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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文献的生产、流通与晚明“世说”风尚

2024-01-23李质繁

华中学术 2023年4期
关键词:世说王世贞明人

李质繁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晚明时期,围绕《世说新语》而涌现的一系列文坛现象,交织为一处鲜活的文化景观,极具时代特性的“世说”风尚应运而生。有关明人趋尚《世说新语》的话题,以往学界多有阐释,主要是基于文学经典在后世演变的角度,认为明人对《世说新语》的接受从属于“世说”文学传统一脉[1]。然而晚明“世说”风尚的成形,实则掺杂有很多文学传统之外的客观因素。明代中期社会文化的新变,是明人接受《世说新语》的主要制约力量。依托嘉靖朝以来书籍出版的复兴[2],《世说新语》的生产、传播进入了一个全新时代。文献的制造、再创作及流通、阅读等各种活动,呈现出丰富的晚明时代特质。处于这一背景之下,《世说新语》演变为晚明社会中的一个时尚标志,并成为文人重要的文化资源。由文献文化史的视角切入晚明“世说”风尚,能够察知这部文学经典在晚明的流通、接受过程中,新的文化传播机制与社会心态所发挥的决定性作用。

一、“家传户诵”:书籍出版与晚明“世说”风尚的勃兴

明代前期,人们并未予以《世说新语》太多关注,“嘉、隆以前学者,知有所谓《世说》者绝少”[3]。自嘉靖朝起,《世说新语》的重新印行、各类衍生文献的出现,《世说新语》开始风靡文坛。嘉靖十四年,吴人袁褧将家藏的南宋陆游刊本《世说新语》付梓,袁刻本遂成为此后明代大多数刻本的母本。之后,何良俊、王世贞等文坛名士首开明人仿、续《世说》之先。晚明“世说”风尚的社会性表现,主要涉及三方面问题:

第一,嘉靖朝以来,民间的坊刻、家刻产业勃兴,各类书籍得以广泛流通。在文人阶层内部,诸如“以书会友”[4]一类的交际活动,渐成时尚之事。《世说新语》的刊刻与流通,逐渐成为文人社会中流行的社交形式。

袁褧在刊行《世说》之初,有意将这部书推及上层文人圈中,“爰付梓人,传之同好”[5]。当时,吴中文士的诸多活动正是基于这种同乡、同好的地域文化关系[6]。袁褧同江左名士文徵明、何良俊均有来往,文、何二人亦相交好。袁褧曾赠予文徵明一部《世说》,文征明说,“《世说》定本,领赐尤感”[7];后,何良俊效仿《世说》而作《何氏语林》,文徵明又为这部续笔作序。《世说》还作为前人奖掖后进的赠礼,传阅于长幼交际之间。如,吴人周天球赠送《世说》给马明瑞,以示勖勉。马明瑞说,“余无得于此,负先生之教。道祯勉之,毋令人诮云一解不如一解也”[8]。

袁褧刻本在吴中地区的影响很大。王世贞少时所读《世说》正是这一版本,“余少时,得《世说新语》善本吴中,私心已好之”;王氏后来编创《世说新语补》,则又源于对何良俊《语林》的不满:“稍衍之至元末,然其事词错出,不雅驯。”[9]王世贞胞弟王世懋曾批点《世说》,并亲自主持新版本的刊刻工作。“王批”后与《世说补》合璧,流行一时。此外,后学胡应麟在著作中对《世说》多有议论,而他手持本子应是来自王氏刻本,王世懋曾在寄给胡应麟的信中提及:“《世说》刻就,近始得见之案头。”[10]

吴中出版的《世说》本子一再流通,继而突破了“同乡”“同好”的范畴,波及至整个文人社会。当时流放云南的杨慎对吴中刻本不满,他整理了《刘孝标〈世说注〉》,并通过考证几处“误字”抨击吴人是“浅者妄改”[11]。一场基于《世说》的文字论争,实际指向了地域、人际等社会话语的争夺。

第二,《世说新语》风靡文坛,明人不再满足于原有的卷帙内容,他们创作了大量的续编、仿作。自嘉靖朝至清初,文人仿、续《世说》的现象尤为普遍,在相关出版活动的助推下,积聚为社会各阶层竞相参与的公共性事件。

历代出现的《世说新语》仿作甚多,“至于《世说》一流,仿者尤众”[12]。晚明“世说”风尚的形成机制,率先由上层名士引领风气,之后,衍及精英外围的中下层文人。中下层文人的大量涌入,必然导致滥竽充数的情况,时人已察觉出其中异样:“间有渔艺猎稗者,又志在泛收,卒未能扬扢齐梁陈隋之盛。”[13]因此,所谓“世说体”在晚明社会中的勃兴,存在一个自上而下但却由精转滥的发展趋向。这对于还原明人接受《世说新语》的真实情形提供了参照背景。

第三,《世说新语》的流行与文人社会活动的频繁,将“世说”风尚扩及各个文化领域,方兴未艾的商品经济迅速捕捉到这一社会热点。商业属性成为“世说”风尚的一大文化表征。

湖州凌氏一门在明代出版界很有影响,且具有商业色彩[14]。凌濛初曾将《世说》六卷单行本与《世说新语补》合刻,取名“世说新语鼓吹”。《鼓吹》在此后多次翻印,后四库馆臣见到的所谓“《世说新语补》”,正是此书的翻版。此外,凌瀛初又将凌濛初的《鼓吹》与王世懋批点本合并,刊为四色套印本。凌瀛初在卷前识语中表示,旧时见王世懋批点本刊行,以“不能家传户诵为恨”。其实,出版一部套印本书籍耗费高昂,更无可能“家传户诵”,然而此语的商业意味也由此显现——“家传户诵”仅是为成书制造说辞、以广销量而已。故而他在识语末写道:“分次井然,庶览者便于别识云”[15],即是书商的营销口吻。

《世说新语》的商品化还表现于市面购销的便捷。万历间,有人向郑仲夔询问“何书最裨风雅”,郑氏向他推荐《世说新语》,此人“随往肆中取阅”[16],可见当时入市买来一部《世说》甚为便捷。相较原本,王世贞《世说新语补》的商品化程度更深。晚明时出现了两种《世说补》的辑评本,即《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钟伯敬批点世说新语补》。李贽、锺惺是否有过批点行为,并无确凿材料佐证[17]。其实,“李卓吾”“钟伯敬”本就是晚明商业书坊时常借用的营销符号,这说明《世说新语补》在当时中下层文人中必有广大受众。

自“知有所谓《世说》者绝少”到“家传户诵”情形的实现,《世说新语》在晚明文坛的风行,贯穿于各层级的文人群体之间。这一社会风尚,外在表现为刻印、传阅、酬赠、仿拟、营销等社会活动,而内在动因则是明人进行文化认同的欲求,即,借由《世说》以引领这一文化潮流,抑或竭力参与其中。

二、“遂不能自主”:明人接受《世说新语》的历史新貌

晚明社会兴起的这股“世说”风尚,彻底改变了明人对于《世说新语》的认知以及接受形式。作为一种时尚符号的“世说新语”,演变为晚明人热衷的案头读物,继而为这部文学经典增添了新的文化内涵。当朝名士的“补编”,消解了《世说》原本的文本权威,更易了通行本的文本形态。“《新语》遂不能自主”,正是晚明人接受《世说新语》的历史情景。

经由文人的鼓噪与出版业的助推,《世说新语》逐渐定型为明人案头的寻常读物。休闲、审美与彰显时尚,构成了文人接受《世说新语》的基本语境。时人阅读《世说》,多为漫读、品鉴,甚至展玩。如沈懋孝:

时《世说》新梓,以一小奚囊贮之,令平头奴簪笔槖丹从焉。每卯刻茗酌罢,焚香抹几,点对三五幅。盖江上之游,凡二十五日,而览诵一周焉。事既白,脱冠归卧,此书纳之簏中,久不展对,殊甚忆之。戊子八月,将登飞来,蹑五云,童子复携此案头,曾寒燠之几更乎?我之为我,超超自若也。[18]

书籍的“新梓”与易得,为文士的文化生活添色极多。展阅《世说》的行为被赋予了独特的美学意义,《世说》作为日常“读物”的文化属性得以明确。沈懋孝又言:“吾党只应在风前、竹下,挹捧自佳。下一之乎注脚,便是村学究事”[19],吟诵怡情自是佳事,研习学问反而不美。管大勋表示,《世说新语》“与近代诸书编述、训诂不类”[20]。狄期进也谈道,“寓目帖括,白日欲寝;游览《说补》,昏不假寐矣”[21],帖括的无味正反衬《世说补》的引人入胜。邓原岳则视《世说》为奇书美文,如同“正餐”之外的山珍海错,“如山之肴也,泽之腊也,以饾饤八珍三俎间,有余味矣”[22]。这些迹象表明,追求、强调阅读《世说》的品位与个性,渐成晚明时尚文化的一种表征。

嘉靖朝后,《世说》的时尚文化意义一再确认,严肃的学人心态也与此书渐趋无涉。由此,刘义庆的原本失去了文本权威,真正处在“世说”风尚中心的是王世贞,以及王氏昆季所联动的一系列社会活动。

在晚明读者看来,《世说新语补》就是《世说新语》最为完美的通行本,其经典地位渐成共识,《世说》原貌则无关紧要。如曹征庸言:“自王元美《世说补》出,而始知有所谓《世说》,然已非晋宋之《世说》矣。”[23]王思任言:“自弇州伯仲补、批以来,欲极玄畅,而续尾渐长,效颦渐失,《新语》遂不能自主。”[24]此外,本属于刘义庆与原本的文化标识,也为本朝名士及其补编所褫夺。詹子忠说:“盖自王氏《新语补》出而世争赏之,皆自认为人人王谢,语语临川,已不知临川以典午之风流,为六朝之暎带。”[25]

这些材料反映的两点信息应当注意。一者,晚明文人对于《世说新语补》与《世说新语》抑或《何氏语林》的关系,确无明显的分辨意识。二者,王世贞为《世说新语》凝定下一个明代通行的定本,即《世说新语补》。王世贞的增补行为,极为契合大众的文化心理——越过千年的《世说新语》,需要当朝人重新厘定它的审美范式与文本形态;本朝名士的书籍产品更能满足时人的文化需求。胡应麟就认为,王世贞《世说新语补小序》中关于《世说》的评语“得其神綮”,即便“《世说》自评”也“无极此妙”;至于王氏昆季的整理、出版活动,甚至是“遗恨无毫发矣”[26]。此外,狄期进曾将《世说补》剪裁为《世说补菁华》一书,张肃之刻有袖珍本的《世说新语补》。这类衍生读物的出现,说明《世说补》的定本地位确已深入人心。

王氏补编既成定本,《世说》原本、《何氏语林》中的某些附属文本转而聚汇到后出的《世说补》之中,这反映出时人申明定本权威的用意。《世说补》原本包括《世说》文字、何良俊的部分续笔以及王世贞的补充条目,万历十三年,当张文柱将《世说补》重梓之时,又将元刻本之中的刘孝标注、刘辰翁批语补入,再添入王世懋批语,拼合为一部集大成式的本子。同时,原属于《世说》历代本子及《何氏语林》中的多家序跋、题识,一并列入新刻卷首,包括刘应登序、袁褧序、高似孙“旧题”、董弅跋、陆游跋、文徵明与陆师道《何氏语林》序二篇以及王泰亨跋。另外,张刻本卷前题衔更是名目转广,题有“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宋刘辰翁批”“明何良俊增”“王世贞删定”“王世懋批释”“张文柱校注”七列之多。《世说补》的风靡之势波及社会中下层,序跋、题衔的名堂只增不减。在《李卓吾批点世说新语补》中,除张刻本原有内容之外,又增“焦竑”序文一篇,题衔则再增“李贽批点”一列。这表明,《世说补》作为《世说》定本的定位在中下层文人中得到了极大确认。

《世说补》在晚明流布广泛,后人有意恢复《世说》的原本形制,但却无法将此新定本的影响全然剔除。编纂《世说新语鼓吹》的凌濛初,认为 “元美足羽翼《世说》,而非《世说》”,即《世说补》应当与临川原书作出区分。但是,凌氏的文献处理方法却是“元美之改窜者复故,元美之芟除者毕收”[27],则知他仍受制于《世说补》版本系统的制约。其实,凌濛初的编辑行为与王世贞并无实质分别。凌濛初取名“鼓吹”,本就属于改窜《世说》,况且书中还增入了自创的155条评点[28]。

嘉靖朝以降,明人接受《世说新语》的重要转变,即阅读行为的“案头化”以及《世说新语补》定本的确立。究其原因,正是当时文献生产、流通的特殊文化背景,改变了时人看待《世说》的心态与方式。这部文学经典原本的权威性不复存在,《世说》成为一部为迎合明人文化需求而不断调整文本形态的公共书籍。

三、“古”与“杂”:“世说”风尚之中的文人心态

文献的繁复生产与高效流通,成为影响“复古”理念、粗杂文风等晚明风气的重要因素。晚明文人的一般性文化心态,在这一“世说”风尚之中得以充分表现。

“世说”风尚的诸多动因与细节,预设的是明人“复古”的社会化心态,《世说》的“复古”内容具备很强的社会性因素,其固有的文艺性则在其次。这与该时期《世说》及其衍生文本的大众普及密切相关。明人好古、仿古蔚然成风。“复古”是文艺领域内的一种思潮,晚明人热衷于《世说》,本应属于这一文艺思潮的范畴,然而,晚明时《世说》及衍生文本的易得与泛滥,导致“世说”风尚成为各层级文人皆可参与的公共话题,标举“世说新语”的各种“复古”活动,难以体现出文化异质性。因此,晚明文人群体针对《世说新语》“复古”价值的考量,更为关注如文化地位、群体结构等社会性因素。

一方面,以何、王为代表的一批上层文人,经由标举《世说新语》之中“古”的文化特性来树立自己社会身份。刊行、传阅《世说》的文化活动,重蹈刘义庆的创作行为,践行“晋人”言行等等,都是为建构自我在社会文化中的位置。

名士们尊尚魏晋风度,力求在大众语境之中脱去流俗。王世贞极为称许密友俞允文,“与仲蔚坐,便似晋人周旋”,俞氏所书《世说》条目,则“便似晋人赤牍,今以晋人笔,笔晋人语”;当俞允文下世之后,王世贞感慨晋人风韵已难重现:“一展册间,不能不兴羊昙西州恸、杜甫《人日》叹耳。”[29]王世懋更为激进,认定《世说》“是仆生平寄意”[30]。后学受此影响,遂将《世说》视作王氏超凡脱俗的象征,甚至为其所作诔文也不容沾染“世情”,“先生辑《世说》,有味乎伤逝之篇,故某不敢如世情艳羡为哀诔”[31]。这种极度崇古的表述方式,虽是源于复古思潮的驱动,实际也是文人树立文化身份之卓异的话术。

尽管《世说新语》原本失去了话语权威,但是各家复兴“世说”的动机,均落在了“刘义庆”这位古人身上。能否心会刘义庆的创作意旨、与之成为异代知音,关系到文化品级的判定。王世懋在《世说新语后序》的开篇,先谈及领会古人言意之难,随即笔锋一转,“余幼而酷嗜此书,中年弥甚,恒著巾箱,铅椠数易,韦编欲绝”[32]。言下之意,自己的“酷嗜”态度与批注行为,实则与刘义庆心意相通。此外,陈文烛褒扬何良俊、王氏昆季的功绩,即认定三人为刘义庆知音:“夫何氏羽翼临川,厥功伟矣,乃二王表章,合而为一……临川有知,将谓赏音之士。”[33]

由“复古”而产生的文化层级之分,需要文人群体的内部确认与界线划定。陈文烛之语暗伏着一条“刘义庆-何良俊-王世贞”的“世说”经典史。这条脉络得到了时人的认同,如梅鼎祚说:“自《世说》行,毫吻所及,辄自斐然。何元朗撮近代之胜而为《语林》,王弇州撮两家之胜而为《语补》,彭城、琅邪又先后为之评骘,其于晋人之标致,可谓不遗余力矣。”[34]本朝文士的言行举止同古人一脉相承,因此就具备与古人并置而谈的资格。

名望稍逊的文人,则会栖身于本朝名士之后,进而接续这条经典脉络。如编纂《清言》的郑仲夔,一面攀附刘义庆、王世贞,一面又以“索解”的标准划清与“俗人”的界限,“《世说》一书,索解人政少……余撰《清言》,以补临川、琅琊两家所未逮。友人涂子期一见,即曰:此后一部《世说》也”[35]。又如《世说补》刻本中收录的题衔与序跋,其实也是在构建一张“古与今”“彼与我”的社会网络。凭借这张网络,当朝文人可以与前贤次第并陈,意在擢升今人的文化地位;同乡、同侪则可借此标示彼此的合作关系,他们在同一文化场域中划定严格的群体界限。

另一方面,晚明人将心思偏重于社会活动,则于术业有所弱化。猥杂、粗疏是明人编书、治学的普遍缺陷,《世说》相关的各种文化活动亦不可避免。文献生产、流通在推动《世说》文献普及的同时,也滋生出大量良莠不齐的衍生产品。不过,通过文献文化史的视角观照这一问题,对于明人的粗杂之风,也许可以寄以一定的“了解之同情”。

晚明是文化产业全面复兴的时代,前代文献得以大量地复现、刊布、流播,诸多经典文本在这一时期得以“凝定”[36]。散布于不同时空的书籍、文本,在晚明人案前集中涌现,这必然滋生时人对文字生产的麻木。“猥杂”背后的动因是贪多务全的心态,着眼于“全”的积聚而忽视了“质”的约取。仿书、续编一作再作,如《焦氏类林》《皇明世说新语》《舌华录》等书,已将“世说”取材延至本朝,究其原因,正是具备了“捃拾其全”的客观条件。如王圻认为,李绍文纂辑《皇明世说新语》即得益于有明一代的典谟之盛,“逮我皇明五纬聚奎,文词辈出,负笈怀铅之品,靡匪吐辞为经,盈山笥而充河籍”[37]。

(3)是“为人民服务”执政理念的具体展现。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我国城乡差距在不断扩大。为了脱贫致富,县级政府加快了城镇化的脚步。在这一期间虽然创造了不少经济产值,但是广大县级人民群众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遭受破坏。在我国党政理念之中,“为人民服务”是根本宗旨,广大党政机关需要关注民生大计,完善处理民生大事。因而,提高县级城市环境质量,维持碧水蓝天是非常必要的。为了更好地防治环境污染,促进县级民生,贯彻和落实“为人民服务”的基本方针,县级党政机关有必要深化环境执法监测工作。

职是之故,明人对编书的凌杂问题并不忌讳,只是他们不认为这是大的缺陷,因为正是这类襞积饾饤的杂编,方能在资料完备方面超越前人,这是晚明人应对时代新质的积极态度。焦竑的情况很具典型性,他很清楚《焦氏类林》的成书问题,“第割裂成书,破碎大道,为博雅之訾而已”[38]。然而“割裂成书”的编辑方式,却能网罗千古,集历代“世说”素材之大成。时人称扬焦竑编纂《类林》的历史功绩,正是聚焦于此。姚汝循言:“且自汉而上,可采者尚繁,篇籍顾略,不蒙其网罗,读者又安能无遗憾也乎……自羲轩以及胜国,凡言之可以企踵《新语》者,皆笔出之。”[39]王元贞言:“其编目则取于《新语》,而言自庖羲暨胜国……而百世艺文,可一批阅间得之,古人嘉处,似无遗矣。”[40]

结合明人身处“世说”风尚之中的特殊心理,也可将“明人不学”问题作如下理解:文人之间的相互标榜以及时尚文化的社会标识,已凌驾于纯粹的“学问”之上,足够明人去展现个人的文化成就。因此,堆叠文字的编纂行为以及耽溺风雅的阅读姿态,遮蔽了本应严肃对待的治学路径。王世贞晚年曾说:“当余学作《艺苑卮言》时,年未四十,方与于鳞辈是古非今,此长彼短,以故未为定论。至于戏学《世说》,比拟形肖,既不甚切,而伤獧。第行世已久,不能复秘。”[41]同“于鳞辈”的交往以及“行世已久”等社会性因素,限制了王世贞早年对于《世说》学理价值的探知。名士尚且如此,毋论随波逐流的一般文人了。

结语

“世说”风尚具有鲜明的晚明文化特质。晚明时的“印本”文化与社会风貌,塑造了时人申说时代话语的方式。《世说新语》富含的文学、文化资源,渐已转化为各阶层文人的社会资源。一者,晚明文人普遍存在一种本朝认同意识,并急于造就自处时代的历史话语,“家传户诵”的《世说》成为借以表达的重要书籍符号。因此,时人推崇《世说》的各种风尚价值,实际是为彰显今人以及自我的文化身份。同代、同乡、同侪的社会关系,是影响晚明人接受《世说》的关键因素,晋人气度、江左风流的说辞,更像是世俗社会之中的社交辞令。二者,附着于时代心态之上的某些明人弊疾,如气质浮夸、治学粗杂,通过对“世说”风尚进行深入的考察,也能够厘清其逻辑合理性。这是处在文献普及以及知识大众化背景之下的晚明人因势利导而采取的集体文化策略。

注释:

[1]参见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刘强:《〈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在论及明代之处,两书均通过梳理当时的代表性人物与作品,以呈现出《世说新语》在明代的整体接受情况。

[2]缪咏禾:“明代出版业的勃兴、出版物的骤然激增,是在嘉靖中叶之后。”参见缪咏禾:《明代出版史稿》,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页。

[3](明)曹征庸:《清言序》,(明)郑仲夔:《玉麈新谭·清言》,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4]张升:《以书为礼:明代士大夫的书籍之交》,《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5期,第102~113页。

[6]参见[韩]金贞淑:《十六世纪明代吴中文士与〈世说新语〉之交涉》,台湾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

[7](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致尚之》,《文徵明集》补辑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413页。

[8](明)周天球:《世说新语跋》,《世说新语》,明嘉靖十四年吴郡袁氏嘉趣堂重雕本。

[9](明)王世贞:《世说新语补小序》,《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明万历五年世经堂刻本。

[10](明)王世懋:《答胡元瑞》,《王奉常集》卷三十九,明万历间刻本。

[11](明)杨慎:《跋吴中新刻〈世说〉》,《升庵集》卷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第99页。

[1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

[13](明)詹子忠:《南北朝新语序》,(明)林茂桂:《南北朝新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页。

[14]据何朝晖考证,凌氏刻书活动应属于“世家子弟经营书坊”的商业类型。同时,刊行多色套印本正是凌氏刻书射利的证明。参见何朝晖:《晚明士人与商业出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68~285页。

[15](明)凌瀛初:《世说新语题识》,《世说新语》,明万历间凌氏刻四色套印本。

[16](明)郑仲夔:《玉麈新谭·隽区》卷二,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18](明)沈懋孝:《世说小跋》,《长水先生文钞·沈司成先生集》,明万历间刻本。

[19](明)沈懋孝:《书〈世说鼓吹〉之前》,《长水先生文钞·长水先生水云绪编》,明万历间刻本。

[20](明)管大勋:《重刻世说新语序》,《世说新语》,明万历七年刻本。

[21](明)狄期进:《自序》,《世说补菁华》,明万历二十九年自刻本。

[22](明)邓原岳:《刻世说新语序》,《西楼全集》卷十一,明崇祯元年邓庆寀刻本。

[23](明)曹征庸:《清言序》,(明)郑仲夔:《玉麈新谭·清言》,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24](明)王思任:《世说新语序》,(明)何伟然辑:《十六名家小品·王季重先生小品》卷一,明崇祯六年陆云龙刻本。

[25](明)詹子忠:《南北朝新语序》,(明)林茂桂撰、詹子忠评:《南北朝新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页。

[26](明)胡应麟:《杂柬次公四通》之四,《少室山房集》卷一百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20页。

[27](明)凌濛初:《世说新语鼓吹序》,《世说新语鼓吹》,魏同贤、安平秋主编:《凌濛初全集》第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页。

[28]参见潘建国:《凌濛初刊刻、评点〈世说新语〉考述》,《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第40~45页。

[29](明)王世贞:《俞氏书〈世说新语〉略》,《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六十五,明万历间刻本。

[30](明)王世懋:《答王泰宇》,《王奉常集》卷四十六,明万历间刻本。

[31](明)王祖嫡:《王敬美先生诔并序》,《师竹堂集》卷二十五,明天启间刻本。

[32](明)王世懋:《世说新语序》,《王奉常集》卷八,明万历间刻本。

[33](明)陈文烛:《世说新语补序》,(明)王世贞:《世说新语补》,清乾隆二十七年茂清书屋刻黄汝琳补订本。

[34](明)梅鼎祚:《戒珠记题词》,《鹿裘石室集》卷四十三,明天启三年玄白堂刻本。

[35](明)郑仲夔:《玉麈新谭·隽区》卷二,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36]参见叶晔:《明代:古典文学的文本凝定及其意义》,《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第157~178页。

[37](明)王圻:《皇明世说新语序》,《王侍御类稿》卷四,明万历间刻本。

[38](明)焦竑:《题〈类林〉后》,《焦氏澹园集》卷二十二,台北:伟文图书出版社,1977年,第903页。

[39](明)姚汝循:《焦氏类林序》,(明)焦竑:《焦氏类林》,明万历十五年刻本。

[40](明)王元贞:《焦氏类林序》,(明)焦竑:《焦氏类林》,明万历十五年刻本。

[41](明)王世贞:《书李西涯乐府后》,《弇州山人续稿附》卷九,明万历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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