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后的精神返乡
——以虹影新作《月光武士》为中心
2024-01-25汪静波
汪静波
1999 年,陈晓明在读“女子有行三部曲”后,曾做如下断语:“虹影有那么多的奇思怪想,有极好的语言感觉,有设置结构和玄机的足够智商,她放平实些,她能保持全球化的叙事视野,关注那些敏感的后现代时代的难题,更多地回到直接的现实经验,回到对现实的生存和对人实际命运的关注,她肯定会有更大的作为。”①一晃二十年过去,正值疫情迫使千禧年后的人类足不出户之际,虹影却大展身手,写就并奉出一部笔触平实而处处“近真”的《月光武士》,当是某种“更大作为”之开端显影。此作似恰好印证了伍尔夫的那句“好的作家须是雌雄同体”,书中的窦小明从十二岁的男孩英雄救美起步,逐渐成长为心怀复杂秘密的成熟男士,某种意义而言,或许可谓作家虹影的一重异性分身,借此给予秦佳惠及其“佳惠”之身所凝聚的,来自虹影少时身遭耳闻目及的蒋姑娘(即《好儿女花》中的春姐)、张妈、媛等诸多温柔美善的重庆女子以恒久守护。经由此书可见,在虹影漫长的写作历程之中,那撼人心魄的反复“写己”,与引人入胜的造物“写人”,已达至某种写作成就上的平衡,值此将目光沉静地投注外界运行与他者悲欢,而非沉浸于己身与世界猛烈碰撞与对抗的时刻,故事正以一种自传式的变体展开,滤去了不少虹影笔下真正“自传”的传奇色彩之后,却已寄予自我追寻与福报赋予的双重“理想”结局。
一、“新闻”与“故事”的多重嵌套
《月光武士》一书,其故事梗概主要来自《小小姑娘》中的一篇《二姐讲的故事》②,若虹影此前所写的《小小姑娘》,确如张悦然在与之对谈时所说,是一部“自传性散文集”③,那么按照惯常的文体分类,书中所记载的“听二姐讲故事”一事,以及二姐所讲的新闻本身,就该当被视作真实发生之事。
在《小小姑娘》的追叙中,虹影将时光定格至“好像是我十八岁那年春节”,也即1980 年左右,在这尚还身处家乡阖家团圆的时刻④,听二姐讲了一个“才发生不久”的“真实故事”:重庆一号桥的少年明自幼失恃,暗恋中日混血,在幼儿园里当音乐老师的中年女子媛,觉得她像母亲。媛发现丈夫另有新欢后,时常向少年诉说自己的伤心事。在媛与丈夫准备离婚时,媛的日本母亲找到媛,要接她去东京,丈夫因此回心转意,与媛修好。明为找媛,只身一人到了东京,给人干黑活洗盘子,苦学日语。一日,明发现报纸上有媛的消息,说她杀死两个儿子、丈夫和丈夫的情人,然后自杀。明极力寻找后,发现媛自杀后被救活,但是疯了,关在精神病医院,听说她此前受到丈夫管束,丈夫常殴打她并辱骂其亡母,以至媛不堪忍受,是以终有此举。明费尽辛苦找到媛,但回光返照后的媛却对他说,你让我死了吧。最后明依循媛的要求掐死了媛,使她解脱。⑤
这真实的故事被二姐“语气冷冷”地讲来,大家“之前也听过一点点”⑥,算得上当地一桩广为人知的新闻。虹影在四十年后,却因身处疫情严重的英国,担心中国的亲朋好友⑦,是以借助敷演此则少时听闻,从而得以“精神返乡”,形塑了《月光武士》这一相较于耸动新闻更为家常温情,也由是在观感上更为“近真”的重庆故事。有意味的是,虹影令书中的主人公窦小明化身作家,再度将这则新闻复写了一遍:在窦小明的现实——即《月光武士》的书中现实——之中,由于受到寡母崔素珍的牵绊,他未能全心全意漂洋过海寻找秦佳惠,但其笔下所写的少年,却在十六岁时毅然东渡,终于找到杀人之后已身处精神病院的媛。媛长了不少白发,也未认出他,少年十分伤心,而窦小明写下的小说,在《月光武士》中也随即戛然而止于此。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如果少年帮助她逃脱,哪怕死也是逃脱,现实不可能,但是小说可以,不然,我们读小说做什么?”⑧由虹影创作的《月光武士》中的主人公窦小明所创作的“小说”,对此则真实新闻改动不大,只令时光悬置在媛还未病重至回光返照,而少年明也未循其“尚未提出”的要求,令其终于“以死为决疣溃痈”。但这使少年“伤心透了,觉得生不如死”的悬置时刻,较诸原本“真实”的新闻那不得不以死为逃路,或许已是一种幸运。“一切都还来得及”⑨,只要未以殒命告结,也许媛会奇迹般地康复,会感激少年的追寻与陪伴,会从日本这片伤心土地上高飞远走——值此停笔之际,便存在展开崭新人生道路的诸多不同可能。
而《月光武士》的故事,相较窦小明笔下的小说,却又更多了几分虹影造就的命运之善意。比起窦小明笔下已然发疯的媛,和真实新闻中溘然长逝的“媛”,秦佳惠并未挥刀杀人,并未一心求死,也并未进入精神病院。她以姣好女子的面目做出“动情”的理智决断,为窦小明及其儿女双全的家庭考虑,转身离开重庆“为自己而活”,并且理应终于如愿以偿。设若书中“犹如路标或先知”的宾爷真是通神,那秦源去世之后,这位会算命的“隐喻性符号”⑩早已道破:“鹅给我算了一下,明早,出殡最吉利!会升天,后人的后人会做官!”[11]秦佳惠既已按其所言“在明早出殡”,那逝者秦源“后人的后人会做官”也许就是一句实指,在四十余岁之后终于踏上“寻己”之旅的秦源后人秦佳惠,会幸运地得到一个孩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后人”,成为一个快乐的母亲[12],温柔注视着宝宝健康长大并有所成就。
这或许并不是作家“打定主意”要令结局相对完满的刻意构思,而是有如Sybil 默默地“内文供图”一般,她也为《月光武士》提供了一双童真之眼,仿佛在隐约间默默注视并预言着整部书的行进,使母亲虹影不自觉地为全书镀上了一层如银月光的温柔亮色。除整体故事相较新闻更为完满之外,内中细节也多有为往日重庆的“家乡亲友”补足缺憾之处,如前作《罗马》中写大舅得罪当地地痞,在一号桥的火锅店无法再开下去,只得回到农村[13],而《月光武士》中窦小明的火锅店在同样受到地痞滋扰之时,却由于母亲对老邻居程妈的一贯关照,令程妈的儿子出面摆平[14],使此书的“书中现实”,在各方各面均已不再那么令人难堪。阿来在称赞虹影此前的《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等作直面残酷现实时,曾道:“当下,我们大多数的文学早已学会用一套娴熟的技术掩去现实的残酷,用中庸的温情遮掩着放弃了对人性弱点与黑暗的开掘,也正因为此,当我们试图从正面表达爱意时,也总是显得虚伪而孱弱。”[15]可虹影在《月光武士》中的这份正面爱意之表达,以及对新闻中那残酷现实的“理想化”之改写,却截然有别于阿来所批判的虚伪孱弱的中庸温情,相反,因其发愿真切,是以具备“残酷”所难有的温柔绵长的坚定力量。或许正因其“正面”书写并未脱胎于刻意的塑造,而是来自不自觉从心底满溢而出的母性,反使其“心怀希望”的信念内核更具丰沛感召——大人在历经艰难时世之后,总是盼望世界能为了孩子变得更好,而小说无疑是一个手造世界的过程,“不然,我们读小说做什么”[16]?
其实,从真实发生在重庆、日本二地的新闻事件,到二姐从头至尾讲述的新闻故事,再到作家在散文集中追忆并笔录下的听闻之新闻,转到作家以此“听闻”为素材原型创作的小说,直至作家创作的小说中的主人公所创作的小说,这一或是口述或是笔写,甚至于由作家笔写的主人公之笔写的,层层嵌套的漫长文本序列,距离活生生的“现实”世界之距离,无疑是依次递推而愈发遥远。但所给予人的“现实感”,却与其本身所内置的现实性有所不同,最现实的来自新闻的“媛弑夫发疯,少年杀媛令其解脱”,听来反而传奇感最强而真实感最低,毕竟“新闻”虽是身边事,但若当真完全是周遭日常,也就并不具备成为“新闻”的价值。到了窦小明所写下的小说,便已消解了部分真实“新闻”之中的传奇色彩,令之滞留在“媛弑夫发疯”的时光,显得不那么离奇。而虹影所写下的小说《月光武士》,则完全取消了媛的杀人及之后随之而来一系列事件,令之已然不再具备成为如许耸动“新闻”的要素,此书作为货真价实的“虚构”故事,反倒是在这一整个从“非虚构”到“虚构之虚构”的文本序列之中,显得真实感最强而传奇性最低的作品。
这或许是虹影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关捩——放置于虹影的漫长创作履历中看,其人以往的长篇作品,无论是同样书写重庆,自传意味浓厚的《饥饿的女儿》与《好儿女花》,还是相对更属虚构的“上海三部曲”、“女子有行三部曲”等,从来就不会缺少浓厚的传奇色彩,甚至于偶或因其抓人眼球极近“通俗”,而为严格的批评家所诟病。《月光武士》则在保留其一以贯之的极强可读性之余,转以“平淡”支撑起了“可读”的核心——无论是《饥饿的女儿》中十八岁得知自己私生女的身世,《好儿女花》中知晓母亲晚年在长江边捡垃圾的真实处境,姐妹与其夫之间的复杂纠葛,还是《上海王》中筱月桂从乡下丫头成为真正的上海王,《上海之死》中以一己之力送出虚假情报扭转战局的女特务于堇,经由作品所呈出的生活,均是一重接一重的惊涛骇浪,足可引来万千瞩目,而到得《月光武士》,这部在几千里外的英国写成,却在精神上回返家乡重庆塑就的故事,已然一层层地滤去原本新闻的“传奇”,转为平淡的琐碎家常,在面上波澜不惊。内中至大的“起伏”,也无非是大粉子秦佳惠的婚姻面临困境,服药却被救回,与丈夫和好,父亲秦源去世等等,这些无涉新闻中那凶杀、疯癫、再度凶杀的家常琐细,在她离开重庆去日本之后,早已逐渐被邻居忘却,而二十年后的回返与再度离开,想必也同样是被淡忘的结局。窦小明更是只在家乡当地开两三家餐馆,组建并维持着儿女双全的家庭,一切的面上生活,皆如一号桥中心街每位邻里的日常生活一般,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唯有二十年间书中几位“平常”男女在心底划过的道道潜流,那些彼此互为“月光武士”的一份又一份期许,才令读者为他们内心的无尽暗流涌动,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揪心。
二、月光武士的身份变幻
“月光武士”作为题名,成为一道书中隐线,以其童话般的温暖力量,覆盖并持撑着窦小明与秦佳惠历经生活万千种种。只因幼时机缘巧合,得到护士秦佳惠的温情看顾,从此窦小明致力于成为女神佳惠姐姐的月光武士,令“永恒的女性引领自己前行”,为了她而认真学习,如饥似渴地吸收“以后为佳惠姐姐效劳时可能有用”的、从智力到体力等各个方面的东西。甚至由于二十年后与之重逢,差点改变了自己原本看似已为家庭所固定的生活重心与整体轨迹。而秦佳惠在童年听闻了这则日本故事之后便再难忘怀,从父母到丈夫钢哥,再到邂逅的少年窦小明,终于决定要自己“成为自己的月光武士”[17],以此短短四字,为这一生所获的点滴暖意与全部守护进行赋名。
“月光武士”在书中,由人物亲口指认或是自认共有10 处,除窦母为窦小明追打操哥头子钢哥后,窦小明称赞母亲“你变成我的月光武士”[18];以及窦小明在秦佳惠照片背后写“其实你是我的月光武士,让我感觉到了温暖”[19]之外,基本全部以秦佳惠作为被守护的对象,由旁人或是发愿或以行动对之护守,以及文末的主体转为决心自守。出现之处分别为:秦佳惠对窦小明说,小明你“就像月光武士”[20];秦佳惠在去日本前,称看似改邪归正的丈夫钢哥“是我的月光武士”[21];秦佳惠的爸爸曾为她写纸条道,“希望我是你的月光武士”[22];在日本时,秦佳惠听完母亲的回忆,对母亲说“爸爸是你的月光武士”,而母亲则告诉她“现在我是你的月光武士”[23];少时的窦小明,在秦佳惠照片背后写“佳惠姐姐,我要当你的月光武士”[24];窦小明在秦佳惠去日本后,写信提及《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说“他是月光武士,珂赛特最后得到幸福,我想到你,希望你幸福”[25];秦佳惠走时留下给窦小明的信,内中自抒胸臆道,“想要成就自己,首先我就得成为自己的月光武士”;并在信中赠言窦小明,“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无畏的、了不起的月光武士”[26]。
表面上看,若要指认一位在书中最为明显的“月光武士”,该是窦小明无疑,秦佳惠则是被诸种来自父亲、母亲、丈夫、窦小明等等“武士”力量守护的那位小姑娘,只偶或以其精神能量为少年小明供暖,成为终生萦绕其心的“月光武士”之精魂。书中无论是上部还是下部,是英雄救美的少年还是已成家立业的青年,皆以小明的“观察”作为主要视角,并锚定其人生活,随后铺排诸般笔墨,而小明这位“主角”在生活中的种种选择与行动,又时常围绕要“守护秦佳惠”这一月光武士般侠义勇敢的核心目的行进。不过,到了文末的短短一封信,倒令人觉得看似一直软弱被动的秦佳惠,最终却以惊鸿一瞥之姿,成为那立定在暗处的真正“月光武士”——她以要“成为自己的月光武士”[27],终于动身离开家乡重庆的决断,在《月光武士》的故事层面完成了三重拯救:作为已经四十余岁的秦佳惠,她渴望与过往那些总是被男人安排的命运告别,从此展开新的生活,自行去面对更新的日月与多变的命运,对今后的人生路途进行“自救”;作为窦小明的佳惠姐姐,她决意守护窦小明及其母亲、妻子、子女那份正在悄无声息推进的“现世安稳”的生活,而非令崔素珍送来的合影上一家五口的平和面孔,只因窦小明为“刻骨铭心之爱”[28]泛起的波澜而付诸东流;作为虽受父母疼爱,却自小失去母亲陪伴,父亲也不跟自己开口说话的小小惠子,在亲手施行这份“守护”窦小明之家的行动过程中,某种程度也完成了对自己过往童年阴霾的驱逐,借此“断念”,既令窦小明一家长久团圆,也使之成为自己数十年来幻想“每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吃早饭”[29]的遐想性代偿,仿佛童年那些已然被迫失去的温馨和睦与无忧无虑,得以在窦小明的家庭平和生活的绵延连续之中,得到某种复返与依托。
除此对双方人生皆具“千钧之力”的、返乡后再度离乡的“一举”决断之外,在形而下的层面,也唯有秦佳惠方才真正改变了窦小明的“生活之流”——从小到大,秦佳惠令他为了她而开始变化,读书、听话、奋进,以及学习医科、日语、拳击……而窦小明尽管给予长期被家暴,生活不甚如意的秦佳惠以种种温暖,但这些“温暖”,归根结底只是氤氲弥散的精神性能量,他从未在现实层面真正踏入一心守护之人的生活核心。少年的窦小明在秦佳惠看来只是一个暖心的小男孩,决不会影响她离开重庆前往日本的重大决定,而已过而立之年的窦小明尽管得到秦佳惠的青睐、爱意与惦记,却只在短暂重逢之后,不得不由于秦佳惠的决心“守护”——既是守护一份不愿再被旁人安排的自我,也是守护窦小明及其家庭——从而再度宣告生活轨辙的整体别离。整体来看,尽管窦小明数度英雄救美,但书中无论是在尾声处身姿骤然挺立的秦佳惠,还是窦小明身边追打混混头子钢哥,为秦佳惠送上合影的寡母崔素珍,又或事业蒸蒸日上,悄无声息地数月独立抚养女儿,不令男方知晓其存在的妻子苏滟,各色重庆女子所具备的“决策生活”的担当能量,似是比男子要更强劲。
相对而言,以往在虹影笔下,女子之“能”尽管也曾被用于守护和帮助男性,如筱月桂之于余其扬,又或兰胡儿之于加里等,但其将之用于两性“对抗”和“复仇”的书写,或许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对于作为男子性征的“阳具”,虹影曾费过不少笔墨,凝聚女子力量对之鞭挞,并施诸想象中的“惩戒”甚至“消灭”。如自传意味浓厚的《饥饿的女儿》中就曾写,“我是个小女孩时,就太明白不过男人有那么个东西,既丑恶又无耻地吊在外面”[30],而续篇《好儿女花》中,则又有姐妹在山洞中威胁对小姐姐负心的小唐,要割去他的生殖器官的情节[31],在虚构的中短篇小说《脏手指·瓶盖子》中,同样出现“‘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问。母亲旁边的两个女人说:‘把他的鸡巴割了!’她们哄笑起来,‘熬汤喝了’”[32]的对话。《康乃馨俱乐部》则更是以向男性复仇作为俱乐部的行动宗旨,并以割去男友古恒的阳具[33]作为全书收束。
即便并非借之表现抗争与复仇,在虹影笔下为表两情和洽之时,以生殖器官作为表征的“性”之书写,也从来都罕有缺席。如《K:英国情人》《上海王》《绿袖子》等书中,其有关鱼水欢爱的“性”之表述,随着双方情意与处境的不同而各有分别,各色叙写几乎已至出神入化的境地。可到了《月光武士》,窦小明在二十年后再见秦佳惠,“整个人被她点燃,心里闪耀着焰火”[34],但性作为一种最为充沛的浓情之表达,却已被克制和隐匿。窦小明仅止步于看见佳惠姐姐前来赴宴,“裤裆一下子顶起来,面红耳赤,微微侧了一下身”[35],秦佳惠则是“想过,甚至现在还想”,与窦小明“有哪怕一夜的欢乐”,但是“做不到”,因为感到窦小明“是全身心爱我”[36]。二人在彼此情意最深的时候,所得到的也只是彼此紧紧的拥抱,与所见的对方的眼睛。就书中现实层面而言,自然可说是由于被丈夫钢哥的电话打断[37],被心中的顾虑牵制,双方在名义上都仍然各有家庭等等,但已历经各色女子,有了丰富性经验的窦小明,在面对心中供奉了二十年的“永恒女性”秦佳惠之时,“阳具”的收束以及二人在“性”上的终于从头到尾未有交接,或许也有更深的隐喻意味。“性爱”是成人世界的必备品,使现实中的男人更加明确自己是男人,而女人更加明确自己是女人。二人自始至终未曾有“性”的发生,使得《月光武士》中那性别的表征已然更为模糊,童话般的朦胧意味更形深刻,“月光武士”成为更形彻底的雌雄同体之守护,而其情则因从未得到过经由“性”而完成的,其“大音希声”之言至为丰沛的表达,反倒更如涓涓细流一般挥刀难断,永无止歇。其实,“月光武士”虽从日本故事而来,但“月光”却历来都是中国表达“思乡”的传统意象,其中情意,正是细水长流而绵绵永续,却于浓烈似火的激情少有涉及。窦小明自始至终驻留在家乡重庆,而秦佳惠则已历经离乡——思乡——返乡——再度离乡的四个过程,不过,可以预见秦佳惠的再度离乡,必然包含着其人的再度思乡,而她的此次“离乡”,却又是在真正寻找自己的归依之“乡”——不愿再依靠与旁人绑定而继续自己的生活,“离乡”的同时,同样也是“觅乡”的开展,以及可能在“女子有行”之后,最后终于“得乡”的前提。此中有关“离乡”、“思乡”、“觅乡”、“得乡”的多重辩证,内蕴无尽张力,或许正能与作家本人的独特经历,形成别有意味的潜在呼应。
三、虹影借此“返乡”的中日情结
在虹影的中长篇作品中,有两首旋律悠扬的谣曲,在两部以“中日混血”的美好女子作为主角的小说中出现。从《绿袖子》中40 年代由中日混血的玉子所吟唱的《绿袖子》[38],再到30 年后《月光武士》中由中日混血的秦佳惠所吟唱的《红鞋子》[39],二人均以其“落落大方”[40]的歌喉展演,令众人领会那略带几分异域风情的曼妙。作为一个已入英国籍,长期游走于中西文化之间的作家,虹影曾因撷取素材书写了30 年代英国布鲁姆斯伯里与中国新月派的知识分子间的情事,引起过巨大争议与官司诉讼。其面临的中西文化之碰撞、融合与冲突,早已为人所反复论及,而作者相对隐蔽的“中日”情结,以及“中日混血”与家乡重庆的紧密联结,则似较少为人所发现。
虹影笔下,《K》中的英国男子裘利安摆脱不了“种族主义”和“西方人的傲慢”[41],《上海之死》中的美国养父休伯特和义女于堇尽管亲密无间,但全部的爱却“在这点上——浅浅的一层肤色上——无可奈何地被切断”,无法“达到完美的互相理解”[42],而英国女子维维安尽管对海伦施以援手,但在挣扎求生的中国人海伦看来,也不过是将自己看作“所有物,一件有趣的收藏品,一个娇小的中国瓷人儿”[43]。虹影对横亘在中西之间,以肤色差异作为表征的文化隔膜,从来都体味甚深且着墨甚多。但日本尽管也曾如英美一般侵略过中国,也曾对中国有过文化入侵与种族主义的诸般表现[44],但她对肤色相同皆为亚裔的日本女性,历来都有几分柔情似水的善待,似从未如同看待英国女子维维安一般,将此国女子也视为“帝国主义对弱者侵占”[45]之表征。前作《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虽有涉抗战,且令特务于堇相诱日本海军军官,送出虚假情报,使中方最终在英美卷入战局后获胜,但此类家国之仇,却从未蔓延至在中国普通生活着的日本女人身上,相反总是对她们于战争无辜,却不得不受男人牵累的凄凉处境寄予同情。《上海魔术师》中有一细节,40 年代的加里目见“好几个日本女人摆地摊,她们不断鞠躬。看来都是家里值钱的东西放在块布上,说是要坐船回日本去了”,而有个老头走过来,对她们激动地骂开,直斥“你们的男人这时到哪里去了”,“我死了变成灰也要诅咒你们”!可“那些日本女人依然鞠躬,任由那人仇恨地骂着”[46]。大约幼时听闻母亲所说,就发生在重庆身边的“日本母亲与父亲及女儿一家离别”[47]所给予虹影的印象实在深刻,是以从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直至此处虚构色彩更浓的《月光武士》之中,虹影反复摹写这50 年代的重庆,有“三个小女孩和一个大男人拉着日本女人不放”[48],“最让人看了鼻子痒喉咙哽的一个场面”[49],并评价其为“人人看了都掉泪”[50]。在虹影看来,这为重庆男人生养了三个女儿的日本女人,早已完全融入本地,那么不得不无辜分离的一家,便是重庆当地整体的“一份子”被无情拆散,对日本女人自然少有异族外人之感,却多有几分同情怜惜。
有趣的是,尤其当“日本女性”转至“中日混血”之时,在此已脱离中土的异域“日本”之处,却又因其再度回返并与中土血缘结合,从而得获一重以“离乡到日本”作为“返乡在重庆”的母性之拼合。其实,《月光武士》已不是虹影第一次书写此类少年守护中日混血女子的故事,在《绿袖子》中,十六、七岁的少年小罗,就因遇见双倍年纪,中日混血的玉子老师之后一心想要靠近,是以学唱圆号,加入乐队,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辙[51]。而在《月光武士》中十二岁的少年窦小明,也因遇见双倍年纪,中日混血的大粉子秦佳惠,同样改变了整个人生轨迹。二位中日混血的女子,身上都带有某种母性,而小罗与小明尚处“少年”阶段,在某种程度上也并无强烈性征,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喜爱,感到暖意,于是想要守护,想要贴近,从而将自己的整个运命与之牢牢绑定。
若回返虹影自身的成长历程,或许能为此种“中日混血”的年长女子所表征的美好与母性,以及作品中数度表现出的对“中日混血”的偏爱以及守护之欲,寻找到某种解释依据。在文末《后记》中出现的“中日混血的蒋姑娘”,曾在“我”小的时候“对母亲很好,对我也很好”,“我太小,她背我回家”[52],在《饥饿的女儿》与《好儿女花》中,同样曾以“春姐”之名出现。和虹影“私生女”的身份相似,春姐作为一个身份特殊的孩子,“每次运动一来”,“在街上老挨人骂‘日本崽’”[53],与作家颇有同病相怜之处。在《好儿女花》中,春姐曾对“我”回忆道:“六妹呀,小时你特别喜欢我,只要我一人背你,连你妈都不要”[54]。而“我”则感到“坐得离我很近”的春姐“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和母亲身上的味道很像。那是母亲未老前的气味。小时我想她背我,有可能就是她身上有这股母亲的味道”[55]。
这股令我牢牢记住的“母亲的味道”,其实并未真正来自于母亲,反倒来自于这位中日混血的“蒋春”,真正的母亲在童年之时,却总因“私生女”的身份格禁与工作劳累,对“我”少有关怀和抚爱。《大姐坐月子》一文中曾载,“我五岁前后记得最牢的就是大姐吃胎盘和母亲好闻的气味……我真想快快地扑进她温暖的怀里,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得到母亲的抚摸和亲吻。妈妈,总有一天,你不会像现在这么冷淡我,远离我。”[56]此段更在《小小姑娘》于2018 年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再版之时,被虹影印在全书封底,显能见出其中记忆的深刻与盼愿的重要性。而“母亲好闻的气味”,却多来自蒋姑娘这位中日混血的“代母”,或许正是在这几十年后在英国塑造的中日混血的秦佳惠身上,凝聚了虹影在重庆“土生土长”的恋母情结,虽在“女子有行”之后长久背井离乡,但到了《月光武士》之中,却以追踪童年时的“异域温情”,更作了一次以别样方式再度靠近母亲的精神返乡。秦佳惠那摄人心魄的楚楚风姿,虽是因其“中日混血”而成为被重庆当地少年家喻户晓的大粉子,但恰与那句为人熟知的“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形成有趣对应,在虹影这里,倒似“越是世界的,越是民族的”,并且“越是离散的,越是在地的”。出于其人独特的童年经历,正因这美好女子的“中日混血”,以及二度以离乡为返“乡”的自我追寻,才格外能够在气味乃至精神之中,象征着那独属家乡重庆,并深深植根于记忆深处的“母亲”与美好女性。
四、结语
在秦佳惠身上所“集结”的重庆美善女子,当然并不止于自小便呵护我的中日混血的蒋姑娘/春姐——那曾对“我”温柔关照的张妈,为我梳理头发的手轻柔仔细[57],却被丈夫长期家暴并最终因丈夫而死[58],在《月光武士》之中,却要令曾小心为窦小明修剪指甲的秦佳惠,终于能够脱离二十余年家暴的丈夫钢哥,去离开山城“为自己而活”。幼时“我”所见的音乐课的代课老师,借我书看,洗澡时也并不避着我,身上散发出浓郁香味[59]。也颇易于令人想到窦小明的隔门“感受”秦佳惠洗澡,以及自十二岁便常常念及的“大粉子秦佳惠”身上散发的“浓郁的黄葛兰香”[60]。或许自《月光武士》开端伊始,少年窦小明的“闻香识女人”,所“识”的便是作家童年亲历的女子诸种美与善之结合——她们都如表姨一般,以温柔善意护送过“我”的一段生命历程,可却未必都能有良好结局,甚至“我”早已未必能够得知她们的处境,有如那位代课老师,对于“我”来说,其踪迹旋现旋灭,“就像一阵不可捉摸的风,一团解不开的云,一个握不住的影子,一个梦中之梦,可惜,瞬间便消隐”[61]。窦小明对秦佳惠月光武士般的守护,某种意义而言,或许便是雌雄同体的作家做出的一个“护梦”之举——愿这些曾在自己童年出现过的美好女子,都能得获一个“为自己而活”并如愿以偿的完满结局,借书写异域的“中日混血”,从而达成对童年与重庆的“精神返乡”,对虹影来说,《月光武士》所营造的,或许既是一个最平淡的故事,也是一个最梦幻的现实。
①陈晓明:《女性白日梦与历史寓言——虹影的小说叙事》,虹影:《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三部曲》,花城出版社2016 年版,第363 页。
②此篇见于《小小姑娘》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年版及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3 年版,但在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中未收此篇,一并被删去的还有《神秘的镜子》《白头发女人》《把木板架在长江上》等数篇。
③张悦然、虹影:《时间是一把刀,把软弱的人杀死——张悦然与虹影的对话》,虹影:《小小姑娘》,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3 年版,第236 页。
④此后,虹影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得知自己身世的秘密,随后离家,足迹遍布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极少回到重庆,更遑论长期生活。
⑤⑥[56][59][61]虹影:《小小姑娘》,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3 年版,第148-153 页,第148-153 页,第38 页,第92 页,第92 页。
⑦孙磊、文艺:《虹影:回到重庆,所有的故事汹涌而来》,《羊城晚报》,2021 年7 月25 日,第A07 版。这篇对虹影的采访中其人原本的表述为:“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在英国,2020 年,也是疫情特别严重的时候,窗外救护车的呼啸声不绝于耳,我很担心在中国的亲朋好友,每天看新闻。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继续写在中国的时候写了一点但是写得并不是特别顺利的故事。我在英国待了一年半,在这期间让我思考最多的是,自己从哪个地方来,想写一个跟重庆、跟自己的生活有关的故事。”
⑧⑨⑩[11][12][14][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34][35][36][37][39][40][47][52][60]虹影:《月光武士》,花城出版社2021 年版,第326 页,第326 页,第17 页,第146 页,第287 页,第245 页,第326 页。第368 页,第94 页,第97 页,第65 页,第134 页,第143 页,第289 页,第97 页,第187 页,第368 页,第368 页,封底,第356 页,第295 页,第295 页,第302 页,第45 页,第45 页,第378-379 页,第378 页,第4 页。
[13]虹影:《罗马》,重庆出版社2019 年版,第95 页。
[15][32][43][45]虹影:《你照亮了我的世界》,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7 页,第30 页,第309 页,第318-319 页。
[29]这是作家虹影认为真正“一个女人为之活着的东西”,见于卡生:《虹影:不再饥饿的女儿》,《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41 期。原文为“我想一个女人为什么活着,男人、欲望、金钱和名誉?不,都不是,而是基本的生存中,那最寻常的安宁之乐,父母双全,一家人在一起相守。而现实总不会给我们。”
[30][49][53]虹影:《饥饿的女儿》,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3 年版,第26 页,第246 页,第246 页。
[31][48][50][54][55]虹影:《好儿女花》,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313-314 页,第205-206 页,第205-206 页,第206 页,第206 页。
[33]虹影:《康乃馨俱乐部:女子有行三部曲》,花城出版社2016 年版,第90 页。
[38][51]虹影:《绿袖子》,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 年版,第21 页。
[41]虹影:《英国情人》,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246-247 页。
[42]虹影:《上海之死》,四川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46 页。
[44]虹影在《绿袖子》中也曾有过相关书写。
[46]虹影:《上海魔术师》,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 年版,第111 页。
[57]虹影:《之二 星星闪烁》,《53 种离别》,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16 页。
[58]在虹影《饥饿的女儿》中记叙二姐来信写道张妈被丈夫活活气死(北京时代华文书局有限公司2013 年版,第320 页),另在此篇回忆散文《之二星星闪烁》中,则道是丈夫在半夜也要令她起来抓痒,将她活活熬得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