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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龙山方言“来”的多功能用法及语法化

2024-01-23田早慧

华中学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概数趋向龙山

田早慧

(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湖北武汉,430079)

一、引言

近年来,汉语方言词“来”的多功能用法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对官话区“来”进行研究的有郭辉(2008)[1]、林华勇(2016)[2]、孙竞(2018)[3]、彭慧(2019)[4]、崔云忠(2020)[5]等。这些研究从不同方面探讨了“来”的功能及来源,然而它们都是共时上的探讨,缺乏历时分析。龙山方言“来”的功能及语法化也鲜有学者论及。

龙山县位于湖南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西北部,紧邻湖北来凤县、重庆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和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是三十多个少数民族的聚居地,主要以土家族和苗族为主。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6],其方言属于西南官话湖广片鄂中小片,是笔者母语。龙山方言“来”身兼多义,并高频使用。与其他方言相比,其用法尤其是做助词和补语的用法更丰富。鉴于此,我们将对“来”的诸多用法进行详细描写,并从共时和历时上分析龙山方言“来”的语法化。本文历时语料来自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

二、湖南龙山方言“来”的用法

(一)趋向动词“来”

龙山方言“来”[lai22](阳平)做动词,表示位移或“某人/物”出现时,与普通话的“来”大致相同。例如:

(1)今天嬢嬢来了。今天姑姑来了。

(2)菜来了。菜来了。

但在普通话“S+来+NL”结构,龙山方言多把“来”嵌入“到……来”中,形成“S+到+NL+来”结构。例如:

(3)他明天下午到我屋来。他明天下午来我家。

(4)爸爸到龙山来了。爸爸来龙山了。

祈使句中,还有“NL+来”结构。例如:

(5)屋里来!来家里!

龙山方言“来”常用在V或VP后表示动作朝向说话人的方向,形成“V+S+VP+来”和“S+VP+来”结构,语序与普通话不同。例如:

(6)喊他吃夜市来。叫他来吃夜宵。

(7)我唱歌来了。我来唱歌了。

(二)补语“来”

1.趋向补语

龙山方言“来”[lai22]具有空间位移性,在动词后做趋向补语,表示动作的方向。该动词有[+位移]的语义特征,与普通话相似。例如:

(8)只见他边笑边坐拢来。只见他一边笑一边坐过来。

(9)哥哥是从那边走来的。哥哥是从那边走过来的。

2.动相补语

当“来”前动词的[+位移]语义特征减弱时,“来”的[+完成]义凸显。此时“来”做动相补语[7]。普通话“来”也有此用法,见以下例句的翻译:

(10)这些土鸡蛋是我姑爷从乡里买来的。这些土鸡蛋是我姑父从乡下买来的。

(11)盼了几天,硬是终于帮你盼来了。盼了几天,真是终于把你盼来了。

3.结果补语

龙山方言“来”[lai22]可在动词后做结果补语,表示动作行为达到了预期目的,形成“V来(的)”结构。否定式为“没V来”,疑问式为“V来没”。而普通话没有类似用法。例如:

(12)昨天表演跳舞就我一个人没跳来,别个都跳来的。昨天跳舞表演就我一个人没跳对,别人都跳对了。

(13)甲: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你都做来了没?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你都做对了吗?

乙:都做来的。都做对了。

4.傀儡能性补语

龙山方言“来”[lai22]可与“得”构成“得来”结构,充当傀儡能性补语[8]。“V得来”表能力义,表示施事通过后天学习具有的某种能力。其谓语动词常是单音节行为动词,语义指向动作行为的施事,受事可在句首或动词后。有肯定式“V得来”,否定式“V不来”,疑问式“V不V得来”和“V得来没”。例如:

(14)这个歌我唱得来。这首歌我会唱。

(15)这个歌我唱不来。这首歌我不会唱。

(16)这个歌你唱不唱得来/这个歌你唱得来没?这首歌你会不会唱?

例(14)和例(15)语义指向“我”,例(16)指向“你”。

傀儡能性补语的肯定式“V得来”可用于拷贝式,构成“VV得来”结构,句法层次为“V|V得来”。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一是对施事自身能力的肯定、赞赏,表示“如果做什么能够做得好”,常用于对举格式中。这时V与“V得来”形成条件结果关系的紧缩句,其结构紧凑,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例如:

(17)我妈好爱锻炼身体,天天早上搞锻炼。八段锦打打得来,舞跳跳得来,身体好得不得了。我妈特别喜欢锻炼身体,每天早上做锻炼。要说打八段锦,她会打,要说跳舞,她也会跳,身体特别好。

(18)这个崽崽儿好聪明,字写写得来,作业做做得来,考试都是一百分。这个小孩儿很聪明,要说写字,她会写,要说做作业,她也会做,考试都是满分。

第二种含义是“如果要做什么,还是能够做”,此时“V|V得来”之间可以插入其他成分,言者语气缓和,表达勉强的语气。例如:

(19)他做家务还可以咯,饭煮强勉煮得来,菜炒也炒得来。他做家务还行吧,煮饭勉强会煮,炒菜的话也会炒。

(20)这门课我学得还可以吧,上课的时候听强勉听得懂,考试的时候题目做也做得来。这门课我学得还行吧,上课的时候勉强听得懂,考试的时候考试题也会做。

普通话的“V得来”表能力义其中的动作仅限于“做”,且没有动词拷贝式。

(三)时间方位词“来”

龙山方言“来”做时间方位词[lai22]时,用法与普通话大体相同,常用在表时间段的词语后,表示从过去到说话时为止的一段时间。这时“来”与“以来”相似。例如:

(21)四十年来,吉首大学给国家培养了十几万人才。四十年以来,吉首大学为国家培养了十几万人才。

(22)三年来,因为疫情,我哪里都没去。三年以来,因为疫情,我哪儿都没去。

(四)助词“来”

1.概数助词“来”

龙山方言“来”[lai22]表概数,可用在数词、数量词之后。可以与表概数的“把”连用,也还可以与“差不多”“大概”等词共现。而普通话表概数的“来”一般不能。例如:

(23)这个电视机百把来块钱。这台电视一百块钱左右。

(24)龙山到来凤没得好远,大概七公里来路。从龙山到来凤没有多远,大概七公里路。

此时“来”一般倾向于表达“主观小量”。如例(23)“百把来块钱”说话人感觉是比较便宜的。例(24)“七公里来路”表明说话人感觉比较近,都是表达“少量”义,体现了说话人认知上的主观性。“来”还可位于性质形容词前,意为“像……一样”。例如:

(25)那个毛毛虫好粗,有我手指拇来粗。那个毛毛虫很粗,像我手指那么粗。

但其后的形容词并不是随意的,是邢福义(2011)[9]指出的包含数量意义的强态形容词。如“大,宽,阔,高,厚,深,长”等。这体现了龙山方言词“来”做概数助词时后接形容词的不对称性。而普通话“来”并无此用法。

2.曾然助词“来”

龙山方言词“来”做曾然助词[lai53](上声)常位于句末,表示曾经发生过某行为或某事。“来”前可加语气词“的”,加强确认与强调的语气。例如:

(26)落雨了,我又去给他送伞来。下雨了,我又去给他送伞来着。

(27)他七点钟才吃的早饭来,才刚没饿。他七点钟才吃早饭来着,现在还不饿。

(28)我去年看到他,他身体都还好呔好呔的来。我去年看见他,他身体都还好好的来着。

例(26)和例(27)“来”表示过去不久前;例(28)表示过去较长时间之前;例(27)“来”前加“的”强调“他确实七点钟才吃早饭”。而普通话表“曾然”的“来着”一般是指不久前发生的事。

龙山方言“来”还可用于假设已经发生的事情。此外,句中的谓语动词可用于动趋式和动结式。而据吕叔湘(1999)[10],“来着”没有这些用法。例如:

(29)那本书我明明早上拿出去的来。那本书我明明早上拿出去了。

(30)妹妹昨天作业做来的来。妹妹昨天作业做对了。

(31)舅舅要是昨天上龙山来,就见得到我爸。舅舅如果昨天到龙山来了,就能见到我爸。

3.语气助词“来”

“来”做语气助词时,附于句末,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呢”“啊”“吧”等语气词,“来”在不同的句类末尾语气意义有差别。

3.1 “来”[lai53]位于陈述句末

表示对某事、某人的确认或肯定,加强确认语气,相当于普通话表确认语气的“呢”。例如:

(32)a. 这个事明明就是他做的,他还不承认来。这件事明明就是他做的,他还不承认呢。

b. 这个事明明就是他做的,他还不承认。这件事明明就是他做的,他还不承认。

(33)a. 爸爸早上吃了两个蛋来。爸爸早上吃了两个鸡蛋呢。

b. 爸爸早上吃了两个蛋。爸爸早上吃了两个鸡蛋。

例(32)和例(33)的b句是客观陈述事实,而a句在客观陈述的基础上有确认的意味。

3.2 “来”[lai53]位于感叹句末

“来”从表确认的语气义进一步引申为表示感慨、惊讶、辩驳义。此时,“来”一般用于反预期事件,“来”相当于普通话表感叹语气的“啊”。例如:

(34)啷门大的声音,你都没听到来!这么大的声音,你都没听到啊!

(35)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都主动洗碗了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都主动洗碗了啊。

例(34)表示说话人对听话人“没听到敲门声”这一反预期的感叹,认为听话人应该听到了敲门声,与其辩驳。例(35)表示对“你”主动洗碗这一反预期的惊讶。

3.3 “来”[lai53]用于疑问句末

表疑问时,“来”主要用于询问,有使疑问委婉的作用。普通话表达相应的用法则用语气词“呢”。例如:

(36)a. 你到这里找么子来?你在这里找什么呢? b.你到这里找么子?你在这里找什么?

(37)a.你骂哪个来?你骂谁呢? b.你骂哪个?你骂谁?

上例中a跟b比较而言,a发问者的语气较委婉,咨询对方时较客气。b语气较生硬,有逼迫的意味。

3.4 “来”[lai53]用于祈使句末

此时,“来”带有命令、提醒的语气意义,常用于肯定句中。句末的“来”弱化了命令语气,使表达上更含蓄委婉。而普通话常用“吧”。例如:

(38)a.快点走来。快点走吧。 b.快点走!快点走!

(39)a.开下电视来。开一下电视吧。 b.开下电视!开一下电视!

以上两例中的a在命令上语气较缓和,不那么严肃,消解了强制命令的口吻。

综上,语气助词“来”可用于陈述句、感叹句、疑问句、祈使句。用于疑问句和祈使句时有使句子语气委婉的作用。

(五)话题标记“来”

龙山方言“来”[lai53]用于话题成分之后,与话题成分一起位于句首,充当话题标记。对听者来说,这时的话题是一种新信息。“来”标记的话题成分有体词、谓词、介宾短语和小句,具有强化、引进、转移话题的功能。而普通话常用话题标记“吧”“的话”等。例如:

(40)工作来,我都搞完的。工作的话,我都做完了。

(41)讲话来,声音又小。说话吧,声音又小。

(42)对崽崽儿来,他硬好得不得了。对待小孩儿的话,他真是非常好。

(43)他打架来,比哪个都狠。他打架的话,比谁都厉害。

(44)父亲:小张适不适应大学生活啊?小张能适应大学生活吗?

母亲:a. 小张来,也还适应吧。小张的话,还比较适应吧。

b. 我来,又不是她老师,也不晓得。我吧,又不是她的老师,也不知道。

c.小张来,适应是适应,就是有点想屋里。小张的话,适应是适应,就是有点想家。

例(40)“来”标记体词;(41)“来”标记谓词;例(42)标记介词短语;例(43)标记小句。例(44)a句可看作强化话题,b句是转移话题,c句是转移和引进“想家”的新话题。此外,话题标记“来”还存在动词拷贝结构中。例如:

(45)吃来吃不完,甩了又可惜了。吃吧又吃不完,扔了又可惜。

三、湖南龙山方言词“来”的语法化

(一)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结果补语

王国栓(2005)[11]指出“VP+来”“NL+来”结构可能产生于宋代,是对“VP+去”“NL+去”结构的模仿。考察发现普通话里,“VP+来”用法已不常见,而是在“VP+来”前加“来”形成“来+VP+来”结构,其中第一个“来”是动词,第二个“来”是助词,如“来吃饭来”。龙山方言“VP+来”的“来”是趋向动词,做趋向补语。上例(6)“喊他吃夜市来”与例(7)“我唱歌来了”中VP的宾语可以省略。例(6)可以说“喊他吃来”;例(7)可以说“我唱来了”。我们认为这是近代汉语“VP+来”格式在龙山方言的遗留。“来”做趋向动词,其后应最先出现处所名词,构成“来+NL”,例如“来屋里”;然后拓展到“来+VP”,如“来吃饭”;当处所宾语由于言语交际目的,想要突显处所而把处所宾语提前,则首先构成“NL+来”,如“屋里来”。然后类推产生“VP+来”,突显VP,如“吃饭来”。此时“NL”“VP”是认知语言学“图形-背景”理论中言者突显的图形,“来”充当背景成分。“VP+来”结构可省略宾语,如龙山方言“吃饭来”说成“吃来”。这体现了语言的经济原则。

因此,“VP来”倒装结构主要是为了突显言者的目的,目的义也可以看作一种结果义。而当“VP来”位于已然语境,且“V”的运行义减弱,其后省略宾语时,“来”的语义特征为[+完成]。表明目的已经完成,此时“来”做动相补语。例如:

(46)搞错了,昨天唱歌他们都唱来的。弄错了,昨天唱歌他们都来了。/弄错了,昨天唱歌他们都唱对了。

例(46)表示施事“唱歌的时候都来了”时,“来”是动相补语,表动相的完成义是趋向动词虚化表目的后的进一步发展。例(46)表示“唱歌时歌词、声调都唱对了”时,“来”做结果补语。例(46)的语言表层结构没有发生变化,但内部语义随着重音的改变而演变。

汉语史上,也存在趋向动词“来”发展为动相补语“来”的用法。江蓝生(1995)[12]指出,动词“来”本指到说话人所在之处,当抵达说话人所在之处时,这一动作就完成了。其核心意义为“得到”或“完成”。此外,龙山方言“V来”中“来”表示动作的结果,意为“做某事做对了”,动作的结果是基于动作的实现或完成之上的。因而结果义来源于完成义。“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是共时汉语方言和历时白话都存在的演化路径。而“动相补语>结果补语”是龙山方言新发展出的演变路径。

(二)动相补语>傀儡能性补语

林华勇(2016)[13]认为,四川资中方言傀儡可能补语“来”的演化路径是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傀儡可能补语,考察发现龙山方言的傀儡能性补语的演化路径与此一致。我们将从共时和历时两方面证明这一语法化路径。共时例句如:

(47)我屋狗子从狗窝跑来了。我家小狗从狗窝里跑过来了。

(48)这些土鸡蛋是我姑爷从乡里买来的。这些土鸡蛋是我姑父从乡下买来的。

(49)我上小学时就买得来菜。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能自己买菜了。

当动相补语“来”位于能性述补结构“V得C”中时,产生傀儡能性补语的用法。例(47)“跑来”是趋向补语,例(48)“买来”是动相补语,例(49)“买得来”是傀儡能性补语。“V得C”由“VC”的动作完成义引申为具有某种能力义。此外,吴福祥(2010)[14]认为西北方言的“下”也存在“趋向动词>趋向补语>(结果补语)>动相补语>傀儡可能补语”这一演化路径。由此可知,这一路径是汉语方言的常见演化路径。

汉语史上,张赪(2019)[15]指出明中叶时出现“V得来”表可能和表能力的用法,是当时通行于南北的句法结构,但这两种用法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都消失了。当表可能的“V得来”句中没有表客观条件的语句,并且主语是人,含有主语主动通过努力执行某一动作的语义时,“V得来”出现表能力的用法。例如:

(50)邓蒲风道:“这事烦难多着哩,做不来的”。狄希陈道:“老丈,你试说一说我听,万一我的力量做得来也不可知。”(《醒世姻缘传》第六十一回)

(51)盖言凭你做不来的事,有了银子便做得来了,故叫做“鬼推磨”。(《包公案·龙图公案》第九十四则)

(52)又有一种希奇做怪,女扮为男的女子,……多是男子汉未必做得来的,算得是极巧极难的了。(《初刻拍案惊奇(上)》卷十九)

例(50)因为句前有表示事情本身状态的客观条件“这事烦难多着哩”,因而“做不来”有两种理解,即“你不可能做”和“你做不了”。而后面的“做得来”前主语是“我的力量”,没有客观条件,“做得来”可理解为“做得了”。例(51)句中出现条件“有了银子”,因而句中的“做得来”是表可能。例(52)句中没有客观条件句,且主语是“男子汉”,整句含有男子通过努力也不一定做得了的语义,“做得来”表能力。范晓蕾(2012)[16]认为能力和条件可能的差异只在于决定动作可实现性的条件是内在于参与者的还是外在于参与者的,二者都是关于动作行为的可实现性。因而能力和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换。“V得来”表能力和表可能也是如此。

考察发现,清末民初域外西南官话文献中“V得来”也表“能力”。例如:

(53)那个加班搬不来杵。That extra beareris not capable ofhanding the upright.(《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17]

(54)a. 你认得来牛吗?Do youknowa good cow?
b. 认得来。Yes,Icandistinguish a cow.
认得来。tohave the abilityto recognize(同上)[18]

因此,龙山方言“来”做傀儡能性补语的语法化路径为“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傀儡能性补语(表能力)”。

(三)趋向动词>时间方位词>概数助词

龙山方言“来”做概数助词来源于时间方位词。例如:

(55)进城读书二十年来,他和屋里人都没啷门联系。进城上学二十年以来,他和家里人都没怎么联系。

(56)他读了二十年来书,么子都不晓得。上了快二十年的学,他什么都不知道。

(57)那个虫好大,有我手指拇来大。那个虫子好大,像我手指那么大。

例(55)中“来”是时间方位词,“二十年来”指“二十年”这一段时间范围。例(56)“来”是概数助词,“二十年来”指在“二十年”前后这一可移动的时间范围。例(57)的“来”后的“大”是包含数量意义的形容词,“手指拇来大”指“像手指一样的大小”。“时间方位”“概数”均与数量有关,“时间方位词>概数助词”符合语法化的语义相关度原则。

崔达送(2005)[19]指出时间方位词“以来”是从位移动词发展而来的。“来”从位移动词经过语义泛化,具体位移变为抽象位移,从而进入表时组合。吕叔湘(1990)[20]、刘坚(1992)[21]、江蓝生(2000)[22]等从汉语史的角度考察出概数助词“来”由表示时间的方位名词“以来”省略“以”发展而来。江蓝生(2000)[23]指出,宋元时期“名+来+形”的用法很盛。这种“来”字句在意义上相当于“如……样”“似……般”。因此,汉语史上的“来”存在“趋向动词>时间方位词>概数助词”的语法化路径。龙山方言“来”亦是如此。

(四)趋向动词>曾然助词

从句法环境来看,当“来”用于句末,且处于“(S)+VP+来”连动式时,该句法结构为趋向动词“来”语法化为曾然助词提供了重新分析的句法环境,使其语义发生改变。例如:

(58)唱歌来。来唱歌。/刚唱歌了。

例(58)“来”理解为趋向动词时,强调施事的位移。“来”理解为曾然助词时,强调施事“刚刚唱歌了”这一事实,“来”变读为[lai53]。当“VP+来”句法结构常与表示曾经、过去、已然的时间词语“曾”“昨天”“去年”等搭配使用,或者句子中有表示动作完成的“了”(或“过”)同现时,“来”位于句末表曾然的用法逐渐规约化。汉语史上,梁银峰(2004)[24]也指出事态助词“来”有来源于趋向动词“来”的用例。此外,体貌类型学的研究认为完成类体标记的来源有表示“来”义的动词(Bybee et al.1994)[25]。Heine(2012)[26]指出杰度语、马尔吉语、马尔加什语都存在“趋向动词‘来’>最近过去时”的语法化路径。这些都可以为龙山方言趋向动词“来”演变为曾然助词“来”提供旁证。

(五)曾然助词>语气助词>话题标记

曾然助词“来”可在句中进一步重新分析为语气助词。例如:

(59)这个题目老师上课的时候才讲的来。这个题目老师上课的时候刚讲了的。/这个题目老师上课的时候刚讲了的啊!/这个题目老师上课的时候刚讲了的呢!

例(59)如果言者仅仅是客观陈述“这个题目老师上课已经说了”这一已然事实,“来”表曾然。如果言者想对“这个题目老师上课时已经说过了”这一事态加以确认,“来”表“确认”语气。当确认的情况超出预期,则“来”进一步引申出表感叹的反预期用法。具体见例(34)和例(35)的分析。

汉语史上,不同学者对“来”表曾然和表语气有不同的看法:俞光中(1985)[27]、张小燕(2000)[28]认为“来”可做语气助词;梁银峰(2004)[29]认为“来”不可表语气,“来”句表语气是由句中其他成分带来的。这两种观点的不同在于视点的差异,认为“来”做语气词是着眼于“来”的主观强调功能;认为“来”做曾然助词是着眼于“来”的客观真值义。我们认为龙山方言词“来”兼表曾然和语气,语气助词“来”来源于曾然助词“来”。这与林华勇(2016)[30]曾达之(2021)[31]的看法一致。

而话题标记“来”,在汉语史上也有来源于语气词的用例。万晓丽(2020)[32]指出域外官话文献和北京官话文献句中语气词“来”位于句中,用于准主位标记。龙山方言中,例(59)将“来”插入主、述题之间可变为“这个题目来,老师上课的时候才讲的”。此时“来”有曾然助词和表强调的话题标记两种理解。当说话人想凸显信息焦点时,句子的时制义减弱,该句“来”标记话题“这个题目”,该句的语气由原来的确认语气减弱为停顿。因此,龙山方言话题标记“来”,来源于语气助词“来”这一演变路径与汉语史的发展一致。

综上,我们可把龙山方言词“来”的语法化路径梳理如下:

结论

湖南龙山方言“来”具有多种用法,可以做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结果补语、傀儡能性补语、时间方位词、概数助词、曾然助词、语气助词、话题标记。龙山方言“来”的多功能用法来自不同的语法化路径,有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结果补语;动相补语>傀儡能性补语;趋向动词>时间方位词>概数助词;趋向动词>曾然助词;曾然助词>语气助词>话题标记五条路径。其中“趋向动词>趋向补语>动相补语>结果补语”这一路径是龙山方言“来”较为特殊的语法化路径,在其他方言趋向动词语法化路径中较少见到。补充这一演变路径对汉语方言研究有一定的语料及理论意义。

龙山方言“来”的[lai53:]还可用于动词和形容词拷贝,形成“V来V”和“A来A”结构。此时“来”的发音时长较长,它们都强调程度高,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V来V”表示动作行为的反复持续,或动作程度的加深,如“哭来哭”表示“一直哭,反复哭”。“A来A”表示事物性状的程度、状态达到较高级,如“红来红”表示“特别红”。但该结构的来源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注释:

[1]参见郭辉:《皖北濉溪方言的语气词“来”》,《方言》2008年第2期,第173~178页。

[2]参见林华勇、肖棱丹:《四川资中方言“来”的多功能性及其语法化》,《中国语文》2016年第2期,第183~191页。

[3]参见孙竞:《安徽凤台官话方言语气词“来”的时体用法》,《方言》2018 年第2期,第231~235页。

[4]参见彭慧:《湖南永顺方言语法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第75~78页。

[5]参见崔云忠:《山东临沂方言中“来”的多功能性及语法化路径》,《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9期,第165~175页。

[6]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科学研究中心:《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 汉语方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7]参见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08页。赵元任(1968)提出phase complement,吕叔湘译为动相补语,主要表示动作的“相”,即动作的完成与实现。

[8]参见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10页。赵元任提出“傀儡能性补语”这一概念。吕叔湘认为:“了”“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其作用在于使可能式成为可能,是一种傀儡补语。如:我只会做中国衣裳,洋服我做不来。为了与“可能补语”区别开来,我们称此处的“来”为“傀儡能性补语”。

[9]参见邢福义:《事实终判:“来”字概数结构形义辩证》,《语言研究》2011年第1期,第9页。

[10]参见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48页。

[11]参见王国栓:《“来+VP”“VP+来”两格式中的“来”》,《南开语言学刊》2005年第1期,第167页。

[12]参见江蓝生:《吴语助词“来”“得来”溯源》,《中国语言学报》1995年第5期,第24页。

[13]参见林华勇、肖棱丹:《四川资中方言“来”的多功能性及其语法化》,《中国语文》2016年第2期,第189页。

[14]参见吴福祥:《汉语方言里与趋向动词相关的几种语法化模式》,《方言》2010年第2期,第102页。

[15]参见张赪:《明清可能结构“V得来(不来)”“V得了(不了)”研究》,《历史语言学研究》2019年第13辑,第386~390页。

[16]参见范晓蕾:《以汉语方言为本的能性情态语义地图》,《语言学论丛》2012年第43辑,第61页。

[17]启尔德:《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69页,

[18]启尔德:《民国四川话英语教科书》,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83页。

[19]参见崔达送:《中古汉语位移动词研究》,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8页。

[20]参见吕叔湘:《数量词后的“来”“多”“半”》,《吕叔湘文集》第2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第213页。

[21]参见刘坚、江蓝生、白维国,等:《近代汉语虚词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年,第183页。

[22]参见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7~8页。

[23]参见江蓝生:《近代汉语探源》,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1~12页。

[24]参见梁银峰:《汉语事态助词“来”的产生时代及其来源》,《中国语文》2004年第4期,第333~334页。这里的“事态助词”即我们文中讨论的“来”表曾然的用法。

[25]B. Joan, R.Perkins,W Pagliuca,TheEvolutionofGrammar:Tense,Aspect,andModalityinthelanguagesoftheWorl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p.105.

[26]参见[德]B. Heine, T, Kuteva著,龙海平、谷峰、肖小平译:《语法化的世界词库》,北京:世界图出版公司,2012年,第95~96页。

[27]参见俞光中:《元明白话助词里的“来”》,《中国语文》1985年第4期,第290~291页。

[28]参见张小燕:《杨万里诗助词“来”的用法研究》,《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第23页。

[29]参见梁银峰:《汉语事态助词“来”的产生时代及其来源》,《中国语文》2004年第4期,第341页。

[30]参见林华勇、肖棱丹:《四川资中方言“来”的多功能性及其语法化》,《中国语文》2016年第2期,第189页。

[31]参见曾达之:《湖南新化方言的“来”及其语法化》,《方言》2021年第3期,第345页。

[32]参见万晓丽:《19世纪域外官话文献语气词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万文主要采用方梅(1994)《北京话句中语气词的功能研究》对语气词的分类,认为“准主位标记”即标记主位,也带有一定的语气,是由句末语气词移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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