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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0王刚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紫大志房租

王刚

大学毕业,我来到水西,四处投递求职信,却处处碰壁,毫无着落。无奈之下,我去虹桥学校当了代课老师,底薪四千,加奖金提成。提成跟业绩有关,不过是一只画在纸上的大饼。虹桥是一所私校,位于钟山西路,巴掌大,夹在高楼的缝隙里,吸口气都困难。

为方便上班,我和两个同事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四千八,一人一千六。两同事一男一女,男的叫范大志,矮墩墩的,面目黧黑,绰号矮脚虎;女的叫程小梦,苗条纤巧,有一头淡黄的头发。一年后,范大志参加特岗教师招考,被安排到百里之外的花嘎乡。九月初,范大志请我们吃了一顿荞饭鸡火锅,干了十几瓶啤酒,背上比他高一头的牛仔包,拖着两个大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客车站。那天空气沉闷,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渺小,活像一个孤独的逃兵。

范大志走后,出租屋空了许多。他那份房租,一下子砸到我和程小梦的肩上。没办法,这房子不能租了。我和程小梦离开钟山,搬到特区路。新找的房子两室一厅,房租三千,两人平摊。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程小梦一起出门,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饭,一起进餐。时间长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睡到了一张床上。多余的那个房间,被我们收拾干净,放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大画桌、椅子、画架,墙上挂了几张人像素描。顺便提一下,程小梦学的是美术专业,尤其擅长画人像。我跟她开玩笑,让她去大街摆地摊,专画人像,十元一张,我负责收钱,五五分成。

画室弄好后,程小梦每晚都要画上几笔。我跟她说,功勋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挣了钱别忘记我。

那个滴水成冰的晚上,程小梦正在画一张头像。我站在她的身后,看着铅笔在纸板游走,画纸上渐渐凸现出一个男人的眉眼。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打开门,女房东提着钥匙挎着皮包闯进来,冲我们嚷嚷,交房租了,交房租了。说着,一屁股坐在旧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掏出计算器,噼噼啪啪敲一阵,大声说,一月三千,半年一万八。程小梦赔笑说,阿姨,能不能先交三个月的?房东瞪了程小梦一眼,你叫谁阿姨?我有那么老吗?程小梦赶紧说,对不起,姐,能不能先交一部分?房东嚷道,怎么可能?又不是菜市场,跟我讨价还价?

我打开微信,卡上余额不到一万。我看了看程小梦,犹豫了一下,说,你那里有多少?程小梦低下头说,五千。我的脸热起来,嘟囔说,那,我先交九千。程小梦看我一眼,对房东说,我交五千,明天补四千。房东阴着脸,让我们马上转账,剩下的四千尽快补上。程小梦抱住肩膀,背靠墙壁,身体不停地抖索,脸庞苍白如纸。转了账,我弯着腰,赔着笑脸,把房东送出门。当她滚圆的屁股从台阶上消失之后,我靠在门上,觉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

夜深人静,我和程小梦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对方。沉默许久,我低声说,小梦,对不起。程小梦笑了一下。我转过身,试图抱住她,她躲开我的手。我嘟囔说,对不起,我没用。程小梦说,别说了。我说,这事,我来想办法。程小梦又笑了一下,不用,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第二天,我找到几个同事,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凑足四千元。可当我联系房东,准备把钱转给她时,她却说程小梦已经把钱打给她了。回到出租屋,只见程小梦坐在画室里,对着一张画纸泼洒颜料,红红白白一片。那颜色格外浓烈,红的像血,白的像霜。我走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纤腰。她身子僵硬,没有作声,也没有回头。我告诉她,已经借到四千元,剩下的房租由我负责,让我尽一点儿心意。她摇摇头,望着画板上那张愁眉苦脸的脸说,不用,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说,小梦,我把钱转给你。她转过身,笑笑说,别,你别转,转了我也不收。顿了顿,又笑了一下,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无关。

那件事之后,我们仍然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睡同一张床……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没变,实际上什么都变了。比如,程小梦以前喜欢说话,放鞭炮似的。如今呢,她一天说不上两句话。睡觉的时候,她再也不会像以往那样,猫咪般蜷在我的怀里。画画的时候,她总要把门关上,不准我进去。每次离开画室,她总要把门反锁,好像藏着什么宝贝。

夜晚变得无聊而漫长。程小梦画画的时候,我在隔壁刷手机、看小说、逛网店。站在窗边,可以看见零落的灯火,还有斑驳的灯光。夜空下飘扬着一支忧伤的曲子——《城里的月光》,我和程小梦都很喜欢。我听了一会儿,关上窗,拉下帘子,关上灯,上床睡觉。过了许久,程小梦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躺在我的身边。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张开双臂,像以往那样把她抱进怀里。我也想过,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得采取行动。有几次,我敲响画室的门,希望她让我进去,可她根本不给机会,叫我别打扰她,该干嘛干嘛。

忽然有一天,她消失了。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说身体不舒服,让我替她请假。下班回来,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东西擦拭一新,她却不见了。打电话,已经关机。转了几圈,只见画室的门上挂着一把钥匙,扭了一下,开了。

我走进画室,一幅巨大的油画闯进眼帘。天空高远碧蓝,挂着一轮辉煌的落日,洒下灿烂的光芒。大海广阔无边,波光粼粼。千帆竞发,海鸥翻飞鸣叫。岸边站满金黄的向日葵,一簇簇一丛丛,举着太阳似的花盘。一所木房子站在高地上,站在浓烈的金黄中。门窗随风摇动,正对着广袤的大海。

一對似曾相识的男女手牵手站在木屋前,只能看见背影,却辨不清面目。

画下有一行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出租启事贴出去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粟丽娅的电话。那时是早上,还不到九点,我正在批改作业。电话接通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叫我过去一趟,她要看房子。我让她中午再来,她说不行,必须现在,马上,立刻。她的语气很硬,我有些隐隐不快,但考虑到她或许可以承担一半房租,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

我骑上电瓶车,赶往花发地。大老远,看见高挑苗条的粟丽娅背着画板、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路口,一头淡黄头发随风飞舞。乍一见她,我不由大吃一惊,这不是程小梦吗?不得不说,她们太像了。不止脸像,就连个子、身材、动作表情、说话的语气,几乎一模一样。

我上前招呼,她把行李箱推给我,命令说,走吧。

我拖着行李箱,把粟丽娅带上三楼,打开防盗门,领着她走进去。她取下画板,放在程小梦留下的那张画桌上,问,这个可以用吗?我点点头,随便用。她指了指画架,这个呢?我说,尽管用。我把行李箱靠墙而放,问她要不要先看房间。她打着呵欠,跟着我走进那个即将属于她的卧室,瞥一眼,行,就这样。她走过去,把自己扔到床上,打着呵欠说,我得睡会儿。我说,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一次性付清,概不赊账。粟丽娅闭上眼睛,冲我摆摆手,去吧去吧,知道了。我本想叫她把房租付了,她倒好,脑袋一歪,睡着了。

出门时,我把门拉上,并反锁。随后,我骑上电瓶,匆匆返回学校。一路上,眼前不断浮现出那张酷似程小梦的脸。自从程小梦离开水西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却冒出一个跟她眉眼如此相似的女人。

我没想明白,这世上真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从学校出来,骑车赶往菜市场,买了一把白菜,一块豆腐,几个土豆。猪肉又涨价了,一斤三十五。犹豫片刻,在肉贩子的白眼中,称了斤五花肉。

回到花发地,踩着暮色上楼。打开门,屋里一片昏暗。行李箱站在墙边,恍若人影。拉开灯,走进里屋一看,粟丽娅蜷缩身子躺在床上,形同死猪。我苦笑了一下,退出卧室,准备搞点儿吃的,填一填饥肠辘辘的肚子。

饭的问题简单,洗净电饭锅,放米加水,插电即可。菜要麻烦一点儿,洗白菜,削洋芋,切肉片,做鍋底。长期以来,我习惯用简便方法做菜,越简便越好。我总结出一个经验,炒菜太麻烦,炒饭太单调,吃火锅省时省力,还能过嘴瘾。底料是现成的,不需花半点心思,加水加料即可。当饭香喷薄而出的时候,火锅底已经弄好,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哈,可以吃饭了。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我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粟丽娅,她头发蓬松,站在门口,眼睛盯着火锅,闪闪发亮。我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可没打算请你吃饭。粟丽娅把头发拢成一束,套上橡皮筋,笑着说,哥,见者有份,别那么小气嘛。她一边说,一边走进来,端菜,舀饭,拿筷子,搞得像女主人似的。

我瞥了她一眼,忍不住说,喂,别顾吃,有事先说清楚。什么事?说吧。她把一块肉送进嘴里,头也不抬一下。我有点冒火,说房租还没付呢。粟丽娅放下碗筷,掏出几张票子,递给我说,给。怎么只有六百元?我挡开她的手。她笑笑,一个月,六百元嘛。我冷冷地说,一年七千两百元,一次性付清。她抓住我的手臂,低声说,哥,按月付吧,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跑了?我说,算了,不租了。她低下头说,哥,别,我失业了,拿不出那么多钱,你放心,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跑了不成?我的心软了一下,端起碗说,吃饭,先吃饭。

吃了饭,粟丽娅掏出钱,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说,哥,数数。我把钱塞进兜里,说行了行了,就这样吧。粟丽娅拍拍手,你放心,我不会赖账。我点点头,起身收拾碗筷。粟丽娅一把将我拉住,叫我别动,让她表现表现。我瞪她一眼,你行吗?粟丽娅拍拍胸脯,笑着说,算你运气好,捡了个田螺姑娘。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新闻。粟丽娅动作麻利,三下两下把锅瓢碗筷收拾完毕,桌子打扫干净。她端来一杯热茶,递给我说,哥,喝茶。我说了句谢谢,她转身走进厨房,噼噼啪啪洗刷碗筷。我半躺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新闻。不一会儿,粟丽娅挽着袖子走出来,笑笑说,活儿已干完,请主人检查。

沙发很小,她坐下之后,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看了电视一眼,说,你们男人,就喜欢看新闻。我说,你不喜欢?可以换台嘛。她摇头说,不用,我很少看电视。她伸长脖子,指着角落里的画架说,可以用吗?我说,随便。她走过去,提起一支画架,回眸笑道,我去屋里画画。

我不停地换台,什么也看不进去,索性关掉电视,草草洗漱,进屋睡觉。躺在床上,想着隔壁的粟丽娅,竞觉得她就是程小梦。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套上衣裤,走出卧室,看见粟丽娅的房间有灯光。这么晚了,怎么不关灯?我思索一会儿,举手敲门。粟丽娅拉开一条缝儿,探头说,有事吗?我说,怎么还不睡?她说,睡不着,画画呢。

我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床前放着一个画架,架子上挂着一块画板,画板上夹着一张画纸,画纸上画了个男人头像。仔细看看,竞与我有几分相似。

太晚了,早点睡。我说。

好的,你先睡,我再画一会儿。

行,那我先睡了,记得关灯。

粟丽娅点点头,说了声好。

礼拜一早上,我们一起出门,骑车赶往钟山路。恒源超市招聘营业员,她要去碰碰运气。我把她送到超市门口,却见铁将军把门,估计离开门还有好一阵。她下了车,缩着脖子站在行道树下。我挥挥手,骑上电瓶车走了。跑进学校大门时,恰好遇上教务主任,他叫住我,说有个美术老师辞职了,让我代几节课。我灵光一闪,问学校招不招人?教务主任说,招,当然要招。我赶紧说,我有个朋友,学美术的。教务主任说,马上打电话,让她过来试试。

粟丽娅顺利地通过面试,成了一名代课老师。她非要请我下馆子,以表感谢。我说,馆子有什么搞头?不如你亲自搞几个菜,比下馆子强多了。粟丽娅说,哥,你这是为我省钱吧?我摇摇头,错,我只是为了我的肠胃。

饭菜很丰盛,干煸洋芋丝、泡椒鱼头、青椒小炒肉、清炖土鸡、青菜豆腐,还有一只烤鸭和一打啤酒。我开玩笑说,哎呀,你这是让我提前过年啊。粟丽娅拿来碗筷,招呼我上座,敲着盘子说,动手动嘴,不准客气。

粟丽娅的手艺真不错,让人拿起筷子就停不下来。我称她大厨,建议她开一家餐馆,生意绝对火爆。粟丽娅眯着眼笑,说如果开了餐馆,天天让我免费吃。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她说,你是我哥嘛。我追问,只有这个原因吗?她的小脸严肃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哈哈大笑,不会吧?这么夸张。粟丽娅却不笑,正色说,哥,别笑,你救过我。

粟丽娅说,她是被房东赶出来的。她的房东是个大胡子,脖子上套着粗壮的金链子,手指上套着十个金戒指,一副财大气粗的姿态。那天晚上,大胡子喝醉了酒,提着皮包拿着计算器敲开她的门,叫她马上交房租。她拿不出那么多钱,央求再给一点儿时间。大胡子不干,说房源紧张,租房的人多的是,如果不交房租,那就卷铺盖走人。她苦苦哀求,只差跪下磕头。大胡子笑起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晚交也行,看她有没有诚意。她一巴掌打开他的脏手,冲他吼道,我走。大胡子恼羞成怒,叫她马上滚蛋。她胡乱收拾东西,逃出了出租屋。她拖着行李箱,沿着大街一路流浪。就这样,一直流浪到了花发地。

哥,你还得救我一次。她举起杯子说。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救你?什么意思?

她羞涩一笑,这个月的房租,能拖一拖吗?

粟丽娅站起来,冲我鞠了一躬。我赶紧站起来,连声说,干嘛?干嘛?多大点儿事。粟丽娅把一瓶啤酒递给我,谢谢你,又救我一次,发工资一定补上。我接过酒瓶,笑著说,喝酒喝酒。她大笑。

程小梦与范大志结婚的时候,给我发了请帖,但我没去。听说结婚那天,程小梦挽着范大志的手,沿着红地毯,穿过黑压压的人群,一直走到舞台中央。主持人问,范先生,你对新娘一见钟情吗?范大志说,是,从第一次见面,我就下定决心,非她不娶。主持人说,你是通过什么方式,让新娘心甘情愿来到花嘎?范大志说,打电话,发信息,死缠烂打。主持问,程女士,你是不是被范先生的诚心打动,这才决定来到花嘎?程小梦微笑说,也许吧,我觉得他比较实在,是个靠谱的男人。主持人问,可以举个例子吗?程小梦说,有一次,房东催交房租,我的钱不够,借了不少地方,一毛钱也没借到,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大志发了一条信息,一分钟不到,我收到了四千元。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喊叫声,口哨声。主持人大声问,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让你下决心嫁给范先生?程小梦说,不是。那你说说,是什么原因?主持人穷追不舍。程小梦笑起来,柔声说,大志给我写信,说他建了一幢房子,可以面朝大江,春暖花开。话音刚落,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喊叫声及口哨声。

范大志确实建了一幢房子,位于长满芦苇的北盘江畔。房子的后面,种了一大片向日葵,粗壮的茎秆比人还高。正是八月,天高云淡、日头灿烂。向日葵齐刷刷面对太阳,随风翩翩起舞,像波澜起伏的金色海洋。他们的新房,就设在二楼,打开窗子,可见蜿蜒东去的大江,还有白茫茫的芦花。

我骑上车,驮着粟丽娅,跑出校门。粟丽娅与我挨得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胸脯的起伏,还有飘飞的发丝。经过一段正在翻修的道路时,电瓶车剧烈颠簸起来,她忽然抱住我的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小区门口有个烤鸭摊,现烤现卖,一只二十元,麻辣香脆。我们走到摊边,挑了一只焦黄的烤鸭,请摊主切成片,放上辣椒面。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妈,不知她什么眼光,竟然说我们有夫妻相。回到出租屋,我们对桌而坐,打开啤酒,边吃边喝。趁着酒兴,粟丽娅又提起程小梦,问她是不是很漂亮,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香水,喝什么饮料,会不会失眠,怕不怕天黑……全是一些琐碎无聊的问题。我喝大了,管不住舌头,忍不住告诉她,程小梦跟范大志一样,做了一名乡村教师。她经常在朋友圈晒图:鲜红的朝阳,金黄的向日葵,汹涌的大江,漂浮的白云,飘舞的五星红旗,还有一群可爱的孩子……粟丽娅眨巴眼睛,问我是不是后悔了,要是当初跟定程小梦,说不定已搞成好事……斗了一会嘴,我又忍不住说,程小梦跟你一样,最喜欢画画。粟丽娅越发来了兴趣,问我有没有程小梦的画,拿出来欣赏欣赏。她还发表了一通高论,认为画是一个人的人生密码,只要看了画,就能读懂这个人的内心世界。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粟丽娅一脸失望,叫我再想一想。我再次摇头,表示真的没有。事实上,程小梦给我留了一幅画,但我不想拿出来。粟丽娅永远不会知道,我把画卷成一根棍子,塞在木床下面,如今已落满灰尘。

那天晚上,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压抑的哭声惊醒。哭声极低极细,却极有穿透力,如刀刃穿透墙壁,刺进耳朵。我打了个寒战,背上陡然爬满了鸡皮疙瘩。我再也睡不着,穿上衣服,拉门走出去。

粟丽娅的房间亮着灯。哭声断断续续,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点点儿往外渗。我走上去拍门,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刀子斩断了。

沉寂几秒,门一下开了。粟丽娅猛地冲出来,扑进我的怀里。

我拍拍她颤抖的肩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颤声说,哥,抱紧我,我怕。

我们一起动手,把粟丽娅的东西搬进我的房间。我请来两个收破烂的师傅,将粟丽娅睡的那张木床也弄走了。我们要把房间腾出来,弄成一间画室。

忙活了几个小时,屋子面目大变,富有文艺气息。粟丽娅很高兴,抱着我又跳又叫。她拿起画笔,叫我当模特,为我画了一幅素描。

从那以后,粟丽娅每晚要在画室待一段时间,画山水、画花鸟、画器皿、画人物,也画向日葵。她说她最喜欢梵高的向日葵,夸张变形,充满蓬勃的诗情。有时候,她调皮地剥掉我的衣服,让我当模特。画着画着,我们闹成一团,彼此往对方身体涂颜料。涂着涂着,我们便成了一个人。

粟丽娅患有失眠症。据她说,这毛病跟她朝夕相处,陪她跑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些年来,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几乎夜夜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怪梦连连,一个个漫长的夜晚,她梦见长人脸的美女蛇,用普通话说话的狗,举着巨大乳房的猴子,三条腿的白胡子老人,举着粗壮阳具的男人,长了三颗脑袋的大胡子房东,被人撕成碎片的十八岁美少女,铺天盖地的怪鸟,轰然倒塌的高楼……为了摆脱失眠,她天天晚上起来作画,她觉得自己疯了,真想爬上高楼,闭上眼往下跳。

自从我们住在一起后,她的失眠症竞不治而愈。每晚上床,她躺在我的臂弯里,聊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当然,她谈得最多的,还是租房问题。不止一次,她因拖欠房租被房东赶出来,拖着行李箱沿街乱走。有一次,她坐在空旷的广场上,看了一晚上天空。还有一次,她在天桥下避雨,靠着一个乞丐老头儿睡了一夜。这些年来,她带着失眠症走遍了这座城市,一直走到花发地。她靠在我的臂弯中,叹息说,要是有一间属于我们的房子,该多好啊!

某一天,我在外面办事,很晚才回来。走进出租屋,看见灯光还亮着。走到卧室门口,听见低低的哭泣声。推开门,只见粟丽娅埋头坐在床上,乌黑的头发盖住脸,肩膀微微颤抖。我抱住她说,怎么哭了?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抽泣着说,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抱紧她说,没事了,没事了。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瑟瑟发抖地说,我怕,我好怕。我说,怕什么?这么大的人了。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梦见了一个好姊妹。我笑笑说,梦见好姊妹,这不挺好吗?

粟丽娅告诉我,她的好姊妹叫阿紫。这些年来,阿紫干过许多工作:端盘子、保姆、保险推销员、旅社服务员、超市营业员……她干的那些工作,往往不稳定,工资也不高,随时可能走人。有一段时间,她丢掉了工作,兜里的钱很快就没了。房东上门收租,她一分钱也拿不出来,结果被扫地出门。

粟丽娅说,这些年来,她经常梦见阿紫,无声无息地走过大街,身后永远飘着一场雨。她背着包裹,拖着行李箱,像一条湿淋淋的美人鱼。

我抱紧粟丽娅,拍着她说,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呢。

粟丽娅缩进我的怀里,不一会儿进入了梦乡。

街上行人稀少,空旷辽阔。粟丽娅拽着我,拖着行李箱,低着头跟我走。我背着牛仔包,一手挽着粟丽娅,一手拖着行李箱,缓缓踏过肮脏的雪。

对于回老家这件事,我其实纠结了许久。要不要让粟丽娅一起去,这是一个问题;她会不会跟我走,又是一个问题。腊月二十八晚,我点了外卖:一个鸡火锅,两瓶二锅头。酒足饭饱之后,粟丽娅让我当模特,为我画了一幅画。画纸上的我眉头紧皱,头发凌乱,眼睛无神,像个流浪汉。我问她,我有这么衰吗?她把画笔插入笔筒,说,你老实说吧,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盯着画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打算,明天回老家。顿了顿,又说,你跟我走吗?她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笔筒。过了许久,她抬起头说,不早了,睡吧。

走进车站,我对她说,可以了,回去吧。粟丽娅不吭声,看着我把行李箱塞进车架,替我理了理衣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把抱住我,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乘客们面面相觑,司机使劲儿摁喇叭。我掰开她的手,低声说,过了年就回来。她狠狠咬了我一口,猛地转身,掩面下车,站在污黑的雪上。

回到乡下,我经常想起粟丽娅。她似乎还站在雪中,举着一只手臂。我走了之后,她晚上会不会失眠?电灯是不是彻夜长明?晚上是不是对着画板画画?一向睡眠超好的我,竟然患了失眠症,整夜整夜睡不着。我不由感到困惑,难道我染上了粟丽娅的失眠癥?难道失眠也是一种传染病?

按计划,我过了年就回城。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家里出了点事,耽误了半月之久。在此期间,我只能天天与粟丽娅聊微信,让她照顾好自己。她让我别担心,该干嘛就干嘛。她说她日子过得很安逸,天天窝在屋里画画,玩QQ,聊微信,看电视,吃了睡,睡了吃。我担心她没钱,给她转了五百元,她一直没收,又退了回来。我又给她转了一次,她还是没有收。

开学的时间说到就到。我挎上背包,在一个细雨纷飞的日子离开了老家。

坐在客车上,我给粟丽娅打电话,告知已经关机。连打几次,还是关机。我无奈,从微信、QQ给她发信息,说我已在路上,让她等着,晚上带她吃顿好的。过了好半天,却没收到一条回信。奇怪,这家伙在干什么?是不是睡着了?

客车走走停停,抵达水西城已是晚上十点。走出车站,我给粟丽娅打电话,提示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呼转。看看手机,一条信息也没有。我想了想,给她发了条信息,说我已经到站,半小时就可以见到她。提示音响起,连续进来几条信息。粟丽娅说,阿紫今天嫁人了,对方是个憨厚老实的农村青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是有名的水果大王……青年建了幢小洋楼,正对着蜿蜒的河流,还有一望无际的稻田……阿紫决定,要跟着青年一起喂马、劈柴、种树、拍照,还要在房子周围种满向日葵。短信的内容很奇怪,驴唇不对马嘴。我想了想,问道,阿紫?阿紫是谁?粟丽娅说,你忘记了?阿紫是我最好的姊妹。我说,哦,恭喜恭喜。她说,是啊,祝贺阿紫吧。我说,我们该送点什么呢?过了几分钟,她发来一条信息,感叹说,唉,从今以后,阿紫是有房子的人了。

下车,提上包袱,走过灯火零落的大街,冒着纷飞的小雨,赶往花发地。我抱着身体走进小区,爬到三楼,举手敲门,毫无回音。掏出钥匙,打开防盗门,冷气扑面而来。拉开灯,屋子整整齐齐、空空荡荡。窗台上的花草已经枯萎,枝叶上落满灰尘,还挂着一只黑蜘蛛。我喊了几声,只听回声嗡嗡作响。

我仓皇退出,转头瞥见紧闭的画室,愣了十几秒,走上去踢了一脚。门惨叫一声,訇然中开。屋里漆黑一片,呛人的颜料味扑面而来。我咳了几声,咔嚓摁下电灯开关,一副巨大的油画闯进眼帘。天空碧蓝,挂着一轮硕大的落日。大海广阔无边,波光粼粼。千帆竞发,海鸥翻飞鸣叫。岸边站满金黄的向日葵,一簇簇一丛丛,举着太阳似的花盘。一幢木房子站在隆起的海岸上,门窗随风轻轻晃动。一对男女背对着我,手牵手站在屋前,并肩眺望夕阳。

我瞬间石化,久久凝视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有风吹来,浓烈的金黄动荡不安,如汹涌的海浪。看着看着,我鼻子一酸,不禁泪流满面。

呆立片刻,我猛地拉开画布,疯子般挥洒泼墨。

原载《小说林》2023年第6期

美术插图:王跃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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