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恶、神恩和堕落
2024-01-18李倩
摘 要:弥尔顿指出《失乐园》的创作宗旨是为上帝公义的辩护,并认为人类对自由意志的滥用导致恶的滋生,但这与上帝的全能和全善并不矛盾。上帝对人类施与恩典,但人类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堕落。堕落是贯穿整首诗的一个关键问题,因此,关于堕落是注定的还是出于自由意志的争论一直是人们热议的话题。弥尔顿想表达的是,上帝给予人类自由意志,是人类的选择导致他们最终的堕落,但上帝仍然通过派遣圣子来救赎堕落的人类。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神义论;自由意志;恶;神恩;堕落
弥尔顿所处的17世纪的英国无论是政治还是宗教上都处于动荡和混乱的状态。世俗和神学正统的基础在弥尔顿生前身后都受到了挑战,君主制与天主教会的统一信仰一同崩溃,为议会制和新的宗教派系的崛起让路。弥尔顿创作的《失乐园》是一部伟大的基督教史诗杰作,这部诗歌中涉及的撒旦的叛乱、世界的创造、堕落和末日审判等关键问题不仅具有神学根源,还引发了深刻的哲学和政治思考。《失乐园》不仅仅是对圣经《创世记》中已经充满争议的善恶与自由意志的创造性改写,更是对弥尔顿一生所经历的政治和宗教动荡的反思。这些动荡赋予了他关于人性和宗教的激进思想,使他对自由意志的概念有了独特而多维的视角,从而阐明了人类存在的最深层次问题。本文主要关注弥尔顿《失乐园》中的神义论,从自由意志与恶、自由意志与神恩、自由意志与堕落这三个层面的关系着手,围绕着以下问题展开论述:上帝是否创造了恶?恶是源于预定还是自由意志?上帝的救恩是对选民还是所有人实施?上帝的预知是否最终导致人类犯罪?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堕落是否不可避免?
一、自由意志与恶
弥尔顿在《失乐园》的开篇点名本书的宗旨是“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1]4,这为弥尔顿的神义论奠定了基调,即在恶无法消除的前提下,捍卫上帝的全知、全能和全善。神义论主要围绕着三个命题展开:(一)上帝是全能的;(二)上帝是全善的;(三)恶存在于世界中。似乎不能假设这三个命题中的任何一个命题推导出其他两个命题,特别是当(一)和(二)结合在一起时,它引导我们关注恶的问题:既然上帝是全能的和全善的,那么为什么世界上依旧存在着恶呢?是因为他无法消除恶,还是不愿意这样做,或者有能力但不愿意,或者既无能力又不愿意[2]2?《失乐园》很好地体现了弥尔顿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对这个问题的创新解决方案,甚至超越了他的前辈。根据新柏拉图主义观点,恶是形而上的,在整个存在的伟大链条框架内是一种善的缺失的存在形式,因而“在这个体系中,一个事物的善恰恰是与它参与存在的程度相一致的,所以在这个链条中越往下的事物就越不善,因而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呈现出的恶的程度越大”[2]5。圣·奥古斯丁同样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恶是如何形成的观点,即恶,“尽管它是有限的和可变的”,是“以其作为善的层次的‘低等性而存在”,以及“构成邪恶的……不是‘低等性,而是减少”[2]6。这两种假设都表明形而上的恶要么是“作为限制的形而上的恶”,要么是“作为剥夺的实际的恶”[2]7。弥尔顿挑战了人类天生邪恶和善的缺失造成恶的观念,强调了由人类的自由意志滥用引发的道德意义上的恶,这和自由意志辩护的论点相吻合。自由意志辩护的基本论点是:
恶,至少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天使和人类滥用自由意志引起的。然而,天使和人类存在,且成为自由的生物而不是某种自动装置,是一种非常伟大的善。此外,天使和人类不能同时既保有自由又完全自动化。由于不是完全自动的,他们的选择不能完全被上帝控制。因此,上帝可能别无选择,要么不创造任何自由的生物,要么创造一些可能会造成恶的生物。在面临这样的选择时,上帝按照他的方式创造了人类和天使是正当的。然而,他在这样做时面临困境并不是对他全能的贬低,因为全能并不包括实现两个不可共存的事物,例如一个人既完全自动化又同时是自由的。因此,这个论证的结论是,上帝是全能的、全善的,而世界上存在着恶,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2]93
弥尔顿认为,上帝按照自己的方式创造人类和天使是正当的,尽管可能会导致邪恶的出现,但这并不影响上帝的全能和全善。为了理解恶是否从《创世记》时便开始存在以及上帝在净化恶方面的计划,可以首先从弥尔顿在第七卷中对《圣经·创世记》的重新讲述作为起点。《创世记》的故事是从天使拉斐尔的视角来叙述的,回答了亚当的问题:“眼前这个天和地的宇宙,/ 起初是怎样造成的,是什么时候/用什么造成的,为什么造的……”[1]267根据拉斐尔的叙述,上帝创造人类是来填补叛逆天使缺失的位置,但却不是直接将他们放置在天堂,而是建造了一个类似天堂的地方——地球。上帝选择创造地球的地方并不是真空,而是混沌,上帝曾对神子说:
我也派遣荫庇的灵和力和你一起。上马吧,吩咐混沌把它那被指定的范围,变成天和地。混沌是无边无际的,為了充满在那里面的我是无限的,空间并不空。我把无限的我自己引退,也不显示自己或行或止、自由无碍的“善”,“必然”和“偶然”不能接近我,我的意志所决定的就是命运。[1]272
混沌是无边无际的,没有界限和空间,它们是创造的原初物质。但上帝只从混沌中选择了一部分物质进行创造,留下了其他部分的未决定性。当选择完创造的场所后,上帝进入下一步,手拿“金制的双脚圆规”,以 “一脚为中心,另一脚则在幽暗茫茫的大渊上旋转一周”[1]275,以此来设定界限。最后一步是连续六天的创造工作。上帝在创造中的全能力量体现在他的自我限制和愿意赋予创造物自由上,正如他所说:“我把无限的我自己引退”,以及“也不显示自己或行或止、自由无碍的‘善。”但另一方面,上帝的自我限制使他在未创造的混沌无限空间中隐藏了他的善良,也为恶的滋生留下了空间。因此,弥尔顿在对《圣经·创世记》创造性的改写中,指出了上帝在创造世界中的自我限制,给了恶存在的空间,而上帝赋予人类的自由意志则是恶产生的主要原因。
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描绘了世界的黑暗和希望,这种希望基于这样一种信念,即无论出现多么相反的情况,善都是终极的。恶虽然强大,但正义却能掌握主动。因此,无论邪恶出现在哪里,善都会与之紧密相连[3]180。弥尔顿在《论出版的自由》中也阐述了善和恶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善与恶,我们在这个世界的领域中知道它们几乎密不可分地共同成长。善的知识与恶的知识如此纠缠交织,以至于很多巧妙的相似之处难以分辨……”[4]23在《失乐园》中,恶的一个集中体现者便是撒旦,对撒旦这个形象的刻画也引发了对神义论的争论。既然上帝是全能全善的,为何会允许撒旦攻击人类、引诱人类走向堕落?弥尔顿看到了恶在这个世界上的活跃和顽固,而且没有迹象表明人类很快就会摆脱悲伤和痛苦。如果要将邪恶拟人化,就必须有一个能够表现其本质的人物,因此弥尔顿赋予了撒旦这个本质[3]180。撒旦为了实现他反抗上帝的计划,开始探索上帝分配给人类的领域,经过一段危险的航行,他到达了地球。当撒旦靠近的时候,上帝用全知的眼睛注视着他,并预知了他颠覆人类的努力将会取得成功。撒旦的成功并不是上帝失败的结果,因为万能的上帝断言,人类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所能得到的一切。因此,上帝容许邪恶存在,允许撒旦从混沌的黑暗中出现在世界上,撒旦对他人施加恶的同时,也因自己的罪行招致毁灭:
但由于那统治万汇的天神的意志和他的洪量,让他自由地得逞阴谋,他心想危害别人,却终于加重自己的罪行,刑上加刑,让他懊恼地看见自己一切的恶意怎样在他所引诱的人身上带来无穷的善意、恩惠和怜悯,而在他自己的身上却招来了三倍的慌乱、惩罚和报复。[1]13
撒旦堕落的原因是他内心孤立自足的发展,本质上是一种消极的活动。撒旦的命运,并不完全源于上帝对他的审判,而更多是他自己创造的角色的本质,而撒旦自身就是地狱的化身。撒旦被描绘为无法得到救赎,因为他发现无法屈服,它被证明是邪恶意志的根源。这种恶早于夏娃的好奇心或亚当的私欲的产生,并且更为强大。弥尔顿使人通过与邪恶接触而变得更有智慧,这是一种通过经历和接触邪恶实现的提升。人类已经具备了抵抗撒旦的理性,拥有了自由意志和选择的能力。然而,尽管有了这些特质,人还是会被欺骗。人类是通过恶来认知善,有了恶的认知,通过理智去选择、去克制。能够理解并考虑那诱惑人心的恶和表面的欢愉,却仍能自我节制,分辨出更优越的东西,并且选择它的人,才是上帝真正的子民。
二、自由意志与神恩
弥尔顿在《论基督教教义》中阐述了他对自由意志与神恩的看法:“上帝无疑会给所有人恩典,只拒绝悖逆和不信的人。虽然不是同等程度的恩典,但足以使人认识真理和获得最终的救赎……上帝不向所有人赐予同等的恩典,乃是出于他至高无上的意志;但是上帝是公正的,没有人会得不到足够的恩典而获得救赎。”[5]68弥尔顿将上帝描绘成一个对人类实施普遍恩典和无限慈爱的拟人形象。与加尔文主义提倡的无条件式选召和有限救赎不同,弥尔顿坚信每个人都接收到上帝所命定的恩典,除非他们自己背弃上帝,否则不会被抛弃。在弥尔顿所处的时代,加尔文主义和阿明尼乌主义同为新教宗派对当时的宗教思想影响深远,这两大宗派的争论围绕预定论的命题展开:对加尔文主义者来说,上帝在创世之前就选择了人类是得救还是被诅咒,与他们的选择无关;而对阿明尼乌主义者来说,上帝只有在预见到人类在充足恩典下的自由选择时,才预定了他们的命运[6]103。阿明尼乌主义的预定论指出,“神一旦创造了人类,并赐给人类自由意志,就无法防止人类堕落的发生”“神关于预定论的天命只跟堕落之后、沦为罪人的人类有关,完全与人类的堕落本身无关,但是神绝对没有命定或预定堕落的发生”[7]486。弥尔顿显然和加尔文的观点不相一致,而更多地与阿明尼乌教义中体现的“有条件的选定”“足够和可抵抗的恩典”“无限的救赎”相一致[6]116。
在《失乐园》第三卷中,上帝已经预言了人类的堕落:“他和他不忠的子孙从此堕落……我凭正直公平创造了他,本可以站得稳,然而也有堕落的自由。”[1]100弥尔顿的神学阐释通过上帝口中的话语坚定立场,即在堕落之前,上帝赋予人类自由意志,即人类拥有绝对的自由面对各种可能性。上帝预知到人类最终的堕落,是他们行使自由意志的结果:
不要以为宿命支配他们的意志,由绝对的天命或高远的预见去安排。是他们自己决定他们自己的背叛,与我无干。如果我预见到,预见也不会影响他们的犯罪;如果我没有预见到,他们犯的罪也已形成,丝毫不减。同样,他们的犯罪也没有丝毫命运的动机,或命运的影子;更无关我不变的预见,他们背叛,一切由于他们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因为我造成他们自由,他们必须保留自由,甚至可以自己奴役自己。否則我必须改变他们的本性,收回给他们自由的不变成命。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堕落。[1]100-101
上帝否认自己干涉人类的命运,因为以下几点:首先,上帝指出他创造了天使和人类,给予他们自由作出决定和判断,这样他们对上帝所发誓的忠诚、信仰或爱才能得到测试。其次,上帝进一步反驳了他的先见性和堕落之间的相关性:上帝知道他们的堕落是一件确定会发生的事,但他不会强制干预它的发生。上帝的预言不会影响堕落的发生,因此并不改变整个事件的结果。当上帝说“他们的犯罪也没有丝毫命运的动机,或命运的影子”时,实际上表明人类行为是在上帝预言之前就已经预定的。堕落是人类的自由选择,是不在上帝认知范围之内的真正自治行为。因此,堕落本身没有可预测性,并且不受上帝的影响。上帝也继续对神子阐明他赋予人类的自由意志与恩典:
其中有些人,我要赐给特殊恩宠,被挑选来置于其他人等之上。这是我的意志;其他人等,要听我的呼唤,我要时时警告他们犯罪的征兆,警告他们要恰当地趁施恩的时机,止息神的怒气;因为我将充分清除他们阴暗的感觉,软化他们的铁石心肠,能祈祷、悔改、适当的顺从。这祈祷、悔改、适当的顺从,只要能有真诚,我的耳朵并不迟钝,我的眼睛也不会紧闭的。我还要把公断者的良知安置在他们的心里,作为他们的向导;如果他们能听从它,而且善用它,便会得到一个光明接着一个光明,忍耐到底,安全地到达目的。[1]103-104
当上帝说他将选择一些人置于其他人之上时,上帝似乎将一些人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拒绝向这些人施与恩典。所有人都将被选中得到救赎,而被选择为超越他人的是那些更虔诚和更忠诚的人。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被选择的人将引导那些被蒙蔽的人接受上帝的恩典。上帝希望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呼唤,都能获得上帝施与的恩典。他们因为蒙受恩典,开始祈祷、忏悔,同时表现出顺服的态度。他们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启示,从而获得救赎。如果他们追随这道光并坚持到底,他们将安全抵达上帝的国度。显然,救赎是为每个人预留的,其中一些人利用了这个机会,而另一些人拒绝并蔑视了这个机会。弥尔顿选择了“清除”和“软化”这类的词语:一方面,它暗示了人们是多么自由和固执,他们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接受上帝的恩典;另一方面,它表明上帝尚未抛弃这些人,仍然希望通过软化人类的铁石心肠来拯救他们。“我”(上帝)是软化的施与者,因此是上帝的恩典照亮了他们的盲目之心并柔化了他们顽固的心灵,使得救赎成为可能。上帝继而又说道:“在我长久的容忍期间,施恩的日子里,那些蔑视、嘲骂的,将得不到恩惠;顽固的更加顽固,盲目的更加盲目,他们必然失足,愈陷愈深;慈惠只有排除这些人。”[1]104这表明抛弃并不是上帝的行为,而是人的盲目理性和僵化心灵引导人选择和实施的自我抛弃行为。上帝的恩典注定要赐给所有人,但总会有些人游离于恩典之外,拒绝上帝的救赎而自取灭亡。弥尔顿在这里强调的是恩典的包容性和普遍性。没有人被排除在慈善之外,除了那些故意拒绝的人,他们的排斥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行动,而不是上帝的判断。因此,在《失乐园》中,抛弃不是上帝的行为,而是人的行为。弥尔顿认为人类有能力自由选择, 但也认为他们最终的选择是不可改变的,并将决定他们最后的归宿。
三、自由意志与堕落
《失乐园》整本书的高潮部分发生在亚当和夏娃的堕落,这部分的叙述在第九卷得到充分展开。本卷的开头部分叙述了撒旦巡航地球后,降落在伊甸园,并通过蛇的口进入其中。此后,他一直寻找机会捕获猎物,而亚当和夏娃此时则在讨论劳动分工。夏娃成功地说服亚当让她独自留在花园,但不幸的是成为撒旦引诱的猎物,吃下了禁果。随后,亚当也吃下夏娃所提供的禁果,标志着人类的完全堕落。这一事件引发了许多有争议的问题:如果当撒旦试图引诱夏娃时,亚当陪伴在她身边,他们是否仍会受到诱惑?或者,如果不是夏娃,而是亚当成为撒旦的目标并被引诱,亚当会作出什么决定?夏娃是否会像亚当一样也吃下禁果?亚当和夏娃的堕落是预定的吗?他们是不是通过自由意志做出了这些决定?
在第七卷中,亚当通过拉斐尔的叙述了解了上帝创造世界的过程。在第八卷中,亚当就《创世记》提出了他的疑问,比如他对天体运动的探索。然而,拉斐尔警告说天堂的知识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因此亚当最好将注意力集中在与他相关的尘世事物上。在亚当接受拉斐尔的建议后,他开始叙述自己在被创造之后的故事。在这一部分中,叙述了亚当如何利用自由意志给生物命名,并成功地向上帝寻求伴侣。当他从梦中醒来后直接与上帝交谈时,上帝禁止他吃能使人分辨善恶的知识树上的果实。除了这个限制,亚当被委以给所有事物命名并拥有它们的权利,但他依旧向上帝叙述自己的孤独。上帝认为亚当不应该感到孤独,因为空中的鸟类、陆地上的野兽和海洋中的鱼类,都听从他的命令。亚当却把人类和其他生物区分开来,他将动物划分为不同的种类,各从其类,都有自己的界限。换句话说,亚当认为鸟类无法与野兽相配,鱼类无法与禽鸟配,牛无法与猿配,以进一步强调同一类别内适应性的重要性[1]311。然后上帝宣称他自己是独自一人,不需要伴侣。作为对上帝的回应,亚当如此说:“您本自圆满,丝毫没有欠缺。人却不然,只有相对的圆满,因此在同类者的交流中,受到安慰或帮助克服自己的缺陷”,亚当同时和上帝强调:“你无需繁殖,因为你已经是无限的……但是人,在数目上表现出单一的不完全性,必须龙生龙,凤生凤,繁殖自己的形象。”[1]312亚当的理性可以解释如下:一方面,上帝是完美的,但人类是有缺陷的,他们需要他人的支持来提升能力;另一方面,上帝是无限的源头,而人类必须以一定数量的人口进行繁殖。上帝对亚当的论述非常满意,因此承诺给亚当一个伴侣,也就是夏娃。亚当向上帝寻求赐予伴侣的论述可以看出上帝创造人类时也给予了人类理性和自由意志。亚当可以自由地表达他的思想,并且足够雄辩,成功地得到了上帝的承诺。这表明在亚当堕落之前,他通过完全参与上帝的意愿作为受造物,拥有完美但有限的存在和自由。亚当生活在神恩之中时,他可以是有限的,但仍然是完美的;但从神恩中堕落之后,他就变得局限于有限,也就是局限于他自己。
在第九卷集中描写堕落的场景中,体现了两种层级关系:上帝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以及亚当和夏娃(丈夫和妻子)。亚当赋予夏娃的自由与上帝赋予亚当和夏娃的自由是等同的,夏娃坚持劳动分工的场景展示了她对自由意志的行使。夏娃向亚当要求:
让我们分工,你到你所喜欢的地方去,或者到最重要的地方去,把这林荫路一代的忍冬花卷起来,让常春藤爬在适当的地方;我到小樹丛那边在天人花和蔷薇相混杂处干到中午。[1]334
从夏娃对劳动分工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夏娃希望亚当负责更费力的工作,而她自己负责照料花园。夏娃对亚当和自己进行劳动分工的方式,一方面显示了她的自主权,另一方面显示了她对男性和女性的优势和劣势的理性判断。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夏娃在亚当对她重申这一点之前,偷听到了拉斐尔对亚当有关潜伏在阴影中的敌人的警告。夏娃在提出这样的要求之前就有了独自一人可能会遇到危险的意识。尽管亚当要求夏娃和他待在一起,夏娃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
如果不是单独受试炼,单借外力,那有什么信、爱、德之可言呢?别怀疑我们的安乐可以完全付托在智慧的造物主身上,如果不能以独力或合力为保证,我们的幸福就不可靠,那么,伊甸也变便显得不是伊甸。[1]339
夏娃的反问句“如果不是单独受试炼,单借外力,那有什么信、爱、德之可言呢?”呼应了上帝的神圣证言:“如果不给以自由。只照不得已行事,/显不出本心的主动,那么凭什么/ 证明他们的真诚、实意、忠信和挚爱呢?”[1]100上帝考验人类对他的顺从,而夏娃行使自由意志正是上帝神圣之爱的见证。因此,夏娃不害怕孤单,因为她相信安全和幸福取决于上帝的设计,她真正信任上帝的神圣之爱赋予她自由做出选择的权利。尽管她对可能的危险有清晰的认识,但仍然坚信人类有能力抵制诱惑并选择善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考验,因为她认为未经考验的伊甸园并不值得夸耀。亚当可以选择牺牲夏娃的自由,强迫她留下,但他意识到这样做会让她失去自由,也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夏娃,尽管是女性,仍然蒙受了这一恩赐。亚当以与上帝对待自己相同的方式给予夏娃自由。上帝作为造物主给予人类足够的自由,亚当同样作为夏娃的上级,有责任保护她的自由。亚当不是通过强迫,而是通过理性思考,保护夏娃免受外部敌人的伤害。因而他对夏娃回应道:
但对不求自来的试炼,你自己以为能独受警戒而知防备,认为二人在一起反容易大意,你就去吧;在我身边不自由,去吧;凭你的本性无邪,靠你固有的德行,鼓足全力吧!上帝在你身上已尽本分,你去尽你的吧。[1]340-341
尽管夏娃离开亚当为撒旦的引诱创造了机会,但夏娃做出了选择,随后亚当也自愿和夏娃一同偷食了禁果。这个事件是他们行使对上帝试炼计划理解的必要步骤。堕落之前的描写集中于亚当和夏娃关于劳动分工的争论,这一个场景表明亚当在教导夏娃,并为她保留选择的尊严,而夏娃也在创造性地回应她的使命。黛安·凯尔西·麦科利详细阐述了《失乐园》中“创造者和被创造者”“承担者和受众者”“施恩者和受恩者”之间的理想关系:“这个秩序中的每一个权威人物……都是个人成长的促进者。每个人都有责任教导、并因此承认从属于他的理性存在,并且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们首要关注的是保护从属者的意志自由。”[8]108亚当天生就是一个平等主义者,即使他不愿将夏娃暴露给敌人,也不愿限制她的自由权利。弥尔顿通过亚当和夏娃作为大自然的管理者和婚姻伴侣的关系,展示了堕落前亚当和夏娃的成长过程:“男人在理性事物上的权威使女人能够在感性事物上自由地发挥她自己的力量,因此,他们都能按照他们的天性自由地行事,男人公正地统治,女人创造性地屈服。”[8]111
第十卷以审判场景开始,描述了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的后果,这部分可以与第三卷中上帝对亚当和夏娃堕落后预先审判相对应。自由意志作为整本书的核心问题首次在第三卷提出,既是上帝赋予人类的礼物,也是人类对上帝的顺从的证明。在这一卷中,上帝已经预知到人类的堕落。此外,如果上帝的儿子没有自愿用自己的牺牲来救赎人类的罪恶,上帝将对人类的违背施加死刑。第九卷叙述了亚当和夏娃最终的堕落。首先是夏娃被撒旦的谎言所欺骗,然后她又把亚当拖入堕落的深渊。在第十卷中,在审判之前,上帝对天使们说:
那时我曾说过,他将要得逞,完成他的坏使命——把人引诱,人受了谄媚而忘了一切,听信谎言,违背他的创造者;我的用心是既不要他的堕落一定成为事实,也不用丝毫的外力去干预他的自由意志,只要保留平衡的状态,一任意志的倾向。可是他竟堕落了,现在只好照他的罪行宣布他的死刑。[1]378-379
这段引文呼应了上帝在第三卷中对人类堕落的预言,但第三卷中的初步审判与第十卷中的最终审判之间存在差异。一方面,审判者从上帝转变为上帝的儿子;另一方面,一开始的死刑被转变为对男人和女人分别施加的长期惩罚。上帝对人类的恩典在堕落之前就已经在神子的牺牲奉献中得到了体现,神子对上帝说:“那好吧,请看我,我为他献身,/以命抵命,请把怒气发在我身上;/把我当凡人看,我要为凡人而离开父亲的怀抱,自愿舍弃仅次于我父的光荣地位,/甘愿为他终于一死……”[1]106上帝之子的自愿奉献是真正自由的体现,是对自由的创造性运用和承担责任的结果。因为在这个戏剧性的情节中,他在救赎人的过程中,以慷慨的方式行事,虽然与上帝的旨意相一致,但却不是受上帝意志的支配,同样也是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
四、结语
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的神义论旨在阐明上帝对人类的施予恩典的计划和最终的救赎。尽管自由意志伴随着固有的风险和滋生恶的后果,但弥尔顿刻画了保证人类拥有选择的自由的上帝形象。上帝承认赋予人类的自由意志可能导致他们的堕落和苦难,但上帝的恩典和救赎始终存在,并通过派遣神子为堕落的人类带来救赎。总之,弥尔顿在《失乐园》中神义论的探索突显了自由意志、恶、神恩和堕落之间复杂的相互关系。它揭示了一个调和恶的存在与上帝的全能全善的神学框架,同时强调了个体和集体命运的塑造中人类自主权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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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倩,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