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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他的里面生长,正走向郁郁葱葱

2024-03-08王若虚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龙潭生活

曾经有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一个梦境,在那个正好不是在夜晚而忽然产生的梦境里,他走在一种户外开阔的环境中,一切正常而美好,视野的远处有两个漂亮的悬浮岛屿,像逆世界一样的相向而存。走着走着,面前又出现一个巨大的飘荡着的莲蓬花束,紫色,香气弥漫,他只能跟我描述出那是美丽的,可是后来他又回忆起来的时候,提到了恐惧。当时他继续走着,上空传出了类似校园广播一样的声音,也许是广告还是什么,播报出一个女人开设洗浴的同时做了个现实里不让做的不可描述的描述,他急了,瞬间穿越,冲进好像是曾经学校里的一栋教学楼,疯狂找寻广播台的负责人,还好顺利找到了,那个家伙黑黑高高瘦瘦的,下巴上永远留着一撮小胡子。他质问他,他觉得自己在帮助他,仗义而正直,没有想到的是,那家伙脸上平静异常,没有任何表情,说,不用管,转身而去。我那个朋友各种呼喊,就像被鬼压床喊不出声音只能踹被子也做不出动作一样,挣扎了许久,放弃了,再次冲到户外。这次是无垠的草原,海一样的长草没过膝盖,自己一会儿飘在天上,一会儿又没入草里,草地的尽头还是草地,看不到海,可是草地上出现一堆一堆的大鱼,他开始和忽然出现在身边或者一直就在的两个一起生活的伙伴捡鱼去了,天气不冷不热。刚刚感到富足而幸福,就被楼顶凄厉的钻头声吵醒了,只有自己一个,双脚冰冷,床头的窗户未关,贼风凛凛,头痛难支。

我沿着铁轨往日落方向走。我想去看看我和我妈的那个小屋,但到了曾经翻整过菜地的地方,我只看见新修建的宾馆。后来听说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里就已经被当成违章建筑给推平了。

我有些难过,但不是想哭出来的那种。十八岁的我看着落日,铁轨上烙印着我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我沿着来时的路走,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那天的凸月已经可以看见,而我身后,是终将落下的夕阳,和蜿蜒通向大海的铁路。

这是早年间作者发表的作品《铁路沿线》中的文字,十八岁,一鸣惊人,虽鲜有正式评论,但观者无不盛赞年轻的作者荷尖初露,文字“老成稳重”,甚至揣测少年生活里的风霜。他慌张过、满足过、得意过,然后沉默。数年后,我们看到他一如既往的倔强,不过少了抱怨的老成,没有丢掉少年的风发,而内心愈加有些的稳重也许可以少加个引号了。

《渔王》《桂圆》《秘密》,作者这三篇恰好同时发表的文章等待了数年,齐刷刷地并排站在那里,都是两个字的题目,极简而又有嘲讽意味,对着生活,也对着他自己。

我看着主人公的生活,甚至同时看到了作者的生活,就像看着玻璃窗外的雨,他和“他”都在雨里,我和“我”不知道正在哪里,而我眼前的玻璃窗会时不时地被雨水重新淋得模糊不清,时而又显出一些轮廓。

《渔王》

关于龙潭二中的学生冯明的描述——“幼年的冯明。他有时会躺在野草堆里,一躺就是一下午,有时会拿起一棵狗尾巴草放进嘴里。”“读初中时,冯明一度迷恋上了弗洛伊德,这位大师让冯明对分析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冯明对我说,锐子,其实我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在人群里,一个是在人少或独处的情况下。”

龙潭为了响应“可持续发展经济”的政策,决定在八月举行“龙潭渔王大赛”。之后,冯明忽然有了事情可做,开始钓鱼,直到钓上了一条从未有过的大鱼,“现在与冯明对峙的这条大鲇鱼,目测足有一米多长,它的大嘴绝对可以一口咽下一个小孩。”渔王称号加冕身上,又瞬间得而复失,“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人走向北戴河的西岸,往龙潭二中的方向走去。我后来才得知,那晚他去了月湖,独自坐了一整夜。”

钓鱼大赛之后,“在高三到来的秋天中,冯明总是坐在他那张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天空发呆。他有时神神叨叨,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语;有时又像是个诗人,对一切都充满惆怅。”终于还是在高考前被高中老师劝退了。

再之后,冯明做了月湖的水质监测员,却面临建厂占地的困境,抵抗无效,他“专门跑到云节新造的跨江大桥上纵身跃入长江。神奇的是,他的尸体又漂回了北戴河这条几乎干涸的三级支流。”

冯明和那条跃起的大鱼命中相连,生命的执着跨越物种,锁定在人性可贵的一点残留中。

冯明和我都是孤独的,孤独在人群中,孤独在伙伴中,孤独在自己的肉体和心灵中。

《桂圆》

黄芸和佳慧两个女孩儿,交代了“我”哥黄嘉轩的成长,紫色或者绿色“李小龙”的死,只是路过的一个年轻悲剧,有些短暂,而黄嘉轩的悲哀却更长。

关于“李小龙”之死的描述:“他替人去讨债,被债主一铲子打在后脑勺,当天就去世了。那天,李小龙才刚染的一头绿毛,沾满了血。”

有关黄嘉轩的描述:“……攥紧了我的手。接着是一个很快的镜头,领头的那个小个子高高跃起,板砖顺势砸在黄嘉轩的头上。我看见黄嘉轩的头上流出血,我哭了。”“……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容光焕发,反而一身疲惫,像是遭受了枪击。”“……他的头发杂乱,脸上留有淤青。我问他,怎么一回事?他的声音很轻,像泄了气的气球,被他们打了。”“……轮到黄嘉轩的时候,他扭扭捏捏,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推脱着自己唱歌不好听。”

生活中发生的从不中断的事情给了你一个耳光,你没有反应,生活于是又打了数不清的耳光。

“我记得曾经的某本教科书上这么解释桂圆:龙眼经过熬煮,曝晒,风干便会变成桂圆。”就像桂圓的隐喻,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且行且在,无常寂静。

《秘密》

开头直言“我”与李梦相亲,而后讲述出了一场深埋在心底的情感,交织而独立,不同却相似。

相亲,一个饶有历史时代感的话题,作为了外在形式在作者太极般的文笔中穿梭,你来我往,呼前应后。趣味盎然,又悲伤浸透。

这三篇作品都发生在龙潭,都是以第一人称“我”的角度来讲述的。主人公都是“我”,既是参与者,也是叙事者,作者自我的介入增强了小说的复调性,可以看出作者对自我与主人公关系的恰当处理,建立了合适的距离感,保持经验和想象的平衡,依然服务于小说的主体表达,在小说的故事表面差异下建立起了底层声音的一贯性和稳定性,传达出作者内在的倔强性格底色。

“我”更倾向于一种典型的疏离的内向者(Randall Collins)。作者自我各部分之间对话的隐喻,流淌在文字里,盘根错节,始终在探寻自己的内心和生存环境的关系。就像来自于米德的符号互动论:思维只是客体的推理,是我所命名的“主我”和“客我”之间进行的一种会话。

龙潭二中旧址的爆破,对于“我”就像自己青春的落幕,繁华落尽,也从无苦尽甘来。眼见出现在作者不同的作品里,穿透作者的生活,挟着年轻人眼里的年代和记忆,时代变迁的代价痛在大地,也痛在“我”的心里。周杰伦、许嵩、快乐女生、MP3……这些时代的符号和碎片,无不卷在时代的车轮里滚滚向前,冷酷而沉默。

在耶路撒冷文学奖答谢词中昆德拉说道:“十九世纪蒸汽机车问世时,黑格尔坚信他已经掌握了世界历史的精神。但是福楼拜却在大谈人类的愚昧。我认为那是十九世纪思想界最伟大的创见。”相较于黑格尔所代表的整体主义历史哲学,昆德拉选择站在了福楼拜代表的虚无主义个体小说智慧的一边。

作者始终都在试图探讨人的存在性。

人类的四种基本情感,愤怒、恐惧、喜悦、悲伤,对于人类而言,从生物学来说,这些情感的生理基础在扁桃腺,是大脑早期进化的一部分。而更多的发现还牵涉到脑皮层和其他未知的部分,这些情感精准却无法把握,尽数展现在了这些许的文字里,个人化生活的真实赤裸在读者的面前,无从躲藏,但情感的珍贵和复杂我们其实已经探讨了至少几千年。

捷克诗人扬·斯卡采尔在诗中写过:诗人没有创造出诗,诗在那后边的某个地方,很久以来它就在那里,诗人只是将它发现。

而去年离开我们的米兰昆德拉认为,在现代世界中,人们变得越来越盲目,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于是会掉进海德格尔所称的“对存在的遗忘”中。“发现小说所能发现的和对存在的诗意反思。”前辈如此洞见,相信年轻的作者即使笔触还未浑然,但我们遍览文字,推敲左右,亦能感受到他定有过从未中断的深刻思考和内在的认同,这种意识已经潜入了他的字里行间。

当代消费主义主导下的网络文学、流行文艺铺天盖地,现代文学关于“人的文学”根基、精神反抗性和艺术探索性却言轻式微,可是我依然记得,这位年轻的作者曾在多年前严肃地跟我说,他是一个做严肃文学的作家,我想时至今日他定然仍旧在坚守这份创作尊严。

“这一幕,是那么似曾相识,使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和冯明在北戴河东岸留下合影的那个夏日。”

“那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2016年离家出走的我和黄嘉轩一起唱歌的场景。”

“她说,我也不该留在这里。我似乎听见了巨大的潮水声,其实,在那一年的书店里,金粉般的夕阳洒在记忆里,我也曾听见过这么一声,犹如飞机穿过跑道,引擎的巨大轰鸣……”

这些散落的文字恍惚让我又想起了马尔克斯,“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識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孤独,附着在每一个个体身上,之于人类,亘古未变,于作者,于“我”,不如像布恩蒂亚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也或是最后的一个人被蚂蚁吃掉。而内心的倔强却能走向郁郁葱葱。

【作者简介】 王若虚,小说家,出生于1984年11月;著有长篇小说 《马贼》《尾巴》《狂热》,短篇小说集《在逃》《守书人》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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