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述视角看《第七天》的荒诞感
2024-01-11刘慧慧
[摘 要] 余华的小说在叙述视角方面做了大胆的创新。《第七天》中,余华采用了第一人称亡灵视角进行叙述,以展现人生的某种荒诞性和孤独性。小说中,“我”的身份是亡灵,“我”的视角可以展现生前与死后两个世界的对比,在有限的视角下,用回顾和描述现在经历的方式展现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的不同。在这种对比下,作者借杨飞(“我”)的视角展现的荒诞感来自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的对比,又来自于人性异化的失落。《第七天》是作者不斷地寻找一种最合适的位置来进行叙述的创作实践。
[关键词] 《第七天》 叙述视角 荒诞感 亡灵叙述 余华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49-04
一、叙述视角的特点
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叙述视角来表达想要表达的故事。通常情况下,叙述视角是从人称上划分的,包括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第二人称叙述视角和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者作为故事中的人物,从自己的角度讲述故事的方式;第三人称叙述视角是指叙述者以旁观者的立场,从外部讲述故事的方式;第二人称叙述视角的叙述者是故事中的人物,这是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法国著名学者热奈特利用聚焦的概念来分析不同的叙事视角,将聚焦分为三种类型,即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
《第七天》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展开,以主人公杨飞死后七天内的经历为主要线索,创造了一个死后的世界。死后的世界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充满了暴力与丑陋,而是充满了真正的安宁。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方式为读者展示了两个世界,由于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有限性以及其亡灵身份,每个人来到死后的世界后,都以回顾的方式讲述自己知道的事情,这些所讲述的事情共同组成了作者的文学世界。
1.有限性
《第七天》采用的是内聚焦的叙述视野,读者只能以“我”的视角来观察世界。主人公杨飞既是《第七天》的主要人物又同时是叙述者,因此充当叙事视角的杨飞也是故事内容的一部分。作品中的叙述视角具有有限性,以杨飞为主要叙述视角,其他人的视角起到补充的作用。
读者只能跟着杨飞的视角探索死后的世界,例如作者讲述“我”在殡仪馆中看到的贫富差距:“他戴着破旧白手套的右手指向塑料椅子这边,意思是让我去那里等候,我的眼睛看着沙发那边。他提醒我沙发那边是贵宾区域,我的身份属于塑料椅子这边的普通区域。”[1]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限制了读者全面了解事件,作者在此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氛围。以第一视角进行叙述的话,作者很容易加入自己的情绪,从而影响读者的情绪,但杨飞的情绪是稳定的,除了在叙述自己的故事时会表现出情绪的变化,在介绍别人的故事时,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在叙述的过程中,除了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是局内人的身份,讲述其他的故事时,他始终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来观察并叙述事件。
《第七天》采用的是内聚焦叙述的第二种形式:不定式。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具有有限性,所以小说的叙述视角并非一成不变。作者没有仅依靠杨飞的视角叙述完整的故事,他也通过其他人的视角来展现超出叙述者视野的事情。比如作者在讲到伍超卖肾时采用的是肖庆的视角,以肖庆之口叙述,但内容则聚焦在经历事件的伍超身上。关于刘梅,小说至少有三种主要的叙述视角,其一是新闻报道中的刘梅,其二是刘梅的自我陈述,其三是伍超对刘梅的叙述。杨飞养父的身份也是如此,从杨飞、李月珍夫妇、杨飞养父等多重不同的视角来进行描述。这些不同的叙述视角为读者带来了一个多元、复杂的养父形象,使之显得更为真实、感人。
从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来进行写作,作者展现了一个荒诞的世界。人间的景象与死后的世界形成对比,本来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在这里成为朋友、死婴在这里有了母亲,等等。种种对比下,死后的世界仿佛天堂,现实世界与亡灵世界因错位而产生荒诞感。
2.回顾性
《第七天》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另一个特点就在于采用了回顾性的叙述视角。“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无论‘我是主人公还是旁观者),通常有两种眼光在交替作用: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我正在经历事件的眼光。”[2]作者在讲述自身经历的时候采用的是回顾性的眼光,“我”是如何被抛弃、养父如何艰辛把“我”养大、李月珍如何对“我”视如己出的等。
回顾性的眼光写出了人的孤独,杨飞死后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养父;李青始终都在寻求一种安全感;郑小敏的父母寻找他们的女儿;杨飞的养父寻找自己对杨飞的愧疚感;鼠妹寻找伍超对自己的爱,等等。他们在人间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在死后才会苦苦寻求。杨飞始终孤身一人,其实也代表了个体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永远陪着另一个人。比如杨飞的亲生母亲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他的妻子转身寻求自己的安全感,他的养父不愿拖累他,这样的杨飞始终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即使有短暂的并行者,但是最终又回到孤独的状态中。
《第七天》中的人物都无法摆脱这种孤独感。第一人称叙述下的“我”永远一个人,虽然可能与其他人有过交集,但之后又会回到孤独的状态。人生来孤独,死后亦孤独,没有人可以永恒存在,但孤独却是永恒的。杨飞在生前孑然一身,死后仍然一个人。
3.死亡叙述视角
余华的《第七天》选择了从杨飞的视角叙述,杨飞的身份是一个已经死亡的人。从亡灵的角度展开叙述,作者给读者提供了一个与现实既远又近的距离。正因为这种特殊的亡灵身份,作者将人间和死后的两重世界联系起来。亡灵身份的荒诞以及两重世界的对照都加重了余华笔下那个世界的荒诞感。
以亡灵身份进行叙述比一般的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述都要好的地方就在于其可以把荒诞的描述合理化。余华在《第七天》中对亡灵叙述做出了自己的理解和阐释,用亡灵语言和亡灵视野塑造出亡灵世界。强烈的异世色彩使得作品风貌显著区别于现实世界。叙述者可以穿越时空,把这些事情联系起来。余华曾说:“在《 第七天》里,用一个死者世界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3]亡灵身份的荒诞因叙述的角度的特别而显得合理了起来。
亡灵叙述是一种陌生化的处理方式。《第七天》用这种叙述方式让死去的人现身说法,作者用一种看似真实的虚构手法来叙述故事,使读者更能沉浸其中。例如在李月珍的故事中,李月珍发现了死去的婴儿,并让这件事被大众知道,但是自己却早逝了,最后医院的太平间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李月珍和这二十七个死婴离奇失踪。这样的叙述方式给读者留下悬念和巨大的阐释空间。
亡灵视角给合理化荒诞故事以及使现实世界陌生化提供了便利。亡灵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他们在一个时空中死去,又在另一重时空中相逢,这样的叙述距离让叙述者作为一个客观的第三方来讲述故事,这样的叙述视角始终是一个既远又近的角度,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待小说中发生的事情,并将事情的真相揭露在读者的眼前。
二、《第七天》的荒诞感
在这种叙述视角下,作者所表现的是荒诞的世界。以“我”之眼看见奇特的场景、丑陋的人物,是荒诞艺术用荒诞形式表现的荒诞内容。荒诞文学从哲学的高度把握和反映人类生存环境的荒谬感和不合理性。荒诞带给读者的是一种对生活的反思。《第七天》以“我”的视角记述了亡灵在亡灵世界的游荡,重新体察死后世界与人间的对比,表现出生前和死后世界的荒诞感。
1.生前、死后世界的对比
在亡灵视角下,作者建构出生前和死后世界,并将两者进行对比,展现出一种荒诞性。在亡灵的叙述视角下,作者可以更加自由地创造自己的想象世界,于是他创造了一个有墓地的亡灵可以得到安息,而没有墓地的亡灵可以得到永恒的死后世界。作品中的灵魂组成了死后的世界,这些灵魂有生前世界的记忆,作者以这样的方式描述这两种世界。
作者对死后世界的建构十分特别。中国古代神话中认为人死后会到地府,而地府都是阴森恐怖的样子。但余华建构的死后世界则显得安静祥和。余华用诗意的笔调描述这里的一切,游魂为鼠妹缝制安息的长裙,亡灵们为鼠妹清洗身体,伍超卖身换来了墓地,使鼠妹得以安息。“鼠妹身旁的青草和野花纷纷低下头弯下腰,仿佛凝视起她的身体,它们的凝视遮蔽了她的身体。于是我们看不见她的身体了,只看见青草在她身上生长,野花在她身上开放。”[1]余华在《第七天》中描写了一个温情脉脉的死后世界,在生前世界遭遇不幸的人们,大多都在死后世界中得到了精神上的补偿。李青与杨飞在生前分道扬镳,死后却重逢并互诉衷肠。
余华在进行现实与死亡关系的描写时,把生前世界作为死后世界的倒影来写,他的重点不在生前世界,而是在死后世界,他用死后的世界来表达对生前世界的荒诞的无奈。生前对立的警察和杀手,在亡灵世界却是棋友;在人间没有得到好好爱护的死婴,在这里得到了李月珍的照顾,等等。人间世界的喧闹与亡灵世界的安静祥和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余华用此表现荒诞感。
余华通过对比死后世界与生前世界,真实地展现其笔下人间世界的荒诞,亡灵叙述视角为这种叙述提供了一种合理性,这样死亡没有脱离现实,反而更加贴近现实。作者希望以这种方式,引起读者的反思。
2.人的异化
余华在《第七天》的叙述中采用了“看与被看”的视角模式,通过这种视角模式的对比,展现的是消费社会中人的异化。虚幻的亡灵视角作为看客记录了人间,余华认为,“现在我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白自己为何写作,我的所有努力是為了更加接近真实”[4]。“看与被看”模式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以及消费社会下的人的异化。
《第七天》中,“看与被看”的视角模式体现在杨飞身上。杨飞作为一个亡灵,站在亡灵世界的角度来看人间。但杨飞与鲁迅笔下的看客的本质是不一样的,鲁迅以看客的形象表现人物灵魂中的麻木和痛苦,但余华的《第七天》中,作为看客的杨飞有另一种痛苦。杨飞并不麻木,他能看见这个社会中异化的部分,甚至他对这个社会是十分同情的。“刘梅跳楼”这一情节也体现了“看与被看”的视角模式。刘梅自杀前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自杀计划,作为看客的网友给刘梅出谋划策,促成了刘梅的悲剧。而在刘梅自杀的当天,看热闹的人不像是在看别人自杀,“小商小贩也来了,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兜售起了皮夹、皮包、项链、围巾什么的,都是山寨名牌货”[1], 仿佛刚刚发生的不是悲剧一样。
这种“看与被看”的视角,展现的是一种人性的异化。杨飞作为看客展现的是清醒的看客对现实的无力感,而作为旁观者的催促刘梅自杀的看客展现则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不信任。这是一种异化的荒诞感,看者和被看者的行为同样荒谬。
3.无所得的荒诞感
亡灵视角下的两个世界有着很大的不同,现实世界的荒诞和异化与死后世界的安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看似完美的亡灵世界实际上也并没有使人们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因此作者展现的是一种得不到所求的荒诞感。
杨飞的叙述视角是生前世界与死后世界的交点,他不仅看到了生前世界人的异化,同时也看到亡灵世界的安宁。荒诞的终局不是异化,而是人们最终的无所得。生前世界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实现自己的心愿,在他们死后,愿望依然无法实现,刘梅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刘梅自杀的原因是伍超没有联系她,她希望以自己的死引起伍超的重视。而伍超则因爱情而死,他为了给刘梅买一个墓地选择了换肾的方式。两个人在现实世界没有相遇,死后也没有相见。刘梅在死后一直说自己看上去就是要出嫁了,但是刘梅最终没有成为伍超的新娘,他们对爱情的追求最终没有得到圆满的结局。李月珍带着二十七个死婴来到亡灵世界,他们的故事在生前世界中没有得到真正的关注。杨飞最后虽然找到了父亲,但最终又与父亲告别。
小说中的人物生前苦苦寻找的东西,死后仍然没有真正得到,这种荒诞感类似于《等待戈多》,“上帝死了”的荒诞让贝克特笔下的人物得不到解脱。生前与死后两个世界互为镜像,死后世界看上去十分完美,但里面的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圆满的结局,仍然体现了人生之荒诞。
三、结语
使用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可以缩短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从“我”的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更容易使读者相信。亡灵叙述的视角在《第七天》中联系起两个不同的世界,小说的空间叙述也由传统的人间转向人间和死后世界兼具的两重空间维度。采用亡灵叙述的方式是作者余华对自己独特写作手法的实践和创新,这体现了余华是一个求新求异的作家。在作为亡灵的“我”的视角下,作者展现了生前世界和死后世界的荒诞。《第七天》的荒诞感具有思辨的色彩,能让读者反思自己、反思社会。
参考文献
[1] 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 2013.
[2]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 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
[4] 余华.虚伪的作品[J].上海文论,1989(5).
[5] 石晓枫.余华《第七天》中的亡灵叙事[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18(2).
[6] 李佳桐.论余华《第七天》中的叙事艺术[J].文化学刊,2017(6).
[7] 胡祎,吴天蓓.余华《第七天》中的荒诞书写[J].文学教育(下),2015(3).
[8] 丁婷婷.《第七天》的亡灵叙事论[D].南宁:广西师范学院,2015.
[9] 周明全.以荒诞击穿荒诞——评余华新作《第七天》[J].当代作家评论,2013(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刘慧慧,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