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草堂内外的白居易

2024-01-20杨满沧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草堂白居易

杨满沧

事情还要从唐元和十年(815)说起。

在宰相武元衡遇刺身死一事上,白居易忠耿直言,越位先于谏官言事。同时,受到道德上有所谓“浮华无行”“甚伤名教”瑕疵的攻击后,从官官太子左赞善大夫这个较好的职位上,被贬为江州司马。谏言本是他的职责所在,道德瑕疵纯属污蔑,但是,贬他没商量。

白居易来到江州,转眼就是一年。

元和十一年(816)秋天,在风景如画的庐山,白居易在郡守的陪同下,亲自到北麓香炉峰下选址,设计并营建一座草堂。第二年春天,草堂落成后,邀请了河南的元集虚、范阳的张允中、南阳人张深之、东西二林寺的长老等二十二位好朋友,摆上斋饭茶果,吟诗品茗,举行了简单的庆祝仪式。

此后,白居易在草堂隐居近三年,撰有《庐山草堂记》。文中详细描述周围的美妙风景和居住在草堂里的心理享受。“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阴晴显晦,昏旦含吐,千变万状,不可殚纪,覶缕而言,故云甲庐山者。”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都城长安没有这等美妙美景。在山水之间建一座草堂,读书写诗,安放身心,精神闲适愉快。“何以洗我耳,屋头飞落泉。何以净我眼,砌下生白莲。左手携一壶,右手挈五弦。傲然意自足,箕踞于其间。兴酣仰天歌,歌中聊寄言。”(《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许由洗耳,淡泊名利。醉酒狂歌,颇有陶渊明风采。

居住在这里,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住上一天,精神舒畅安宁;住上两天,身心恬美通泰;住上三天,感觉妙不可言。郡守很关照我,庐山以灵胜美景抚慰我心。如此天地人和,夫复何求?夜深灯亮,白居易兴奋地写信给元稹,分享此地的美妙风景。“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夜不能寐,信中一直聊到东方欲晓。

境有心造,心随境换。草堂窗外的风景,确实让人沉迷忘我。草堂内的家具陈设,更是让人清心寡欲。白居易的草堂装饰,走的是“极简”路线。堂中,设四个木榻,两扇素屏,一张漆琴。另有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当然,还有古琴一张。建房所用的木材,仅用斧子砍削成型,不再用油漆彩繪。墙壁涂上泥巴即可,不再用石灰粉刷白。砌台阶所用的石头是捡来的,窗户用白纸糊成,帘子用竹子所编,帐幕用麻布织就。这些简洁又环保。

书房,最能体现文人的个性和审美趣味。白居易草堂里的书房,同样是“极简”风。只有一根朱藤杖,帮他远行,登山游玩。一张蟠木几,方便他坐卧其上,憩息冥想。两扇素屏风,掩屏隔离睡觉。元和十三年(818)的一天,夜深人静,月光如水,白居易独自一人抚琴。“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夜琴》)琴声如诉,饱含来自天际的幽情,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懂。

这三件极简风格的家具,确是白居易的最爱。他为每件家具赋诗一首,组成《三谣》,极富文人情怀。仔细品读,其实这也是白居易内心世界的自我关照,也是他内心思想情绪的真实表达和寄托。

其中,《蟠木谣》是这样唱的:

蟠木蟠木,有似我身。不中乎器,无用于人。

下拥肿而上辚菌,桷不桷兮轮不轮。

天子建明堂兮,既非梁栋;诸侯斫大辂兮,材又不中。

唯我病夫,或有所用。用尔为几,承吾臂支吾颐而已矣。

不伤尔性,不枉尔理。尔怏怏为几之外,无所用尔。

尔既不材,吾亦不材,胡为乎人间裴回?

蟠木蟠木,吾与汝归草堂去来。

如同现在的手串,几案是古代文人的标配。《庄子·齐物论》曰:“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那时没有现在的椅子凳子,坐在“隐机”上玄思长歌,这是当时很时尚的做派。文人的几案,以用珍稀的木材和华贵装饰为美。白居易只有“不中乎器,无用于人”的蟠木几。他把这样的材质比喻成自己,身段放得低到尘土之中。白居易从心理上已经接受这一事实,江州司马不过是一个“不器”的“病夫”罢了。

白居易在蟠木几上侧身而卧,他对着围在身边的两扇素屏风自言自语,内心独白,吟成一首《素屏谣》:

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

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

边鸾之花鸟,张垛之松石?

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

欲尔保真而全白。

他对着素屏风一连串的自问,表白自己从不流俗于喧哗与骚动。素屏风为白居易建构出无欲无求的精神世界。“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夜如明月人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素屏谣》)清风明月本无价,陪伴草堂里的自己。白云透过窗户来来往往,环绕在我的床边,我在心中涵养着浩然之气。与那些表面的光鲜相比,《孟子》说的“浩然之气”,更能体现一个文人的价值。

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织成步障银屏风。

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

贵豪待此方悦目,晏然寝卧乎其中。

素屏素屏,物各有所宜,用各有所施。

尔今木为骨兮纸为面,舍吾草堂欲何之?

(《素屏谣》)

豪门大族家里的屏风装饰豪华,这是社会普遍潮流。白居易不愿赶时髦,草堂内的屏风和蟠木几一样“不材”,他只追求器物本真的素雅。它们只有放置在草堂中,才能找到合适的位置,并与主人成为平等的朋友。这一切,很有《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味道。

此时,四十四岁的白居易正值壮年,却用朱藤做了一柄手杖。平时把玩欣赏,出门策杖远游。他还专门写了首《朱藤谣》:

朱藤朱藤,温如红玉,直如朱绳。

自我得尔以为杖,大有裨于股肱。

唯此朱藤,实随我来。

……

吾独一身,赖尔为二。

或水或陆,自北徂南。泥黏雪滑,足力不堪。

吾本两足,得尔为三。

紫霄峰头,黄石岩下。松门石磴,不通舆马。

吾与尔披云拔水,环山绕野。

二年蹋遍匡庐间,未尝一步而相舍。

虽有佳子弟、良友朋,扶危助蹇,不如朱藤。

嗟乎,穷既若是,通复何如。

吾不以常杖待尔,尔勿以常人望吾。

朱藤朱藤,吾虽青云之上,黄泥之下,誓不弃尔于斯须。

朱藤手杖,如同现在人的手机一样,成为白居易身体上的另外一个器官。在这寂寞无助的江州,藤杖比子弟良朋还管用。以后,不论高低贵贱,我们永不相弃。

草堂里,白居易斜卧在蟠木几上,手里摩挲把玩着朱藤杖,欣赏着围在对面的素屏风。他不断反思自己,为何落到这个地步,以后的人生之路该怎么走?

白居易写信向元稹“吐槽”。我们共同发起诗歌“新乐府”运动,欲发挥“上以诗补察时政,下以歌洩导人情”“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之作用,最终实现“天下和平”的儒家理想。我们写讽喻诗,目的是忠君报国,尽到一名谏官的岗位职责。这有什么错呢?错在自己太天真了!不知道那些讽喻诗得罪人啊!

白居易想到此,心情非常沉痛。他继续和元稹反省检讨自己。“凡闻仆《贺雨》诗,而众口籍籍,已谓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与元九书》)

中唐时代,虽然没有“文字狱”,但写这些讽喻诗,确实很容易得罪人。

元和三年(808)冬,白居易曾写《贺雨》诗。诗中主题歌颂当今皇上圣明,关心农业生产。大旱之年,皇帝下罪己诏,感天动地,天降喜雨,丰收有望。

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

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

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

帝日予一人,继天承祖宗。

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

……

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

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

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

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

《贺雨》诗,前一部分很好,全是拍马屁的味道,末句却狗尾续貂,对皇帝提出“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的希望,要求宪宗皇帝以后做好事一定要有始有终。为求雨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为天下苍生做好事。白居易以一位翰林学士左拾遗的身份,胆敢教育皇上,有点不懂官场规矩。

另一首《哭孔戡》诗,更是胸无城府,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成为众矢之的是必然。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

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

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

茫茫元化中,谁执如此权。

孔戡官阶不高,名气却不小,他以敢顶撞上司提意见而著名。

元和五年(810),孔戡去世后,韩愈曾为他作墓志铭,记载他正人君子言行。白居易写《哭孔戡》诗,高调歌颂他正直高尚的品质,赞美孔戡完全不顾个人得失,公开坚持自己的主张。在利禄功名面前,孔戡主动畏避退让,每一位正派官员都应向他学习,对他的去世深表哀悼。白居易歌颂孔戡,等于公开表白自己也很正派,自然得罪了那些尸位素餐之辈。

另外一首《秦中吟》诗,似乎问题更严重。这一组诗共有十首,一事一议,批评时政,对当时不良的社会风气直接揭露抨击。

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

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

……

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

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

幼者形不蔽,老者体无温。

悲喘与寒气,并入鼻中辛。

……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其中的《重赋》,直接批评老百姓不堪赋税之重。黎民百姓缺衣少食,财物却进入国库后,日久无用,终化为灰尘。

另一首《輕肥》,直接抨击权力已坐大的宦官集团,得罪了“权豪贵近者”。而《不致仕》,则直接点名批评年老却不肯退休的官员们,包括口碑一向不错的杜佑。后来,杜佑的孙子杜牧因此对白居易耿耿于怀。

此外,正如白居易所检讨,《登乐游园望》和《宿紫阁山北村》两首诗,更是捅了大马蜂窝,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能理解,何况他人?

据《旧唐书·元稹传》载:“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棰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宦官刘士元和元稹打了一架,元稹的脸被击伤。起因是元稹早已先行住进客厅,宦官刘士元不讲究先来后到,冲进去强迫元稹让离,还动手把人打伤。后来反咬一口,诬说元稹年纪轻轻,作威作福。结果,贬谪元稹到江陵。

白居易又把此事和孔戡之死作类比。“孔生死洛阳,元九谪荆门。可怜南北路,高盖者何人。”(《登乐游园望》)他想为好友元稹鸣不平,欲追究被贬的真相,得罪了宦官集团。

《宿紫阁山北村》直截了当地抨击宦官领导下的神策军,说他们像强盗一样,抢夺老百姓的私人财产。“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中尉是神策军的直接领导,而其人正得到皇帝的恩宠。他的表现如同杜甫《石壕吏》中的恶吏。诗中揭露神策军的罪恶,甚至对皇帝也含沙射影。白居易胆子够肥!结果又得罪了军队的高级干部。

白居易写有很多讽喻诗,似匕首、刀枪,把皇帝宰相、贵胄宦官和军官干部都得罪了一遍。加之,白居易还创作一组五十首诗构成的《新乐府》,也像《秦中吟》那样,一事一议,直接批判中唐社会生活中的污浊现象,四面树敌。像他这样的“愤青”,在官场肯定处处碰壁。

就像刚人职的大学生初到单位一样,青年时代的白居易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家国情怀,理想丰满。他还不清楚官场是一个必须尊重皇帝和各方领导的地方。水平高低和是非标准,没有一个数据模型来精准衡量,是一个内卷严重的名利场。

白居易悟性极高,很快明白过来,并且行动力很强。他把官场这一套吃透,弄清弄懂平安为官的算计和谋略。“大隐住朝市,小隐人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中隐》)

想明白这些,白居易和元稹从前辈诗人中找到隔代知音。从他人的命运起伏曲线中,找到相互安慰的契合点。“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李白、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逮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之子矣。”(《与元九书》)

白居易认为,初唐和盛唐的许多诗人都比自己有才气,仍穷困潦倒一生,比自己还凄惨。自己能保住五品官,每个月有四五万薪俸,全家人吃穿不愁,应该懂得知足常乐,感恩生活。

用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从白居易聊以自慰的话中,可以看出他对仕途官位和俸禄待遇很在乎。很快,他就不再写讽喻诗了,创作转向为闲适诗。

在江州草堂,白居易的人生态度由“愤青”迅速转变为一个求稳求安、谦退自保的官场“银狐”。周旋在官场和文坛中,左右逢源,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察言观色,名利双收,优游一生,寿终正寝。妥妥的人生大赢家。

有一首《放鱼》诗,白居易专门在诗题下注明“自此后诗,到江州作”。“晓日提竹篮,家僮买春蔬。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无声但呀呀,以气相煦濡……放之小池中,且用救干枯。水小池窄狭,动尾触四隅。一时幸苟活,久远将何如。怜其不得所,移放于南湖。南湖连西江,好去勿踟蹰。施恩即望报,吾非斯人徒。”家僮出去买菜,买回来两条活鱼。白居易先把它们放养在池子里,再放到连通着大江的南湖里去,让它们相忘于江湖。特别声明自己放生,并不追求报答。

白居易放生活鱼,写这样的诗通俗易懂,“老妪能解”,不会得罪任何人。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草堂建成的那年秋天,白居易到江边送别客人,船上邂逅琵琶女,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感同身受,“江州司马青衫湿”。人生无常,韶华易逝,荣枯常换,春梦一场。从琵琶女的身上,他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故此,人生态度需要及时做出改变。

浔阳江头,白居易留下《浔阳三题》,管中窥豹,可见其思想转变的草蛇灰线。白居易只说植物不说人,还专门在诗前加有小序:“庐山多桂树,湓浦多修竹,东林寺有白莲华,皆植物之贞劲秀异者,虽官囿省寺中,未必能尽有。夫物以多为贱,故南方人不贵重之。至有蒸爨其桂,剪弃其竹,白眼于莲花者。予惜其不生于北土也,因赋三题以唁之。”

白居易先对着桂树感慨。“偃蹇月中桂,结根依青天。天风绕月起,吹子下人间。飘零委何处,乃落匡庐山。生为石上桂,叶如翦碧鲜。枝干日长大,根菱日牢坚。不归天上月,空老山中年。庐山去咸阳,道里三四千。无人为移植,得入上林园。不及红花树,长栽温室前。”(《浔阳三题·庐山桂》)

桂树本是从月亮之上下凡人间,生长在庐山上,却无人稀罕,更没人想着把它移植到长安皇家园林中,享受至高礼遇。还不如那些温室里的花朵待遇高呢。

白居易又对着修长的青竹伤感。“浔阳十月天,天气仍温燠。有霜不杀草,有风不落木。玄冥气力薄,草木冬犹绿。谁肯湓浦头,回眼看修竹。其有顾盼者,持刀斩且束。剖劈青琅玕,家家盖墙屋。吾闻汾晋间,竹少重如玉。胡为取轻贱,生此西江曲。”(《浔阳三题·湓浦竹》)

秋日江南草未凋,青青翠竹万丈高。黄河流域珍贵如玉的青青翠竹,在江州被人们肆意砍伐,烧锅盖房,没有谁愿意多看它一眼。这修竹,真是生长错了地方。

白居易再对着白莲花叹息。“东林北塘水,湛湛见底清。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乃知红莲花,虚得清净名。夏萼敷未歇,秋房结才成。夜深众僧寝,独起绕池行。欲收一颗子,寄向长安城。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浔阳三题·东林寺白莲》)

东林寺的白莲,清寂幽香。夜深人静的时候,绕池观赏。我想把种子寄到长安去,又担心山外污染严重,水土不服,开不出圣洁的花来。

白居易对着草堂外的植物倾诉心曲。其实,这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那棵桂树、那片修竹和那朵白莲,何尝不是他的影子呢?

白居易继续对元稹大倒苦水。“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与元九书》)

白居易自认为比不上陈子昂、李白和杜甫他们的才气,有感于杜甫批评时政的诗占比太少了,老杜应该多写一些才对。面对当前“诗道崩坏”的局面很痛心,自己本想发愤图强、废寝忘食地工作,充分发挥讽喻诗“救济人病,裨補时阙”的作用。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后,变得聪明灵活多了。

后来,“牛李党争”愈演愈烈,人人自危。白居易一直作壁上观,悠然处之,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放心于自得之场,置器于必安之地,优游卒岁,不亦贤乎。”(《旧唐书·白居易传》)退隐后的白居易,居住在东都洛阳自家园子里,“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幸福快乐地活到近七十岁,成为诗人中不多见的老寿星。

在庐山草堂,白居易决定放弃讽喻诗的写作,这是他在向青年时代的理性主义告别。既是他的理智成熟,也是他的思想滑坡。在这点上,虽然他自称“我有鄙介性,好刚不好柔”(《折剑头》),但他确实不如韩愈和杜甫。

其实,白居易被贬江州之前,思想也曾动摇过,说明他并不是一位坚守理想主义的士人。

元和五年(810),白居易刚刚三十九岁,他吟咏文人书房里必备的《隐几》诗,描述自己的生命状态。“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今日复明日,身心忽两遗。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四十心不动,吾今其庶几。”

这首诗题目写隐几,但实物却并没有在诗中出现,隐几成为他的精神意象。白居易遗忘身外之物,身心处于一种“超然无思”状态。这种“心适”下的玄思,有点像“庄周梦蝶”。可见,白居易的这张隐几和五年后草堂里的那张蟠木几一样,是他生命情状的寄托而已。

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

山色泉声莫惆怅,三年官满却归来。

(《别草堂三绝句》)

元和十三年(818),白居易调任四川忠州刺史。经过庐山草堂的精神修炼和思想蜕变,他在忠州东坡开垦荒地,广种果树,减免赋税,造福百姓。“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种桃杏》)白居易的这种心态,被后来北宋黄州时的苏轼照本全收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陶渊明的敝庐、杜甫在成都和白居易在庐山的草堂、苏东坡的黄州雪堂,虽然都很简陋,却安放了他们的身心,滋养了他们的精神,催生出一代文学巨匠。

猜你喜欢

草堂白居易
早蝉(节选)
ART IN THE FIELD
早冬
草堂旧事
早春(节选)
赋得①古原草送别
没想到在天府之国的成都,在杜甫草堂汇聚了一群出色的文化人......
薪草堂由来
即事
由对立走向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