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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 王

2024-03-08俞生辉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李东北戴河龙潭

2016年,于我而言,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关于龙潭二中旧址的爆破,那天台里的领导特意让我去报道这件事。

我记得那是八月,北戴河西岸的土坡上人头攒动。

那天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龙潭二中以往的学生。其中不乏有像李东如这样开着车爬上制高点,戴着墨镜从天窗中探出脑袋,占据有利观赏位置的。我同样看见了不少熟识的面孔。其中有当时的高中班主任,后来以政教主任身份退休的曹云波,如今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面朝即将倒塌的学校旧址。我特意将镜头对向人群,又穿梭其中,采访个别人对于爆破的看法,其实我还有一个目的是想寻找一个人——冯明。直到那天下午两点,喇叭响起长鸣,全场肃静,我也没有看见冯明的身影。紧接着便是倒计时的结束,高速运转的摄像机记录下几栋教学楼在轰然之间倒塌,掀起巨大灰色尘埃的同时席卷着冲击波向四周扩散。人群像是秋风里的麦田齐刷刷地往后扬去,被汗水打湿的衬衣在那一瞬间也脱离了皮肤的束缚,几秒过后,人群再次喧闹,响起掌声。这一幕,是那么似曾相识,使我想起了十年前,我和冯明在北戴河东岸留下合影的那个夏日。

第二件事便是关于冯明的。2016年末的冬天,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搁浅在北戴河的岸边,混杂着两岸菜场的聒噪散发恶臭。他那个终生以卖菜为生的母亲,被人喊到岸边看热闹。她一眼便认出这具全身肿胀,皮肤惨白,甚至开始腐烂的躯体便是她的儿子。

我不清楚这两件事情之间是否有联系,只知道2016年对于龙潭而言,也应该有两件大事。第一件事与我的一样,也是关于龙潭二中旧址的爆破。

另一件则是关于一家全国知名的电子加工厂将在龙潭北部设厂,它将从龙潭二中旧址的位置开始建设,一路延伸到北部的月湖。那段时间里,龙潭的大街小巷都会看见宣传标语:“紧跟时代,迎接焕新。”似乎一切都充满希望。

龙潭二中旧址爆破完的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起与冯明经历的那个夏天。

从我对那栋八十年代造的筒子楼有印象起,冯明一家便一直住在我家楼下。八岁之前,小孩、和我差不多大、瘦小,这些名词与形容词是我对冯明所有印象的标签。在那之后,他们家出了一件龙潭人尽皆知的事情。有一天,我的父亲告诉我,楼下的那个小孩的爹死了。我问,为什么?他和我描述,那天龙潭机械厂中的一个工人从二楼坠落,恰巧落在运作的机床上,巨大的齿轮撕裂了那个工人的身体,连同工作服的纤维一并嵌入了工人的肉体,当场毙命,那个工人就是楼下小孩的爹。一旁的母亲开口问,那衣服怎么烧?总不能连着人一块。我当时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懂,只是从那以后,在楼旁的河边玩耍时,时常会看见幼年的冯明。他有时会躺在野草堆里,一躺就是一下午,有时会拿起一棵狗尾巴草放进嘴里,就在这时,我看不下去了,跑过去对他说,这不能吃。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我爸说了,草不能吃。他说,我爸说不了了。说完,他坐下,夸张地咀嚼那株草。我忍不住好奇心问他,什么味道?他说,苦的,后面就甜了,剁碎了母鸡应该喜欢吃。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猜的。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和冯明对话。

读初中时,冯明一度迷恋上了弗洛伊德,这位大师让冯明对分析自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冯明对我说,锐子,其实我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在人群里,一个是在人少或独处的情况下。我说,谁不是呢。

那段时间里,冯明常拉着我跑到北戴河的岸边。他会按照某些奇奇怪怪的书里描述的样子,脱光衣服,走到水里,当水即将没上脖子的时候,大口呼吸,仿佛在试图往肺里储存氧气,直到让河水包裹住头顶最高处的一丝头发。身体完全舒展后,神奇的是,他会短暂地被水遗忘,仰面浮在河面上。有时候夕阳在水上的波纹会漫延到他的肚皮上,给若隐若现的绒毛勾上一圈金边。但这样的时候不会很久,等到流水意识到他的存在后,身体会慢慢下沉,沉到水下的冯明在经过两三秒的寂静后,一个鲤鱼打挺,钻出水面。我也尝试过,因为不会游泳而充满恐惧,恐惧让我差点窒息。

后来,他不满足于北戴河的河水,便和我跑到龙潭北部的月湖,平静的湖水延长了他的身体被水遗忘的时间。冯明爬上岸后,眼里泛着泪光,他问我,锐子,我是谁?

他的这一行为最终结束于一次垃圾倾倒事故。那辆偷倒垃圾的车辆并没有注意到冯明漂浮的身躯。至于冯明为什么没有听到车辆到来的声音,我对此并不知情,那天我并不在现场。我只知道,当他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全身散发着异味,他在那天之后再也没看过那奇怪的书一眼。

在临近高三的暑假里,无所事事成了我与冯明的常态。我们经常在龙潭大街上闲逛,蹲在路旁,捡起被风吹落的传单,然后一下午都在研究上面罗列的一堆传染病的名称,它所宣传的医院一般会取一个“阿波罗”或者“宙斯”之类我们看不懂的名字,随后留下一个大城市的地址,引起我们的遐想。那时候,彩票店对于龙潭而言是一个新鲜事物,我们在那个夏天第一次走进彩票店,我掏出仅有的四块钱,随机买了两注快三。等待了十分钟后,递给店主,得知我们中了四十块。我带着冯明买了两瓶冰红茶,坐在被晒得滚烫的石阶上。冯明喝了一大口后和我说,锐子,我以后肯定也会赚大钱。我没开口。他继续说,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我当即从牛仔裤兜里掏出剩下的34块,抽十元递给他,告诉他,别以后了,我现在就不会。我至今无法忘记他当时的表情,阳光下的冯明满脸油光,笑容在他瘦削的面部一直延伸到颧骨。

从那之后,我和冯明发现龙潭的街上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外来人似乎比往年更多,很多人在北戴河中游的两岸支起鱼竿,整日在那钓鱼。一开始,我和冯明会好奇地坐在岸邊的草地上,看着那些外来人头戴渔夫帽,重复着下饵、起网、又放生的行为。我们通过询问才得知,原来是龙潭为了响应“可持续发展经济”的政策,决定在八月举行“龙潭渔王大赛”。冯明似乎对此颇感兴趣,他在草地上想象并模拟自己手持钓竿,用力甩出一条大鱼,他又如何与之周旋博弈的过程。终于有一天,他从月湖东边的竹林里砍了一根竹子,用不知从哪弄来的线轮组装了钓竿,跟我说,走,钓鱼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们用逮来的蚂蚱、挖来的蚯蚓当作鱼饵,钓上来的顶多是巴掌大小的鲫鱼,大多时候都是些垃圾。有一次钓到一条女式内裤,冯明拿着它凑到鼻前闻了闻说,应该刚扔不久。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上面还有味道。我不得不承认,冯明的嗅觉的确比一般人灵敏,时常我早上吃了什么,他在晚上闻一闻都能说出来,可是这对于我们钓鱼并没有什么帮助。冯明拍了拍脑袋和我说,锐子,我突然想起曹老师说的一句话。我问,什么?他说,书本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恍然大悟似的进了一家书店,从书架上挑选了一本《钓鱼指南大全》。

第二天,他仿佛学有所成,跟我说,锐子,你知道吗,钓鱼前得学会打窝。我问他,什么叫打窝?他说,就是用料把鱼吸引过来。他捏起一根杂草说,这鱼还分冷性鱼和暖性鱼,有些喜光有些不喜,有些喜欢荤饵有些只喜欢素饵,里面门道多了去了。我若有所思地问他,那你都弄懂了?他把手里的草放进嘴里,眯着眼像是在细品,他说,懂了个大概,不过没事,你放心,曹老师不是说过吗?学无止境。他似乎品出了个大概说,这草要是混着蚂蚱肉一起捣碎用来打窝,一定能钓上来草鱼。

冯明信心满满地找来个塑料盆,捉了十来只蚂蚱,混着青草,用根树枝搅拌。他看差不多了,就沿着北戴河找打窝的地。他说,草鱼喜欢在水草多而水浅的地方聚集,我们就找这种地方打窝。终于找到一处,他把先前搅拌的饵料往水里一洒,持着鱼竿在一旁静候。太阳西沉,冯明深吸一口气,又用手指在水里感受了一下跟我说,差不多了,这香气都散开了,水温也合适了。说完,他在钩上挂上饵,准备下竿。我特意观察发现,他在鱼线上多装了几个钩子。他告诉我,这是为了增加咬钩的几率。

天色渐沉,也不见有鱼上钩,我们望着河面上夕阳的倒影。冯明看见鱼标一沉,揉着眼大喊,上钩了。他站起来,向后走,开始收线。我问他,大不大?他说,大。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那条草鱼翕张着鱼唇在水面努力挣扎,可惜我们没有捞网无法将它在此时捞起。冯明顺着它的挣脱方向慢慢移动,那根用竹子做的鱼竿,一会儿弯曲似乎就要被折断,一会儿笔直似乎从未有鱼上钩。渔人与鱼互相消耗着对方,等待彼此之间最后一点气力耗尽。此时河面上只剩下一片薄云像是被野火快要烧尽,冯明累得出了一身汗,白色短袖像是一层膜敷在他的后背。他说,差不多了。说完,他奋力收线,双手向后用力,整个身体往后倾倒,试图将鱼一把拉出水面。

“啪”,鱼线断了。

冯明的身体顺着惯性,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我顺势坐到他的身旁,就这样,两双眼睛望着平静的河水里只剩几盏路灯的光亮。

这次的失败并没有让冯明退缩,他告诉我,这至少证明了他的饵料真能钓到大鱼。为了买新的钓竿与捞网,他回到家偷了他妈的钱。整个前半夜的居民楼里,都是他妈歇斯底里的咆哮,伴随着桌椅断裂的声响。在我们那种老式的小区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被狭窄的楼间距无限放大。

第二日中午,冯明与我在河边见面。他手持新买的装备,试图用笑意掩饰小腿的淤青。他把手中拎的塑料桶递到我的面前说,快看看。我看向桶中,是半桶像排泄物一般的东西,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早上自己特制用来打窝的。说完,他带我去向上次让鱼跑掉的地点,把桶里的窝料再次洒在水面上。他跟我说,这料的香气比上次的更足,引鱼就更快。他问我,你猜我这回添了什么?我反问,什么?他说,这次我加了芥兰末,从我妈那偷的。我问他,你不怕被你妈揍?他说,怕啥。说话间,他从包里取出特调的饵料,完成一系列调试、抛竿、下钓的过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冯明已经是有多年钓龄的老渔夫了。

那天也正如他所设想的,没过多久就有鱼上钩。他站起身准备起竿,与那条鱼博弈的瞬间,他开口和我说,这应该就是上次那条。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感受到的。接着他大喊,锐子,快把捞网拿过来!我从他身后抄起那张网,伸到水底,探到鱼身下面,看准时机,一把捞起。那条草鱼的鱼鳞在阳光下反射光芒,扭动着想要挣脱,可惜已经无济于事。我把它一把抬到身后的草地上。冯明很兴奋,先是从鱼嘴里取下钩子,双手握住鱼身,他说,这鱼至少得有十斤重。我应和着说,差不多,拿去卖至少得四十块。冯明用装窝料的桶舀起半桶水,把那条鱼放进桶里,他说,不急,再钓会儿。

我们钓了一下午,他收线,我起网,收获颇丰,桶里满满的都是战果,有黑鱼、鲫鱼、鲢鱼,以及那条大草鱼。眼看天色渐暮,冯明起身和我说,锐子,今天差不多了。我感到尿急,转身朝向一块空地,忽然听见“扑通”一声,还以为冯明兴奋地跳了河,我转过头看见他手持窝料桶,把鱼全都扔回了水里。我跑回去问他,干什么?他解释说,锐子,我也要参加那个渔王大赛,奖金有五千块呢。我问他,那和放这些鱼有什么关系?他说,现在钓一条就少一条,你想是不是?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要是那天我再用这饵不就又把它们钓起来了?我心里一想,笑了,拍着他的肩说,明子,你还真是个天才。于是一直到八月十五大赛到来的那天之前,我和冯明一天到晚都在北戴河的两岸不断尝试新的钓点。我们发现中游的草鱼多,就得用偏素的饵料,下游通向月湖那块水深,鲫鱼多,喜欢吃荤,就得多抓蚯蚓。我们也算是摸清了些路数。

有一回钓上来一条从来没见过的鱼,全身没有鱼鳞,又长又黑。我和冯明去查资料才知道这鱼原来是英国来的,名字叫亚东鱼,书上说它是外来物种。我说,英国鱼,一定很好吃吧。我看见冯明的手指向文末的最后一句写着“我国二级保护动物”。我看见的倒是五个字,白欢喜一场。

冯明对于钓鱼大赛所展现出来的积极性与他从前种种的行为,一直是我心头的疑惑。这使得我尽管与他的肉身近在咫尺,心灵却存有距离。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困扰我多年的問题被解开于冯明的葬礼上。在那堆即将被焚烧的遗物里有一本带有锁头的日记本,我生拉硬拽打开本子的封皮,借着火光,窥视到了有关他的一切秘密与答案。

在日记本里,他写过一首诗,题目是:我如何爱你?内容是:我的生命犹如浮萍/语言匮乏,泪水无力/谎言编制盔甲,行为掩埋真实/我是谁?/生于你,也将死于你/这是必然/必然,我伸出螳臂/闻嗅每一个生灵,身躯与你保持平行。

这首诗写于多年前的那个九月。它解答了我所有的疑惑,被我丢入火堆。我凝视着火堆想到了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我记忆里被他的谎言填充的瞬间,这注定了我们的关系里将存在那些不纯之物;第二件是一些无意识闪过的画面,它又让我想起了那个与冯明留下合影的夏日。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钓鱼大赛的那个夏日。那天风和日丽,北戴河两岸前所未有地热闹,西岸的土坡和东岸的菜场集市,都拥挤着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赛制很简单,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钓到下午四点,谁钓的鱼加起来最重,谁就获胜。大赛是单人制,冯明只能单枪匹马地去了,而我选择坐在专门为选手家属准备的观赛席上。我看见主持人站在那座拥有百年历史的石桥上,可以看见桥墩下还悬有一把剑,听说是古时为了防止水中蛟龙作怪,专门放置的法器。主持人一声令下,大赛开始,几门礼炮齐鸣,全场爆发掌声,这一幕与十年之后龙潭二中爆破的场面是多么相似,甚至更加宏大。

冯明被分在中游一处水流汇集点,我为他感到庆幸,这儿离我们第一次钓到大草鱼的地点很近,也是我们最熟悉的水域。那天,我冷静分析了赛场的竞争对手,最有实力的恐怕就是来自省城富有盛名的老渔王。他是组委会专门请来的嘉宾,我看见他围着一条自行车赛手才会围的遮阳围巾,戴着自行车赛手才会戴的墨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从自行车赛场下来。他每钓起一条鱼,众多的粉丝都会在东岸的观赛席上手舞足蹈。除了像他这样实力强劲的对手,也有很多只是来凑热闹的人,其中便有我们的同学李东如,他爸是国土局的副局长,给他买了一整套专业的设备,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半天也钓不上来一条鱼的结果。反观冯明,动作有条不紊,每隔十多分钟就能钓上来一条鱼,好几次一竿能咬钩两条。我看了看老渔王的桶,发现冯明和他可以说是势均力敌。

中午的时候,选手有三十分钟停赛休息的时间,冯明吃着盒饭在岸边向我招呼,他凑到围栏边和我说,锐子,今天的鱼,我感觉不一样。我问他,怎么不一样?他说,说不清。他低头扒拉两口饭,鼓着腮说,我想用一个东西来重新打窝。我问他,是什么?他凑到我耳边,低声地告诉我几样东西,让我去准备。我很惊讶地问他,这能行?他吃着饭,又点头说,有感觉。我看他很有自信,没多说,赶忙跑到菜场给他准备好,用个装鱼的塑料袋装起来递给他。

下午比赛开始,参赛选手走了小半,多是些原先只想凑热闹的人,被太阳晒得受不住了。阳光正烈,鱼都不上来,全沉进水底。选手们的上鱼速度显然也受了影响。两岸的观众支着伞,靠着围栏围观。冯明他妈那天也不卖菜了,她把平时卖菜遮雨的大棚支过去,卖起了糖水,坐在棚里看着自己儿子比赛,逢人都要说一句,那个没戴帽子的,就中间那个,是我家娃。

我倒没像他妈那样大张旗鼓,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冯明,发现他的白色短袖现在已经湿透,贴在了背上,皮肤的颜色清晰可见。就当全场氛围有些低落时,人们看见老渔王有了新动作,他从身后包里掏出新鱼竿,又拿出新的料开始调制。主持人也被这一幕吸引,两个音响里爆发出惊讶声:“快看!老渔王居然要重新打窝。”

只见老渔王把新调的窝料洒进河里,没过多久,他开始用新的钓竿。人们这时才发现,他的钓法很奇怪,鱼线不完全下去,只是甩出去,蜻蜓点水似的,又慢慢拉回,不断重复这一动作。观众席上有懂行的人惊呼,这是飞钓,也叫飞蝇钓。果不其然,老渔王的改变有了效果,立马让比赛的悬念产生了倾斜。他钓起来的鱼都不大,不过数量很多,没过几分钟就上来一条,带来的鱼桶都快装不下了。他选择拿渔网浸到水中,留着口在岸上,把钓来的鱼都放进去,免得鱼死掉。

在同一时刻,冯明也面临着与其他选手同样的困境,日光直射,上鱼更加困难。比赛至此时,不仅仅是运气与实力的比拼了,更是耐力与体力的对弈。大概下午两点多时,我看见冯明终于有了新动作。他起身走向我给他的那个塑料袋,从中拿出几样东西。他用袋中的细网包住最重要的关键之物,用一根细绳拴住,一把扔进河里,重新打窝。观众席上有人问,那是什么?我说,是猪肺。有人疑惑起来,猪肺?那段河里都是些草鱼之类的,用猪肺打窝,不是把鱼都熏跑了?其实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冯明这一举动没让众人感到意外之喜,反倒使人觉得他是病急乱投医。

冯明不慌不忙地开始重新组装鱼竿,他从岸边捡了几块石头挂到鱼线上,我看出来,他是想让鱼饵沉到深水中去。只见他用力一甩,鱼线顺势飞出去,石头在水面溅起水花后又恢复平静,慢慢沉入水底。

冯明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有鱼上钩,倒是不远处的老渔王借着水温开始下降的间隙钓了不少鱼上来。冯明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等冯明的鱼标有反应的时候,整个赛场中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选手,两岸的观众反而兴致勃勃地伸长脑袋等待龙潭渔王的诞生。全场寂静的同时,我捏紧拳头,期待奇迹的发生。我看見冯明的鱼竿极度弯曲,呈现出惊人的弧度。冯明已全身绷紧,透过湿透的短袖可以看见他瘦小的臂膀上肌肉的曲线。他两腿弯曲,将整个人向腹部蜷缩,显出用力的模样。他一边缓慢移动,一边收线,但也不敢用力收,收一段,缓一会儿。顺着鱼游动的方向,一会儿用力与之对抗,一会儿收力使其放松警惕。它们就这么僵持了十几分钟,也不见那条鱼的身影浮出水面,主持人注意到了这一场景,大声喊道,大鱼,一条很大的鱼。

我自己也按捺不住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喊,明子,加油啊!远处,冯明他妈也与我遥相呼应,甩着手中的毛巾喊,娃娃,加油哇。观众都注意到了冯明拼尽全力的动作。他拉着鱼竿,向后退,一边收线,一边又往岸边回去。终于,人们可以看见那条大鱼的身躯了。它张开大嘴,嘴上长着至少三十厘米长的鱼须,它的身体挣扎着想钻回水中。人们都认出了那是一条巨大的鲇鱼。在龙潭许多关于儿童在河边失踪的传说中,鲇鱼一直是最大的怀疑对象,只不过人们见过最大的鲇鱼也不过二十几斤,都不足以一口吞下人类的孩子,但现在一切都不一定了,现在与冯明对峙的这条大鲇鱼,目测足有一米多长,它的大嘴绝对可以一口咽下一个小孩。

冯明身旁的选手把自己带的鱼叉准备递给冯明,希望冯明可以用它把那条鲇鱼扎死然后拖上岸。冯明却给了他一个眼神,似乎在说,不需要。在临近比赛结束的最后关头,那条鲇鱼与冯明都已处于精疲力尽的状态,只见冯明屏住一口气,准备与这条鱼做最后的决斗,那条鱼被一点点拖向岸边。

我望向天空,看来运气在冯明这一边。凸月在东边的天空已经清晰可见,北戴河的河水在黄昏时自然地发生了水位下降。大鱼被搁浅在河床边的淤泥上,再也无法回到水中。冯明蹲下身子,伸出手抓住鱼嘴,用力地向岸边拖拽。终于,那条鲇鱼被拖上了岸。

比赛正式结束。

在两岸的欢呼声中,我翻过护栏,下到河边,跑到冯明身旁。我看着他虚脱的模样说,这鱼可真他娘的大。说完,我帮他一起把鱼扛到大赛舞台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称鱼的结果,最终,冯明以五斤的优势险胜老渔王。老渔王摘下自行车墨镜露出双眼,走到冯明跟前,伸出手说,恭喜,小伙子。主持人拿着话筒宣布了这一结果,冯明他妈在一旁抹著眼泪说,娃娃,出息了。主持人继续宣布:“让我们恭喜龙潭渔王!”全场轰动,我可以确定地说,那一瞬间的气氛一定完全盖过了十年后龙潭二中旧址爆破的场面。

我抬起那条鲇鱼的鱼头,冯明一手持着鱼竿,一手抬着鱼尾,龙潭的副县长站在中间抱着鱼身,在留下合影的同一时间,两岸的观众高呼着:“渔王!渔王!”副县长接过主持人的话筒说,县里决定将这条大鱼制作成标本,放在县政府的大厅里。全场再次响起掌声。

但当时没有人会想到,冯明的手微颤着抢过话筒,他说了一句,我不同意。他把话筒扔到地上,用力抬动那条鲇鱼,发现自己抬不动,他转头向我说,锐子,帮我一把。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听着冯明的指挥,抬着那条鱼跟着他一起移动。

大赛舞台就设在那座百年石桥的旁边,冯明带着我和那条鱼走上桥。他说,放上去。我照做。他说,把它推下去。我问,放了?他说,放了。他用力一推,那条鲇鱼扭着身体,坠入水面,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这一幕让台上的副县长哑口无言,尴尬地愣在原地,两岸的观众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一幕。

倒是李东如他爸,那位国土局副局长,作为大赛的评委从评委席上走了出来,捡起台上的话筒发出声音说,喂喂,那位小选手,我有一个问题。

李东如他爸问了起来,小选手,你后来打窝用的是什么?

冯明努力在众人的面前发声说,猪肺。

李东如他爸问,小选手,你的参赛报备饵料里应该没有这个东西吧?

冯明点了头说,是我让人去买的。

李东如他爸说,乡亲们,这就对了。这位选手自己承认了,他违反了大赛的规则,擅自用场外的协助,作为大赛的评委,我觉得有必要取消这位选手的参赛资格。他的目光看向一旁坐着的老渔王说,所以乡亲们,我认为,这届“龙潭渔王大赛”的冠军依然是老渔王。

观众似乎没反应过来,几秒后,才响起掌声。

在那天后来的掌声中,恐怕只有我和冯明他妈是最不知所措的。首先,我愣在那座石桥上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切。然后是冯明他妈,那个右眼永远肿胀着一颗紫色肉瘤的女人,茫然地站在台上,随后放声大哭,那应该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成为众人的热闹。而冯明呢?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个人走向北戴河的西岸,往龙潭二中的方向走去。我后来才得知,那晚他去了月湖,独自坐了一整夜。

从那天之后,冯明变了。在剩余的夏日中,我找遍了小区、河边、大街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在高三到来的秋天,冯明总是坐在他那张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天空发呆。他有时神神叨叨,说着稀奇古怪的话语;有时又像是个诗人,对一切都充满惆怅。我怀疑他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一天午休时,我凑到他耳旁问他,明子,你怎么了?他说,锐子,你知道吗,北戴河在哭泣。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听见的。我问,它为什么要哭泣?他说,北戴河失去了太多的孩子。还未等我开口,他又补充道,那天所有的鱼都被送进了一辆卡车。我问,那又能怎么办?他的目光与我对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清楚地观察那双单眼皮的小眼睛,以及泪腺分泌泪水从眼角流出的全部过程。

从一段时间起,冯明总会在下午的课堂不知所踪,一开始是放学的最后一节自习课,后来是整个下午,再后来临近一模考试,他甚至开始不来上学,直到最后有一次星期五的班会课,冯明他妈出现在了教室的门口说,曹老师,我来了。这个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班主任先是对我们说,大家先看看这道题有没有别的解法。随后快步走向门外。

几个好奇的学生把脑袋从后门口探出,看见冯明他妈从不断诉说到开始动手动脚拉扯,最后试图下跪的场景。整个过程中,曹云波无动于衷,双手背在身后,巍然不动。

冯明他妈最后引起了全校的关注,她四脚朝天躺在教学楼中心的天井中,发出凄惨的哭声,这一行为惊动了校长以及一群校领导前来劝说。她扭动着像是一条只剩一小截、将死的蚯蚓。一群经验丰富的教育者,此时却对一个哭闹的妇女束手无策。曹云波只好转头看向楼上的学生喊了一句,都别看,回教室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冯明他妈哭肿了另一只没长肉瘤的眼,高血压致使她当场昏迷过去。关于冯明的消息则出现在了第二周的布告栏中,上面写着“我校高三(12)班学生冯明,因多次无故旷课,给予劝退处理”。

在高考之前的日子里,我只见过冯明三次,有两次是在北戴河边看见他持着钓竿在钓鱼,我过去和他打招呼,他随声应和完,便直勾勾地盯着水面,不说一句话。还有一次是在龙潭大街与开运路的交汇口,他低着头,行色匆匆地从一个巷口窜出,没看见我。

从前我和冯明在大街上闲逛时,总会发现一些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开运路上的某个位置,又与一个外来的男人勾肩搭背消失在某个巷口。我们那时总对开运路充满好奇,谋划着有一天去一探究竟,看来冯明已经先我一步。

在高考之后的暑假里,我再也没见过冯明。冯明他妈还是每天一早四点半出门,推着一辆板车到菜场上支起棚子,叫卖着:“青菜哇,芥兰哇,土豆哇……”我很多次经过那个菜摊,却因为不敢直视那只长有紫色肉瘤的右眼,只匆匆而过。

从那时算起,我一生中也仅再见过冯明三次。第一次是我大四那年的春节,我已经快要从当时所在的大城市回到龙潭了。

我在大年初五的傍晚出门,下楼梯时遇见冯明。我开口喊住他。他的目光看向我,想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说,赵锐啊。我问他,吃饭了吗?他说,没吃。我说,一起吃口。他规避我的眼神看向口袋中的手,随后又点了点头。

我问冯明,现在在做什么?他说,在月湖那儿。我问他,具体干些什么?他说,说好听点叫水质监测员,就是个看湖的,每天早上和晚上装一杯水,等周日有人来取。我说,那挺好,还挺闲。我又问他,怎么去那儿的?他说,我妈找我爸原来那厂子的厂长,现在林业局的,把我弄过去的。我说,那还挺讲情义。他说,吞了我爸那么多赔偿款,能不讲情义?被他这么一说,我没话说了。闷着头吃完面,他也没再说话。

我第二天再想去找他,发现他早回月湖去了。

毕业后的几年,我进了云节市的电视台,每天除了采访就是写稿。虽然就在龙潭不远,但除了春节也很少回家,后来就干脆在云节买了房把爸媽接了过去。原先那房没人住,一直空在那里,这次为了报道龙潭二中旧址的爆破,还特意找出这房的钥匙,回来住几天。我第二次见到冯明便是在龙潭二中爆破完的第二天,整夜我都想着这个名字,促使我产生了去月湖找他的念头。

月湖说是湖,实则也不大,顶多算是个大点的塘,形状神似天上的月牙,因此得名。北戴河的河水最终都会汇入月湖。它滋养了东面的竹林,南面的草地,离它不远的北部是一条重要的高速公路,隔在中间的水杉林形成了天然的隔音墙。一般开车只能到龙潭二中旧址的位置,往北是片林子,必须得步行。步行两公里多,会看见一大片天然草坪,再往前就是月湖。

我看见湖边有个身影,走近了发现冯明戴着一顶农作时才会戴的草帽,穿着灰色呢绒外套,坐在一张板凳上,持着钓竿。我喊了声,冯明。他转过头,看向我。他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来看看你。

我坐到他身旁的草地上,开口问他,怎么样?

他问,什么?

我说,鱼情。

他说,不怎么样。

我问,那最近呢?

他说,也不怎么样。

我问,怎么说?

他说,厂子要造过来,就要走了。

我问,去哪?

他说,不清楚,可惜了这湖,多好。

我说,是啊,你看平时还能钓鱼,以后钓不到了。

他最后说了一句,何止。说完便把头躲进了草帽的阴影中。

我陪他在湖边坐了近半小时,也没见他上鱼,我想是他现在技艺衰退了,又不好点明。

“隆隆”的响声从身后传来,冯明开口说,来了。我问,什么?他说,凶手。

我看向来时的道路上,出现了一群人,领头那人看着眼熟,戴着墨镜,穿件范思哲短袖,套件皮制外套。他靠近了,我这才看清原来是李东如。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有几人在后面推着个机器,引擎发动着,震耳欲聋。李东如带人来到冯明身后,拍拍冯明的肩膀说,该走了,别拗了。他注意到一旁的我,和我打招呼,赵锐也在啊。他说完又催促起冯明,他说,明子,放心吧,我爹都安排好了,你回林业局天天喝茶就是了。

冯明听后不慌不忙,悠悠起身,回线、收竿。李东如在一旁说,这不就对了嘛。他用手一招呼,原先在后面推机器的几人,齐心协力,准备将机器推到岸边。

冯明的举动与十年前他扔鱼那次一样出人意料,他将身体挡在那机器的必经之路,并把草帽摘下置于胸前,像是骑士将与一切诀别。他张开胳臂,像眼镜蛇面对危险时展现自己的意图。李东如这时开口说,冯明,这又是什么意思?冯明发出声音,很低沉,他说,要么从我身上碾过去。

李东如自然不惯着他,上去就是一巴掌。我看见冯明的面部扭曲变形,头部偏向一旁。他像是电影《天注定》里赵涛饰演的角色,强忍着正过脸,怒视李东如。我当即一个箭步来到李东如面前,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李东如将我的手甩开,看向身后的人说,把他拽走。几人反应过来,冯明也不躲闪,其中一人一个绊腿,冯明枯柴般的身体向后倒去,一个人控制他的双腿,冯明挣扎中踹了那人的脸一脚,还有两人一人一侧,控制住他的上半身。冯明扭动的身躯让我想起十年前他妈在龙潭二中上演的那一幕,心里不由得唏嘘。

李东如指挥着另外的人把机器推到岸边,接上管道,沉入湖中,马达转动,湖水被抽到草地上。

冯明在一旁大喊大叫,抽不得,不能抽啊!李东如没有理会冯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说,爹,治理开始了,一台不够,你再调几台来,最好喊些施工队的来把湖口堵上。他挂了电话。我看见冯明的神色惊恐,眼珠乱转,仿佛世界将要崩塌,他最后说了一句,龙潭没了潭,我们都要完蛋。说完那句话,他没再出声,其中一人拍拍冯明的脸说,老板,他昏了。他们将冯明的身体放在草地上,我就坐在他的身旁。我对李东如说,不是办法,你得找人送他去医院。

说完,我的视线跃过月湖,落在北岸,在流水哗哗的巨响中,我清晰地听见湖面传来异响,现出一条大鱼,通体漆黑,足有近两米长。我想起十年前与冯明留下合影的那条鲇鱼,是否就是它?有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感觉那道身影就像是冯明,只见它高高跃起,砸落在水面,溅起水花的同时,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动物发出的低吟,像是象声,却又不像,低沉却很响。李东如问,什么东西?没人能够回答,因为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除了蓝天白云,绿树清水,别无一物。

那到底会是什么?

我守在病房里,他睁眼看见我,又望向天花板,长久地盯着一个虚无的点。

我当时很想和他说些什么,后来接到了台里的电话让我赶快回去,和冯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从那天的再见之后,我们没再联系过,直到2016年12月末得知他的消息,他的尸体在北戴河岸边被发现。这便是2016年对我而言的第二件大事。

警方很快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查出冯明专门跑到云节新造的跨江大桥上纵身跃入长江。神奇的是,他的尸体又漂回了北戴河这条几乎干涸的三级支流。

我得知去参加他的葬礼的那天是2017年的元旦,正加班加点地赶着关于“2017年龙潭县将正式撤县设市”的新闻。其中几张照片关于那家电子加工厂的开工典礼,声称龙潭紧随科技发展道路的政策。还有几张照片是在那天的宴会上,餐桌正中的主菜我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条鲇鱼被开膛破肚,呈现出盛开的模样,承载着各色的海鲜与水果。

我回到龙潭去见冯明最后一眼,那便是我第三次再见他。

他被白布蒙着脸,像儿时在草地上静躺着,目送一朵朵流云的聚合、变形、消失。

冯明他妈哭得撕心裂肺,比十年前在龙潭二中哭得还要伤心。我想起很多年前冯明他爸的死,庆幸的是,至少冯明的火化不会像他爸当时那么麻烦。李东如也出现在了葬礼上,在众人的目光下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冯明他妈的手里。这个半辈子为了一毛、两毛都要斤斤计较的女人,当众把那一沓钱扔进了屋外焚烧衣物的火堆里。

那天夜里,我毫无方向地行走在龙潭,从小区走向大街,走到原先是草地如今变成广场的位置,最后走上了那座百年石桥。我望着如今的北戴河,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碧波泛荡、水草丰茂的过去,如今的北戴河俨然像是迟暮的老妪,奄奄一息,即将走向生命的死亡。原先宽阔的河床上,如今散布着两岸遗留的垃圾,只剩及膝的河水散发腐烂的气味,缓缓流淌着。

【作者简介】俞生辉,生于2001年,吉林长春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导演、制作人,上目書館签约作者。主演并执导话剧《又见麦克白》、电影短片《無孔不入》,文学作品见于《世界文学》(香港)、《中国校园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刊,曾获《收获》无界漫游文学奖入围奖;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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