盖子煮。洋芋皮搂进吊锅,留着煮给猪吃。

袁大妈又来了。她笑呵呵的,说煮什么啊,这么香。母亲招呼她坐下,我却不想理她。她就是个骗子。每次都是她带给我希望,又一次次叫人失望。如果没猜错,她又有新消息了。

果然,她又提起了父亲。袁大妈笑呵呵的,嘴唇红艳,满脸喜色。她摸摸鼻子说:“王一升说了,他这个月十五回来。”她没用“听说”,我竖起了耳朵。

见我们疑惑,她解释说,这次绝对是准话。她说她遇到父亲了,当时父亲正坐在街边一家小饭馆里,他穿着白衣白裤,跷着二郎腿,脚蹬翻毛皮鞋,手里抱一支金晃晃的烟筒。

父亲真的没有死,我的心欢快起来。父亲就爱穿翻毛皮鞋,还爱在鞋底钉个马蹄铁,走起路来噌噌响,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

吃了两个洋芋,袁大妈走了。她临出门前又叮嘱一遍:“他说十五回来。他说他还有点事。”

离十五也就剩十天时间了。父亲终于要回来了。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个劲地门里门外转。大弟弟好像没听见袁大妈的话,他拿着个洋芋,一直在门口逗米汤虫。小弟弟骑在门槛上,脸上挂着浓鼻涕。

袁大妈已走到竹林边,母亲才回过神似的,朝门外“呸”了一口。母亲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箱子。箱子三尺长,两尺宽,一尺高,盖子四周钉了一圈铆钉,是母亲的陪嫁。红油漆已脱落殆尽,铆钉和木头都透着褐和黑,颜色斑驳杂乱。鞋底已经纳好了。母亲取出粘好的布壳,铺在桌子上,粘上鞋面,晾干。她打开一本发黄的老章书,里面夹着一个鞋样子。鞋样已泛黄,变脆,针眼密布。她比着鞋样,剪好鞋帮,圆好口,缝好后跟,拿出纱线,开始绱鞋子。

村里很少有人做毛布底鞋了,除了那些刚合了庚帖的女孩子。大家图方便,都穿便宜的塑料底鞋,或直接买双解放鞋。我们穿的都是塑料底鞋,母亲穿的也是。

母亲绱鞋很仔细,钩锥从鞋底上层戳进去,挂上纱线,钩出一只小耳朵,带线从耳朵里穿过去,再拉紧。绱完第一道,母亲又顺着白边围了一道,把上下两层缝合,每一针都像一粒晶莹的大米。母亲绱了两三天,鞋做好了。左瞧瞧,右看看,确认满意了,她再次打开箱子,把鞋锁了进去。

这年雨水特别多,很少有晴天。我们掰着手指头,数着天数过日子。数了两天,我怕数错了,就用柴炭在墙上划了八条杠,过去一天,划掉一条。黑杠在一天天减少,划去最后一条那晚,我很久很久没能入睡。天一亮,就是十五了。父亲说了,十五他要回来的。

谁也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据后来人们议论,雨从夜里一点多钟就开始变大了。

暴雨一刻不曾间断。偶尔还夹杂着冰雹。雨点砸在瓦片上,瓦片纷纷碎裂,像是在下石头。锅碗瓢盆都用上了,也接不过那么多漏水的地方。屋子里开始汪水。母亲把两个弟弟抱起来,让他们坐在吃饭桌子上,她和我不停舀水,往门外倒。

暴雨声中,还不断传来隆隆的回响。母亲急了,打着伞冲了出去,回来时裤子湿到大腿,上衣也潮了。“田里淹了,菜园也全淹了。”母亲木着脸说。

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每打一次雷,房子就跟着抖动一下,墙上的泥土被震得刷刷掉,瓦片哗哗响。屋里的水已没到了脚背,我和母亲不停舀,不停倒。

这样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垴包上突然骚动起来。风雨声中夹杂着慌乱的吵嚷声,脚步声。村长不停吼叫着:“大家快往高处跑,河水淹上来了……”

母亲出去一看,说不得了了,已经到核桃树了。我们吓坏了,核桃树离我们家就一道地埂的距离。母亲把伞递到我手里,叫我拉着大弟弟赶紧跑,她自己抓着那把烂了一匹伞骨的,背上小弟弟,忙着去赶猪和鸡。

垴包上黑压压的,挤满了各种大洋伞。黑色的伞盖,木质的伞柄。母亲打的伞破了洞,一股雨水像绳子一样挂下来。断了伞骨那一边塌了一角,风一吹,雨水尽往母亲身上扬。大家惊恐万分,都顾不上彼此了。离河最近的李大奶奶家,房子已被河水吞噬。李大奶奶坐在地上,呼天抢地。她的孙子,我的同班同学李明海,揪着他妈的衣角瑟瑟发抖,两条鼻涕蜿蜒进嘴巴里。李明海的父亲背着手,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

雨不停地下。河水不停上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滔滔洪流里起初漂浮着一层浪渣,有干枯的枝叶,也有破衣烂衫和各种垃圾。浪渣被冲走了,巨浪里开始浮现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猪驴牲口,偶尔还有一丝不挂的人。所有这些,都看不全,雨太大了,只能看到近处的一点影子。它们在河水里打个滚,瞬间没了踪影。

雨小了一些,能看到河对岸了。溜箱已被洪水淹没,溜索细细地横在水面上,拉拽着两岸的水泥墩。突然间一声闷响,河这边的水泥墩塌了。溜索耷拉了下去,在河里摆了几下,沉了。又一声闷响传来,另一个水泥墩也塌了,瞬间消失在滚滚洪流里。河两岸唯一的联系,就这样断了。

周围一片唏嘘。我心里一紧,不由“啊”了一声。母亲的伞掉落在地上,头上脸上都是水。小弟弟跟着淋了雨,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捡起伞,递给母亲。

雨又大起来了。河水还在不停上涨,离我家已不到一尺了。母亲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睁开。她是在祈祷吗?年纪大的人开始转过身,面朝沟对面的土地山下跪。他们磕着头,脸上粘了稀泥,又被雨水沖洗干净。下跪的人越来越多,祈祷声越来越大,呜咽声连成片。眼泪被雨水冲刷,一双双眼睛红通通的。

房子继续倒塌,一座接着一座,被洪水吞噬。之前赶出来的鸡啊猪啊、牛啊驴啊,被暴雨一淋,又都缩回圈里,和房子一起被洪水冲走了。垴包上只堆了少许湿淋淋的铺盖和锅碗家私。

到我家了。河水还是淹到我家了。任何祈祷都没用。洪水漫到墙根时,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把小弟弟塞给我,迅速冲下去,进屋去了。人们一片惊呼,我更是目瞪口呆。母亲拎着那只木箱子出来时,河水已漫过她小腿肚。不知被石头绊了,还是波浪推的,她摔了一跤,整个人扑进浑水里。箱子脱了手,翻着跟斗漂走了。母亲还想去追,几个男人迅速冲下去,把她捞上来。老人们都在骂,简直不要命了。

村里就只剩一座房子了,那是袁大妈家的房子——唯一一座建在垴包上的房子。袁大妈守寡好几年了,她死去的丈夫比父亲大,她却比母亲小两岁。她家屋里现在挤满了人,挤不下的,包括我们娘儿几个,都站在门口。母亲站在我身边,瑟瑟抖着。她的衣服裤子全湿了,紧紧贴在身上,裤脚流着水。两个弟弟抱着我大腿,不吼也不闹,像是突然间都变成了傻子。

雨越下越来劲。河对岸模糊一片,看不到山,看不到树,更看不到父亲。

父亲啊,你回来了吗?你还活着吗?

河水节节飙升,人们不敢躲在袁大妈家了,纷纷往山坡上撤。不知是冷了,还是饿了,有了孩子的哭泣声。一声两声的,渐渐连成一片。女人们也跟着哭。有的大声哀嚎,有的默默流泪。母亲没哭,她呆呆的,一直看着河对岸。我也没哭,一直看着河对岸。可以想象,河对岸的树,河对岸的房子,也在一点一点被河水吞噬。

人们缩在山坡上,一家一家紧紧挨着,靠彼此取暖。雨渐渐小了。大家却不敢动,也没法动。都无所归依了。

“你家的倒好,还好好站着。”李大奶奶哭着对袁大妈说。

袁大妈一直看着河岸边,眼里有难言的忧伤。“也站不得多大一会儿了。”她低下头,好像全村只有她家的房子完好,是一种罪。

袁大妈话音刚落,天突然全黑了。起床到现在,最多四五个小时,天竟然黑了,面对面站着的人都看不太清了。大家都慌了神,以为末日降临。

突然间一声巨响,震得耳朵发麻。沟对面的土地山崩塌了,塌了一大堵。山肚子里钻出两个亮晃晃的“大灯笼”,前方照亮了一大片。“大灯笼”顺着沟水缓缓下滑,所过之处,地动山摇。

人们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到了极限。都不哭了,也不会说话了。

“灯笼”咆哮着,继续前行。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家背后的垴包被推走了。那么大一个垴包,像积木一样,被推走了。连同垴包上的房子,和房子背后的牛王树。袁大妈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黑暗中,有个老者喃喃着:“困山龙入海了啊,困山龙入海了……”他念叨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小。

两盏“大灯笼”进了硝厂河,顺流而下,一会儿就不见了。

天又亮堂了,雨也停了。袁大妈醒了过来,她的哭声铺天盖地。她不停扇自己的嘴,一下一下,狠狠地扇。扇一下,骂自己一遍。本忘了哭泣的人们,都跟上了。哭声在山间回响,嘹亮,哀戚。

村长传话过来,说不要哭,有人给我们送吃的来了,已经在路上了。帐篷也在路上了。上头说了,让大家不要担心,田湾村住不了人了,以后都不会有田湾村了。大家都会搬走,搬到高高的地方去,搬到平平敞敞的地方去。

哭声小了许多,泪水仍不停息。我揉揉眼睛,河对岸一片茫茫。

安置房建起来了,父亲还没回来。

房子红墙青瓦,就建在土地山顶的白沙坪,每两家之间有一堵共用的山墙。五排房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每排七家,像模型一样。

搬新居那天,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村上来人,带来了红布、炮仗。他们选了几个精壮的人抬照片。两个抬着洪水退去后狼藉的田湾村,两个抬着漂亮的新居。他们还借来锣鼓,把红布系在当过道士先生的赵三爷爷腰上,让他带着徒弟们敲锣打鼓。炮仗一炸,各种混响。我们排着队,在村长的指引下,徐徐前进。

尽管气喘吁吁,却没有人抱怨,住了三个月棚子,大家都受够了。有人甚至唱起了山歌,歌声在土地山和牛王山上来回反弹,不停回响。

从水里抢出来的东西不多,都搬进新房子了。配套分发的有一张吃饭桌子,四把凳子。都是松木的。这种木料做的家具便宜,但有总比没有强。还有一套炊具,包括电炒锅、电饭锅,和菜刀、砧板。村上又派人来给各门各户贴对联,贴福字,贴伟人像。晚上,全村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长街宴”。每家每户发到的新桌子新凳子都搬出来了,桌子挨着桌子,连成了一条长龙。不知从哪里买来的三头猪,全都杀了,在新居南侧挖了锅洞,燃起大火,烧水,洗猪。

村里人掌厨,村里人帮忙。围绕着猪,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做了一桌桌丰盛的饭菜。大家吃得大汗淋漓,吃得喜笑颜开。

母亲很高兴,给在昆明的“小嬢”写信,信纸是从我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亲爱的妹妹”,母亲难掩乔迁之喜,仔细介绍了新居情况。也提到了“大肠下血”,说问过医生了,是痔疮,还准确地使用了成语“虚惊一场”。在说到父亲时,才流露出一丝哀伤。“他可能不会回来了,真的不会回来了。”我们很快收到了“小嬢”的回信。她告诉“亲爱的姐姐”,开放后这些年,来昆明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来了好多外国人。“以前每天只能卖一甑饭,现在要卖四五甑。”“小嬢”还问她亲爱的姐姐,卖糯米团子都不愁发财,怎么她还呆在“那个鬼地方”。

母亲一遍遍读着“小嬢”的来信,就连我们,也对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钱的昆明,充满了向往。

住在半山的弊病日益显露。以前愁洪水,没收成。现在村里人才发现,即使种出点粮食来,也盘不回家里。全是上坡路,骡马都要挣断腰。更何况,村里仅有的几头毛驴都被洪水卷走了。

田里淤了河沙,有的还立着房子大的山石。只能靠山地了。山地少,不出种,根本养不活一村人。有的人家开始开荒,于是家家开荒。我们家劳动力少,我们才挖出一个角,别人家已挖了一大片。母亲只好先捡石头围一块,慢慢挖。大家一看,纷纷圈地。整个冬天,我们村的人都在挖地。野草被连根拔起,翻晒在太阳底下。小树被砍倒,根也被撬起来,晾干了做烧柴。土地山背后的大毛坡,被挖了个天翻地覆。

春种秋收。我们怀着满心期待,把苞谷、洋芋埋进新开挖的土地里,却收获了一片野草。春风吹又生,夏雨更茂盛。苞谷洋芋还没野草高,细蒿蒿,黄蔫蔫的。

人们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家老小要养活,很多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先是男人们出去,慢慢地,女人、小孩也走了。

我上中学了,住校,需要生活费了。多数同学二十块一个星期,我十五块。听上去不多,可却是固定支出,不能赊,不能欠,不能缓。对于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家庭,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十五块钱,除了买饭菜票,还要买笔、本子,买卫生纸。饭票八角一张,菜票两角。我们端个搪瓷缸,打了饭,再去打两角钱的酸菜洋芋丝汤,呼噜呼噜扒进肚子。

全校学生吃两大盆洋芋丝汤,里面只有两勺油。食堂师傅丢洋芋进大盆,放水,穿着水鞋进去踩踩,捞出来,切丝,清水煮熟。倒进大盆后,舀一勺油,一勺盐巴,一勺辣子面,搅搅,就是我们一顿的伙食了。中学三年,我从没见过别样菜,但是每顿都吃得很香。

村里人轮番劝母亲:“姑娘嘛,早晚是人家的人,谁家还供了念书?”“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书读了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

母亲不同意。母亲说:“你们只管读,只要读得走,我就是卖了裤子也要供你们读。”我们几个学习好,是母亲唯一的骄傲。她常说:“硝厂河边巴掌大的土地,再怎么用心也养不活人。要想有出息,只能读书。”

教大弟弟的杨老师以前是代课教师,只读过小学三年级。因教学成绩差,听说每年都要被教办罚款5角钱。弟弟考个五六十分,在班上还是第一名。母亲怕耽误了,干脆接回妹妹,把他们三个都转学到中学旁边的巴图小学住校,自己打工去了。

母亲出门前,来马路中学看我,把她攒下的一点钱送来给我。母亲带了针线,趁没人时,在我内衣里侧縫了个口袋,把钱缝在里面。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省着用。

那晚母亲和我在宿舍睡。我们一起挤在一米宽的低床上。我们挨得很近,都没说话。同学们都睡了,有的已在说梦话,我还没睡着,母亲也没睡着。我们谁也没动。我好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我很想跟母亲说:“妈,您别出门了,我别读书了吧?”我说不出口,我怕寒了她的心。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睡在一起。那是上学以后我们贴得最近的一次,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母亲坐中午一点钟的小客车,我去送她。之前她去巴图小学了。母亲拉着我不放,不停地说,要好好读书,要听老师的话,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客车司机不耐烦了,不停催促:“赶紧上车了!”

催了几遍,母亲才放开我,转身上了车。她刚迈进去,车门嘭一声关上了。小客车叹息一声,卷着黄尘,走了,分分钟转过了街角。我赶紧朝学校跑,跑上二楼,跑上三楼,终于到了最高的四楼。我又看到小客车了,又看到载着母亲的小客车了。它歪歪扭扭地颠簸着,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然后便不见了。只有滚滚红尘静静飘落。

我低低喊了一声妈,眼泪滚落下来。

十多年来,我很少回田湾村,再没听到过父亲的消息。那些有关父亲的回忆,那些爱与恨,都已慢慢淡忘。

我工作了,在半山小学教书。我要结婚了,和我同事李明海,我小学同学李明海。仅有的选择,往往不是最佳选择。每次面对,我老想起田湾村被洪水吞噬时,他那两挂蜿蜒的浓鼻涕,和他揪着母亲衣角瑟瑟发抖的样子。

整村搬迁后,年轻人陆续出去打工了。山林日渐茂盛,硝厂河很少再发大水。李明海的父母没去打工。村里修了公路,架了铁皮桥,他们又回到田湾村,挖了几亩鱼塘,堵硝厂河水养鱼。养中华鲟,养虹鳟鱼。村里的几个老人都来李明海家打工,帮着投喂饲料,捞鱼塘里的水草和垃圾。袁大妈不出门时,也会来帮忙做饭。听说她每年都要外出几次,每次一两个月。村里人问她出去做什么,她说打工。问她去哪里打工,她摸着鼻子支支吾吾。关于她,村里流传着各种流言蜚语。

养鱼没几年,李明海家富起来了,在田湾村选了个稍高的位置,盖了一座大别墅,院子围了六百六十平方米,院里栽了许多花,凌霄花、牡丹、芍药是买的,大树杜鹃、山茶花和黄杨木是山上挖来的,因不懂修剪、造型,院子很凌乱。别墅旁边盖了一排厂房,堆机器、饲料,还有一些给工人住。

婚礼本可以在酒店举行的,李明海他爸却说:“哪家酒店有我家宽敞,有我家漂亮?就在家里办!”

从县城联系了婚庆公司,厨子是从酒店请来的,村里人帮忙打杂。拱形花门摆好,红毯铺好,巨幅婚纱照挂好。李明海他爹嫌不够红火,又差人买来许多灯笼、福字,在门边、廊柱上,四处悬挂。

亲朋好友陆续到来,院里院外站满了人。我家这边亲戚不多,弟弟妹妹毕业后都去了外省工作,至亲就只来了母亲。母亲里外看看,见帮不上忙,便去找那些多年未见的老姐妹闲聊。

六点十六,婚礼正式开始。父亲不在了,我只能由伴娘陪同,走向红毯另一端的李明海。人头涌动,语声喧腾。腿软绵绵的,我走得很慢。接过捧花,挽着李明海胳膊,任由他拖着我。枝形吊灯的橘色亮光,像夕阳返照,周围都晕上了朦胧的金黄。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父亲拎着鱼桶,拉着我回家。硝厂河水金光粼粼,河两岸的垂柳、清明柳,都镀了一层金。父亲的手,那么温暖……

“下面,有请新郎新娘的父母上台。”主持人一召唤,李明海他爹背着手上来了。他红光满面,笑着朝人群摇了摇手。母亲和李明海的母亲谦让一会儿,走上台来,站到我身旁。

交換戒指。敬茶。李明海他爹“感言”了许久。我手捧鲜花呆呆站着,像在参加别人的婚礼。人群从没安静过,拍照的,录抖音视频的,聊家常的。小孩子举着燃过的礼炮筒,在红毯上追逐、嬉闹。

繁琐的流程终于结束。在主持人的呐喊声中,我扔出捧花,台下一片欢腾。

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接住捧花,廉价染色剂使她烫了小卷的头发有些枯黄。她单手持花起身,摸了摸小巧的鼻子。是袁大妈。岁月并未过多为难她,还是那样俊俏。花递给邻座,她说了句什么,径直朝台上走来。主持人正请宾客们吃好喝好,见势停住了。

袁大妈走上台,掏出个小物件,挂在我脖子上。她抱了我一下,悄悄在我耳边说:“你爸给你的,他自己削的。”

是一条木刻小鱼,嘴巴微翕,略略摆着尾。用细砂打磨过,上了清光漆,每块鳞片都捧着一团光。所有的光都朝我汇聚,我置身在光的海洋。房顶在转圈,人群在转圈。一圈一圈的金黄,把我卷进漩涡中。我一阵阵眩晕,紧紧拽住李明海。

杯盏相碰,碗筷叮当,大厅里安静了一些。母亲脸上覆了一层阴云,只礼节性地动动筷子。我也没心思吃,抬头四顾,眼前人海茫茫。每张脸都像父亲,每张脸都不是他。再看时,就连袁大妈,也消失了踪影。

【作者简介】王一三,本名王莉,小学教师;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边疆文学》《星火》《广西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现居云南会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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