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主题”与“媒介”析《长安三万里》宏大诗史的多重维度
2024-01-19刘璇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是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开篇之作,大唐诗人群星璀璨定格在这个暑期档,获得了口碑和票房的双丰收。《长安三万里》借助动画的想象力,穿越千年时空,呈现出唐诗传承千年的经典魅力。故事讲述了安史之乱后数年,吐蕃大军入侵西南,长安岌岌可危。高适向监军太监回忆起自己与知己李白一生的往事,片中还出现了杜甫、王维、王昌龄等同时代的大诗人,以此勾勒出大唐壮丽的历史和不同诗人的人生际遇。历史上李白、高适和杜甫都曾在首都长安、东都洛阳客居多年。求见高官贵戚,试图谋取功名,但最终都怀才不遇。影片中的这些人都在历史的洪流中用自己的方式追求理想。盛唐时期,诗歌是当时人们抒发理想、表达情感的载体。该片以中华历史中闪光人物和经典作品为创作对象,持续传承和弘扬中国经典傳统文化,为观众呈现出一部气势恢宏的史诗巨制。
一、影像语言的二元对立与互话
(一)人物的对立与交集
《长安三万里》采用“双男主”的人物设定,两位主角在性格特征、人生选择与最终结局等方面都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趋势,而他们在追逐理想抱负,构建家国情怀上与观众达成高度认同。高适武艺精湛,沉着冷静,刚直务实,有着内敛含蓄的儒家气质,而与之性格相悖的李白才华卓绝,徘徊踟蹰,天真幼稚,有着自由奔放“谪仙人”的道家风骨,看似个性迥异的两个人,却是一生相互影响,彼此印证,互为参照。高适虽为世家,但家道中落,渴望光复家族,重振家业,当他回忆起初见李白的情境时,“李白,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物”,是高适对青年李白那种意气风发、激情昂扬的潇洒不羁与风度翩翩的欣赏。李白出生于商人之家,只能走举荐之路,但满腹才华得不到认可与赏识,二人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仕途上的失意,造就了两人的惺惺相惜,李白对高适那一句“高三十五,你心中的一团锦绣,终有脱口而出的一日”以及“大鹏终有直击云天的一日”,是他对高适的一种勉励和鼓舞,也有了后来的“一年之约”与“十年之约”。
镜头语言下人物的造型设计也相当符合两者的性格预设:青年时期高适与李白都身着唐朝的圆领袍,但高适的服装朴实厚重,色彩上偏蓝灰色,符合他成熟稳重的性格,而李白的服装飘逸繁复,在装饰上极为考究,以浅白色调为主,尽显他自由超脱的精神。
(二)空间的对位与象征
《长安三万里》在地理、心理与艺术空间三个层面,相互作用,辩证统一,塑造了影片独特的视觉效果与情感触动,让观众与古人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共融、共鸣、共情。在影片中重现了大唐多地胜景,繁花似锦的长安城、柔美秀丽的扬州,灯火盈门的黄鹤楼、水天一色的三峡奇景以及潼关、冀北的壮美风光,尽可能展现从南到北丰富多彩的地域特征,也体现了大唐整体的国家气质形象。
片名中的“长安”,作为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无疑是在唐朝有远大抱负、立志报国的有志之士的理想之地,是可以实现人生目标的地方。明清诗句中提到的“梦到长安三万里”,似乎又把长安塑造成一个遥不可及的理想意象,三万里即是人与理想的距离。在这背后也影射了当时像李白、高适等诗人,他们虽拥有赤诚的报国之心,却屡屡受挫,四处碰壁,也暗含了盛唐内部由盛转衰的危机。童子随口吟诵李白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高适“只要诗在,书在,长安就在”,即是对长安最好的注释。
黄鹤楼作为另一个地理空间,在电影里三次出现,正好对应诗人三个不同的人生阶段中的三种境遇。第一次是在李白成为商人之后,“行卷”之路受挫,二人少年时登楼,本以为自己满腹才华,想酒后诗板题诗,代表世俗之见的酒馆小儿的却说了一句“可有功名在身?”,但当读到20岁不到便考取进士的代表崔颢的《黄鹤楼》后,李白感慨崔颢的才华横溢而自愧不如,于是立下“总有一日,我要写出一篇压倒古今诗人的诗来”的豪言壮语。第二次二人再次来到黄鹤楼时,李白家道衰落,曾经的李氏家族已物是人非,李白面对人生的重要抉择,即对是否入赘许家的困惑,他酒后再度题诗,一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送别诗,夹杂着送别友人与人生选择时的复杂情感。当看到高适留下的“否”字,表明他反对李白的入赘行为,此时不禁思绪万千,就此二人一别数年。第三次,当李白远远地看着窗外在安史之乱割据叛乱,满目疮痍中被烧毁的黄鹤楼时,他也因永王之祸牵连获罪,似乎楼已不再是楼,它成为象征李白、高适,以及宏大叙事下人物命运的意象,带有悲剧性的色彩。
(三)指示的对抗与交织
“指示性的符号则关系能指和指涉物之间所存在的联系,即是说符号的存在基于能指和指涉物在某一点上的契合。”在“我朝人人习诗,上至圣上,下至贩夫走卒,何奇之有?”的背景下,除了最能代表唐朝的“诗”之外,影片中还设置了“相扑”这一项运动,其贯穿于整个影片中高适与李白的情感关系与成长轨迹,虽然历史材料中并未有明确记载高、李二人与这一运动有关联,但相扑运动在二人的生命轨迹中承载的作用却是创作者的有意为之。相关文献记载显示,我国春秋时期就有相扑,要求两位竞技者只扑不打,不容许踢脚,以将对方扳倒为胜。在具有尚武之社会风气的唐朝,“相扑”是当时相对流行的一种运动形式。大家熟知的日本相扑也是在唐朝时期流传过去的。
影片中高、李二人一生中有过三次相扑,是他们在人生不同时期相遇而发生的。青年时期李白提出与高适的“高家枪”交换“相扑之术”,两个体魄强壮、赤膊上阵的青年人,明显可以看到高适对相扑之术的“声东击西”“骗过对手”等技巧掌握得还不够;中年时期,李白到高适家乡找他,在荷塘中“以虚御实”的高适已在相扑技能上进步了很多;最后年过半百的高适打算出塞投哥舒翰的帐下驰骋疆场,他们再一次像之前一样赤膊上阵但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他们依旧拼尽全力,最终李白输得心服口服。影片的结尾,当老年高适率军大破吐蕃大军时,还在回忆两人少时相扑对抗的情境,回忆李白对他说的相扑之术,他也在战场中以虚御实,骗过吐蕃军队,最终大获全胜。两人在人生不同的时期与境遇里都一起做同样的运动,相扑对抗是他们每一次人生境遇的碰撞也是转折。他们因相扑相知、成长,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他们身体上的表现,唯一不变的是他们的精神依旧存在,李白影响着高适的一生,他们是相扑运动的对手,是为了实现个人理想的知己,也是一个“世间人”与“谪仙人”的对望与相守。
运用影视语言对《长安三万里》人物设立、空间指向、符号意指等角度进行分析,可发现他们既有对立又有黏合的双重关系,共同营造出影片的历史性与艺术性的质感,使得影片在视觉风格上匠心独运、不落俗套。
二、双重主题与交叉叙事
影片给观众印象最深的莫过于48首唐诗在故事中的呈现,抽象的诗句与具象的视觉结合起来,开启一场唐朝盛世的诗歌文化之旅。高适和李白穷其一生都是在追寻理想,高适在安史之乱后得到了机会,在年过半百的年纪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李白不断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徘徊,但也始终坚定不移地追寻自己的理想。
说到唐朝,势必会想到李白、杜甫等诗人,去除掉“诗仙”“诗圣”等光环之下的滤镜色彩,以一个第三者的视角去看大唐,去看李白,或许是一个更明智的选择。从另一方面来说,观众也关注到大唐除李白之外的诗人群像,该片在叙事上采用了高适的第一人称视角,虽然高适在唐朝诗人中并非最有名,但他的人生经历、人生选择以及人格魅力,给我们提供一个精气神方面的榜样。他的前半生一直处在一个上下求索但迟迟没有进展的阶段,但他终究没有放弃。于是《旧唐书》中写道“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惟适而已。”对高适的评价极高。影片中故事分为两条故事线,一条讲述了在安史之乱后,作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高适,率军抵御吐蕃大军叛乱的前夜,这是影片的现实叙事线,另外一条以高适向监军程公公讲述他与李白这对挚友从青年、中年到老年一生友谊的回忆叙事线。两条线索不断交叉,形成影片的整体结构。按照西德·菲尔德的两个关键情节点设置,该片中的“一年之约”和“十年之约”就是全片叙事的两个情节点,在影片中将故事与人物的命运转向另外一个方向。“一年之约”时,高适第一次赴约,李白已于扬州声名远扬,高适看到的是一个挥金如土、纵横情欲、虚度光阴的李白,高适为有如此才华的李白感到叹息并直言相谏,裴十二的境遇让他明白现实的悲凉,以及个人在时代背景之下的无能为力。“十年之约”时,李白已居朝堂之上,但只是作为当权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无法现实心中的抱负,于是只能借酒消愁,愁更愁。两次之约,高适都是郁郁不得志,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几次还乡勤读苦练,终于在乱世中大器晚成。
三、动画的媒介与盛唐特色博物馆
《长安三万里》从剧本开发到实际制作经历了三年制作周期,因剧中涉及众多的历史事件、人物以及地理位置,创作团队对古籍、古画与文字记载进行大量收集,还进行了实地的采风和考察,并聘请相关的研究学者和专业人员进行培训与指导。以斯特兰斯基为代表的捷克布尔诺学派对“博物馆性”(muzealita)的定义,《长安三万里》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电影专业在收集和展陈民情风俗、民族特色,传播民族文化、弘扬民族精神的多重需求。
对当时作为大都市的长安景观的收集,让这部动画电影呈现出一种“盛唐特色博物馆”的气质,唐代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一个文化繁荣、国力强盛的时期,也被视为古代中国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期,中国的经济繁荣,文化交流活跃,社会和谐稳定。唐代的文化融合了不同民族的特點,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风貌。建筑景观方面,在长安城的场景设计中,长安城有110个坊。坊的大小与坊之间的关系,商业宽、窄街、摊贩、廊桥的布局,商房与民房的区别都经过反复的研究与论证后进行一比一地呈现。在角色造型的设计中,参考了陕西历史博物馆中唐俑的比例和造型特点,男性人物上半身微长且壮硕,呈倒三角形,头身比接近五五分,以此展现唐朝人雄阔尚武的精神。而女性人物则相反,长裙一般系在胸部以上,上衣位置略高,裙子又达到了拖地的长度,从视觉上拉长身形,尽显唐代女性丰腴之美。发型装饰上,男性的头发一般是束起来的,但因李白自由不羁的性格,在青年时期他是飘逸的散发,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家庭变故,渐渐地也回归普通人的发型。中国古代女子的发式通称为“髻鬟”,根据梳绾方法,分为实心的“髻”和环形中空的“鬟”两种。发式也随着一生中的年龄、人生阶段发生变化,如活泼俏皮的丫髻、端庄可人的双螺髻,又或者慵懒高贵的堕马髻等。在唐代的一系列画作,如《捣练图》《步辇图》《簪花仕女图》等中亦可窥见一二。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唐朝女性的容妆,桃花妆、花钿、面靥、桂叶眉以及斜红等都十分流行,眉形上玄宗命画工绘制《十眉图》,表现唐人不同眉毛的形状。电影中还有一段“歧王夜宴”的名场面,其中筚篥、笙、箜篌、腰鼓、阮、手鼓、琵琶等器物悉数登场,与高适铿锵有力的枪舞搭配,呈现出别样的视听之感。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动画元素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身的“博物馆化”,创作团队进行长期且细致地考据后完成了采样与展陈,使它们参与叙事,成就了一场唐朝文化主题展。
四、结语
相关文件提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动画以其独特的想象力与卓越的表现力,打破现实世界的壁垒,让我们梦回千年前的唐朝,创造出无与伦比的历史、诗歌、精神为一体的艺术世界。中国动画与生俱来就有着中国文化的基因,从上世纪就享誉全球的中国动画学派,如《骄傲的将军》《小蝌蚪找妈妈》《大闹天宫》等众多带有中华文化底色和传统文化元素的优秀动画作品,曾代表中国在世界艺术丛林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今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敢于直面当下以神话题材为主导的中国动画电影市场,以鲜有的诗词歌赋为题材的动画呈现方式,重现大唐盛世中的人物、事件、风物,营造出中国传统文化意蕴,实现了东方美学的浪漫表达。中国文化历史源远流长,各个民族在不同的时期都有着不同的文化内涵,在如此庞大的中华文化宝库中,我们应该积极挖掘、借鉴并创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促进动画电影产业的发展。
参考文献:
[1][美]罗伯特·艾伦(Allen.R.C.).重组话语频道:电视与当代批评理论(第二版)[M].牟岭,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Andre? Desvalle?es,Lies Mairi.Key concepts of museology[M].Paris:Armand Colin,2010.
(作者简介:刘璇,女,博士研究生在读,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研究方向:美术史与美术理论、动画艺术)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