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擦瓦箭宗》语象叙事研究
2024-01-18赵金蕊
摘 要:《擦瓦箭宗》是《格萨尔》史诗中具有完整情节脉络的早期手抄本,集中体现了《格萨尔》史詩语象叙事艺术,这反映在史诗的人物描绘、战争叙事、场景渲染等方面。独特的语象叙事艺术不仅为藏族及其周边民族带来持续的审美体验,促进文化传播;同时使史诗具有从“时间艺术”向“空间艺术”与“时空艺术”跨越的潜力,为史诗的当代跨媒介转换与传播提供可能性与可行性。
关键词:格萨尔;语象;文学图像;史诗;心象
基金项目:本文系甘肃省教育厅优秀研究生“创新之星”项目“《格萨尔》史诗语象叙事研究”(2023CXZX-177)阶段性研究成果。
一、引言
语象(ekphrasis)一词最初起源于古希腊修辞学,指演讲中通过对人、事、物进行详尽而具体的描述,以达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使听众身临其境、产生共鸣。“栩栩如生”是语象叙事的本原意义,一方面强调了语象的视觉性,另一方面也强调了其想象性,为达到这一目的,常采用描述、比喻、象征的手法。自古希腊之后,“语象”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内涵和外延虽有所不同,但皆由“栩栩如生”所蕴含的“视觉性”与“想象性”而延伸。
《格萨尔》作为中华民族经典民间史诗,在多民族之间广泛流传。与作家文学相比,史诗直接面对听众,如何吸引听众驻足倾听并产生强烈兴趣,运用“栩栩如生”的语象叙事是其必要手段。听众在时隔多年以后,对于史诗所能回忆起的多为“视觉记忆”,也即自己的“心象”,而非语言和唱词本身,甚至具体的语言退居其次直至遗忘,但通过说唱者的叙述,在自己心中产生的形象却历久弥新,正如莫里斯所说:“一个词,它仅仅是一个记号,在领会它的意义时,我们的兴趣就会超出这个词本身而指向它的概念……一旦我们把握了它的内涵或识别出某种属于它的外延的东西,我们便不再需要这个词了。”[1]可以说,真正给欣赏者留下记忆的并不是语言本身,但这却是通过高超语象叙事的艺术与技巧才能达到的。另外,史诗的跨媒介转换需要借助于语象的延宕,或者说借助“视觉性”“想象性”的延宕,才能实现物质化转变,形成多模态传播格局。因而,语象叙事艺术对于史诗流传与发展至关重要。《擦瓦箭宗》是《格萨尔》史诗优秀的早期手抄本,其中存在大量的语象叙事艺术,是研究《格萨尔》语象叙事的典型。
二、人物描绘的语象艺术
《格萨尔·擦瓦箭宗》运用丰富的语象叙事艺术对人物形象进行塑造,使人物形象生动可感,其中主要包括少年角如形象、岭国与擦瓦国将士形象及对其他人物神情或动作的描述。
为突出格萨尔称王之前与母亲果萨拉姆在偏僻山谷中的艰苦生活,《擦瓦箭宗》中多处对于少年角如的穷苦形象进行描绘,如开篇所述:“果萨拉姆让神子角如头戴一顶不相配的黄羊羊皮帽,身穿一件不合体的僵硬而皱巴巴的牛皮袄,脚蹬一双不合脚的生马皮靴子,上系一条马尾毛做的靴带。”[2]263虽未直接描述少年格萨尔生活艰苦,但以“不相配”“不合体”“不合脚”将其穷苦少年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而这也与其强大法力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如当角如到达达戎·阿努斯潘城堡窗台时,“化作一只上身用金色的黄金、下身用褐色的银子、腰间用花色的亚玛瑙、头冠和喙爪用黑铁铸成的大鸟。”[2]264“黄金”“褐色”“玛瑙”“黑铁”将大鸟的形象具象化,强大的法力与困苦的少年形象并存,使听众在开篇便形成了对少年格萨尔的整体印象。
对于岭国将士的描绘,史诗着力凸显其英武善战的英雄形象,如对于嘎岱曲迥尉的描写:“施发出无比的密咒法力,力大天比好似疯狂的野象,像雄鹰叼捉兔子一般。”[2]294对擦香丹玛形象的描述:“盔旗如彩云飘飘,全副武装银光闪烁。”[2]299以比喻的语象叙事来形容战士们的英武形象是史诗常用的手法,尤其连续的比喻为听众增添了想象性。在总管王戎擦查根讲述征讨擦瓦箭宗一事的唱词中,将岭国众英雄们形容为“力量赛过大仙人,机智灵活赛姚莹,凶猛好斗如豺豹”[2]268;在众英雄出征时,珠牡的献歌中将英雄们比做“水晶般之雪山顶”的“雄狮”、“广阔苍穹云路里”的“玉龙”、“平川广袤大地上”的“肥沃田土”[2]270。另外,史诗中为反映战争取胜不易,着力凸显对手的强大,对于对手形象的描述常采用夸张的手法,如对于擦瓦国王的弟弟鲁萨红玛形象,称其“魁梧无比地将右山扛在左肩,左山扛在右肩,顶天立地,形象威武。”[2]280以对手夸张的形象,衬托了岭国英雄无所畏惧的精神。
对于人物神情与动态的叙述也是增加文本视觉性与想象性的重要方式,当角如化作美丽的姑娘迷惑擦瓦国南拉国王时,王后醋意大发,“她愤恨之口如柳条摆动,发怒之首如手鼓摇动,愤慨之目如电光闪闪,愤然之鼻怒气吁吁,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2]276以“柳条”“手鼓”“电光”接连三个比喻将愤怒表情进行了极具画面感的描绘。再如南拉王在得知其弟弟鲁萨红玛牺牲后,“心情极为悲愤,泪如断了线的串珠,怒气犹如野牛喘呼,肩膀如牛鼻抽搐颤抖。”[2]301
三、战争叙述的语象艺术
“语象”能够引发欣赏者的联想与想象。当这种联想和想象与某种文化语境相关,就会引起特定群体对于符号意义的共识性的理解与阐释,即涉及文化“意象”,因而对于“意象”的叙事包含于语象叙事之中。巴茨(Shadi Bartsch)与埃尔斯纳(Jas Elsner)将语象描述为“关于意象的词语”,事实上,“语象”的意象之意生成仍然是古希腊“语象”想象性的延续。在《擦瓦箭宗》征战心态的叙述中,比喻与象征是最常用的语象叙事手法,这其中包含了诸多藏文化语境中独特的意象,例如雪狮、雄鹰、野骡等文化意象对藏地人民来说是力量强大且勇敢的代表,将士们以此自喻意在凸显自己的英勇善战,或贬损敌方怯弱,以期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描述征战心态的语象大多存在于唱词中,在不同的情境中,通过恰如其分的比喻、象征,不仅在内容上起到了相应的鼓舞士气的作用,也使史诗更具想象性、生动性与趣味性。唱词中的语象多被用来衬托自己的勇猛善战,如擦瓦国鲁萨红玛以“平川沙丘虽坚固,难抵大雨洪水道。高空寒风虽刺骨,难挡雄鹰翱翔路。高山悬崖陡又峻,难挡野牛攀登路”比喻自己如“洪水”“雄鹰”“野牛”一般势不可挡[2]295。少年角如以比喻的方式来陈述自己参与战争的重要意义,“为趋世间之黑暗,太阳不得不出现”“为助苗草结果实,甘霖不得不降落”“绿鬃雪狮发威时,能使大象心不悦,为了震慑肉食兽,不得不叫不狂吼”[2]271-272。角如将自己比做太阳、甘霖、绿鬃狮,以期让岭国众人明白自己已到了不得不出现的时候。
在关于战争的唱词中,不仅有大量形容自己与己方军队勇敢善战的比喻,也有反向形容对方懦弱,以求在气势上壓过对方的语象叙事,如鲁萨红玛在与岭国将士较量时所唱,“驰骋原野之野骡,骏马岂能和它比”“遨游苍穹之岩雕,鹞鹰怎能和它比”[2]282,以“野骡”与“岩雕”比喻自己的勇猛,而以“骏马”与“鹞鹰”比喻岭国将士力量薄弱。另一处,奔巴嘉擦协嘎以“雪狮”“斑斓虎”“野马”隐喻自己,而相应地以“小毛驴”“野山羊”“小豺狼”隐喻鲁萨红玛[2]297。与此相似地,擦瓦国赤米囊嘉国与岭国将士对战时,以“无赖哈巴狗身下,雪狮岂能呆得住。鬼鸟猫头鹰翼下,鸟王大鹏怎栖息”比喻在岭国的威胁下,擦瓦国的英雄绝不示弱[2]289。擦瓦国南拉王以“大鹏”“雪狮”“野马”“杜鹃”“豺狼”“鹞子”隐喻自己,而以“雄鹰”“猛虎”“骏马”“百灵”“绵羊”“鸟雀”隐喻敌国将士。对此,奔巴嘉擦协嘎迅速作出回应,认为南拉王“不能灭羊群”“鸟雀不能捉”“岭营无法灭”[2]302-306,与南拉王的隐喻形成对比。
四、场景渲染的语象艺术
《格萨尔·擦瓦箭宗》中对于场景的描绘与渲染,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对于“在场”的,也即是对于故事正在发生的场景的“栩栩如生”的描绘,其作用是烘托英雄人物形象,或在故事千钧一发之际增加故事叙述的生动性,延长故事的时距,对于情节的发展起到停顿与延宕的作用,增加了听众对于后续情节的期待;另一类则为对于“不在场”的,也即对于没有发生的场景,依据某个故事人物的幻想、想象或梦境,借由某个人物的话语进行“栩栩如生”的描绘,增加了史诗的想象性与层次感。
在场景的叙述上,《擦瓦箭宗》擅长运用语象叙事来增加丰富性与画面感。其“在场”指对于叙事文中的人物来说是真实的、正在发生的,史诗对于此类场景的语象叙事能够增加听众的沉浸感、身临其境之感。《格萨尔》史诗中战事多且气势宏大,对战争场面的描绘充分体现出《格萨尔》史诗语象叙事的艺术特色,《擦瓦箭宗》中对于大军出征场面的语象叙述极具代表性,如英雄们穿戴好之后,“盔甲闪闪,护符累累,锦冠翼旗飘飘,使敌人见了心惊胆颤,使英雄见了兴高采烈,使妻儿见了洒泪惜别,使父母见了虔诚为之祈祷”,虽未直接描写军队阵仗,但是分别通过“敌人”“英雄”“妻儿”“父母”的不同反应,侧面烘托出军队阵势,为欣赏者提供想象的空间。接下来则通过具体的描绘,使大军出征画面更为具象化,实现虚实的结合,“勇士们的营帐,好像排成了一条线,亮晶晶、光闪闪,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征了。”[2]269对行军九天后“安营扎寨”时的场景描绘进一步反映了岭国军队浩荡的阵势,“砍柴人像冰雹般狂跳,背水人像雀群飞跃。茶气烟雾难以分辨,漫天炊烟缭绕。白帐遮天盖地,马群遍布山川。”[2]271通过“冰雹”与“雀群”反映出出征队伍人员众多,以“茶气”与“烟雾”的难分辨反映出因队伍庞大安营生火煮茶时热气升腾的壮观景象,而“白帐”“马群”则补充了这一画面的细节。
另外,“在场”语象通过写意性的手法,描绘似真似幻的画面,将欣赏者的期待延长,同时渲染崇高感和神秘感的故事基调。在超同射出弓箭,箭宗即将开启时,为延长欣赏者的期待值,对场景进行了语象描绘,“此时天边云雾如波浪撞击般起伏摇晃,顿时雷鸣轰响,在阳光和细雨交相辉映中,鲜艳的彩虹挂在天空,出现许多奇特的祥兆。大叔的箭支射中白岩石的正中,如同打开殿堂之门,霎时间哗啦啦作响,用金、银、玉、珊瑚、铜、铁、海螺等作箭尾的箭支从山洞里涌了出来”[2]337。一系列语象叙事,呈现出一幅梦幻场景,通过对千钧一发场景的语象描绘,以视觉性的空间描写打断文本时间的延续性。如克里格所说,语象叙事“可以打破叙事话语时间性的手段,将(叙事进程)冻结在此刻对空间的探索中。”[3]在这种情况下,语象叙事在对于画面进行渲染的过程中造成叙事停顿,进而给予听众充足的时间,引发听众的想象性,增加了听众的审美体验。
《擦瓦箭宗》中“不在场”语象叙事主要为对于想象、幻想场景的描述,以及对于梦的描述。在对“不在场”的语象叙事中,充分利用带有象征意义的谶语,对应随之发生的战争结果,丰富了文化内涵与艺术表现形式,增强了史诗的文学性,如南拉王意识到擦瓦国大势已去之后,以想象中的场景向臣民委婉告知擦瓦国即将到来的厄运,“看那天边布满云,太阳光辉将被遮;看那草原霜满地,五色花儿将被摧;看那森林被火燃,林中禽兽遭厄难;看那湖边渔夫遍,湖中鱼儿遭凶险。”[2]310以“五色花儿”“林中禽兽”“湖中鱼儿”比喻擦瓦国,三种凶像预示“海螺威城将被围”。
五、结语
《擦瓦箭宗》中的语象叙事集中体现在对于战况激烈程度的烘托、对具体人物形象与心理或场景的描绘等方面,呈现出“视觉性”与“想象性”的语象特征。大量的语象叙事艺术一方面因其本身的审美内蕴为雪域高原及其周边地区人们带来持续精神享受,促进史诗传播与传承并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另一方面语象叙事为其跨媒介传播提供了保障,是文本跨媒介、跨文化传播的中介和决定跨媒介作品能否成功的关键。借助当代科技手段,《格萨尔》史诗以多媒介、多模态的立体形式不断跨文化传播,正如赵宪章所说:“文学语象是文学图像的生成之源,而‘文学的图像化说到底是‘语象的图像化。”[4]总之,《格萨尔》史诗历经千年,经久不衰,直至今日仍以各种形式不断跨文化传播,固然有除暴安良、追求幸福生活的愿景与世世代代、不同地区与民族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待相符合的外部原因,但也不应忽略《格萨尔》本身文学语象审美内蕴给人们带来的精神享受及其跨文化潜力,这实质上是史诗亘古不衰并不断获得新生命力的根本原因。
参考文献:
[1]莫里斯.指号,语言和行为[M].罗兰,周易,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66-167.
[2]《格萨尔文库》编纂委员会,编.格萨尔文库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3]Krieger Murray. Ekphrasis:The Illusion of the Natural Sign[M]. Baltimor: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19:7.
[4]赵宪章.“文学图像论”之可能与不可能[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5):20-28.
作者简介:赵金蕊,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艺术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