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的焦虑”下于坚的文学道路
2024-01-19陈鹏
自哈罗德·布鲁姆提出“影响的焦虑”之后,这一理论就被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到今天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理论资源。本文将于坚对文学道路的选择、坚持与深化置于“影响的焦虑”视野下,认为于坚正是在“强力诗人”的影响下敢于亮出自己的身份,不断辗转腾挪,开辟出自己的文学道路,建造出自己的文学园林,是当代文学中个人努力的典范。
“影响的焦虑”这一文学理论来源于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的著作《影响的焦虑》,大意是前辈诗人对后辈诗人施加影响,从而激发出他们的创造力,诗人(作家)们通过一系列的文学技艺,试图走出自己的文学之路。在另一本研究影响理论的著作《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中,布鲁姆指出:“影响的焦虑指的是诗歌之间的关系,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晚到的诗人是否在主观层面上感觉到焦虑取决于性格和环境,对阐释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两首诗之间在隐喻、意象、用词、句式、语法、韵律和诗歌立场(poetic-stance)层面上是否存在修正的关系。”该理论虽初始为评论西方作品而设,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便以之构建,但对中国文学亦有启发。王国维曾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若是从布鲁姆的角度解释,则每一时代的文学皆为前一代文学所催动,唐诗脱胎于六朝骈文,宋词完成了在唐诗基础上的转型,而元曲又另辟蹊径。那么,对于个人来说,这种“影响的焦虑”也是难以避免的,诗人于坚即是典型的一例。
作为云南省乃至全国闻名的老一辈诗人,于坚并非一开始就是于坚。他也是从一个诗歌的孩子,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慢慢长成男子汉,一步一步蜕变为一个“强力诗人”,而这一过程时至今日还在持续。
一、来自北岛的诗歌范式
于坚生于1954年,成年时,北岛刚好写出著名的《回答》,在工厂做铆工的于坚机缘巧合读到,“另一天,有人带来了《今天》,立即在《地火》成员中传阅。我读到了芒克、北岛等人的诗,很震撼。”
北岛在诗坛的地位自不待言,他编的《今天》杂志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可谓最重要的诗歌阵地,几乎所有有志于成为诗人的读者都将之视为写诗的启蒙读物。如果某人能在上面发表一首诗,真是一夜间就成了万众瞩目的人物,足以证明北岛的影响力。
在诗人北岛前面,还有食指,那首著名的《相信未来》连同北岛的代表作《回答》开启了“朦胧诗派”。他们诗中的隐喻和象征一开始就充满争议,论者以为,这种诗不知所云,是令人“气闷”的,持这一论调的便是章明;面对“朦胧诗”,徐敬亚则写了一篇《崛起的诗群》,其中不乏赞美之词,比如朦胧诗的“主题基调与目前整个文坛最先锋的艺术是基本吻合的”。然而,无论如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或者六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诗人,在读到北岛的诗时是大感惊异的,因为他们在那之前从未读过这种诗歌,于是自然而然地模仿起来,即便这一部分诗人在成名之后不大愿意承认这一事实。
于坚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我对朦胧诗虽然不以为然——我大韩东10岁,我和朦胧诗那些人年纪差不多——我的阅读经验和他们是一样的。我看那么多惠特曼、契诃夫,我怎么会认为这种诗好?我只是觉得这个时代终于有声音出来了,在这个意义上我肯定朦胧诗。”这句话的背景是于坚在八十年代正在摸索自己的诗歌道路,颇为自信,其实,他也写过类似北岛《回答》的那种诗歌《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我的骄傲,
不会在生活中的阴影中沮丧;
不要相信我的智慧,
不会被命运的黑手暗算;
但你要相信我的沉默,
永远的沉默只为爱你一人;
决不是反复无常的命运,
决不是漂泊不定的人生。
显然,于坚此诗氤氲着北岛和食指诗歌的气息。还有几首,像《新堂吉诃德之歌》《我愿意》等,可被粗略地归入“朦胧诗派”,严格来说,这些诗已然显示出后来的“直言”式诗歌特点,上面那首《不要相信……》就少有象征隐喻,读之明白亲切,与“朦胧诗”形成反差,虽未完全脱去朦胧的壳子,但其内里,藏着一颗于坚之心。
与于坚同一时期,也是同一诗派(“他们诗派”)的诗人韩东将北岛视为父亲,为了“逃离”父亲的阴影,他甚至发起了“断裂”运动,以激烈的方式宣示自己的独立,与父亲告别,成功了吗?很难说。韩东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后来又被他自己打破了,他最近出版的诗集《奇迹》似乎再也难看到《有关大雁塔》时期的直白洒脱,取而代之的是含混敏感。于坚对韩东的说法淡然处之,他说他的“父亲”是杜甫和李白等古代伟大诗人,这同样表现出他的“恋父情结”,而北岛之所以不被于坚认可,或许是因为八十年代,于坚的思考逐渐成熟,存在主义、现象学、尼采等等为于坚打开了一扇重新审视古代文学传统的窗子。
二、民间立场与口语倾向
“民间”在于坚那里是一个母亲般的词,意味着大地、宽厚、具体、安稳等等。从小生活在滇池边的于坚曾经在滇池里游泳,喝过滇池水,吃过滇池鱼,他那首写于早期的《滇池月夜》最宜用昆明方言朗读,弥漫着眷恋与柔情;于坚对昆明的武成路,对昆明的大街小巷熟悉至极,即便它们已经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面目全非,《昆明记》中描写街道的句子总让人神往。如此的生命体验,如此的水土孕养,使得于坚骨子里就淌着“民间”的血液,所以,在那场跨世纪的“盘峰论争”中,于坚始终站在民间那边。
与“知识分子写作”论调相反的是,于坚的“民间立场”体现在他的两个重要认识上。
第一,在于坚看来,中国古代的文学资源足够伟大,没必要“拿来主义”地“言必称希腊”。于坚以为诗人“首先是一种异类、赤子,他要关心大地、关心环境、关心日常生活,在自己母语之光的照耀下写作”,“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我们完全不必去用西方人的‘话语”。他坚信,唯有从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中汲取养分,滋养诗人,才是中国当代诗人之正途。
第二,在语言方面,可窥及“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根本性的区别:“知识分子写作”青睐修辞,尤喜欢运用象征、隐喻来描写宏大的事物,更注重诗歌在智力方面的表现 ;“民間写作”大相异趣,诗人们“醉翁之意”不在修辞,也不倾心于语言的炫技,他们基本上确立了一种口语化的写作路径,于坚提出的“拒绝隐喻”算是个人的理论概括。于坚在《诗歌之舌的软与硬》一文中将语言分为“硬语言”,对应的是“知识分子写作”一派使用的语言,正统的、非个人化的、概念的语言;“软语言”则是“民间写作”推崇的与诗人母语贴合的活泼的地方语言。
有了民间立场,口语油然而用。口语不是“口水话”,而是根植于日常生活的语言,直接说出。于坚在2013年出版了一本诗集《我述说你所见:于坚集1982~2012》,看见,然后说出,与之恰合。《罗家生》是于坚“口语诗”的代表:
他天天骑一辆旧“来铃”
在烟囱冒烟的时候
来上班
驶过办公楼
驶过锻工车间
驶过仓库的围墙
走进那间板搭成的小屋
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
看到他 就说
罗家生来了
……
于坚只不过把看见的人和事用平实的语言写出来,客观而又冷静,宛如一个见证者在描述,却不是新闻播报,而是某种程度上的“于坚说”,在这首诗里于坚找到了自己的言说方式,句子中透露出他自己的“声气”。“我想,我写的不是罗家生,而是围绕着这个人生存状态的某种语境和它的语言方式。”
当评论家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着有关于坚“口语诗”的研究论文时,于坚只是微微一笑。他从来就不认为他自己的诗是口语诗,或者跟口语有什么关系,“口语”只是评论家为了下笔有言造出来的概念罢了。举个例子:王维有一首诗《山居秋暝》,其中有两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是不是“口语”?根据评论家们的标准,当然是,但于坚读到这首诗时全身震颤,突然发现诗还可以这样写,“所见即所得”。一方面,于坚强调语言与生活和大地的关系,写作就是写语言,与工匠处理手中材料异曲同工;另一方面,于坚认为汉字本来就是一种“元隐喻”,“拒绝隐喻”不过是除去语言中文化和历史积累的污垢,复活语言并重新命名,故而,于坚所使用的语言实际上被他自己划入“文”的范畴,“文,错画也,象交文”,无所谓口语不口语。
三、回归传统的写作方向
作为“第三代诗人”中里程碑式的人物,一个先锋诗人,于坚为何立志做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呢?看似矛盾,却在情理之中。正如于坚声称“拒绝隐喻”,其多数诗作依然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隐喻。
其实,先锋和传统(古典)并不是对立的,不是非此即彼的。先锋不总是指向“前”,传统也不一定困死在“后”里。唐宋古文运动对六朝之文来说就是“先锋”的,但倡导者韩愈和柳宗元心向秦汉古文。说开了,文艺复兴,复兴的可是古希腊文化,与“先锋”不沾边,可其精神就算到了现在也有它的光辉。从这个意义而言,先锋与传统是互有彼此的,随着时代的变迁,观念的变化,再难分出你我。先锋即传统,传统即先锋。
于坚所说的“用现代汉语写作”是在讲“文”的问题,语言的问题,活在现代,须直面现代之语言。有些作家,时不时写一些古典诗词自娱,只能在自己的语境里做古人,回到大众空间,他就不得不使用现代汉语,否则何以置身?何以传意?这同时是一个现实问题,一个作家无论多想借助古文回到传统,到最后仍只得妥协。章太炎有意用古奥文字写作,以对抗其时之八股。古文的日常性消失了,古文也因此获得力量。于坚用现代汉语写作,身为现代人,再正常不过。倘若有人执意钻进故纸堆,便有矫揉造作之嫌。
而成为“古典诗人”,“古”的是心,“古”的是气质,“古”的是天地精神,是内在的某种性格。语言问题,本不是问题,写就是,不必解释;心却有选择,“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所以于坚读的是《论语》《道德经》《庄子》《世说新语》《左传》、阮籍、王维、杜甫、曹雪芹……读的不单单是文字,还有文字背后的一颗颗心。孔子的心是“仁”,老子的心是“道”,阮籍的心可能是“傲”,王维的心大概是“静”,杜甫的心是“忧”,曹雪芹的心或许是“痴”……于坚自称文人,没有装腔作势的意思,从内而外,从外而内,于坚都走在文人的道路上。
于坚回归传统,却不是传统唯一论,他试图从西方的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的理论中找到一些“陌生感”,借由这些“陌生感”重新理解传统,激活传统,重建传统,拥抱传统。可以说,于坚既是先锋的,也是传统的。
经历早年的反抗,中年的开创,于坚终于抵达现在的超越。他不仅看重来自外部的压力,主要是伟大作家们的冲击,向他们致敬甚至超越,也十分注意自我的限制。前面的“我”对后面的“我”的影响,也应当纳入“影响的焦虑”中去。于坚的写作已持续五十年,呈现出丰富多元的图景,有浩大驳杂处,有涓流如水处,有炫彩夺目处,有简静平淡处,写作可以写一切。于坚没有重复自己,在最新的诗集《漫游》中,他将所有的语言熔为一炉,煎炸煮炖,酸甜苦辣,混沌自然。“篇终接混茫”。
布鲁姆说:“我绝不认为文学关系可以被简化为对世俗权力的赤裸裸的追求,雖然在某些情况下这样的野心也存在。对强大的诗人来说,文学争斗的重要性一定是文学本身。他们会有一种危机感,受到想象力可能会衰竭的威胁,害怕完全被前人所控制。一个有能力的诗人想要做的不是去击溃前人,而是声明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能力。”于坚在与自己的斗争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这也可看作是当代诗歌写作的榜样,在这条文学道路上走下去,于坚显得越来越年轻,这等强大的文学生命力也是于坚当前写作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剖析:文学作为生活方式[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2]徐敬亚.崛起的诗群——评我国诗歌的现代倾向[J].当代文艺思潮,1983(1):1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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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方丽,张立群.“盘峰论争”始末[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6):13-14.
[5][荷]柯雷.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陈鹏,男,硕士研究生,云南医药健康职业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