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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朋友圈

2024-02-28张程

文史杂志 2024年2期
关键词:朋友圈李白

张程

摘 要:从交游角度切入观察历史人物的生平,是一条可以信赖的途径。唐代大诗人杜甫创作了大规模、高比例的赠诗,涉及400多位对象,但鲜少收到反馈,可见他生前交游质量不高。梳理杜甫青年快意轻狂、中年困居长安、晚年漂泊江湖的三个阶段的朋友圈,可以发现杜甫热衷交游,拥有上自宰相下至草芥的大批朋友;攀附过权贵,在政治上频频失意,也收获了不少真正的朋友。尽管朋友圈交际暴露出杜甫的性格缺陷,但丝毫不影响杜甫作为一位现实主义诗人的伟大和作为一位值得信赖与交往的朋友的纯真善良。

关键词:文人交游;朋友圈;李白;房琯;严武

作为站在中国文学史巅峰的人物,杜甫最不缺的就是后世的鲜花与掌声,更不乏对他作品的精辟解读、对他生平的详细研究。然而,在繁花锦簇之中,我们容易忽视杜甫那并不如意,甚至称得上贫困漂泊、默默无闻的一生。

交游应酬是人生在世的重要内容,从“朋友圈”切入观察一个人的生平便是一条可以信赖的途径。朋友圈里隐藏着主人公所处的阶层、喜好和奋斗,朋友圈的反馈则映射出主人公的地位声望、冷暖得失。朋友圈的质量,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人生质量。

杜甫的一生,大约有1500首诗歌传诵至今,其中属于在朋友圈明确写给他人的赠诗就有736首,占存量总数的将近一半,涉及杜甫的402个人脉关系。杜甫赠诗超过10首的亲友,分别有严武30首、高适20首、章彝13首、李白13首、郑虔13首、李之芳10首。相应的,杜甫却仅仅收到16首赠诗,收赠比低至1:46;回应他的仅有8人,即李白3首,严武3首,高适3首,岑参2首,韦迢2首,郭受、贾至、任华各1首(另有学者研究,杜甫生前收到18人27首赠诗),不及赠诗对象的五十分之一。[1]尽管由于诗歌佚失会影响对比结果的精准度,但我们仍然大致可以窥见一个热衷于赠诗、却鲜有回应的杜甫形象,进而知道杜甫交游应酬的质量并不高。

个人交游和人生的状态、际遇密不可分。杜甫的人生,大致可以分为追求不同、命运各异的三个阶段,从而塑造了内涵各不相同的三个朋友圈。伴随着大唐王朝的盛衰起伏,杜甫快意轻狂过;也强颜欢笑过;攀附过权贵;亦长期困顿于失意与贫困的泥潭,每一段都是他真实的人生。

裘马清狂的快意交游

杜甫的前半生,也就是于天宝六载(公元747年)西入长安之前,似乎不知困苦为何物。受惠于蒸蒸日上的盛唐国势,有赖于杜氏家族祖荫未消,杜甫沉浸在读书和壮游之中,漫游齐赵,飞鹰走狗,度过了十多年裘马清狂的快意生活。

海内升平,一个官宦公子纵马驰骋在樽中酒常满、良夜人尽欢的清风明月之下,堪称盛世大唐的一个注脚。杜甫自诩为官从政是家族“素业”,自我确立的人生目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漫游途中,他不时迸发出心底的雄心壮志。在巍巍泰山顶,杜甫留下一首《望岳》,结尾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流传千年,成为泰山最著名的题咏之一,流露出诗人不凡的抱负。在画作前,杜甫热情地歌颂雄鹰和骏马(如《画鹰》《房兵曹胡马》),留下“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的豪迈之言。尽管科举落第、年纪渐长,杜甫依然相信前面有一条金光大道在等着自己。年轻的杜甫固然飘在云端,有好高骛远之嫌,但他目光并未完全高高在上,只盯着豪门士族。他还将纸笔朝向州县内外和百姓疾苦。他的赠诗对象从皇亲国戚到贩夫走卒,不一而足。他终生保有那份少年的纯真,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只要所遇之人足够有趣或难忘,都平等相待,一律诉诸笔端。

这一段时间,杜甫结识的朋友,奠定了朋友圈的基调。后人称呼杜甫为“老杜”,除了亲切,还有赞誉他是属于平民大众的意思。杜甫朋友圈中高比例的普通人,是研究者通常首先关注的:

在杜甫的“朋友圈”中,普通民众是大多数,哪怕是他们没有具体姓名的“田父”。比如流落山东一带的京兆武功人苏预,京畿王倚,成都家中“花滿蹊”的邻居黄四娘和喂鸟的朱隐士,夔州做生意的胡商和仆人阿段,羌村看到杜甫一家人团聚满墙头“感叹亦歔欷”的邻人,隐居在东蒙山的道士董炼师和元逸人,以及唐十五诫、唐十八、寒儒李衔、僧人赞公等等。此外,杜甫也有一些具有一技之长的艺术家朋友,比如梨园弟子李龟年、画师曹霸、画家王宰、书法家顾戒奢等。[2]

可贵的是,杜甫始终与这些普罗大众保持平等往来——不以自己或交往对象的境况的变化而改变。二十年后,担任华州司功参军的中年杜甫,遇到故人卫八处士。当年青春的两个故人,都已经携家带口,鬓发花白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二人就黄粱米、春韭菜配着酒浆,促膝畅谈。三十年后,流落夔州的杜甫有过两年躬耕田园的生活,来自异族的仆人阿段不避虎豹,不与他人争水,而是深入山林,用竹管引来泉水。杜甫写诗(《示獠奴阿段》)称赞阿段的聪明能干:

山木苍苍落日曛,竹竿袅袅细泉分。

郡人入夜争馀沥,竖子寻源独不闻。

病渴三更回白首,传声一注湿青云。

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

在生命的倒数几年,杜甫沦落湖湘,遇到了同样落魄的著名乐师李龟年。外面江南春花飘零,杜甫仿佛回到了当年同样温煦飞花的盛唐长安,回到了自己和李龟年都最美好的年华,遂提笔写下《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可以说,杜甫是一个天真单纯的人,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是很好的朋友人选。一个人在青少年期奠定的言行特性轻易是不会变更的。杜甫快意交游的前半生,最值得一书的便是他与李白的友谊。在即将结束人生第一阶段的杜甫,在33岁时于洛阳遇到刚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彼时,李白已经名满天下,比杜甫年长11岁。李杜二人建立起亦师亦友的关系。两人同游梁宋,其间同样默默无闻的高适加入进来。三人畅饮酣睡,纵游秋冬,慷慨怀古。中间一度分别后,杜甫又与李白于第二年在山东短暂重逢,又因为人生状态不同而各奔东西——杜甫西入长安,闯荡庙堂,李白则漂向江湖深处,从此再无聚首。

杜甫與李白、高适的交游,没有任何功利考量,而是寒微之交,是基于才华、志趣的精神之交。这也是杜甫对朋友交往的一贯认知。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没有因为时间短暂、天涯两隔而淡退,情谊历久弥坚。杜甫将李白视为终生挚友,思念因时空距离而肆意生长,由是流传下来13首致李白的赠诗。在赠诗中,杜甫一如既往地倾注自身的抱负思想,比如“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如“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既是夸赞李白,又何尝不是自诉自勉?留存下来的李白致杜甫的诗歌虽然仅有3首,可考虑到诗仙他老人家洒脱疏简、不尘于世的个性,已经足以证明这段友谊在李白心中的分量了。

如果杜甫继续快意滋润的生活,唐代文坛会多一位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诗人;只是这样的诗人在当时并不少见。杜甫也将在游历途中认识更多的文人雅士、凡夫俗子,继续壮大自己的朋友圈,不过那样的朋友圈风平浪静,缺乏层次感;杜甫的人生也将是单面相的,欠缺色彩的。改变发生在天宝六载(公元747年),杜甫走出舒适圈,一头扎进恢弘的长安城求官。从此,大地上少了一个轻狂潇洒的公子,大唐多了一位命运多舛的文豪。

36岁的杜甫告别了杜公子,涅槃重生成为老杜。

困居长安的失败者

大唐长安,是汇聚神州精华的帝国明珠,是享誉世界的国际大都市;对于天下士人而言,更是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天堂。唐朝开放政权恭候天下才学之士,种种制度设计为读书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大江南北,无论豪门寒庶,无论读书人抑或有心人,犹如虹吸一般从州县乡镇流向长安城。其中就包括杜甫。

人到中年,杜甫痛下决心谋取一官半职,为杜氏门楣、也为自己。

在长安,“求官”与“交际”几乎是同义词。官职永远是稀缺的,机会永远不可能满足所有人。虽然可以经过考试或凭借才华得官,求官之路依然是千军万马蜂拥的“独木桥”。以最为舆论瞩目的进士科为例,每次录取二三十人,而长安城内应试者数以千计。聚集于此的竞争者需要广泛交友,谋求强有力的支持者,并参与各种社会活动,提升声誉。所有交游活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官员选拔过程中增加自己的曝光率,提升中选权重。这些活动主要是两类。第一类是目的性极强的干谒、行卷,直接针对能对选官发挥作用的达官显贵。杜甫中年认识的朋友王维,21岁就高中状元,少年得志,与他结交亲王公主,在应试之前就名声远扬关系重大。第二类是务虚性较强的各种唱和、宴会等活动,广泛地扩大人际关系、提高声望。这类交游,参与者身份地位比较平等,又因为唐代以诗为贵,通常以诗会友,参与者容易志趣相投,结识的人脉往往更牢靠。大量唱和诗、赠诗便诞生在第二类活动中。唐朝越往后,长安城交游的风气越盛。因此,唐代的科举选官本质,与其说是“考试”,不如说是“选举”更贴切。对应试者的交游能力要求很高。

杜甫初至长安,延续了酣畅快意的交游风格。当时,长安舆论将居住在长安的八位善饮文士:贺知章、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称为“酒中八仙人”。他们嗜酒、豪放、旷达。杜甫选择这一流行题材,以白描的手法创作了《饮中八仙歌》。我们无法获知杜甫与其中几人有过交往,抑或八仙都是杜甫的朋友,但诗歌显示即将迈向不惑之年的杜甫,心态是乐观、放达的。可惜的是,他的这份乐观,在冷冰冰的现实面前逐步崩塌,直至粉碎。

随着岁月的推移,家族的祖荫逐渐褪去,又没法融入当权者的人脉视野,加上不算殷实的家底难以支付昂贵的都市生活,杜甫的客居生涯在困顿中越陷越深。几次仕途选拔,又为权相所阻。杜甫不得不面对现实。个人难以与强大的当权集团作对,最务实的对策还是努力挤入当权者的圈子。杜甫转而将精力倾注在向权贵的针对性行卷上。他的朋友圈中出现了若干个不和谐的身影。

京兆尹鲜于仲通在剑南节度使任内,轻启战端,损兵折将,因为依附权相杨国忠反而安然无恙,安享富贵。杜甫却写下洋洋洒洒的《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称赞鲜于仲通“王国称多士,贤良复几人?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脱略蟠溪钓,操持郢匠斤”,简直是姜太公再世;还称赞鲜于家族人才辈出:“凤穴雏皆好,龙门客又新。”末了,杜甫才表达写作的目的:“交合丹青地,恩倾雨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希望鲜于仲通能够向朝廷举荐自己。可惜,鲜于仲通无动于衷。

当朝驸马、太常卿张垍是排挤李白的黑手之一。多年后,张垍附逆安禄山,出任伪职。可以判断,张垍人品是有问题的,杜甫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称赞这样的人。可叹的是,杜甫写下了《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从官爵、文章、名望等方面全方位地吹捧张垍:“轩冕罗天阙,琳琅识介圭。伶官诗必诵,夔乐典犹稽。健笔凌鹦鹉,铦锋莹鷿鹈。友于皆挺拔,公望各端倪。通籍逾青琐,亨衢照紫泥。灵虬传夕箭,归马散霜蹄。能事闻重译,嘉谟及远黎。弼谐方一展,班序更何跻。”杜甫是没有政治靠山、没有仕途人脉的一介寒儒,困居长安数年,一筹莫展,只要是手握实权的大官都是他需要攀附的“伟人”。在诗歌的末尾,杜甫以极低的姿态,哀求张垍施以援手:“槛束哀猿叫,枝惊夜鹊栖。几时陪羽猎,应指钓璜溪。”只是,张垍也无动于衷。

吊诡的是,当杜甫官职到手之日,却是他对先前道路的否定之时。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杜甫44岁了,八年的奔波乞求终于换来了“河西尉”这一微末小官(后即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此刻,他没有梦想成真的释然,没有理想实现的畅快,相反有些排斥这个鞭挞黎民的官职。求官的目的是实现胸中抱负,而不纯粹就是为了当官。可叹的是,太多的人在汲汲于功名的过程中将手段异化为目的。杜甫虽也一度沉沦在追名逐利的浊浪中,但胸中的是非始终分明,善恶一直彰显。他终究没有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释褐为官,杜甫仍旧是那个白衣杜甫。

当年十一月,杜甫前往奉先(今陕西蒲城)省家,刚进家门就听到哭泣声:小儿子饿死了!这趟经历促使杜甫反思人生抉择。他结合困守长安的感受,写出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杜甫清醒认识到在贵族政治向平民政治转型的大时代浪潮中,官僚制在中华大地确立,读书人从此成为这套新体制下的蝼蚁,“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杜甫见闻了长安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虽付出了尊严和热忱,却依然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屈辱生活,没能换来合适的职位,更谈不上实施年少时“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了。变革大潮中的失败者千千万,杜甫是其中最著名、最具反思精神者之一。

杜甫的反思一度為安史之乱打断。杜甫省亲之时,安禄山在范阳叛乱,横扫山东、关中,连下洛阳、长安。大唐盛世轰然倒塌,磨难和机遇同时摆到了杜甫面前。天下大乱,他坚定站在朝廷一边。得知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杜甫只身投奔,途中不幸为叛军俘虏,押回长安。所幸官职低微,杜甫没有遭囚,寻机逃奔灵武而去。唐肃宗感动于辗转数百里的忠诚,授予杜甫清要之职:右拾遗。这是杜甫最接近权力核心的时刻,由此唤醒了心中的宏伟抱负。几个月后,他又亲手葬送了这个天赐良机。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杜甫的布衣之交、时任宰相房琯帅师平叛,兵败陈涛斜。四万唐军血洒疆场。唐肃宗将房琯罢相外放,杜甫选择犯颜为这个宰相好友辩护。《旧唐书》记载“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唐肃宗盛怒之下,贬杜甫为华州司功参军。《新唐书》的记载较为详细:唐肃宗起初将杜甫下三司审问。宰相张镐从畅通言路角度为杜甫求情,唐肃宗怒气有所消解。杜甫还继续为房琯辩护,认为房琯才堪公辅,兵败是性情疏简造成的,希望皇帝能够弃细录大,宽免房琯,最后还以自己身家为房琯担保:“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3]此举使得唐肃宗彻底疏远了杜甫,将其贬离。杜甫真正的政治生命从此结束了。

玄宗、肃宗的权力交接,是一个敏感的政治事件。房琯不是唐肃宗的元从亲信,而是从父亲唐玄宗一方转投而来的宰相,身份本就尴尬;陈涛斜之败,房琯葬送了战时小朝廷好不容易聚拢的军事本钱,且因为用人不当遭致诸多弹劾。在风口浪尖之上,杜甫出头拯救房琯,本就不智。杜甫视房琯为多年老友,一共赠诗5首,可是史籍上却似乎没有这位宰相朋友提携关照杜甫的记载。(相反,另一位宰相张镐曾为杜甫说话。)房琯事件暴露出杜甫不谙政治,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也说明他昧于识人,不能清醒地辨别出朋友圈的善恶、亲疏。这同时也表明面对政治压力和权力诱惑,杜甫依然是那个纯真的少年,是一位可信赖的朋友。

杜甫对于房琯的友谊是真挚的。几年后,流落巴蜀的杜甫经过房琯葬身的阆州(今四川阆中),还特地前去拜祭,留下了一首《别房太尉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在诗中,杜甫和房琯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异,只有对朋友的肯定,只有天低云断之下的悲伤和缅怀。那一天,杜甫面对孤坟,如同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那般叙旧闲谈。彼时,杜甫已经远离庙堂,回复到了简单纯真的少年状态。

飘零江湖的晚年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开始了人生第三个阶段,即漂泊巴蜀、湖湘的最后12年。

杜甫去官入川,是他的不幸,却是四川的幸运。杜甫携家带口,满怀失意、困苦而来,带着大半生塑造的性格、优缺点,也带来了之前建构的朋友圈。

飘零期间,多位朋友向落魄的杜甫施以援手。在鄜州,孙宰热情款待了狼狈不堪的杜甫一家,羌村乡邻“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想必给逃难中的杜甫些许安慰。在成都,成都尹裴冕为杜甫一家提供粮米;多位画家朋友来杜家,装饰作画;邻舍农夫赠送蔬菜,还经常邀他饮酒,构成了杜甫定居成都的重要条件。在荆南(荆州)公安,暮年的杜甫遇到了年轻的粉丝卫均,后者对贫困的偶像慷慨相助。这种相遇于江湖,不求任何回报的解囊之交,最令人难忘。

杜甫流落四川之初,故友高适恰好在四川任职,先是刺史后为节度使。高适得知故友前来,作《赠杜二拾遗》问候,并给予接济,杜甫回赠《酬高使君相赠》答谢:“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在高适和其他朋友的帮忙下,杜甫在成都西郊风光秀丽的浣花溪畔修建茅屋定居。安顿下来后,高适亲临草堂拜访,这无疑对杜家在当地站稳脚跟有着莫大的帮助。不过,对杜甫帮助最大的还是接替高适的继任节度使严武。

杜、严两家原本就有世交,杜甫与严武又有共同的好友——房琯。严武的仕途受过房琯的恩惠,杜甫为房琯辩护一事极可能很得严武的欣赏。严武主政一方后,不仅在经济上资助杜甫,还辟署杜甫为幕僚,奏授后者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这虽然是节度使为幕僚争取官衔的惯例,却是杜甫一生的最高职务,因此得名“杜工部”。杜甫对严武是感激的,赠诗多达30首;严武存诗仅6首,其中3首就是写给杜甫的。然而,任职不到半年,杜甫就辞职返回草堂,而且和幕主严武的关系闹得很僵,甚至有性命之虞。其中缘由如何,又展现了杜甫的何种侧面?

《旧唐书·杜甫列传》记载杜甫书生气息浓厚,在“浣花里种竹植树,结庐枕江,纵酒啸咏,与田畯野老相狎荡,无拘检”。严武前来探望,杜甫也不穿正装,“其傲诞如此”。一次,醉酒的杜甫“恃恩放恣”,登上严武的床榻,瞪着严武说:“严挺之乃有此儿!”严挺之是严武的父亲,公开称呼别人父亲名讳是极不礼貌的。严武性格暴躁,但对杜甫不以为忤。《新唐书·杜甫列传》的记载则不同:“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入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亦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4]严武将这笔账记在了心底。《唐语林》则描述严武生气了,对杜甫“恚目久之”。杜甫也意识到自己言行过分了,自嘲道:“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杜审言是杜甫的祖父。在座者顺着杜甫的话头纷纷笑出声来,“以弥缝之”。[5]严武这才没有当场发飙。

严武本质上并非文人,更接近于军阀,性格暴虐,似乎是睚眦必报之人。两唐书本传都直指严武在蜀期间为政肆虐,横征暴敛,用度没有节制。他可以为喜欢的人或事,赏赐百万,也可以为小忿杀人。严武主政时期,四川闾里为之一空。当然,因为这么一位强权人物坐镇,外敌也不敢侵扰蜀地。严武病死于成都时,母亲裴氏尚健在,痛哭一番后,又轻轻地舒了口气,说:“而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矣。”事见《新唐书·严武列传》。可知严武得以善终,对他对家人那都是好事。

《新唐书·严武列传》还说,严武“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有一天,严武集合官吏要杀杜甫和梓州刺史章彝。出门前,严武的帽子被门帘钩住三次。左右趁机报告了其母裴氏。裴氏奔出来阻拦,这才救下杜甫,但严武坚持杀掉了章彝。[6]

章彝是严武的部属。玄宗、肃宗父子在半个月内相继驾崩,严武受召回长安监修陵寝。梓州刺史章彝兼东西川节度留后。其间,杜甫与章彝过从甚密。杜甫本来就昧于识人,如今又犯了吹捧、攀附的老毛病。章彝爱好狩猎,于半夜调遣卫士整装待发,杜甫便创作了《冬狩行》赞美他:“春蒐冬狩侯得同,使君五马一马骢。况今摄行大将权,号令颇有前贤风。”当时天下未宁,朝廷多难,章彝沉迷打猎显然不妥。杜甫却吹捧他为国家栋梁:“淮海维扬一俊人,金章紫绶照青春。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奉寄章十侍御》)待严武回任节度使后,对专横跋扈的章彝既忌惮又厌恶,动了杀心。杜甫为章彝“党羽”,自然也上了黑名单。

杜甫又吃了一次人际关系的亏,两次掉进了同一条河里。那时的人吃的亏多了,通常也就学会了揣摩人性,努力迎合。杜甫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书生,毕生都没有学会察言观色、看人下菜碟那一套。他也吹捧他人,却都是浅显可见的马屁。杜甫固执于自己的想法来写作与交际。年岁愈长,杜甫愈是如此,从而变成了一个迂腐、单纯、可爱的小老头儿。杜甫离职半年后,严武暴亡。失去依靠的杜甫举家顺江东下,在夔州逗留两年后,出三峡飘荡在长江中游,最终病逝在湘江岸边的泊船上。

唐代士人重交际,杜甫也不能免俗。他待人真诚,处事单纯,和杜甫做朋友应该是一件轻松愉悦的事。可朋友圈交际具有社会性,并不全是书生私事。杜甫的性格缺陷毋庸讳言,比如“性褊躁傲诞,”,又比如“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7]。杜甫缺乏政治家的理性与坚韧,注定会在政治上无所成就。他对认定的朋友掏心掏肺,缺乏節制,注定会遭别有用心者陷害。杜甫也曾反省过,可他思索的都是家国天下和人生大事,反省的结果是从一个翩翩公子蜕变为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关注民间疾苦,牵挂国家兴亡,单单忘记与现实妥协,调和个性。这使得杜甫遭遇了一次次的挫折和打击。

终其一生,杜甫只是一个落魄不得志的中下层士人,在默默无闻与贫寒交迫中悲凉死去。这样的角色在大唐的大地上车载斗量。他们留在人世间的痕迹很快就为历史长河所湮灭。杜甫身故之初也是这般情形,少有唐人传诵杜诗,当时的诗歌集子没有收录他的作品。杜甫的朋友圈,讲到这里也应该终结了。然而,将近半个世纪后出现了一个后来者。他在杜甫朋友圈的点赞与转发,一举扭转了杜甫的寂寞身后名。

杜甫的这位新朋友,就是元稹。

因赤贫无力营葬,杜甫遗体暂厝湘江之畔。其孙杜嗣业是个倔强的孝顺孩子。他于杜甫逝世43年后的元和八年(公元813年)重拾祖父遗骨,从湘江北上,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立志要归葬河南首阳山祖茔。他途经江陵,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拿着杜甫的遗作,恳请镇守此处的元稹撰写墓志。元稹是前任宰相、现任封疆大吏,又是文坛领袖;杜嗣业只是一介草民,所求的传主又是一名故去多年的小官。这原本是一桩成功几率极小的事件。然而,几天后,元稹回赠了一篇对仗工整、气势雄浑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

原来元稹展读了杜甫诗作,深为折服,遂为之作墓志铭并序,赞誉“以为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唐代最著名的诗人无疑是李白,不仅在生前还是身后,都誉满神州。元稹将杜甫与李白相提并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李杜”一词,应该不是已有的名词,而是元稹的发明创造。除了撰文做出极高的评价,元稹还身体力行,学习杜甫的理念与手法进行创作;还热情介绍给白居易等好友,扩大了杜甫的粉丝范围。韩愈、杜牧等名家相继成为杜甫的粉丝。从此,杜甫诗歌的价值为人挖掘,杜甫的文学地位扶摇直上,诚如韩愈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

身后的荣誉,杜甫是无法知晓的。他终究是那位清瘦穷苦、江湖漂泊的书生,在看似纷繁热闹的朋友圈里,固执地宣示着自己的毁誉、迷茫、无奈与坚强。

注释:

[1]蔡织荫:《由杜甫的赠诗看他的“朋友圈”》,《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2022年第9期。

[2]谢玉明:《杜甫的“朋友圈”与友情诗》,《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18年第2期。

[3][4][6][7](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百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37页,第5738页,第5738页,第5738页。

[5](宋)王谠撰,周勋初校证《唐语林校证》卷四,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30页。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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