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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与清初诗坛的元诗接受

2024-01-18岑瑶瑶

美与时代·下 2023年12期
关键词:朱彝尊

摘  要:清初诗坛兴起宋元诗风。本文围绕朱彝尊的收藏、批评与创作三个环节,分析其对元诗的接受情况。朱彝尊积极访求元人诗集并撰写专题书目《潜采堂元人集目录》,他与众多好友互相借阅、传抄元诗文献,促进了元诗在清初的流通。将朱彝尊的元诗批评放诸诗学观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其在宏观上往往将宋元诗歌捆绑作为否定的对象,但具体就元代吴中文人、元人唱和、元人画作等多有赞赏。创作上朱彝尊引元人入诗,化用元诗典故,模拟元人诗作,开拓了诗歌创作的取材范围,以实践证明师法元人的可行性,为清人学习元诗、推动元诗经典化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关键词:朱彝尊;元诗接受;清初诗坛;元诗观

一、前言

朱彝尊向以博综广学见称,在清初文坛享有盛名,就诗学理论而言。目前学界关于其力求醇雅、重视学问、根本六经、崇尚诗教、多师以为师等主张已有较多成果。围绕朱彝尊持尊唐贬宋还是以唐为宗兼取唐宋诗学观念的讨论更是研究者绕不开的话题。唐、宋诗之争是贯穿清诗史的重要线索,元诗虽从未占据诗坛讨论的主流,但与明人几乎不读宋、元诗歌并将其束之高阁的情况不同,清人对元诗的整理与研究皆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说:“当我朝开国之初,人皆厌明代王、李之肤廓,钟、谭之纤仄,于是谈诗者竞尚宋元。”[1]清初朱彝尊与王士禛并称“南朱北王”,王士禛直接推动了清代元诗学的兴起,而朱彝尊作为诗坛主力之一,其搜集元人诗集并撰写专题书目,在序跋和诗话中多次论及元人和元诗,创作上则模拟元人诗作,化用元诗典故,虽不及钱谦益、王士禛等在引领清初宋、元诗风气上用力之深,亦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元诗文献的流通和传播,扩大了元诗的影响力,进而为后人探索元诗经典化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二、朱彝尊交游与对元人诗集的收藏

有明一代诗学主流宗唐,尤其是明代中期弘治以降,以前、后七子为代表的复古派主张学习汉魏盛唐以救明初台阁体诗风虚饰萎靡之病,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极力反对读唐以后书,甚至彻底否定中晚唐诗特别是宋、元诗的成就。在此宗唐拟古思潮兴盛泛滥之际,鲜有文人关注和阅读宋元诗歌,更不必说刻意搜集、整理或是出版宋元人诗作。随后格调派、公安派、晋安诗派、虞山诗派等各自出于不同的目的,相继鼓吹宋、元诗歌,使得明末清初的诗坛风尚开始转变。除了在理论上大力倡导,此时文人学者还兴起了一股收藏宋、元诗集的潮流,众多藏书家们大规模的收集活动一方面无疑有利于保存元诗文献,另一方面,他们彼此之间往往存在借阅、传抄、交换、赠与等行为,从而使前代被束置庋阁的元诗得以重新进入阅读学习和流通传播的领域。

朱彝尊一生热衷于求书,其筑藏书楼“潜采堂”,自称“拥书八万卷”[2]55。据初步统计,朱氏著录元人诗集120余家、130余种、140余部,在部数上略逊于徐乾学和金檀,但家数和种数堪称清代私人藏书之最,其中不乏一些珍稀的宋元抄本。值得注意的是,《潜采堂元人集目录》是朱氏为元人集编撰的专题书目,每条虽仅记录卷数、册数、作序者及作序时间,可毕竟使后人得以略微知晓清初元人诗集的流存情况。

考察朱彝尊藏书的来源,他在不少书目序跋中详细说明了自己如何获得该书,而《曝书亭著录序》则从整体上纲目式地介绍了其藏书概况。由序可知,朱彝尊藏书主要来源于家储、自购、友赠和借抄,重点就借抄情况来看,朱氏借抄书籍的对象有古林曹氏(曹溶)、昆山徐氏(徐乾学、徐元文、徐炯)、宛平孙氏(孙承泽)、虞山钱氏(钱谦益、钱曾)等共计二十余家。可以说,朱彝尊所作众多序跋在保存书籍流通脉络的同时,为我们考察其交游活动提供了宝贵的线索。

然而,朱氏为元人诗集撰写的题跋十分有限,且大多不载来源信息,藏书目录亦过于粗略。既已阐明向好友借抄是朱氏藏书的重要来源,对其生平交游的关注或可成为探究朱氏收藏元人诗集原因与意义的一个切入点。我们首先来看朱彝尊与清初诗坛大家王士禛的交往情况,朱竹垞虽年长王渔洋五岁,但在顺治十四年(1657)渔洋举秋柳诗社并作《秋柳》四章扬名天下之时,竹垞始出浙西一隅而寄迹岭南,王渔洋见锡鬯岭外诗称赞不已,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听闻竹垞名。两人真正往来始于康熙六年(1667)王渔洋给朱竹垞写《答朱锡鬯过广陵见怀》一诗,后竹垞以布衣声名日高,其在康熙十八年(1678)授翰林院检讨,继又出典江南乡试、纂修《明史》等逐渐为世人熟知的过程中,与王渔洋之间的互动随之增加。如朱彝尊曾给王士禛诗集作序,为其亡妻和父亲分别作传及墓志铭,王士禛则为朱彝尊《竹垞文类》《日下旧闻》作序,两人亦有书信往来以及送行、酬赠、联句等诗作。

王士禛论诗标举“神韵”,他在唐、宋诗之外,对元诗始终怀有特殊的兴趣。罗鹭指出,王士禛“对元诗的搜藏、阅读、批评、师法、编选等诗学活动,既是其本人诗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清代元诗学的走向”[3]。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康熙二十八年(1689)冬以后的两年里,王士禛从当时同在京城的朱彝尊、黄虞稷等人处借阅了大量宋元人文集,即《香祖笔记》所载:“康熙己巳、庚午间,在京师每从朱、黄两家借书,得宋、元人诗集数十家。”[4]4554如康熙己巳冬杪,王氏向朱氏借马祖常伯庸《石田文集》十五卷并作《跋石田集》,其中写道:“于竹垞太史寓斋,得觏此本,留旬日而归之。”[4]1947足见王士禛阅读元诗的巨大热情。

再来看朱彝尊与曹溶的相处经过,朱彝尊未入仕途前行迹江湖,曹溶便是他早年结识的一位好友。顺治十四年(1657)夏,朱彝尊至广州后与时任广东布政使曹溶频相和答,其粤行之作辑为《南车草》,酬赠曹侍郎诸什则别为《薇堂和章》附于《南车草》之后。顺治十八年,朱彝尊寓居杭州时,多次与曹溶等人泛舟西湖,赏月赋诗,还同登南屏山。此后,康熙三年(1664)九月至五年春,朱彝尊远走云中寄寓山西按察副使曹溶幕中近两年,其间朱氏为曹氏题写画作,不乏和诗。两人一生交往甚密,常常互寄诗文书札,多有酬唱缅怀之作,直至康熙二十四年(1685)曹溶離世,朱彝尊作长诗《曹先生挽诗六十四韵》送别故友。

曹溶家富藏书,有“静惕堂”藏书楼,王士禛《池北偶谈》记载:“秀水曹侍郎秋岳(溶),好收宋元人文集,尝见其《静惕堂书目》,所载宋集自柳开《河东集》已下凡一百八十家,元集自耶律楚材《湛然集》已下凡一百十有五家,可谓富矣。”[4]3228世传《静惕堂书目》仅录宋元人集,故有版本又名《静惕堂藏宋元人集目》。据何煌《法书考跋》:“先生(曹溶)殁后,将旧钞宋元版书五百册质于高江村,竹垞先生倍其值而有之。”[5]曹侍郎大量宋元版书在死后被朱彝尊以高价购得,成为朱氏藏品。此外,从曹溶评吴伟业诗“消阑入元人”,称他曾经“重唱铁崖新乐府”[6]可推测,其对元诗的兴趣应不止于收藏,若非有一定的阅读,当无法得出吴梅村诗偏向元人风貌的评价,亦不能发现吴伟业新乐府与杨维祯新乐府之间的关联。

除了王士禛和曹溶,朱彝尊广交四方文士,友人毛奇龄曾为宋元诗选本作序,“夫唐之必为宋金元者,水之在冰也,然而犹为唐,则冰之仍可为水也。”[7]认为宋金元诗接唐而起是历史的规律。徐乾学《传是楼宋元本书目》著录其所藏八十余家元人文集,于《宋金元诗选序》中针对“唐以后无诗之说”提出质疑,虽主张宋元人诗在风调气韵上不及唐诗,但赞赏梅尧臣、苏轼、王安石、陆游、元好问、杨维祯等“功力深厚,多所自得”之人[8]。宋荦在为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作的序中反对“元诗不如宋”,认为“宋诗多沉僿,近少陵;元诗多轻扬,近太白”[9]。此外,徐乾学之弟徐元文及陆漻、汪森、曹寅等均与朱彝尊交好且喜爱收藏元人诗集。

通过以上论述,朱彝尊访求阅读元人诗作一方面固然有治学的需要,但另一方面,在清初宗尚宋元诗风,其诸多师友纷纷收藏、阅读元诗的氛围中,朱彝尊很难不受到影响。他们彼此声气相通,互相借阅、传抄元诗文献,极大地促进了元诗在清代的流通,使得更多文人学士开始关注这类之前常常被忽视的文学作品,从而构筑起元诗接受与传播的基石,并直接引发了康熙年间出现编纂元诗选本的热潮。其中顾嗣立辑刻的《元诗选》堪为清代元诗接受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顾嗣立是王士禛的门人,亦与朱彝尊交往密切,其编选元诗得朱氏帮助颇多。

朱、顾二人往来始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春顾嗣立前去秀水拜访朱彝尊,顾嗣立作五古《秀水访朱检讨竹坨先生敬赠》,诗中提到“遗文随劫灰,有无敢搜讨。先生顾之笑,局然欲绝倒。出其家藏书,龙宫炫海宝。姓氏手编纂,斜行杂真草。云此续百家,一代事可了。”后作者小字注:先生许以家藏元人遗稿借刊[10]。而朱彝尊为顾嗣立秀野堂所作记中“暇取元一代之诗甄综之,得百家焉,业布之通都矣。……乃借钞于藏书者,复得百家焉”[11]的记载,同样表明顾嗣立曾向朱彝尊等藏书家借抄元人遗稿。除了顾氏求借,朱彝尊《题江山伟观图》云:“予爱旭长歌高耸奔逸,借抄寄顾孝廉侠君,选入元诗。”[3]299可见朱彝尊亦主动将满意诗作寄与顾嗣立助其编纂《元诗选》。

三、朱彝尊诗学观与对元人元诗的批评

朱彝尊诗学内涵尤为丰富复杂,对元诗的批评虽不是其诗学思想的主要方面,且尚未引起学界的关注,但仍有值得讨论的空间。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矛盾,即朱彝尊在宏观上往往将宋元诗歌捆绑作为否定的对象,在微观上,其对黄庭坚、杨万里、陆游等宋人同样多不满之辞,对虞、杨、范、揭及顾瑛等元人却不乏赞赏之论。此外,朱彝尊就元代吴中文人、元人唱和、元人画作等亦有相关论述。本文试图以此为基础考察朱彝尊元诗观的诸多面向,进而完善其诗学体系。

朱彝尊论诗终以有唐为宗,上溯汉魏六朝,晚年对宋诗的态度稍有改变,但也是相当有限的。面对清初流行的宋元诗风,朱彝尊指出当下学习宋元仅一时风尚,“今之效苏、黄、杨、陆之体者,见荇谿诗且置之不顾,然而不可废也。风气之变易,无异四序之迭运,五子之推迁,宋元之音消歇,势必复以六代三唐人为归”[2]74,即把诗风的变易比作四季的更迭,“六代三唐”势必取代“宋元之音”。同时,朱彝尊将宋元诗视为整体,加以概括式的否定,如《胡永叔诗序》云:“学诗者当进于古,师三百篇,庶近于汉。师魏晋,乃几于唐。未有师宋元,而翻合乎群雅者。”[2]110朱彝尊认为学诗应“进于古”,从而能够“合乎群雅”,宋元非“古”,那么师宋元显然无法达到雅的境界。又《南湖居士诗序》提出:“大都宋人务离唐人以为高,而元人求合唐人以为法。究之离者不能终离,而合者岂能悉合乎?”[2]106他以唐诗作为审美标准评价宋元诗歌,宋人离唐与元人合唐终究难以实现,自然也就不如唐诗。上述三例为朱彝尊采取宏观的视角批评宋元诗歌,并未涉及细节,需要注意的是,朱彝尊从未在宏观上以元诗为单一的论述对象进行否定,而单独批评宋诗的例子却并不少见。

在将视角彻底转向微观之前,我们不妨先来关注下面这则材料。《张趾肇诗序》曾说:“诵其诗犹操唐人之音,不蹈宋元麁厉软熟之习,可谓媕群雅之长者也。……今复蹑屩而北,众方拾苏、黄、杨、陆之余唾而去其菁华,或见以为工。趾肇仍循唐人之风格,毋乃龃龉而难入乎。虽然,学宋元诗于今日,无异琴瑟之专一,或为听者厌弃。”[2]104-105朱彝尊一边笼统评价宋元诗歌带有“麁厉软熟之习”,并告诫今人虽然唐诗龃龉难入,但若学习宋元,或许会被读者厌弃,一边在具体分析时,点明学宋的错误在于“拾苏、黄、杨、陆之余唾而去其菁华”,未涉及元诗切实的问题。

如果将相关材料做进一步对比,我们不难发现,朱彝尊针對宋诗之鄙俚、庸熟、浅易等缺陷均有详细的分析。如《王学士西征草序》:“学诗者以唐人为径,此遵道而得周行者也。……宋之作者不过学唐人而变之尔,非能轶出唐人之上。若杨廷秀、郑德源之流,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为尚,斯为不善变矣。……舍唐人而称宋,又专取其不善变者效之,恶在其善言诗也?”[2]81指出宋人学唐而欲变之,杨万里、郑清之等“鄙俚以为文,诙笑嬉亵以为尚”是为不善变者,眼下学诗者舍唐称宋,“又专取其不善变者效之”,这是不可取的。此外,朱彝尊在《汪司城诗序》《成周卜诗集序》《橡村诗序》《书剑南集后》等多次论及苏轼、陆游、杨万里、黄庭坚、范成大、刘克庄诸人诗作存在的各种问题。然而反观元诗,朱彝尊就其不足之处仅有过一次较具体的说明:“元诗华者易流于秽,贯酸斋辈是也。清者每失之弱,萨天锡等是也。”[12]38这里蕴含了两层基本意思,首先,朱彝尊给元诗贴上了“华”和“清”的标签。其次,他觉得前者容易“流于秽”,后者往往“失之弱”,且分别以贯云石和萨都剌为例。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朱彝尊认为元诗之“华”和“清”本身并无大碍,但若掌握不好度,便会出现弊端。

上述分析表明,朱彝尊指摘元诗无论在频率还是程度上,均较宋诗缓和。事实上,若以微观视角深入考察,其对元人元诗的诸多方面皆有好感。赵执信《谈龙录》以朱彝尊之“学”对举王士禛之“才”[13],客观概括了两人的特点。单就朱氏而言,其论诗必以取材博者为尚,数次谈及博学、多师的重要性。因此,元代以虞集为代表的学养深厚之士,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朱氏推崇的对象。他为世所罕刻虞集遗稿诗篇作《道园先生遗稿诗续跋》,在《王文靖公文集序》称王熙碑碣之作“典雅绝伦,不失欧阳、虞、揭之矩矱”[2]316,从侧面肯定了欧阳玄、虞集和揭傒斯的诗文。再者,《静志居诗话》胡俨条曰:“(熊钊)伯几学于虞集伯生,故其文有源本,诗亦近西江派。”[12]152其中“有源本”意为重视学问根柢,“西江派”即江西诗派,代表人物黄庭坚主张作诗“无一字无来历”,同样强调须以博学为基础。由此可见,朱彝尊所持实与虞集有相通之处。

蒋寅在《清代诗学史(第一卷)》指出:“文学史发展到明清时代,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地域性特别显豁起来,对地域文学传统的意识也清晰地凸显出来。理论上表现为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崇……”[14]朱彝尊关于元代吴中文人的叙述便是有力的佐证。《刘介于诗集序》先由吴地言偃和季札引出“信夫!善诗者莫吴人若也”,接着批评宋诗“麁厉噍杀之音起”,不满尤袤和范成大效杨万里俚鄙之体。最后,朱彝尊肯定“元季高季迪、徐幼文为杨廉夫后进,而不惑其襃讥”,称二人“斯善于诗者矣”。[2]108-109《张君诗序》同样梳理了历朝吴中文学,甚至给予“七子之前,海内之言诗者,于吴独盛焉”[2]96这样极高的评价。当谈到元代之吴中时,朱彝尊则举顾瑛、偶桓大半采吴人之作,编《玉山名胜集》《草堂雅集》《乾坤清气集》流传至今。正如其本人所言:“予家吴中四姓之一,先世自吴移秀水”[2]109,这种内在的、对地域身份的认同,或许是朱彝尊偏爱吴中的原因之一。

有元一代文人雅集活动频繁,并产生了大量唱和诗集,上文已略涉顾瑛之玉山雅集,对此清初吴伟业、王士禛、顾嗣立等人均有较多关注,当然朱彝尊也不例外。除了玉山雅集,朱彝尊在《洛如诗钞序》分别介绍了聚桂文会和南湖景德寺之集,“和中觞咏盛于元季明初。濮仲温聚桂文会,以卷赴者五百人,杨廉夫为之甲乙。南湖景德寺之集,少亦不下十三四人,缪同知德谦、曹教授新民为之后先推挽。”[2]321其中聚桂文会由濮允中、濮彦仁父子创立,携诗文赴会者多达五百人,当时寓居濮院的文坛领袖杨维祯受邀评骘作品优劣,并为《聚桂文集》作序。南湖景德寺之集则是南湖诗会的一次重要活动,受缪思恭、曹睿推挽,另有徐一夔、高逊志、姚桐寿等人参与,所作集为《至正庚辛唱和集》。朱彝尊感慨元末社会动荡,戎马倥偬,诸君子尚能“酌酒赋诗,镵镂版壁”,当真“风流照耀远迩”[2]321。康熙年间,朱彝尊重编《至正庚辛唱和集》,考证补充人物之爵里事迹并作跋文。此外,其《小方壶存稿序》亦感“古来友朋酬和之乐,无如元人。”[2]106细数安阳许氏《圭塘欸乃集》、昆山顾氏《玉山名胜雅集》二编、吴县徐氏《金兰集》等六种流播至今的唱和诗作。

作为重要的社会交友方式和诗文创作的天然催化剂,元代文人不仅多集会,还擅长书画,即朱彝尊所云:“画家好手元时特多。”[2]300朱氏观赏元人字画之余留有《盛熙明法书考跋》《题赵子昂鹊华秋色图》《黄子久浮岚暖翠图》等一系列题跋,下面这些篇目尤其值得注意。《八景图跋》云:“宋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平远山水,其平生得意者为景凡八,今人所仿潇湘八景是也。……迨元人形之歌咏,其后自京国以及州县志靡不有八景存焉。”[2]296朱彝尊指出,宋代宋迪的潇湘八景图之所以能在后世影响深远,离不开元人巧妙地转换艺术形式,即将画作形之于诗歌,可见元人不但精通绘画,而且善于解读绘画作品。《赵子昂书十二月织图后》在评赵孟頫晚年书法“风骨戌削”的同时,肯定其诗作“有陶靖节风味”[2]282。此外,就上文论及的董旭《江山伟观图》,朱彝尊钟爱图后所题长歌“高耸奔逸”“书法亦工”,以至“见而不忍释手”[2]299。

四、朱彝尊诗歌创作与元诗接受

周少川《藏书与文化:古代私家藏书文化研究》将古代私家藏书的基本模式归纳为著述、校勘、博采、贩贾四种类型[15],朱彝尊作为清代以收藏供著述的代表之一,利用藏书撰写了《经义考》《日下旧闻》等学术著作。同时,朱彝尊力主学问为作诗的根基,开启清朝以学为诗的先河,在阅读所藏之元人典籍的过程中,他有意选取自身感兴趣的内容作为诗料运用到日常写作,或引元人为典,或化用元诗,开拓了诗歌创作的取材范围,同时也为后人如何学习元诗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

朱彝尊早年里居乡邑时曾多次参加反清活动,对遗民气节的重视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何欣赏赵孟頫之艺术作品,却不满其以赵宋王孙的身份仕元。就前者来看,《赠许(容)》“往时长洲文博士,刻石颇有松雪风”两句肯定了赵孟頫石刻文字的独特风格。《论画和宋中丞》(其六)則记录了朱氏从纳兰性德处得到两幅名画,“留玩浃旬”并受主人之请题签于上的经过。“李唐长夏写江寺,松雪分湖图水村”一联引出南宋李唐的《长夏江寺图》与赵孟頫的《水村图》,随之慨叹“过眼云烟真可惜,题签悔不鹘崙吞。”至于赵氏贰臣的特殊身份,朱彝尊亦不乏以此为典之诗作。康熙四十四年(1705),朱彝尊在友人宋荦处见到南宋文天祥之遗砚,摹拓其《玉带生铭》加以装裱并作长篇歌行《玉带生歌》。诗中“幸免事降佥名谢道清,亦不识大都承旨赵孟頫”句用拟人的手法写此砚未被谢道清用来签署降表,也没有落入赵孟頫之手,而是来到了文天祥的幕府,以谢道清、赵孟頫之节操有亏对比文天祥之忠君爱国。此外,《笛家(题赵子固画水墨水仙)》“岂似吴兴,君家承旨,蕃马风尘满。纵自署、水晶宫,怕有鸥波难洗”之语同样充满了对赵孟頫事二主的讥讽。“蕃马风尘满”以外族之马沾染风尘暗喻赵孟頫降于异族,为求官职奔走尘俗。“鸥波亭”位于吴兴西江渚上,为赵孟頫赏玩之地,意为纵使其自署水晶宫道人,鸥波亭外清澈的江水也难以洗去他的耻辱。

朱彝尊在诗作中援赵孟頫贰臣之事,犀利地批判了易代之际事二主的失节行为。与之相反,对那些坚守气节的遗民,不管是宋遗民,元遗民,还是明遗民,朱彝尊均不惜笔墨予以肯定。就元人来说,其在给袁彦章《书林外集》所作之跋文中,尤其强调彦章为“宋忠臣镛之孙”[2]325,当至正间被授以翰林国史院检校官时,借年老之由不就。《跋危氏云林集》详细记录了危素面对明兵进攻大都,欲俯身入井,以死明志。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朱彝尊曾为20余位元末明初文人撰写传记,或许是有感于改朝换代之际,孤臣节士不见载于史者不可胜数,其中宋禧、王彝、戴良、王逢、王冕、杨维祯等均为守节不仕新朝之人。

除了赵孟頫,朱彝尊创作引元人为典的例子还有很多,试举以下几例。《送徐中允(秉义)假还昆山六首》(其四)云:“石湖居士范成大,金粟山人顾阿瑛。归向东吴无个事,留宾题遍草堂名。”不难发现,朱彝尊似乎格外关注元代顾瑛及其玉山草堂,但不同于之前的议论,此处直接以之入诗。顾瑛,一名阿瑛,自称金粟道人,筑有园林名“玉山草堂”,常邀友饮酒赋诗。园中有柳塘春、钓月轩、可诗斋等二十余处景点,分别由杜本、赵孟頫、达兼善等众多友人题名,“留宾题遍草堂名”句即由此而来。

朱彝尊精于金石文史,《朱碧山银槎歌孙少宰席上赋》一诗写的是他与宋琬、施闰章等人在孙承泽的宴会上欣赏到了元代著名银工朱碧山制造的銀槎。作者首先详细介绍了银槎精美的外观纹理,接着由“主人博搜金石文,向我更话天历间”将时间上溯至元代,“丹丘先生爱奇古,命制芝菌如初攀。当时虞揭相献酢,是物亦得流人寰”四句顺势而出。丹丘先生即柯九思,他曾让朱碧山制作芝菌形酒杯,而虞集、揭傒斯亦各令碧山制槎为寿。诗歌至此营造出了一种酷爱奇古的三人共举由巧匠制作的酒杯,互相交谈畅饮的融洽氛围,而这画面又恰与眼下之情景暗合。可以说,朱氏此处插叙元人典故巧妙地赋予了银槎厚重的历史感和鲜活的人文色彩。

《静志居诗话》羽士类曰:“惟元时道教特盛,所称邱、刘、谭、马、郝、王、孙七真者,大半有集。迄于至正,如张雨伯雨、马臻志道,是皆轶伦之才。”[12]754朱彝尊认为有元一代道教之兴盛非其他时代可比,就其中被称为“轶伦之才”的张雨,朱氏《南山杂诗十七首》之《玉钩桥》篇即引用其卖玉钩筑桥的事迹。全诗“句曲一道士,爱住山之幽。褰裳虑深涉,卖彼白玉钩。筑桥访诗侣,兹事宜千秋。”张雨,字伯雨,自号句曲外史,诗歌开篇“句曲一道士”点明张雨黄冠的身份,“爱住山之幽”言其有隐逸之志。“卖彼白玉钩”揭示诗题《玉钩桥》的由来。对此,《西湖游览志》亦有记载:“灵石山有张伯雨墓,地近玉钩桥,盖伯雨卖玉钩所建也。”[16]张雨居杭州开元宫时,与杨维祯、仇远、薛昂夫等唱和往来,他们或许便是张雨“筑桥访诗侣”之“诗侣”。

除了直接引元人入诗,朱彝尊还师法、模拟元人之作,化用元诗,推进了元诗接受的广度和深度,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当属他对杨维祯的学习。元末杨维祯曾作《西湖竹枝歌》九首、《吴下竹枝歌》七首、《海乡竹枝歌》四首,一时相与唱和之作层出不穷,后一并辑入《西湖竹枝集》于至正八年(1348)刊刻出版。杨维祯的竹枝词远绍唐代刘禹锡,在元代诗坛成为一股强大的潮流,继而对明清文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朱彝尊本人曾作《西湖竹枝词》十二首,意在描写西湖风土人情的主题与杨维祯一脉相承。就具体文本来看,朱彝尊诗中的一些意象与杨作多有重合,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应当是在阅读铁崖作品的基础上,将其借鉴运用到自己的诗歌写作。如朱氏《西湖竹枝词六首》(其一)“云鬟妆就石新妇”一句中的“石新妇”参考了杨氏《西湖竹枝歌》(其三)“家住西湖(一作城西)新妇矶”,(其八)“石新妇下水连空”“不辞妾作望夫石(一作妾死甘为石新妇)”。据楼卜瀍《铁崖乐府注》和田汝成《西湖游览志》,石新妇,即新妇石,又名新妇矶、望夫石、玉女岩,位于灵隐寺之西,象征思妇忠贞的品格。此外,铁崖诗歌中出现的苏小小、鸳鸯、雨水等意象均能在朱作中找到。朱彝尊另有不是竹枝词,但却是竹枝词式的书写家乡南湖风土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三十一“斜塘惯宿野鸳鸯”一语化用了杨氏“船头不宿野鸳鸯”,可见朱彝尊学习铁崖竹枝词不仅用来写作同题诗篇,亦用于其他创作。

当然除了师法杨维祯,朱彝尊还将目光投向了虞集、柳贯、张雨等更广阔的诗人群体。例如,《再过倪尚书宅题池上壁》“一自鼎湖龙去后,难期华表鹤归年”化用了虞集《挽文丞相》“云暗鼎湖龙去远,月明华表鹤归迟”;《高(斯亿)为余画竹以三绝句报之》(其一)“长帽眉山老”即言苏东坡,同样源于虞集《题蔡端明苏东坡墨迹后四首》(其二)“老却眉山长帽翁”;《夏至日为屠母寿》有“李如瓶桃如斗”句,其中“李如瓶”用武帝时李少君之事为典,“桃如斗”则模拟柳贯《题宋徽宗献寿桃图》“蟠桃如斗核如杯”;《十月二十一日丧子老友梅君(文鼎)归自闽中扁舟过慰携别后所著书见示部帙甚富余亦以经义考相质并出亡儿摭韵遗稿观之成诗百韵次日送之还宣城兼寄孝廉(庚)》中“一袱书手拎”借鉴了张雨《读临川集》“一袱字书随白骡”。由此可见,针对明代复古派李梦阳、何景明极力倡导的“不读唐以后书、不用唐以后事”[17],朱彝尊以亲身实践证明了“用唐以后事”的可行性,即元诗同样可以成为学者师法的对象,进而扩大了元诗在清代文坛的影响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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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岑瑶瑶,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古代文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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