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曹操刺董”的历史真相与小说重构

2024-02-28束强

文史杂志 2024年2期
关键词:形象塑造三国演义

束强

摘 要:曹操刺杀董卓故事以曹操为中心,前后包括接受伪职、孟德献刀、亡命中牟、误杀吕氏等情节,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故事链。但实际上,它是小说家运用“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等手法,所虚构出的一个故事。因为除了亡命中牟、误杀吕氏有着零星的片段记载,“曹操刺董”故事基本不见于史书。小说家赋予了曹操形象以“奸”与“雄”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深刻内涵,刺董写正面,反映“雄”的一面;杀吕写反面,揭露“奸”的一面。因此,史书本事的溯源到小说文本的构建,是考察“曹操刺董”故事生成与曹操形象塑造关系的关键。

关键词:《三国演义》;曹操刺董;生成过程;形象塑造

《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的故事,为广大读者所熟知。它以曹操为中心,前后包括接受伪职、孟德献刀、亡命中牟、误杀吕氏等情节,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故事链。但细究其中原委,这不免是一种脱离历史的小说虚构法。小说家笔下的曹操被赋予更为复杂深刻的形象内核。笔者就“曹操刺董”故事之生成过程及形象塑造,试作一阐释论证。

一、历史真相之溯源

据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的记载,历史上的曹操既未接受伪职,也未有刺杀董卓之举。时董卓率西凉军入京,在何进与阉宦的争斗中,坐收渔利,得以把持朝政。他下令以曹操为骁骑校尉,但曹操不愿与之共事,“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1]。董卓作为祸乱朝政的罪魁祸首,恶贯满盈,尤其他擅自废立汉帝之举,直接挑战了汉室正统和皇家权威。曹操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曹操心中对大义的坚持。曹操回乡之后,开始招抚义兵,并且率先掀起了起兵伐董的义旗。

那么“曹操刺董”故事之由来,线索何在?它似乎与伍孚刺董、曹操潜入张让室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历史上刺董的英雄,实有其人,乃越骑校尉伍孚(一作伍琼)。裴松之注引谢承《后汉书》云:

孚着小铠,于朝服里挟佩刀见卓,欲伺便刺杀之。语阙辞去,卓送至阁中,孚因出刀刺之。卓多力,退却不中,即收孚。卓曰:“卿欲反邪?”孚大言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亂国篡主,罪盈恶大,今是吾死日,故来诛奸贼耳,恨不车裂汝于市朝以谢天下。”遂杀孚。[2]

伍孚刺董,非以献刀之名,而是朝服藏刀,伺机刺杀董卓。他对董卓的仇恨,完全出于对家国的挚爱和对汉室的忠贞。“乱国篡主”是伍孚对董卓的个人定位,这也符合后来小说中曹操对董卓的看法。伍孚刺董失败的原因是由于“卓多力”,不能刺中;曹操刺董失败则是受制于吕布的威胁。更重要的是,伍孚刺杀董卓时抱有必死的决心;而曹操逞大义的同时更多地考虑到他自己的人身安全,保全自我以图后事,这可能是影响曹操刺杀结果的重要因素。总之,伍孚刺董是曹操刺董故事可能的重要来源之一,它为小说家提供了一种创作思路,为早期曹操的形象增添不少亮色。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三国演义》也基本照搬了史书中伍孚刺董故事的内容,并且将其作为曹操刺董前的情节铺垫,所以说将曹操刺董这一故事视为小说家“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虚构笔法的产物更为恰当。

曹操刺董另一个可能的故事来源见于孙盛《异同杂语》,曰:“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3]这里虽然记载曹操曾私自潜入张让府中,被发觉后甚至“舞手戟于庭”,但并未表明曹操怀有刺杀的目的。曹操没有动机杀张让,可他这种冒险性的行径,无疑为他赢得了一定的名声。在吸取史书杂传的相关素材后,小说家描写曹操刺董的情节时,也下意识地张大了曹操性格中“雄”的一面,孙盛的这条材料或许提供了些许灵感。

至于“过中牟,为亭长所疑,执诣县”[4],这一段曹操的真实经历,被小说家改编加工成曹操与陈宫的故事,其实当时二人应尚未结识。其中最引人争议的无非是曹操杀吕伯奢一家的情节,按照王沈、郭颁、孙盛各自的说法,这一故事存在着三种描述,[5]如下表所示:

事类\书名 《魏书》 《世语》 《杂语》

吕伯奢是否在家 否 否 未知

吕伯奢家人态度 谋财 “五子皆在,备宾主礼” 未知

杀人原因 “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 “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 “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

事件结果 “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遂夜杀之”

曹操事后的表现 未知 未知 “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三人说法均有异同:王沈《魏书》中曹操是自主防卫而杀人,郭颁《魏晋世语》和孙盛《异同杂语》中皆是误杀,但都没有明确提到吕伯奢为曹操所杀,王沈、郭颁更是直接说明吕伯奢并不在家。实际上,三条材料在文本方面形成了一个内在递进关系,《魏书》还企图粉饰曹操,写吕家人先主动图谋曹操;《世语》记吕氏诸子礼节备至,曹操多疑而误杀;《杂语》所叙则更加细致:曹操误闻食器声而杀人,“凄怆”二字可想见他当时的心情。“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与其说是他自私狠毒的人生信条,不如说是曹操悔恨无奈情绪的一种宣泄与自我安慰。

通过时间脉络向上追溯至魏晋时期,我们可以发现,除了亡命中牟、误杀吕氏有着零星的片段记载,“曹操刺董”故事基本不见于史书。历史上的曹操既未接受董卓伪职,也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献刀刺董行为;虽在东归途中他确实为中牟亭长所执,然史无陈宫之事。至于杀吕伯奢一家,尽管为史书证明确有其事,但曹操是否杀吕伯奢本人,仍存在较大争议。笔者倾向于曹操杀的仅是吕伯奢家人;根据《魏书》《世语》的记载,吕伯奢不在家的可能性更大。

二、小说文本之重构

不同于史实,小说中的曹操并未出走,而是主动依附董卓,接受伪职,曲意逢迎,以图杀之。于是,在小说家的精心虚构下出现了曹操刺杀董卓的戏剧化情节,他身上舍生取义的奋发精神也在此处得以体现。大致来说,曹操刺董的核心故事经历了“求刀—得刀—献刀”的三个阶段。

首先是求刀。《三国演义》嘉靖本卷之一“曹操谋杀董卓”中,面对董卓在朝堂的熏天气焰,一班汉朝老臣在司徒王允府衙掩面而哭,引得曹操为之哂笑。在王允的逼问之下,曹操说出计策:“闻司徒有七宝刀一口,愿借与操入相府可刺杀之,万死无恨”[6]。曹操很清楚刺杀董卓的后果,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种最冒险的方式,说明他为了家国大义,已经置生死于度外,已然具备了刺杀的决心。其次是得刀。面对曹操的殷殷报国之心,王允为之所动,取七宝刀与之,曹操又具备了刺杀的工具。最后是献刀。这是刺杀行动的关键一步,也是曹操急中生智的选择。在吕布不在场的情况下,曹操“惧卓有力,不敢下手”;等到董卓卧倒时他才企图拔刀,却被董卓所觉。吕布恰巧牵马在外,于是曹操假借献刀之名躲过一劫。与伍孚英勇就义不同,曹操选择矫饰自我以脱险境,因为白白死亡没有实际意义。他考虑更多的是个体生命的存活,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反董事业。

刺杀失败的曹操,丝毫没有犹豫地开启了逃亡之旅,经过中牟县时被捕。按照裴松之注引《世语》的说法,是中牟县功曹“以世方乱,不宜拘天下雄俊”[7],力劝县令释放了曹操。小说家则巧妙地将陈宫的身份设定为中牟县令,使两人提前相识,并安排陈宫弃官与曹操共同逃亡。小说家还刻意描写了曹操的忠贞模样,在面对县令陈宫的讯问时,他的态度异常坚决:“祖宗四百年食汉禄矣,不思报本,与禽兽何异?”[8]曹操还强调其屈身事董卓之举,是要为国家除害,此时他心中最高的道义是汉室之兴亡。

逃至成皋的曹操与陈宫二人,投宿曹父结义兄弟吕伯奢家。吕伯奢好心留宿二人,亲自出门沽酒,并吩咐家人宰猪相待。然此时的曹操犹如惊弓之鸟,闻庄后磨刀声,以为图己,遂误杀吕伯奢家人八口。杀人完全属于无心之举,正如陈宫所言:“孟德心多,误杀好人”。叶逢春本、钟伯敬本、黄正甫本、余象斗本等在此处皆引静轩诗,评曰:“夜深喜识故人容,疋马来还寄旧踪。一念误将良善戮,方知曹操是奸雄。”此诗为嘉靖本、李渔本、毛本所无。随后曹操杀吕伯奢却是有意为之,这也令陈宫对曹操大失所望。杀吕伯奢其实是曹操保全自己的必要手段,小说里直接点明了他痛下杀手的原因:“伯奢到家,见杀死亲子,安肯罢休?吾等必遭祸矣。”[9]曹操为了保全自己性命,主动选择趋利避害,“知而故杀”,恩将仇报。这似乎显得不近人情、心狠手辣,但乱世生存之道就在于确保自我。曹操始终以个人利益优先,刺董时临机献刀,而不是拼命一搏;杀吕时狠辣果决,而非拖泥带水。但这不得不令人对他产生怀疑,无怪乎毛宗岗点评道:“孟德杀伯奢一家,误也,可原也;至杀伯奢,则恶极矣。”[10]小说中的曹操不仅错杀吕伯奢一家,还连吕伯奢本人也不放过,这一不仁不义的恶行,是导致陈宫与曹操分道扬镳的重要原因。

不過,杀吕伯奢后,嘉靖本作者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将孙盛《杂记》所载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11]改为“宁使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12]。如此一来,原本是曹操杀人后凄怆无奈的英雄长叹,变成了一种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自我标榜。这一改动直接将曹操推到了风口浪尖。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成为别人诟病曹操的把柄,无情无义、自私自利、心狠手毒也成了他主要的形象特征之一。

总而言之,小说文本取材史书的同时,又全新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曹操刺董的故事链条,对早期曹操的形象塑造至关重要。其中,接受伪职是曹操刺董故事的先决条件。如果按照历史书写,曹操直接东归,则刺董故事难以敷演。孟德献刀是曹操刺董故事的核心部分,从求刀、得刀到献刀,展现了曹操忠贞之节与机变之智。亡命中牟、误杀吕氏两节是曹操刺董故事的余波,也是重要组成部分。曹操形象内涵也在这一过程中得以扩容。

三、结语:故事生成与人物塑造

在《三国演义》的漫长成书过程中,从魏晋史传开始,经过唐宋诗词、《三国志平话》、元杂剧“三国戏”等主要环节,“曹操刺董”故事均不见其踪影。因此,可以说该故事完全出自小说家的精心营构,也未为不可。而且,在接受伪职、孟德献刀、亡命中牟、误杀吕氏这一完整的故事链条中,小说文本包含了大量的戏剧化因素。因为作者在构思情节时,往往需要通过激烈的戏剧冲突和鲜明的人物对比,取得一种戏剧化的效果,以便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与表现故事主题。有时是两个对立人物的对比,如刘备与曹操;有时是同一阵营两个人物的比较,如关羽和张飞。此外,同一人物身上也会产生这种矛盾因子,这又以曹操为典型。

在“曹孟德谋杀董卓”一节中,曹操既深明大义,不惜性命,能够主动要求刺杀董卓;同时他又自私自利,残害吕伯奢及其家人。杀吕伯奢一家与刺杀董卓之事同在一节之中,彼此对照,形成了同一文本内的前后反差。曹操形象在一节之内,便产生了一种极大的矛盾性,其真实形象也愈发扑朔迷离。小说家赋予了曹操形象以“奸”与“雄”这两种相反相成的深刻内涵,刺董写正面,反映“雄”的一面;杀吕写反面,揭露“奸”的一面。“曹操刺董”故事的生成,也令曹操“奸雄”形象在文本阅读的开端就深入人心。

从创作者角度来看,小说家在利用素材创作小说的过程中,运用了多种创作方法。其一,移花接木。将他人刺董的故事移植到曹操身上,丰富曹操形象内涵。其二,捏合。刺董和杀吕本是两个故事,作者巧妙地将两个故事嫁接在一起,从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艺术效果。其三,附会。作者将陈宫附会成中牟县令,并通过曹、陈二人的分道扬镳,反映了二人迥异的价值观。其四,生发。整个刺董故事,可以说是小说家“无中生有”的艺术虚构的成果。

总之,从史书本事的溯源到小说文本的构建,是考察“曹操刺董”故事生成与曹操形象塑造关系的关键。曹操其人从历史中走来,在文学叙事中获得新的生命;小说家运用各种创作方法,为他创造出所谓的“曹操刺董”故事,塑造了曹操作为时代翘楚的丰姿。他有着英雄气概和奋发精神,能够为大义而刺杀董卓,不失一片赤胆忠心;同时作者又深化了曹操性格中自我的一面,无论是以献刀矫饰刺杀之举,还是多疑而杀害吕伯奢一家,他始终不是一个正面的人物。故事揭橥的仅是曹操复杂个性的一个维度而已。此后,小说家又陆续为曹操炮制了大量戏剧化的情节,褒贬兼具,为他树立起一个多维化的性格框架,既具复杂性与单纯性,又有多样性与统一性,并统摄于“奸”与“雄”两大核心,从而促使曹操这一经典形象在文学史上的最终生成。

注释:

[1][2][3][4][5][7][11](西晋)陈寿著,(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页,第107页,第2页,第3页,第4页,第4页,第4页。

[6][8][9][12](明)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7页,第38页,第39页,39页。

[10](清)毛宗岗评改《三国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1页。

作者: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形象塑造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骗了你多少年
《头脑特工队》的人物形象塑造
我在豫剧《狱卒平冤》中的形象塑造
论舞蹈表演中舞蹈演员的形象塑造
歌剧《原野》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分析及表演技巧研究
从剧作角度分析《阿伽门农》中对克吕泰莫斯泰拉形象的塑造
O2O 的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
贾樟柯电影中的底层人物形象塑造
三国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