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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皆冰雪

2024-01-20杨满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孝祥洞庭湖

杨满沧

张孝祥的人生起点是幸运的。

对北宋来说,靖康二年(1127)的寒冬太冷。靖康之耻,汴京沦陷,宋室被迫南渡的难民中,有张孝祥的父亲张祁带领的一家人。他们从家乡安徽历阳(今和县)乌江镇一路颠沛流离,落户到明州(今宁波)鄞县。北宋时期,王安石曾在此任职县令。

南宋绍兴二年(1132),张孝祥出生在鄞县方广寺的僧房中。张家属于外来逃难户,在鄞县无任何田产,家里贫困。张孝祥的伯父张邵自愿赴金朝为使,被拘禁十五年之后,终得以返回。皇帝鉴于他有功劳,其弟张祁被恩准照顾,在当地担任个小职员,但生活仍然难以为继。绍兴十四年(1144),张孝祥已经十二岁,父亲张祁决定举家返乡,定居于芜湖。

张家虽生活穷困,但属书香门第,耕读传家久。按照家谱记载,张孝祥为中唐大诗人张籍(766—830)的七世孙。张籍为韩愈的大弟子,世称“张水部”“张司业”,与李绅、元稹、白居易交游甚密,也是新乐府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和参与者。张籍的诗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秋思》)流传甚广。张孝祥遗传了先人好学聪明的基因,“幼敏悟,书再阅成诵,文章俊逸,顷刻千言,出人意表”。《宋史》称他“读书过目不忘”,被视为天才儿童。参加科考,一路顺畅。绍兴二十四年(1154),挺进殿试时,刚刚二十二岁。宋高宗看到他的卷子,书法精美,策论高明,龙颜大悦,亲擢其为状元。同榜进士中,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等后来的南宋名人。

众所周知,宋高宗在书法、绘画上也很有造诣。水平虽比不上他爹宋徽宗,但确是行家里手。张孝祥能以书法取胜,确实是靠自身的硬功夫。宋高宗称赞张孝祥的书法“必将名世”。宋孝宗对他的遗墨“心实敬之”。陆游称赞他的书帖“为当时所贵重,锦囊玉轴,无家无之”。朱熹语日:“其作字皆得古人用笔意。使其老寿,更加学力,当益奇伟。”杨万里称其“书甚真而放”等等。好评如潮,争相向他索要墨宝。

寒门学子张孝祥能被宋高宗看中,从一群富家子弟中脱颖而出,他的人生起点很高。前状元郎王十朋赞道:“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大儒张栻称他“谈笑翰墨,如风无踪”。同学杨万里佩服他“当其得意,诗酒淋漓,醉墨纵横,思飘月外”。同时代的这些名人们,不吝溢美之词,张孝祥妥妥的是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张孝祥又是不幸的。

这次科考的主考官是秦桧的密友汤思退。本来,内定秦桧孙子秦埙为第一,却因宋高宗亲自干预,被张孝祥搅了局,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权臣秦桧。张孝祥状元及第后,前去拜访秦桧,秦桧阴阳怪气地说:“皇帝不仅喜欢你的状元策论,还欣赏你的诗歌和书法。你可谓是诗书策三绝啊!”又问他的诗、书学自哪一家。张孝祥胸无城府地回答道:“本杜诗,法颜字。”秦桧讥笑道:“天下好事,都让你一人占完了。”语气阴森森的,也为张孝祥的仕途不顺埋下了伏笔。

按照宋朝科考潜规则,所有的同榜进士都是同学,也都属于那届主考官的门生,如北宋苏轼和欧阳修。张孝祥和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等,都成为汤思退的学生。汤思退深得秦桧信任,在秦桧死后,曾连任高宗、孝宗朝的宰相,也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有宋高宗加持和状元郎的光环,张孝祥的仕途起跑线远超同学们,但他未来的不幸已暗含其中。

张孝祥在中状元之后的五年(1154—1159)中,官运亨通,先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绍兴二十九年(1159),平步青云,直至升任为权中书舍人。宋代的中书舍人,官品为四品,属部级干部,负责起草皇帝的各种诏命,并且分工负责签押中书省吏部、户部等六部的各类文件。对皇上的批示,若自己不满意,还有权拒绝签发。这一年,他刚满二十七岁,典型的政坛新星。两宋时期,能做到中书舍人类似的职位时,范成大四十六岁,陈与义四十七岁,吕本中五十三岁,苏轼四十岁,叶梦得三十二岁。

春风得意马蹄疾,年轻有为和年轻气盛紧紧相随。秦桧的党羽曹泳很看好他,在朝堂大庭广众之下,请求把女儿嫁给他,他果断拒绝。登第不久,作为主和派汤思退的学生,他却不懂政治站队,上疏高宗说:“岳飞忠勇,天下共闻。一朝被人诽谤,旬日间即死亡。结果敌国庆幸,而将士解体,非国家之福也。”公开要求为岳飞平反,表彰岳飞的忠义。此时,权相秦桧还没有死呢,结果可想而知。加之伯父张邵作为使臣,在金国囚禁十五年,侥幸返回来后,替宋钦宗捎信给高宗皇帝说,钦宗表示想回来当一郡守即可,这件事得罪了秦桧和高宗,伯父张邵被吓得神经错乱。张孝祥中状元后的第二年,伯父精神病发作,思维混乱,竟然状告弟弟张祁在他被囚禁金国期间,强奸自己的妻子李氏,致其怀孕后,又杀人灭口。正好被秦桧抓住机会报复,张祁被逮捕入狱,受到严刑拷打。好在不久之后,秦桧病死。经张孝祥多方奔走,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一月,张祁被无罪释放,朝廷重新起用他为蒋州知州。公元1156年,伯父病死。

张孝祥中状元后的良好感觉与“家丑”外扬的冲突,不知道在他心里留下的阴影面积有多大?

解决了家庭矛盾,仕途顺风顺水。张孝祥在权中书舍人的位置上,自信自负,锐气逼人,骄纵轻狂,不注重官場潜规则和为人处世的基本规矩及细节,被老成持重的御史中丞汪澈弹劾,很快被罢官,回到家乡芜湖,赋闲两年半。从此,他与主和派代表汤思退的阵营分道扬镳。

绍兴三十一年(1161),张孝祥正处于闲居状态时,金主完颜亮挥鞭南下,攻城略地,南宋岌岌可危。但天不灭宋,同学虞允文抓住偶然的机会,在采石矶大败金兵,迫使金主完颜亮移师扬州渡江,为南宋赢得喘息时间。不久,完颜亮被部下叛将所杀,南宋暂时得到稳定。张孝祥闻知采石矶捷报,欣然命笔,作一阕《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以抒怀:“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燃犀处,骇浪与天浮。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洁净的白雪洗刷去金人掀起的滚滚战尘,寒风阻隔了楚天的悠悠白云,古城楼上仍在上演悲壮的故事。遥想三国周瑜、东晋淝水之战中的谢安和北伐时的祖逖,我真想到中流之水,浪遏飞舟!

张孝祥激情迸发,主动投奔到主战派的阵营。在主战派代表人物张浚的力荐下,绍兴三十二年(1162),张孝祥复官,知抚州,怀着“恻袒爱民之诚心”,颇有政绩,离开抚州时,父老夹道相送。南宋隆兴元年(1163),宋孝宗即位,张孝祥知平江府。时值南宋军队遭符离之大败,损失惨重。第二年,张孝祥被召赴临安,被宋孝宗任命为中书舍人,并兼任直学士院,代替翰林学士起草朝廷的重要文件。由于张浚积极备战北伐,忙不过来,又推荐他代自己兼领建康留守。他希望皇帝能驻跸建康,鼓舞士气,恢复中原。可惜张浚北伐失利,被罢贬福州,不久去世。此后,主和派又占上风,张孝祥旋即被罢免为知建康府,第二次遭受打击和排斥。

乾道元年(1165),宋孝宗复起用他镇守静江府(今桂林)。同时,还兼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宋代的安抚使又兼任马步军都总管等。其职责为主管本路军政事务,相当于现在的大军区司令。张孝祥这一次成为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边疆帅臣,位高权重,责任大,感觉比中状元还要爽。这一年,他刚刚三十四岁。苏轼从翰林学士到杭州任安抚使时,已经五十四岁。范成大到此类职位时,已经四十六岁。张孝祥在而立之年,再一次品尝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快意人生。

可惜好景不长。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四月,他任职刚刚十一个月,殿中侍御史王伯庠弹劾张孝祥在任上整天游山玩水,喝酒歌舞,政务荒废。朝廷立即罢免了他的职务。六月上旬,张孝祥离开桂林,乘船北归,沿湘江而上,过全州、永州、衡阳、潭州。途中,遇到大风,停泊等待多天后,在中秋前夕,抵达洞庭湖。

张孝祥一路漂泊,一路反思,一路调整自己的心态。

七夕节那天,张孝祥泊舟衡阳,寄宿在寺庙里。他仰望星空,写了首《丙戌七夕人衡阳境独游岸旁小寺》:“七年暑中行,道路万里赊。今夕已七夕,我犹在天涯。”七夕本是情人相会的日子,我却在天涯漂泊。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衡阳是大雁南飞终点的象征,是游子思乡的寄情意象。正如广东、江西交界的大庾岭,对被贬谪岭南之人有地理坐标意义。孤雁北飞,回到故乡,这正是张孝祥自己的影子。他身上的状元光环已消失殆尽。“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鳞鳞细浪。明日风回更好,今宵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西江月·阻风山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航行在江水之上。行船被风浪所阻,腾起细浪,夕阳余晖,波光粼粼。今夜,我露宿水上也无妨,但愿明日好风凭借力,送我到达岳阳楼上,去观赏湖光山色,再读一读老前辈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吧。对张孝祥来说,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他是不陌生的。否则,他中状元的策论也不会得到高宗的赞赏。

张孝祥的家国情怀的确如此。绍兴三十二年(1162),在张浚推荐他做建康留守和准备北伐之战时,他曾写感人泪下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竞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词简直就是主战派的悲愤和呐喊!淮河之北已经沦陷,刀剑已经生锈,英雄已经老去,何时还我山河?想想这些,泪如雨下。身为江淮宣抚使的张浚,在一次酒席上读到此词,热泪盈眶,起身罢席而去。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空有壮志,今天却被贬回乡。放舟湘江,张孝祥思绪回溯到文士大夫的祖师爷屈子那里。屈原悲怆投江的身影,成为后世文人士大夫心灵归宿的坐标。“濯足夜滩急,唏发北风凉。吴山楚泽行遍,只欠到潇湘。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水调歌头·泛湘江》)夜晚,我在滩头洗足;清晨,短发感受着清风。吴山楚湖已经走遍,但我还未到达心驰神往的潇湘。买得一叶扁舟,罢官归来又何妨。天意如此,让我如愿以偿,泛舟沧浪之上。秋蝉,蜕壳于浊泥中。庄周晓梦,化蝶翩然于水云之乡。我仿佛看到屈原裁剪绿荷为衣,拾缀秋兰为佩,手持兰花,正为等待着我的到来。此刻,这泛舟的乐趣,正由我独自享受。

中秋节前夕,張孝祥来到浩渺无际的洞庭湖。南宋时期,洞庭湖有资水、沅水、澧水和湘水共同注入,北面是长江的荆江段,号称洞庭五渚。湖水方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其中。洞庭湖的南边,还有青草湖,方圆二百六十余里。在洞庭湖和青草湖之间,有一座金沙滩相连。每年七月和九月间,有两次荆江水位暴涨过程。大水涌入洞庭湖和青草湖后,金沙滩被淹没,两湖成为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十多天后,洪水退去,金沙滩又露出来。唐宋无数骚客诗人被洞庭湖的壮阔所打动,留下许多不朽的诗篇。如杜甫在去世之前,曾写下“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悲伤。

张孝祥到达洞庭湖时,刚好水位下降,金沙滩高出湖面十几米。是夜,皓月当空,风平浪静,湖水轻轻拍打着金沙滩,那声音像是湘妃在悠悠歌唱。

张孝祥决定月下泛舟,独自一人登上金沙滩。北望是八百里洞庭湖,南望是神秘缥缈的青草湖,举头是星月满天。此情此景,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此乐何极?这是李白的月亮,这是杜甫的月光,这是苏东坡的月色啊!张孝祥突然被这月下的洞庭湖所感动。恍惚之中,他想借助这月色,和自己一生的偶像苏东坡隔空对话。“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念奴娇·过洞庭》)中秋前夕,张孝祥站在金沙滩上,举目远眺,洞庭湖与青草湖如玉镜一样明亮。明月皎洁,银河灿烂,天上水下,澄澈通透,没有纤毫污染。划一叶扁舟,万籁俱寂,天人合一,心中的感觉难以用言语诉说,也无法与您分享。我怀念在岭南做帅臣的日子,就像今夜的月光沐浴在我身上,把我的内心世界映照得如冰雪一般洁净透明。现在,我虽然头发稀少,衣袖寒冷,但仍稳稳地泛舟在这浩渺的江湖之上。让我尽情地饮尽长江水,用北斗星做酒勺,邀请天地之间的万物都来做我的客人吧,我将在此举办一场豪华的人生宴会。曲终人散,我独自拍打着船舷,放声高歌。今夜无眠,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是何月何日?

张孝祥一生“尝慕东坡,每作为诗文,必问门人曰:‘比东坡如何?”’门人总是恭维他说:“以先生如此来势可畏,怕不要十年,超过东坡有余矣。”(南宋·谢尧仁《张于湖先生集序》)其实,从这阕《念奴娇·过洞庭》词中,我们不难发现苏东坡的影子。熙宁九年(1076),苏轼在密州写给弟弟苏辙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传唱至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些句子妇孺皆知。苏轼被贬黄州时,还写有《念奴娇·中秋》及《前赤壁赋》,流传千年。苏东坡喜欢与明月对话,慕天上仙境,思人间温暖。张孝祥借月光湖水,浇心中块垒,做人格表白。

“孤光自照”来自苏轼的“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南朝诗人江总有“净心抱冰雪”句,唐代诗人王昌龄有“一片冰心在玉壶”句,张孝祥化用为“肝胆皆冰雪”,表白自己光明磊落、心地纯洁的人格理想。他与苏轼在黄州写《前赤壁赋》时的时间和场景极其相似。“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苏轼的“纵一苇”,被张孝祥换成“扁舟一叶”;“凌万顷之茫然”被换成“玉鉴琼田三万顷”;“扣舷而歌之”则被换成“扣舷独啸”。只是苏东坡“歌”的心情、内容和张孝祥所“啸”的不同罢了。

“不知今夕何夕”来自苏轼在黄州写的《念奴娇·中秋》:“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幡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苏东坡“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的兴奋醉态,被张孝祥换成“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豪情万丈。苏东坡置身高楼,凭高看去,长空万里无云,辽阔无边。月宫的琼楼玉宇上,仙女们乘鸾凤来来往往。乘风归去,不必骑着大鹏鸟的翅膀。同样的月色,苏东坡凭借巨大的想象力在天上驰骋纵横。张孝祥则脚踏在洞庭湖边,孑然独立,自我表白。

以前,曾有很多学者认为:张孝祥把一片冰心融进澄澈透明的月光中,是他人格高洁的象征。我认为不然,张孝祥表达的正是他精神世界苦闷至极和人生理想的幻灭感。为何?张爱玲说过“成名要趁早”。张孝祥在宋高宗的干预下,成名很早。二十二岁中状元,二十七岁就成为部级干部,功名到手太快,飘飘然起来。身在官场,又不按官场常规出牌。年轻气盛,恃才傲物,咄咄逼人。老师是主和派代表汤思退,亲自推荐提拔他,可他又奔向主战派的怀抱。有点像唐代陷入“牛李党争”漩涡中的李商隐,两头不落好。

另外,史载他还有嗜酒好色、不修细行的毛病。有一次,宋高宗当面责问他:“别人说你赃滥。”张孝祥答道:“臣实在不敢欺君。说臣滥,确实有。但说臣赃,臣实在不敢奉诏。”高宗听后,一笑了之。

可惜,到了南宋高宗和奸相秦桧联手专权的时代,文人士大夫的道德修养早已滑坡。士人的风骨气节和北宋真宗、仁宗时代相比,皆不可同日而语了。高宗首次对文人开了杀戒。本来独立言事的台谏官应成为限制权力滥用的屏障,却成为秦桧等奸臣清除异己的爪牙工具。缺乏城府的年轻人张孝祥,被人抓住把柄攻击,易如反掌,仕途跌宕,不可避免。因前面过顺,没有历练,更经不起挫折打击。他的悲剧人生,是高宗、孝宗时代的大气候所决定的,他逃不出时代的枷锁。不论在主和派那里,还是在主战派那里,他都找不到实现自己理想的位置。加上伯父和父亲祸起萧墙,“家丑”外扬,他急于表白自己的心理,恰恰证明他精神的痛苦、无助和理想的幻灭。他抓不到任何一根“稻草”来完成自我救赎,只好自言自语,反复强调。

在张孝祥留存下来的二百多首诗词里,多次表达“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和归隐的愿望。“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念奴娇·风帆更起》)“今夕复何夕,此地过中秋。”(《水调歌头·桂林中秋》)“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水调歌头·金山观月》)“湖海倦游客,江汉有归舟。”(《水调歌头·过岳阳楼作》)“脱屣归来,眇浮云富贵。致远钩深,乐天知命,且从容阅世。”(《醉蓬莱·为老人寿》)“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吴中何地,满怀俱是离索。”(《念奴娇·星沙初下》)

年龄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状元郎,总感到“处处风波恶”,希望早日归去。理想终于幻灭,心态已趋于老境。

张孝祥登上金沙滩,还留下一篇《观月记》,可以看作是对《念奴娇·过洞庭》的注解。大意是说,中秋之夜,月亮才最好看。赏月的地点,最好选在靠近湖水的地方。不必成群结队,最好独自一人前往,并且距离人群越远的地方越好。那些喜欢猎奇的人,谁又能在月夜独行到这样的地方,以求得一时之快意呢?我就是这样的人。

张孝祥在八月十五前,路过洞庭湖。天空明朗,没有一丝云朵,月光皎洁,宛如白天。金沙堆在洞庭湖和青草湖之间显露出来,沙洲青草葱茏,高有十仞,四面绿水环绕,最近的陆地离这里也有几百里。金沙堆,正符合赏月的四个最佳条件(中秋月、临水、独往、偏远)。沙洲上一片金黄,与月光争辉,天上月亮犹如玉盘。微风吹过,顿感一阵凉意,仿佛到了仙境。张孝祥是否想起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的感慨呢?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二更南风转旗脚,打鼓开船晓星落。秋光净洗八百里,亭午投君庙前泊。”(《金沙堆》)张孝祥在洞庭湖盤桓逗留十多天。在这里,他又和屈原隔空交流,在精神上力图自我救赎。“那知屈大夫,亦作主水神。我识大夫公,自托腑肺亲。独醒梗群昏,聚臭丑一薰。沥血摧心肝,怀襄如不闻。已矣无柰何,质之云中君。”(《金沙堆庙有曰忠洁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赋诗》)张孝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越是想表白、美化自己的精神世界,越能证明他逃避和憎恨自己所处的现实生活,从而使自己心中的悲凉、绝望和幻灭感越强烈。离开洞庭湖后,张孝祥在重阳节到达蕲州。蕲州距离黄州不远,苏东坡曾在黄州四年,流传后世的著名篇章大都写于黄州,还留下中国第二行书《寒食帖》。对此,张孝祥是望尘莫及的。他写了首《书怀》感叹:“七夕在衡阳,九日在蕲州。秋风浩如海,我行尚扁舟。破帽不堪落,菊花空满头。醉眼忽瞠若,悠然过沧州。”想起自己在桂林帅臣任上,也曾“不应此地淹鸿业,盍与吾君致太平。伏枥壮心犹未已,须君为我请长缨”(《朝阳亭次韵·其二》),可不到一年,从天上坠入尘土,被贬回家。“世事风经两过,此身遇坎乘流。折腰不为五斗,辙环或遍五洲。”(《明年重过次韵六言》)他又追慕陶渊明了。

南宋乾道三年(1167),张孝祥罢官回乡的第二年,宋孝宗启用他出知潭州(长沙),兼任提点刑狱公事。此时,他刚刚三十六岁,仕途还有东山再起的大把机会,可他却上书朝廷说,父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拒绝任命,要求在家乡附近做个小官。朝廷没有恩准,他闷闷不乐地去潭州上任。一年多后,被改任知荆南兼荆湖北路安抚使。张孝祥赴任路上,又一次船过洞庭湖,他写了两首《浣溪沙》词:“方舡载酒下江东。箫鼓喧天浪拍空。万山紫翠映云重。拟看岳阳楼上月,不禁石首岸头风。作笺我欲问龙公。”(《浣溪沙·去荆州》)“行尽潇湘到洞庭。楚天阔处数峰青。旗梢不动晚波平。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夜凉船影浸疏星。”(《浣溪沙·洞庭》)我站在从湘江抵达洞庭湖的船上,江上数青峰,湖面风平浪静。放眼望去,水湾处,红蓼草纷乱如麻,白鱼跃出水面,像玉刀一样明亮。夜深风凉,泊船的影子,遮盖住点点星光。张孝祥既没有被重用的兴奋,也没有表白“表里俱澄澈”的心情了。张孝祥心静如水,状元郎的心已和死去一样。

南宋时代,荆州是防御金国的前方重镇,他已失去“击楫誓中流”的壮志,心态灰暗。“又向荆州住半年,西风催放五湖船。来时露菊团金颗,去日池荷叠绿钱。斟别酒,扣离弦。一时宾从最多贤。今宵拚醉花迷坐,后夜相思月满川。”(《鹧鸪天·又向荆州住半年》)醉卧花丛,乡思无限。上任刚半年,三十八岁的张孝祥再次上书朝廷,要求提前退休。乾道五年(1169)三月,获准回乡,退隐芜湖。七月,张孝祥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岁。据周密所著《齐东野语》载:同学虞允文来访,两人泛舟自家湖上,饮酒中暑而死,令人扼腕叹息。

据宋人记载,张孝祥退隐芜湖期间,故意把自家的三百多亩良田撂荒,疏通水源,专种荷花杨柳,构筑房屋,自题“归去来堂”,以致敬陶渊明。

这便是今天的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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