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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 圆

2024-03-08俞生辉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小龙母亲

俞生辉

2010年,在我家还用着大屁股电脑的年代,一位叫“许嵩”的歌手发布了他的第二张专辑。那时候,我哥黄嘉轩整夜霸占着家中唯一的电脑,用“千千静听”外放许嵩的歌曲。有时,我和他走在路上,他戴着用压岁钱买来的MP3,摇头晃脑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当他终于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会情不自禁地说,太好听了。在那个周杰伦依然大火的时代,黄嘉轩一度以为他发掘了一位音乐奇才。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其实都没有想到,这位歌手后来会成为“QQ音乐三大巨头”之一。

那时候,我刚上四年级,我对周杰伦和许嵩都不感冒。在同龄男生还在看动画片的时候,我迷上了湖南卫视的快乐女声节目,并在2009年的夏天喜欢上了一位叫刘惜君的女歌手。从那时起,我便感觉我和身边的同龄人不太一样,就像黄嘉轩也会觉得他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记得那是个周六,好像还是个节日,奶奶早上特意叮嘱我和我哥要多吃点韭菜,出门会有贵人相助,不过我们都没有吃。我和黄嘉轩刚出门便遇到了李小龙。李小龙是黄嘉轩的发小,与黄嘉轩同年,比我大八岁。他家住在我们家后面,同时也是黄嘉轩中专的同学。李小龙的皮肤黝黑,身材瘦小,打球的时候,我总觉得他像猴子捞月,特别好笑。

一路上,他们在公交车上窃窃私语,似乎在谋划着什么。我望着窗外的景色,颠簸起伏,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黄嘉轩上学的中专。周六的街道上满是穿着校服的学生,黄嘉轩带我走向一栋建筑,上了三楼,走进一间教室,来到一个女生面前。我后来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黄芸,我哥喜欢她。我抬头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孩,个子不高,长发,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略带娇羞。黄嘉轩从兜里掏出一盒前几日我给他的牛奶,塞到女孩的手里,挠着头发,一脸傻笑。李小龙趁机拉着我走出教室,我转头看见黄嘉轩和那个女孩倚在窗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不知道在聊什么。

没过多久,黄嘉轩满脸笑意地走了出来,他一手搭在李小龙的肩膀上,一手摸着我的头发,说了一声,走。

我们出了校门,往母亲理发店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块巨大的公示牌旁,那面幕布上写着关于“龙潭镇党建优秀企业名单”的内容,随后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吼叫。我们三个人转过身,愣在原地,迎面过来一群人,足有十几二十个,他们身穿校服,头发五颜六色,极其夸张,有些人的刘海遮住了半边脸。这种头发我只在母亲理发店里外来务工的青年身上见过,他们多数会在星期五的晚上来把头发做得极其蓬松,越怪越好,随后成群结队地消失在马路尽头的溜冰场门口,我妈告诉我,他们叫“杀马特”。

一群穿着校服的“杀马特”向我们走来。最前面的是个小个子,和李小龙差不多高,我注意到他的手中捏着一块板砖,黄嘉轩攥紧了我的手。接着是一个很快的镜头,领头的那个小个子高高跃起,板砖顺势砸在黄嘉轩的头上。我看见黄嘉轩的头上流出血,我哭了。小个子气势嚣张地叫了几句,话语里夹杂着“黄芸”兩个字,随后便扬长而去,一旁的李小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我们是怎么来到母亲的店门口的?或许是搀扶着黄嘉轩,或许是路过的人帮忙。我只知道黄嘉轩的脸上全是血。父亲骑上电瓶车载着我与黄嘉轩去医院。黄嘉轩的头上缝了七针,整个过程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在颤抖。有一瞬间,我注意到他的嘴角咧开,似乎在笑。他为什么要笑?

父亲也许也注意到了,他开口询问,是谁干的?起初黄嘉轩沉默不言,后来用“算了”“不要再问了”的话语搪塞。父亲把我领到医院的走廊上,问我实情。我把看见的事实复述了一遍。父亲带我坐上电瓶车,开往事发地点,他捡起那块遗落在草丛里的板砖,板砖的一角还带着血迹。父亲问我,他们后来去哪了?我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那天下午,我们寻遍了附近的网吧、游戏厅、桌球室,都没有找到那个小个子的身影。

最后我们才想到警察局,报了案,至于那群人是否被绳之以法,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里,黄嘉轩的头上一天到晚包着纱布,母亲特意给他买了箱牛奶。我感觉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有一天,他回到家,头上的纱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和那些“杀马特”一样的大红色头发,形状奇特,像一头非洲雄狮。黄嘉轩告诉我,李小龙也弄了发型,紫色的,不过没有他的好看。他说话的音量明显比以前更大了,他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我见过的女孩?我点了点头。他说,她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了,我们前几天在一起了,她的名字叫黄芸。

2011年,一件大新闻席卷了龙潭全镇,包括整个郊区。黄嘉轩那个中专的一个同学,与人因为感情问题发生了纠纷,对方带着两个人,在火车站几刀便捅死了他。一时之间众议纷纷,有谴责中专的校风问题的,也有谴责早恋问题的。很快,区教育局颁布了关于“整治校园暴力,打击校园恶霸”的政策。黄嘉轩和我说,他们学校只要一被发现打架就会直接开除。我不知道这对黄嘉轩有什么影响,他依然和以前一样会在周末的时候把头发弄得奇形怪状,每天起很早去镇上的车站等黄芸一起上学。

有一天,黄嘉轩抱着一盒水果回家,他告诉我,他趁黄芸爸妈不在家,去了黄芸的家里。他说,黄芸家就住在镇政府的后面,家很大,她的房间很干净,这盒水果就是她送的。黄嘉轩小心翼翼地掀开塑料盖,递给我一块黄色的果肉,问我,好吃吗?我尝了一口说,很甜。

他捏着一块果肉,又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看了一眼说,是菠萝吧。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黄芸说这是凤梨,和菠萝很像,不过比菠萝更好吃,也更贵。我好奇地问他,那它和菠萝的长相有什么不同呢?黄嘉轩摸着下巴想了半分钟却没想出结果。他为了转移话题,显得十分激动,他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摸了黄芸的胸。

你伸进去了?我问。

他说,没有,隔着衣服摸的。

他停顿了几秒,开口跟我描述那个场景,他说,摸的时候,她家音响里还放着曲子。说完,他连忙蹦到电脑前,打开千千静听,没一会儿,电脑音响里流出音乐。他说,就是这首《梦中的婚礼》,今天去黄芸家里,她后来还用钢琴弹给我听了,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以后结婚一定要放这首。

我问他,你听得懂吗?

他没回答我,但不出我所料,半小时后他就把曲子换成了许嵩的新歌。

那年还有一件记忆深刻的事情,国庆期间,听说海边有烟花节。黄嘉轩突然问我,想不想去看烟花?我说,想啊,不过听说门票就要一百多块钱一张。他拍着胸脯说,没事,想去,哥就带你去。

于是在一天夜晚,我见到了把头发弄成爱心形状的李小龙,还有穿着一席碎花短裙依旧长发飘逸的黄芸。

我们绕过海边景区排队入场的观众,沿着边缘走上一个斜坡,顺着栅栏往前走。黄嘉轩确定四周没人以后,身先士卒,抓住两根栏杆,用脚往上蹬,随后一跃而入。他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让我们学他的方法进去。黄芸的力气不够,李小龙便在下面托着她,她踩着李小龙的手,往里翻,黄嘉轩在那头一把抱住她,把她接了下来。我和李小龙紧跟着翻了进去,我们屏住呼吸躲在一棵热带棕榈树的后面,确保没人后,翻过景区里的栏杆,下到沙滩,如同劫后余生,四个人兴奋地大喊大叫。

很远的地方,有灯光闪烁,那是购票观众的观赏台。我们在空寂的沙滩上狂奔,舞蹈,将沙子抛向半空。

夏夜的海风扑面而来,我们坐在一块巨石上,光着脚丫,黑夜向着我们汹涌。突然一溜火星蹿入半空,在外围防波堤上的夜空中绽放,五彩斑斓的烟花蜂拥而至,巨大的天穹仿佛再次被点亮,夜的面纱被一点点撕开。

2012年初,上海的冬天特别寒冷,我一度确信玛雅人关于末日的预言并非空穴来风。在同一时间,一张关于周克华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闹得人心惶惶。我和黄嘉轩站在一处电线杆前,看着那张通缉令。我有些吃惊地说,哥,提供线索就可以拿十万呐。黄嘉轩瞅了我一眼,有些不屑地回答,不就十万块钱吗?这可是杀人犯,手里有枪,让我们遇到了,我们还不得没命?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到巨额的赏金,总还是有些动心。那段时间,母亲为了我的升学,贷款六十万在新城最好的初中旁买了套五十几平的老学区房。我头一次开始对钱有了概念,想到父亲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六十万至少要二十年才能还清,比我如今的一生还要漫长。我经常会在梦中梦到周克华的身影,他步履匆匆,身形佝偻,典型的外八字。我从天而降一把将他降住,拿着十万块钱的奖金神采奕奕。直到耳边传来鸡鸣声,才发现是大梦一场。

临近春节的那几天里,黄嘉轩的眼神越发闪亮,他告诉我,黄芸邀请他去她家里见父母。一天,黄嘉轩翻出了父亲压在柜底的一身西装,穿在自己身上,虽然略显得大,不过他白皙的皮肤,匀称的身材,看起来倒像那么一回事。他对着镜子用发胶捋顺红色的头发,我将李小龙借给他的皮鞋置于他的脚边。他俨然一个整装待发的士兵,推开大门,仿佛即将登上开往前线的火车,挥手向我致意,让我等他的好消息。

那晚我等了很久,在窗边凝视着星空和一輪蛾眉月,旷野凄寂。一声很沉重的关门声打破了眼下的画面,我知道,黄嘉轩回来了。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容光焕发,反而一身疲惫,像是遭受了枪击。他躺回到床上,我没有问他一句话。他突然开口说,黄芸的父母都是政府的人。

我问,所以呢?

他说,他们不喜欢我。

我说,你可以慢慢做到让他们喜欢啊。

他说,他们说了,想要娶黄芸至少要二十万的彩礼和龙潭二小旁的学区房。

我环顾我们所住的这栋位于乡下的两层楼房,透过黑夜我头一次看清了墙壁上那块斑驳的墙体,联想到父母贷款的六十万,在那时,我认为我能体会到黄嘉轩的悲伤。

后半夜,黄嘉轩睡不着,打开了电脑,整夜播放着许嵩的歌曲,往往一首才播放一半,他就像赶鸭子下架一样播放起下一首。

当时还有一件事也能让我理解黄嘉轩的悲伤。他实习的电子厂位于工业区,他每天乘坐的公交车都会经过海鸥大厦,那是整个区最高的一栋楼,足有百米高。我每次经过它,都会往上看,总觉得好高。我好奇黄嘉轩会不会也看一眼。他反问我,你难道不觉得它太高了吗?

在一个雨夜,黄嘉轩接到了一个电话,随后他问我借走了自行车的钥匙。我问他,要去哪?他没回答我,面色凝重,下楼骑上了我的自行车,没穿雨衣就消失在了大雨瓢泼的夜色里。

我再见到他是两天以后,我放学回家,发现他已经在被窝里了。通过他后来的回忆,我才知道了那晚所发生的事情。他朋友打电话和他说,看见黄芸和别的男人在酒吧里。他骑了二十公里,把我自行车的后胎骑爆了,终于见到了黄芸。(我当时的疑惑点在于他为什么能把我的轮胎骑爆?)

他说,那个男的个子还没有我高,不过对方身边都是他的朋友。

我问,那后来是怎么办的?

他面露骄傲的神色描绘当时的场景。对面的人手中已经抄起了啤酒瓶,剑拔弩张,黄嘉轩则不慌不忙地打了一个电话喊来了一位朋友。他的朋友一到场,对面所有人都认出了他的朋友,个个都坐了下来,像萎了的花。

我问他,那黄芸呢?

黄嘉轩对此并没有回答。

那年夏天,还有一件事,龙潭镇牵头组织了一场乡村马拉松大赛,这和我与黄嘉轩都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从那以后,唯一开在村里的皮包厂突然关了门,龙潭镇上最大的服装厂也开始宣布裁员。通过母亲对于生意的抱怨,我能观察出一个肉眼可见的事实,龙潭的外地人比往年少了不少,就连马路尽头的溜冰场都关门大吉了。“杀马特”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很少再看见年轻人顶着个奇怪的头发走在路上,不过黄嘉轩依然我行我素,和李小龙两人没事就倒腾头发。

有一天,我发现黄嘉轩满头的红发不见了,他剃了个寸头,躲在被子里玩手机。他开始不去上班,闭门不出,整天躺在床上,像一个将死之人。他每天早上让我帮他用一个塑料杯接一杯水,回来的时候再帮他倒掉杯中浑浊的液体与烟蒂。我为此心生怨念,母亲也在暗地里跟父亲无数次诉苦,说家中养着一个无用之人,她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2012年,冬天再次到来,世界末日并没有来临,黄嘉轩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心,过几天便会回来,半月以后,我便意识到他是真的消失了。

我再见到黄嘉轩已经是2013年的春节了。我特意观察到他穿了一身阿迪达斯的衣服以及一双耐克的跑鞋。那双鞋一千多块,我一度以为他发了大财。

那天夜里,他跟我挤在一张床上。他手机里播放的音乐也变了味,他整夜循环着一首歌,吐词清晰,曲调哀婉,不断重复着“董小姐”三个字。我是后来在2013年的夏天看“快乐男声”才知道,原来这首歌曲的名字就叫《董小姐》,那个叫左立的歌手一举唱火了这首歌,掀起了一股民谣的风潮。

此后的一整年,我只见到了他一次,是我主动找他的。本来是一件小事,那是个周五,我上厕所的时候,尿尿分叉溅到了身旁的人。我连忙向他道歉,抬头发现对方是学校出了名的公子哥。他怒目圆睁,用力推搡我的肩膀问,几个意思?我看见他抬起手已经准备打我,好在一位老师走了进来,他立马缩了回去,凑到我近处跟说我,放学别走。

我害怕极了,回到教室跟同学说了这件事,很快很多人都知道了,放学我要被揍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借来了同学的手机,登了我的QQ,点开与黄嘉轩的对话框,发送了消息:“哥,我放学要被人揍,你过来一下可以吗?”没过几秒,我就收到了回复,“几点放学?”我回答,“两点半。”他说,“好。”

那天下午,我早早收拾好了书包,等最后一节班会课的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出了教室,来到学校对面的小商店门口。黄嘉轩早就到了,李小龙也在,他身旁还有十几个抽着烟的社会青年。我信心倍增。黄嘉轩问我,谁要揍你?我说,他们马上就要出来了。

我看见那个公子哥后面跟着一群人从校门口出来,我向门口指了指,他也注意到了我,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过来,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便向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骑上他的電动车,转眼间便已不知去向。

从那天之后,再没有人欺负过我。我骄傲极了,风光无限。我穿着一百块钱买来的假耐克鞋走在校园里,表现得趾高气扬,都不正眼看其他人。

那一整年我都没见过黄嘉轩。母亲说,他肯定正忙着赚钱。我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我初三的一个周日,我正在母亲的理发店里写作业,走进来几个中年男人,腰间夹着皮包,母亲问他们,要剪什么发型?他们坐到沙发上,开口说,想聊聊关于黄嘉轩的事。

母亲问,嘉轩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个男人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到桌上说,黄嘉轩现在欠了我们十五万,我们找不到他人。母亲停下了手中的活,拿起那张借条,白纸黑字的,的确签着黄嘉轩的名字。那群男人收回欠条,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在破碎,生活在破碎,2015年也在破碎。母亲翻看了父亲的微信聊天记录,发现他偷偷替黄嘉轩还了两万元,那两万元是奶奶从养老金中一点点攒下来的。他们大吵了一架。我回到家里,时常会发现窗台上的花瓶数量在减少,尽管家中依然干净如新。

有一天深夜,我睡在被窝里,听到门外有人拿着棍棒敲击外面的铁门栅栏,声音很大,每传来一声,我的身体会随之颤抖。还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见六楼的墙壁上,有人用红漆水在楼道里写着:“畜生黄嘉轩,还钱!!”

初三最后的时日里,我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里,我有时觉得自己会遭遇不幸,在紧张的备考生活中,我偷偷写了一封遗书,塞在书包的底部。我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在备考体育中考的时候,我拼了命地跑,越跑越快。

暑假的一天,我正在母亲的理发店里,四五个染着头发的青年突然闯了进来,他们话不多说,拿起东西就砸,母亲大喊大叫,拿出手机准备报警。我捏紧拳头,看见一个人端起一张椅子砸向墙上的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我一个箭步来到他的面前,对准他的后脑勺便是一拳下去。他的身子往下一沉,又转身立了起来,注视着我。他拿起手中的椅子往我身上砸了过来,我感到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视线摇晃着,身体倒向地面。我听见一声大叫,是母亲的尖叫声,冲破了拥挤的空间。我还听见门外夏日街道上的车笛、蝉鸣很刺耳,穿过长空直至晴天。

2016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两个拳头。第一个拳头是我打在了一个人的脸上,他比我高,一米八几,身材魁梧。我没有一点惧色,初中的趾高气扬被我带到了高中,带到了高一军训的夜晚。当我一拳头落到他的脸上,我并没有想到这会让他住进医院,我也没有想到这会在高中的一开始使我背上处分。

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越来越像赵杨了。她没有哭泣,没有责备,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2016年的另一个拳头是别人打在我脸上的。在那之前,我和很多年前一样选择用QQ联系黄嘉轩,发了十几条消息,给他弹语音,都没有回复。我当时以为只是因为很多人选择开始用微信的原因,他也不例外,没有收到我的消息。两年后的一次机会,我特意问他,你现在还用QQ吗?他回答我说,微信和QQ,我都用啊。这些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事情。

2016年,在那个夏天刚刚到来的午后,我被一帮人拖到了学校后面的树林,一个拳头打在我的脸上,紧接着便是密集的拳打脚踢。他们离开后,我彻底倒在了地上,四脚朝天,然而我的神经却没有感到一点痛感。如果当时有个从上往下俯拍的镜头,它将记录下,我的脸上居然没有一点伤痕,像死尸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远处传来化工厂钢筋水泥碰撞的巨大声响,“当当当”,就像是丧钟。多年以来,我不可一世的心理在那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背着处分不敢声张,同样没有人会听我声张。他们知道的是,那个很烂的学生,更烂了,成绩滑到年级末尾,并于学期结束的时候收到一张“退学通知书”。母亲哭肿了眼睛,问我也问不出原因。

有时候,我挺心疼母亲的,她一个人带着我从重庆来到上海,十几年来,只是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儿时开家长会,老师总会因为我上课积极回答问题,活跃参加学校活动而表扬我。我想那时候母亲肯定是很骄傲的。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后来看到电影《夏洛特烦恼》里的情节:夏洛的母亲为了让儿子留下读书,在校长办公室里说了一句,都是为了孩子。随后便撕开上衣,大喊,来人啊,校长非礼我啊。我是在那时候才明白了母亲为什么会对我说,你以为送几瓶好酒就能这么简单让你回去读书?

在那些刻意沉默寡言的时间里,我没有见到黄嘉轩,我不知道他在干嘛,他的生活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们的生活就像两条平行的线,似乎有联系,却又在物理意义上没有关联。

爷爷的死,是我们这两条线又一次相交的时刻。

爷爷死的时候是2017年的春节,父亲与我正在湖北的高速上,大雪纷飞。父亲自始至终都很坚强,车子一路飞驰,在第二天夜里终于赶回了家。他往老宅走的时候,健步如飞,一到爷爷的床前,便瘫倒在地。

我哭了出来,往后门走去,发现黄嘉轩也早已回家。他拎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后门口,注视着爷爷亲手栽下的那棵桃树。他起身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别哭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双眼早已肿得不像话。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接起电话,没过几秒,表现得比我还伤心,可他已经流不出眼泪,只能大口地吞咽着面前的空气。

我后来知道了那通电话的内容,是李小龙死了。

他替人去讨债,被债主一铲子打在后脑勺,当天就去世了。那天,李小龙才刚染的一头绿毛,沾满了血。我想起几年前和他一起打篮球时的场景,想到他那令人捧腹大笑的动作,此刻却笑不出来。

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在少数几次回老宅看望奶奶的过程里,我发现,树变矮了,路变短了,河变窄了。只有黄嘉轩和以前一样,不知所踪,听母亲说他为了躲债主,出去闯世界了,离开了上海。

上海是一座无数人想留下来的城市,而出生在上海,生活在郊区边缘地带的黄嘉轩却找不到容身之所,这到底是为什么?

也是从2017年开始,我察觉到了龙潭这座小镇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几家工厂关了门,龙潭开始创建上海的郊野公园,打造农家乐型的经济模式。外地人变少了,市区来的人变多了。

母亲对此很开心,她说,终于能挣到真正上海人的钱了。

2018年春节,黄嘉轩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若不是他在开门的瞬间便把手伸了进来,恐怕我妈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把门关上。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非空手而来。他带了几袋礼盒,还拎着水果。

当时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央六台的春节特别节目。他跟我说,弟弟,去把凤梨切了吃。我起身拿出袋子里的水果,它和菠萝的外形很像,不同的是,菠萝会扎手,凤梨不会。

父亲在阳台上抽着烟,侧过身问,什么时候回来的?黄嘉轩没有坐下,他站在那个女人身边说,就今天,开车回来的。

我切完水果,放到茶几上。黄嘉轩赶忙对母亲说,阿姨,你尝尝,很甜的。说完,他看了眼我,又看向身旁的女人,开口说,佳慧,去带弟弟买件衣服。

那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看着我说,走吧,跟姐姐走。

我和她下楼,上了一辆白色的轿车。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打量着这个女人,身子不高,胖胖的,有一张很可爱的苹果脸。我们开车来到了新营业的万达商场,她问我,想买什么?我摇了摇头,有些羞涩。

她领着我走上三楼,进了耐克的专卖店。试了一套衣服后,她看了一眼我的鞋,问我,弟弟,你是不是喜欢打篮球啊?她拿下墙面上一双新发布的篮球鞋说,这双,你看怎么样,喜欢吗?我回答了一声,喜欢。我看了一眼价格,1399元。我犹豫了,和她说,这双鞋好像有点贵。她说,没事的。

那天,她在临进门之前还塞给我一个红包,后来我打开看,有两千块。

几天后的一场家庭聚餐上——当时黄嘉轩和那个女人已经走了——酒过三巡后,母亲的话开始变得有点多,她跟我的姑父说,嘉轩要结婚了,就和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的名字叫赵佳慧,浙江温州人,大学生,师范大学毕业的。她爸爸是开厂的,妈妈是公务员,他们家里在浦东买了套房子租给别人的。嘉轩的命就不一样啦。佳慧她大伯是他们县里公安局的局长,你懂吗?

姑父问母亲,那嘉轩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结婚?

母亲说,佳慧她爸爸身体不好,就希望女儿早点嫁出去。

姑父又问,那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母亲说,快了,今年五月一号。

于是那年的夏天,不是自己到來的,是我们一家人驱车五百公里,一路向南到温州,才遇到了夏天。

母亲为了黄嘉轩的婚礼,特意购置了一身礼服。婚礼当天,她盛装打扮,到了婚礼现场却傻了眼。女方父母订的宴会厅连舞台都没准备,完全不需要母亲上台做什么致词。同样使母亲傻眼的是,她特意叮嘱黄嘉轩买的龙眼,他却买成了桂圆。她忍住没有谴责他,毕竟是婚礼,毕竟那是黄嘉轩。

我特意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环顾周遭的一切。宴会厅里循环播放着音乐,恐怕只有我注意到了那首曲子是七年前黄嘉轩在夜里循环过的《梦中的婚礼》,七年后,我知道了弹奏它的外国人叫理查德·克莱德曼。

有人提议拍一张合影,所有人站到新郎新娘的两侧,身后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阴雨的亚热带气候。闪光灯忽然闪烁,所有的笑容都被定格。

人们争先恐后要和新人合影,我坐回到窗边,看着黄嘉轩搂着身旁的新娘,露出好些年都没见过的灿烂笑容。

这时,有人起哄说要听新人唱歌,有人开始叫好,也有人问唱什么?一个人站出来说,那就唱《因为爱情》吧。两支话筒递到新人的手里,赵佳慧的歌声如同她的声音一样柔美,轮到黄嘉轩的时候,他扭扭捏捏,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推脱着自己唱歌不好听。

我不知道黄嘉轩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八年前的他绝对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我重新注意到了那个坚果盘,一时不相信这个八年前连凤梨和菠萝都分不清的少年,到如今也分不清龙眼与桂圆。

或许是我多意,或许是他无心。

我记得曾经的某本教科书上这么解释桂圆:龙眼经过熬煮,曝晒,风干便会变成桂圆。这一味中药就与黄嘉轩的现在一模一样。

那天夜里,半梦半醒之间,我想起了2016年离家出走的我和黄嘉轩一起唱歌的场景:那天的包厢里只剩下我与他两个人,他红透了的脸似乎预示着他已经喝多,他的手紧抓着话筒一直不放,他的歌唱似乎用尽了全身气力,试图将整个灵魂倾泻而出。我记得最后的歌曲是一首民谣:《安和桥》,他喉咙沙哑,声嘶力竭,咆哮着唱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样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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