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服解药
2024-01-20杨满沧
杨满沧
那服解药的方子是东晋陶渊明开出的,主要药材是酒菊花、豆苗什么的,药引子是酒。药方就写在庐山脚下的田园之上。
北宋的苏轼,依照这个药方,又添加了几味药材,药方就写在从扬州、惠州到儋州的贬谪路上,并亲自烧火煎熬几十年,把它炮制成治愈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
仔细分析,陶渊明的药方并非无中生有。他总结、综合了庄子的逍遥思想,又兼收并蓄了西晋和东晋如“竹林七贤”等士人把奇山异水、林泉景致作为审美对象,追求人性自由的时代风尚,扬弃他们放纵享乐,对自己、家庭和社会极不负责任的装疯卖傻式荒诞做派,保留下来爱酒的嗜好,用自己的生命体验,提炼出这剂药方——“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陶渊明《九日闲居》)
当然,陶渊明提炼药方的过程也是心灵充满矛盾和痛苦的精神修炼。
陶渊明从二十九岁起开始出仕,任官十三年。在义熙元年(405)四十一岁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彭泽巡视,当地官员要他束带迎接,以示尊敬。他一气之下,从只干了八十多天的彭城县令岗位上愤然辞职。“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只是他理想中的洒脱状态。“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也是幻想中的闲适生活。
陶渊明是否故作潇洒之态,今人不得而知,但对于出身于世族之家、有条件“富裕”和“贤达”的陶渊明来说,这种选择是难得的,也是超前的。
鲁迅曾说过:“就是诗,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证明着他并非整天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与‘悠然见南山’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题未定草》)鲁迅的文章似匕首、刀枪,总能一针见血。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陶渊明出身高贵,少年时意气风发,有鲲鹏万里之志,但对现实社会、个人仕途失望之后,收敛巨翅,“鸟倦飞而知还”,把身心安放在田野山林之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看似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其实,回到山野自然之中很容易,但吃穿住行问题解决起来很困难。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全家人生存需要必要的技术能力,但他缺乏。“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生命需要吃喝拉撒睡,才能活下去。“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生存就要劳动,劳动是辛苦的。“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人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陶渊明自觉从士人转换成农民身份,“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与村民四邻同甘共苦,打成一片,“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由此,头戴草帽、被太阳晒得皮肤黑红的陶渊明,已把自己混同于庄稼汉,从外貌和思想上已与其他文人区别开来。
这确实是一个精神蜕变的过程。
从古至今,大多数文人士大夫开始时都是儒家孔孟之徒,思想上总把“仕”与“耕”、当官与劳动相对立。陶渊明主动选择“耕”,确实很“另类”。他在“贫富常交战”的现实矛盾和心灵冲突中,亲自体验着种田的艰辛和收获的快乐,感受着田野里的诗意和生命存在的自然之道。“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
劳动给他带来快乐,但他又不混同于一般的农夫。“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一个“聊”字,心迹暴露。陶渊明在思想上一直都有士大夫的自覺,始终以东晋王朝的旧臣自重。比如,他对权臣刘裕废东晋自立为帝不满。即使全家在生活揭不开锅的时候,对刘裕手下的大将、江州刺史檀道济送来的酒肉粮食,也予以拒绝,孤傲清高的性情,不曾改变。
远离尘世,走进山水田园,仅仅是很多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消遣意趣。只有一位陶渊明,通过亲自耕作劳动的生活实践,从把山水田园作为单一审美对象的精神享受,拓展为与田野劳动相关的生命存在方式和人生思考,从而为文人士大夫找到另一条归向自然、安放身心的道路。“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他真正从精神和心灵上,享受到“复得返自然”的妙处。
以今之视昔,陶渊明的生命意识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不求长生不老(形),不求流芳千古(影),只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之中,躬耕田野,看透生死,养真守拙,远离红尘。“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该来的,总会到来,那就来了再说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既然人一出生,就走在死亡的路上,那就与草木共荣枯,与山川同安眠。陶渊明任性自然,心有所归,身有所依,神有所寄,不喜不惧,在饮酒中达到超脱、本真的生命境界,个体生命意识觉醒,心灵澄明广阔。他丰富的精神和生命境界超越了所处的时代及后世的士人群体,一直影响到今天。
陶渊明的生命之河像一泓清泉,浇灌和抚慰着后世文人士大夫的心田。但是,后人大都追慕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却不愿践行陶渊明农事耕作的艰辛。
南梁朝的太子萧统是位文艺青年,最早重视陶渊明,著有《陶渊明传》。自称“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对他“脱颖不群,任真自得”的生命钦佩不已。如此精神价值取向,注定他这位太子的悲凉命运。但幸运的是,他从历史长河的沙粒中,为后人打捞出《古诗十九首》,亲自编选并留下《昭明文选》,这些文字存世,远比他登上皇位更有历史意义,流芳也会更加久远。
到了唐代,“诗圣”杜甫一生维艰,曾说过“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但他一生心里总放不下“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理想,身在草堂,心向庙堂,对陶渊明只是嘴上碎碎念而已。白居易等人也曾对陶渊明青睐过短暂时刻。“时倾一尊酒,坐望东南山。”(《郊陶潜体诗十六首》)他被贬江州司马时,距离陶渊明篱笆墙下的黄菊花并不太远。“常爱陶彭泽,文思何高玄。”(《题浔阳楼》)韦应物为洛阳丞时,也曾有“折腰非吾事,饮水非吾贫”“采菊露未唏,举头见秋山”的清高姿态,但终不能适应土地上的牛粪味道。唐代另一位诗人储光曦同样如此,“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他们的着眼点是诗酒风雅,而不是真的到田野里去“种豆南山下”“晨兴理荒秽”。仕途一旦出现转机,得到皇上重用,很快就忘记陶潜是老几。他们缺乏真心学习陶渊明的勇气,大都属于“叶公好龙”。还是“诗仙”李白比较直爽,他嘲讽陶潜“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但在爱酒上,两人有共同的兴奋点。
同样被视为山水田园诗人的王维,在“安史之乱”中也做过安禄山伪政权的官。四十岁以后,他住在终南山辋川别业里,山林溪水,谈佛论画,亦官亦隐。王维性有洁癖,地上不容浮尘,一天扫地十余次,怎能耕田劳作?喜欢极简生活方式,斋中唯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迷恋山水成痴,但他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陶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同。王维是享受山水之中的诗意和野趣,符合马斯洛所说的最高层次心理需求。而陶渊明追求的是身心能有个安顿之处,如南山夕阳中的飞鸟,有巢可归一样,满足全家基本的生存和他本人的精神需求。王维在闲游之中,“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而陶渊明与街坊四邻“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与他人交流,在心理上是平等的。
故此,王维讽刺陶渊明是个“大傻帽”就不难理解了。“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王维《与魏居士书》)陶潜小不忍则乱了大谋,“饭碗”是大事,暂时屈一下腰又何妨?可陶潜认为自尊、自由才是大事,不能为五斗米而折腰。王维在重阳节,不仅写诗表达“每逢佳节倍思亲”,还对陶渊明喝酒误事冷嘲热讽。“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有。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帚。”(王维《偶然作六首其四》)
另据《宋书·隐逸传》记载:陶渊明“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值弘(江州刺史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陶渊明弃官归隐,收入锐减,弄得重阳节也过不好,幸亏有白衣人奉长官之命送酒菜来。在王维看来,陶渊明狂傲自大,轻率弃官,经济损失太大,机会成本太高,不是明智的选择。
王维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北宋时,苏轼有诗《次韵鲁直书伯时画王摩诘》云:“前身陶彭泽,后身韦苏州。欲觅王右丞,还向五字求。诗人与画手,兰菊芳春秋。又恐两皆是,分身来人流。”苏轼把陶渊明视为王维的“前身”,韦应物是他的继承者,是对陶渊明和王维、韦应物的误解。王维本人也是不会同意的。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口头禅。这种人生理想和处世之道包含着进取精神、忧患意识、韬晦策略、生命智慧和人生价值取向等丰富内涵,这些因素叠加重合,共同构成一个人整体统一又矛盾冲突的心理世界,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两难选择。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处于不同的时代和境遇之下,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与组合,其结果是理想人格和人生实践的多元化,演绎出“一人千面”和“千人一面”并存的不同人生悲喜剧。从纵向看,则构成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自我价值实现和心灵史跃动的曲线图,从他们留下的诗文中就可“管中窥豹”。
人性之善恶,往往就在“义利”一念间。大多数人选择的是“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和“去苦求乐”的物质及精神享受相平衡。独善其身之“穷”,并非生活中的物质贫困、饥寒交迫,而是指仕途失意。“独善其身”的目的,是在继续完善学问、权术和道德修养中,实现明哲保身式的现实算计,树立起君子固守穷节的理想人格形象,等待着东山再起的机会降临。对“达”的追求,初心不变。一旦仕途沉沦,便把心理上的失落感,暂时寄托在山水田园和诗词歌赋之中。故此,“仕”是士人毕生的执着追求,“隐”是士人阶段性的精神慰藉。正如白居易所说:“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鹏,寂兮廖兮,奉身而退。”
这种“是非不由己,祸患安可防”的兼济与独善之道,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普遍选择。
只有陶渊明是个例外!
他对生活饥寒和仕途失意的结果都不太在乎,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田野耕作中,聆听大自然和内心发出的声音,“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找到属于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存在方式。“人亦有言,称心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在田园和饮酒中,得到“重生”。
芸芸众生,集体无意识,则是社会常态。例外总是个案,非议者多,赞同者寡,从之者稀无。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陶渊明本人和他的诗歌并没有引起关注。梁朝的萧统,唐代的白居易、韦应物等人曾偶尔投过去惊鸿一瞥。到了北宋,苏轼挖掘出陶渊明的人生经历,发现并推广了陶渊明的诗歌艺术。苏轼说过:“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质而实绮,而癯而是实腴。”陶诗看似枯瘦如柴,实则内涵丰富。从此,陶渊明的知己和粉丝就逐渐多如牛毛了。
究其原因,这与苏轼个人经历和他所处的时代有关。
北宋哲宗朝时期的“元祐更化”,是苏轼的“高光”时刻,也是悲剧的开始。“元祐更化”初期,苏轼及其“苏门”弟子们在政坛、文坛颇为高调得意、活跃快乐。著名的“西园雅集”,立此存照。但是,苏轼也已深感暗流涌动,危机重重,便自求外放。
元祐四年(1089)三月,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元祐六年(1091)二月,以翰林学士承旨从杭州召还,五月到京;八月出知颍州、郓州和扬州;元祐七年(1092)九月,苏轼从扬州召还任兵部尚书兼侍读;不久,又迁任礼部尚书兼端明、侍读二学士,仕途到达一生顶峰。弟弟苏辙升迁为尚书右丞、门下侍郎,位居宰辅。次年九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亲政,新党重新上台,风云突变,党争重开战。不久,苏轼外放定州、惠州、儋州,再也没有回到汴京。苏辙也于绍圣元年(1094)被貶汝州、袁州。
值得玩味的是,元祐七年(1092),苏轼知扬州时,就开始把陶渊明引为知己,作《和陶饮酒二十首》,这是他以后把陶诗全和一遍的初步尝试。他在诗序中说,和陶诗的目的很单纯,仅仅是“示舍弟子由、晁无咎学士的”,其实不然。晁无咎是同学晁端彦的侄子,为扬州通判,是苏轼的同事和弟子。晁无咎也写有《饮酒二十首同苏翰林先生次韵追和陶渊明》,表达出“苏门”弟子们“归休可共隐,山中复何人”的心理。
在扬州时的苏轼,或许是回忆起“乌台诗案”中的惶恐不安,难忘黄州岁月时的“寂寞沙洲冷”,感觉到“聚光灯”下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自己既不苟合于新党,又不完全融入旧党的悲剧性命运,天生就已注定。苏轼开始研究陶渊明,和陶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自警、自省和自我安慰。
苏轼深知自己的性格。在黄州就曾暗下决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蓑烟雨任平生”。但是,才情和性格决定他继续我行我素,引来欢呼和妒忌。故此,自叹“我不如陶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苏轼所说陶渊明的“真”,是指其生命存在方式和状态的真实。
苏轼学不来、做不到陶渊明真实的生命状态,就用学习借鉴他的诗歌来自我调节。“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陶渊明和陶诗,成为治疗他身心不畅的良药。每次只读一篇,担心读完以后,就没“药”可救了。此时的心理上,他和陶渊明之间的精神认同感高度一致,遥望和追慕陶渊明的眼光是真诚的。因为苏轼的名气和成就太大,影响力广泛,他致敬陶渊明,对加快陶诗的传播、增加陶的知名度和粉丝量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苏轼的儒家思想、地位、声誉、圆融豁达的性情和对感官享受的不舍,使他终究成不了陶渊明。
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惠州后,便下决心,“要当尽和其诗乃已耳”,首开先河,“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他自觉以陶渊明为师,“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辙《子瞻和陶淵明诗集引》)。
苏轼在《与子由书》中说:“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自我评价准确吗?我看未必。
苏轼对田园农事,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业余爱好者。他除了在被贬黄州后,为生计所迫,耕种过几十亩东坡荒地之外,很少像陶渊明那样,亲自耕种和收获。陶渊明孤独地醉卧在篱菊旁,有时妻儿挨饿受冻、借粮讨食的困境他没遇到过。在黄州时,虽然在《寒食帖》中表达过生活的窘迫,但来看他、帮助他、请他喝酒吃鱼的朋友来往不断,他还顺便把美女朝云收纳为妾。在惠州,也很快择地建房,帮助当地修桥,日啖荔枝三百颗。在海南儋州,当地自然条件较差,但仍能得到左邻右舍的帮助和喜欢。即使是从海南北归的路上,苏轼仍在想“平生多难非天意,此去残年尽主恩。误辱使君相抆拭,宁闻老鹤更乘轩”(《次韵王郁林》)。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希望老有所为,报效朝廷。
故此,苏轼心中念念不忘的是“田园处处好,渊明胡不归”“云泉劝我早动身”,但还是回到白居易的现实套路中。对归隐田园,心向往之可以,真正做到就意味着劳苦和窘迫。“江左风流人,醉中亦求名。渊明独清真,谈笑得此生。”(《和陶饮酒二十首·其三》)苏轼只看到陶渊明的“笑”,故意忽略陶渊明的“哭”。过度理想化的陶渊明,如同陶渊明自己过度理想化的《桃花源记》一样,反而更能衬托出他们内心深处的孤独、痛苦和对社会现实的失望,发出无奈的对抗之声。不过,苏轼唱和陶诗,融进更多自己的人生感悟和情感历程,逐步熬制成一剂治疗精神和心灵苦闷的“解药”,疗效越来越好。
被贬海南时,苏轼随身携带着陶渊明的诗集。“吾谪海南,尽卖酒器,以供衣食。独有一荷叶杯,工制美妙,留以自娱,乃和渊明《连雨独饮》。平生我与尔,举意辄相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和陶连雨独饮二首并引·其一》)在海南,苏轼还有精美酒器可卖,换取吃穿用度,陶渊明则没有。同样是雨夜独饮,苏轼手里把玩着舍不得卖掉的一个做工精美的“荷叶杯”喝酒,陶渊明则用粗瓷大碗来喝。这就是两个人最大的区别。“蠢蠕食叶虫,仰空慕高飞。一朝传两翅,乃得黏网悲。”(《和陶饮酒二十首·其四》)苏轼享受过权力的美妙滋味,陶渊明则没有。一旦落人尘网中,苏轼悲叹,陶潜自适。
弟弟苏辙最了解哥哥。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说:“嗟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而子瞻出仕三十余年,为狱吏所折困,终不能悛(quān,悔改),以陷大难,乃欲以桑榆之末景,自托于渊明,其谁肯信之!”苏轼自比陶渊明,连弟弟也不相信。其实,苏轼是用陶潜之酒,浇自己心中之块垒。这不过是自省、自察,更是自解、自慰。尤其是到了哲宗清算“元祐党人”群体后,苏轼发起“苏门”学生,集体唱和陶诗,搞了一次小型文学运动,更是此种意图。
古代诗人唱和之风,大都是友情表达或游戏之作。从唐代开始,宋代为盛。一般来说,“和诗不和韵”,不局限于原韵和诗体。中唐以后,李端、卢纶等人开始玩起次韵的文字游戏。白居易、元稹和刘禹锡等人更是热衷此道,编辑出版他们之间的唱和诗集。北宋时,此风大开。
一般来说,和韵诗分为三类:“和诗用来诗之韵,曰用韵;依来诗之韵尽押之不必以次,曰依韵;并依其先后而次之,曰次韵。”(明·胡震亨《唐音癸签》)次韵最需要文学功底,表达的感情也最受约束。据日本学者内山精也《苏轼次韵诗考》研究:苏轼从元祐元年(1086)直至临终,共作诗995首,其中次韵诗456篇,占45.8%,“和陶诗”是其一大部分。可见,和陶诗成为他慰藉心灵的良药。
苏轼不仅和陶诗,还把和陶诗中的99首分别抄录后,分送给亲朋好友和弟子们,仅弟弟苏辙一人就收到65首。苏轼还“约诸君同赋”,要求收到者同声和陶诗,以引起广泛的传播和社会影响。“苏门四学士”中,除黄庭坚没有和陶诗的作品留下来之外,其他三人都是积极参与者。但黄庭坚熟读陶诗,擅书法,他在《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中说:“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如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今人亦有能同味者乎?但恐嚼不破耳。”黄庭坚的前提是“如决定无所用智”时,再读陶诗,方觉其味无穷,但大部分人到老仍不服气,不向命运低头。
后来,苏轼要求弟弟苏辙,把他的和陶诗单独编纂成集,并由弟弟亲写序言,“以遗后之君子”。足以表明苏轼对和陶诗的喜爱和重视。
苏轼和陶诗,并把和陶诗演变成“苏门”的一次集体文化活动。仔细探究其背后的心理和动机,则是元祐旧党集体被贬的人生跌宕,需要陶渊明的“药方”自我疗伤。
“元祐更化”初期,以苏轼为核心、以苏门“四学士”“六君子”为骨干的“小圈子”有23人之多,甚為得意风雅。高太皇太后去世后,哲宗亲政,党争剧烈,元祐旧党全部被贬,名字刻在“元祐党籍碑”上者,多达309人。其中,流放岭南者32人,苏轼、秦观、黄庭坚、孔仲平等“苏门”中人,大多在列。从人生高峰到低谷的突然转变,对他们心理和精神的打击是巨大的。如秦观写出“飞红万点愁如海”后,先后得到苏轼、孔仲平、黄庭坚、李之仪、惠洪五人的唱和哀叹,充分表达他们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心理和悲愤交加的精神痛苦。
但苏轼作为“带头大哥”,毕竟不同于秦观的多愁善感。在被贬黄州期间,他已羽化成蝶为苏东坡。苏东坡作为“苏门”的旗帜,具有屈原、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等多重人物的性格特征,天真豪放、冷静严峻、超旷圆融,又坚韧执着。思想上集儒、释、道中的忧患意识、生命智慧、处世机巧和身心享乐之趣味于一身,及时调整和采取“待物之来,然后应之”的生活态度,使他成功度过仕途、生活和心理危机,百炼钢成绕指柔,精神世界异常丰富。由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的打击,他没有学习白居易、王维的条件,陶渊明自然而然地成为映照他内心世界的知己。
苏轼和陶诗,有对人生归隐“寻宁静”或出仕“求贤达”的辩证思考,也有对生命价值、生死观的灵魂拷问和终极关怀。作为承接欧阳修《朋党论》衣钵的“文坛盟主”,对“苏门”弟子们在被贬之路上遭受的巨大精神创伤,绝对不能视而不见,何况自己也身陷其中。他拿出陶渊明开出的药方,加入自己获取的几味药材,为元祐党人们集体疗伤。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集体喝下,功效显著。也可以说,“苏门”对陶诗的集体唱和,是元祐党人群体被贬后相互慰藉和精神交流最好的“汤药”,更是他们心理和灵魂上实现自我救赎的有益尝试。
这服“汤药”的原始发明人是陶渊明,专利使用权归属于苏东坡。
总之,陶渊明、陶诗及其和陶诗,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份珍贵历史文化遗产。陶渊明从被忽略到受重视和推崇的过程,则是他们所处的大时代作用于个体命运的结果。到了清代,需要教化“奴才”们,陶渊明则被推崇为儒家“圣贤”,他和他的诗歌异化为后世社会政治教化的工具,不断出现新的研究和解读。这是令陶渊明所想不到的,也并非陶渊明的本意。
不过,我相信,这服解药,还会被更多的人继续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