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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萧红《生死场》中的动物隐喻与现代人格感知

2024-01-11李兆玥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3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现代性

[摘  要] 萧红在《生死场》中大量运用动物意象摹画了近代中国人在危机中求生存的下意识行为和在苦难中彷徨的混沌图景。本文结合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理论,从《生死场》的动物隐喻中发掘出潜隐的现代性因素,以及该类异质因素的文学呈现方式,同时探究萧红创作实践中表现出的三类具有典型意义的自发性现代人格,并进一步探寻其文学创作的双重性质。

[关键词] 萧红  《生死场》  动物隐喻  现代性  创作双重性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3-0030-06

21世纪以来,学术界对于萧红的解读越来越趋向于对原先两大主流视域,即民族主义与女性主义的挣脱和突围,试图摆脱既定话语,站在文化人类学角度,寻找萧红作品中关于记录和反思人类生存状态的线索,主要衍生出以下几点:(一)人文主义视角下的生存关怀——聚焦于萧红笔下众多底层民众的“物化”存在状态,表达出对人类异化的悲悯和思索;(二)比较视角下的差异寻找——将萧红的人生经历与鲁迅、萧军、丁玲等作家进行比较;(三)萧红文学价值的“海外发现”——以美国学者葛浩文的《萧红评传》、日本学者片山智行的《萧红的文学观与“抗日问题”》、平石淑子的《萧红传》等为代表;(四)形式视角下的外部探索——对萧红作品的语言风格、修辞技巧等进行研究。

即使对萧红及其作品的研究在学术界十分热门,但对其作品中动物意象的研究仍较少。本文从其作品中的动物意象出发,探究其背后的现代性意义,从另外一个角度对文学历史进行深层挖掘,一步步走进作家的心灵深处,寻找解释个体与群体无意识的行为根源。

萧红的《生死场》虽然写作于20世纪30年代,但其有关动物意象的书写已然内蕴了相当多的现代性质素,与当时崇尚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的世界文学产生了这样或那样的关联性,这对当时的中国文坛来说无疑是一种超时代的写作方式。然而当代多数研究者仅习惯于将文本形式作为主题性研究的附加项,很少有人将纯粹的原始文本作为研究主体。因此,本文旨在通过分析萧红《生死场》中的动物意象,发掘其中文本形式的异类表达对凸显小说现代性隐喻的超常意义,以期为萧红及其作品的研究提出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

一、动物表演:现代品格的呈现方式

动物意象的使用为《生死场》的艺术呈现带来了“类现代”特性,这一点似乎与西方现代主义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互通:“西方‘现代派文学常常是在艺术自身的抽象化和语言形式的组合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的。现代主义高度重视文学自身的整体统一性和结构有机性。萧红也是循着这种文学的艺术自觉去努力的,她所关注的是属于文学自身的艺术因素,而非文学对于政治的某种表达,她的写作与新文学启蒙传统下知识分子式的关注中心、叙事立场形成一定对照。日常世界里凡俗人生的多面形态是她叙述的主要内容,她在充满个人记忆与情感的叙述中,突出捕捉细节的能力,从而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日常生活的秩序,她的作品表现了超越政治、重返文学自身的要求。在政治性要求压倒文学性要求、历史的要求压倒美学的要求、政治思维限制了文学的想象力的时候,萧红坚持着以其具有现代性和民族性的艺术追求与世界对话。”[1]

《生死场》中,人们每日为生计奔波,他们饱尝生活的艰辛,人物的出场无时无刻不与动物的行为紧密相连。萧红善于用有现代性意味的方式刻画人的动物性人格,“不管是苦痛的生还是无助的死,人和动物都无可避免地在命运中穿梭”[2]。萧红书写人的动物性寓言,以动物喻人,喟叹生命逝去的悲哀。

1.山羊寻踪:若即若离的现代性叙事

《生死场》的开篇首句就写“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3],而在小说结尾处,“羊声在遥远处伴着老赵三茫然地嘶鸣”[3]。这种前后呼应的精心设计显示出萧红对动物隐喻的自觉性使用。二里半的山羊是萧红在《生死场》中着墨最多的动物。这只山羊的出现或消失贯穿了整个小说文本,仿佛是联系小说不同篇章间的一条隐形线索。

山羊首次在小说文本中出现时便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状态,即独立的游离。这只山羊虽然在名义上属于乡间的某个农民,但实际上它并没有被圈养在封闭的栅栏中,而是信步漫游于田野间,遵从自我的意愿嚼树皮或在树荫里乘凉,“自始至终,读者都不知道这只羊的确切位置:只能说,这只羊既不在它‘应有的位置(羊圈)那里,也不是完全离开了村庄”[4]。另一方面,农民二里半在小说文本中一直在不停地寻找他认为“丢失了”的山羊。读者可以将二里半寻找山羊的动作看作一个典型行为,萧红将中国北方农村社会的宏大景观浓缩成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细节,并试图用她的视角,向读者展示当时农民凄凉悲壮却又颇富传奇色彩的生命状态。

《生死场》中的現代性质素之一为山羊,其是小说文本中的主线叙事者,颠覆了中国传统小说中以人为叙事主体的固有模式。山羊不同于其他家畜,具有充分的自主性,这保证了它能够一直处于移动的状态,而作者的笔锋则随着山羊的出现或消失,不断触及不同人生活的原初本质。山羊仿佛有人类的自我意识,它随机地出现在不同地点,以至于主人非常难找到它。山羊与二里半之间这种若即若离的相对关系,展现了萧红对隐匿的叙事者与小说文本之间距离的处理理念。一方面,山羊是乡村中常见的家养动物,以它作为读者深入了解乡村生活的切入点,本身就没有割断叙述者与小说环境背景之间的深层联系;另一方面,山羊是动物,是相对人类而言的“其他物种”,羊的行为与人的行为之间又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由作者故意营造出的“隔阂”又使该村落中的农民显得更加神秘,叙事者(山羊)无法感受到人类藏于表面喜怒之下的复杂矛盾的心理,这便为读者留下了更多可供想象的空间。故而,萧红在《生死场》中让山羊当叙事者,是其主动地塑造了一种处于中立位置的模糊叙事者:它既不能全知全能地感知一切,又无法切断与小说文本中人的精神联系,游走于两者之间,又与两者都保持相当的距离,似乎渴望接近,又本能地超脱其中。这种介于模糊和明晰之间的叙事安排,显示了萧红创作之初的心理状态,即她面对时代境遇与人生迷惘时产生了重重困惑。在时代激流的猛烈冲撞下,她渴望保持一种相对中立的不干预的态度,但是随之而来的战争却不允许一个作家保持这份心性。

2.老马终途:漫长与瞬间的现代性美学

《生死场》的第三章“老马走进屠场”浓墨重彩地描写了中国北方乡村生活中另一种相当普遍的动物——老马。这一章节是萧红对北方农民的未来所做出的一次悲剧性的预言,表面上看,任何人的肉体都没有受到伤害,但是马的死亡过程象征着人的灵魂一点点被时代的“私宰场”撕碎的过程。

萧红对老马所做的艺术处理颇有深意。除了第一章中老马与小马的简短对比外,作者对老马的所有描写都是在它生命的最后时刻,老马的存在就仿佛一幅凝固在死亡瞬间的悲惨画像。在这里,萧红对生命存在形态的漫长与瞬间做出了颇具现代性意义的阐释,她自觉性地忽略了个体从出生到衰老的这段漫长的时间,读者亦无法看到一匹乡间的马的成长过程,但在这片哑声的空白空间中,读者不难想象,它一定在短暫的欢快童年之后,受尽了牧主的鞭挞,在外界沉重的负担(石磙)压迫和自身无法逾越的生理性衰竭的双重作用下,它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这应当是一段相当漫长的生命过程,但萧红却选择让漫长的时间缺席。她对于漫长与瞬间的笔墨安排正体现了她的另一种创作的现代性质素。在她的创作理念中,漫长虽然具有先天的历史厚重感,但却使悲剧的瞬间震撼力消减,而对于一部中篇小说来说,“力”的凸显显然胜过缠绵悠远的渲染,同时,这也与萧红身处的时代氛围有关。萧红是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决定了她无法沉淀含蓄的情感,无法如滴漏一般一点一滴写作一部鸿篇巨制。她渴望力量瞬间爆发时带来的那种美的感受。另外,当时中国社会动荡不安,人们普遍缺少稳健的心性和含蓄的定力,因此当时的文学创作呈现出的普遍特点便是篇幅短、力道强、情绪浓,可以在短时间内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

萧红有意忽视了生命漫长的过程,加重描写生命毁灭瞬间的感受,她不断渲染“死亡见证者”王婆的心理状态,“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背脊”[3];同时,萧红也注重描写符合故事情绪的自然环境,写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3],就这样,“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3]。这种时间与环境描写的有意安排,展现了萧红的美学观念:一个人的终极价值并不在于存在的过程,而在于毁灭的瞬间。这种具有强烈悲剧力量的美学理念昭示了萧红倔强而独立的人格特质,她仿佛无意间预言了自己的生命历程。

二、人与动物:现代人格的深层感知

萧红在《生死场》中一再有意地将人与动物放到一个层面上进行书写,在她看来,人和动物虽然具有生物学上的本质区别,但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环境中,却表现出了强烈的相似性,即两者都对痛苦感到麻木,包括生育带来的肉体疼痛和受到的精神折磨,等等。在生活的某一个瞬间,人类丧失了原有的本能,如情绪、思想等,这种使“人之为人”的特性被迫淡化,相反,人性中的某些动物性逐渐凸显,如生存本能中的食欲、性欲等。因此,萧红在《生死场》中有意或无意地呈现出她对现代性人格的深层感知,而她所定义的现代性人格在某一个特定的时代节点上与动物性发生了属性重合,这点正如张芝秀提出的人与动物的关系:“这里我们所关心的是作者怎样以人和动物——两个在概念上有着各自独立的内涵与外延的生物类型——之间的关系来呈现出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中国北方乡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刻画出他们荒凉、麻木、呆滞、沉寂的灵魂世界,表达‘人已非人的主题意旨。”[5]

萧红通过动物意象表现人物的现代性人格,一是为了解构“无目的人格”,展现了旧中国农民在生命意识层面的混沌无识;二是表现依存于封建社会的“非理性欲望人格”,刻画人的动物性本能欲望的大胆与病态;三是表现去诗意化的“唯丑人格”,通过对动物意象丑态的描写,促使读者理性地思考正确的人格应该是怎样的。

1.“无目的人格”

卡夫卡是第一个在文字的具象世界中融合了抽象的现代因素的天才作家,其代表作《城堡》正体现出一种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结果如何的“无目的性盲动”:人被完全剥离了自我意识,受一种不知名的怪力驱动,碌碌一生,只为了“城堡”中的缥缈虚影。

萧红在《生死场》中所展现的“动物性人格”在一定程度上与卡夫卡的现代主义理念不谋而合。东北黑土地上一生劳碌的农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囿于身份和阶级,陷入一个既非自愿也无法冲破的“死循环”。“二里半寻羊”成为贯穿整部小说的线索,“寻羊”也成为二里半某个生命阶段中最主要的行为。但是,萧红文字的特别之处不在于描绘“寻羊”的场景,而在于对“寻羊”目的的缄口不言。显然,“山羊”意象是一个能够代表当时多数底层农民思维状态的符号,它是一个异化了的精神支柱。“寻羊”的动作过程不过是满足了二里半这个普通的底层农民对自我身份的模糊认同,也是一种“与乡土自然生产方式相应的动物性心态”[6],或许二里半的父辈、祖辈也同样做出过“寻羊”的动作,而二里半从幼年起便将该种动作存储于自己的潜意识中。

萧红的创作思维无疑具有极大的现代性价值,她发现了当时的东北底层农民的某种共性,即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日常的许多行为是为了什么,只是不断地机械性重复这些行为。在他们看来,做不做的“过程”显然比“目的”更实在可感。当他们的前人一辈一辈重复着这种“无目的性盲动”,又将此传统通过另类的社会文化基因沉淀下来时,他们丧失了质疑的能力,转而成为“有力的行动派”。

2.非理性的“欲望人格”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理性为主导的现实主义文学更符合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非理性话语则处于次要地位。但非理性主义的创作并非与理性因素完全对立,而是引导接受者将关注的角度转向人的内心世界。欲望、焦虑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消极色彩,但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视的一部分。

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伦理从表面上看似乎为中国人的人格发展规定了某种正确的轨道,但随着这种体制的渐趋僵化,“规定”慢慢变成了“压制”,而“压制”之下,会生出许多畸形的社会产物。20世纪30年代,中国大城市知识青年对封建主义产生了一致的抗拒心理,但在许多农村,封建伦理道德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沉淀,已然变成人们骨血中难以剔除的成分,在潜移默化间影响着他们的处世原则,这也可以看成是一种积年沉淀的历史惰性。

萧红看到未被进步思想感化的农村人,出现了伦理理性外的“非礼教”行为,这种行为为封建道德所不齿,但却在中国北方的农村社会边缘地带不可遏止地疯狂生长着。《生死场》第二章“菜圃”中,萧红直接将成业对金枝的性行为定义为“本能的性欲发泄”:“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地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动作一切。”[3]同时,萧红不吝使用“野兽”“猎犬”“飞鸟”等词语,将一个性欲勃发的男性形象逐渐描绘成动物的形象。在传统的封建伦理体制之内,婚前性行为被视为罪恶,男女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社会的审判。读者无从得知萧红对于这种“发乎情,却未能止乎礼”的行为的态度,这一段野合情节的描述文字读起来相当客观、冷漠,作者似乎刻意采取一种远距离的观望态度,也没有做出主观性的价值评论。

不可否认,乡间男女的野合存在着人性中情感涌动的理想因素,但是萧红笔下的北方农村社会不是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如果说沈从文笔下男女的野外性行为多出于对爱情的强烈追寻,那萧红则更多从生理层面的性本能出发,在描述中有意摒弃了一切和情感、精神有关的感性因素,大胆披露乡间男女在肉体享受中纯粹的恣意,“没有编织男耕女织那样美好的古老神话,相反,她只想表达最悲愤忧伤的抒情”[7]。因此,这种类似动物本能的“性欲发泄”便是萧红刻画的乡野非理性行为的典型符号,揭示了潜藏在现代人性中肉体快感掩盖精神情绪的欲望人格,这也是普遍存在于现代社会中的病态表征。

3.去诗意化的“唯丑人格”

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逐渐使“丑”得到了解放,“丑”的震撼也越来越成为现代主义的重要特点。“丑”作为一种否定性的审美范畴,是对人性本质的背离,而展现荒诞、异化的人性,又正是审美现代性的突出表现。中国自唐代以后,人们对“丑”追求的目的在于对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控诉。与西方前期象征派不同的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对“丑”的审视几乎与“美”同时存在,注重美丑并蓄,“美”与“丑”在文学艺术领域中相互依存。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许多作品中都出现了具有典型象征意义的动物意象,如郭沫若在《牧羊哀话》中借羊群这一意象和牧羊的动作寄托了对牧羊女所代表的美好生活的追求;胡也频在《猫》中详细描画了家猫“梨花”的日常生活细节。20世纪80年代末期,随着人类中心论的破产,文艺界甚至掀起一股要求恢复动物本位价值,追求万物平等的写作潮流。20世纪90年代,部分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削弱人在文本中的主观性影响,人以旁观者的身份,用热情和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舞台中央的动物的生命演绎,而这种演绎通过人的旁观者视角,在不经意间沾染了更多人性化、世俗化、情感化的因素。这种创作理念的最典型代表即是动物小说家沈石溪,他在许多作品中描写了人化的动物。

上述作家或文本赋予动物符号的原初意义都包含唯美主义的价值倾向,然而萧红却独树异帜,她在《生死场》中描写的动物意象多是丑陋甚至令人作呕的,它们毫无美感可言。这种异于常规的“唯丑主義”正是萧红所感知到的现代人格的一个重要部分。

萧红身为女性作家,站在民间文化的立场上,对《生死场》中的底层农村妇女充满了悲悯,然而她眼中的女性并不具备神圣光彩的人文外衣,相反,这些女人深陷窘困生活的泥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均受到了非人的折磨。萧红不吝采用各种丑陋不堪的动物形象去描绘这种生存状态下的女性形象,第一章“麦场”中,萧红直言“麻面婆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来,只有印就的麻痕”[3],她下意识地将麻面婆与美好物象隔离开,否认“美”而烘托“丑”,不像蝴蝶的麻面婆,拥有“牛的眼睛”,甚至像“一只母熊”;第四章“荒山”中,读者顺着王婆的视线,看到了恐怖的女性惨状:月英的臀下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3],并且,当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恐怖的样子时,“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3],金枝在都市的夜晚中蜷缩在小街阴沟板上,“好像一个病狗似的堆偎在那里”[3]。

萧红从生活的幽深处发现“丑”的元素,这是比精心刻画“美”更惨烈、更决绝、更痛彻的艺术手段。但是,萧红写“丑”与当时的一批作家最大的不同在于,那些作家笔下“丑陋的物象”仅仅是为了表现旧体制中挣扎彷徨的人的生活惨状,以此宣扬新的主义对革新社会的价值,究其深层本质,还是对当时主流话语的重述和延伸,因此,他们集体陷入一种“为了写丑而去写丑”的创作误区,甚至夸大社会中“丑”存在的广度和深度,“丑”不过是一种社会惨状的表征,其本身除了带给读者惊惧与恶感之外,并不具有任何深层的艺术美感。萧红的《生死场》中体现的审丑倾向中包含了更多超越当时社会环境的美学理念,她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上,将悲悯的目光投注到病态的民间文化群落中,审视人在社会中的无奈与荒诞。因此萧红对“丑”的描写也深刻体现了她所理解的现代性人格:写“丑”、摹“丑”、揭露“丑”不是文学的终极目的,“丑”不仅是一种病态文化的表征,还代表了一种体验视角的转变和一种价值观念的重建。发掘“丑”表现了作者观察世界的角度发生了改变,在对现实生活真实性的理性理解下,颠覆了对传统“爱”与“美”的永恒书写。但是,萧红笔下如动物般丑陋的女性群像背后,是她对当时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刻体察,这种种触目惊心的丑态也是对男权社会压制下,女性狭小生存空间的形象展示,她们在社会的最底层,一无所知地继续承受痛苦并生活下去。

三、异类动物:萧红创作理念的双向悖反

1.有意识地靠拢写实性传统轨道

葛浩文曾在《萧红评传》中推测,《生死场》存在“中途转变小说主题”的问题[8]。纵观整部小说,前十章都在有条不紊地展现近代中国东北农民生活的各种侧影,仿佛一台隐藏于角落中的微型摄像机,正时刻按照摄影师的指挥,记录着种种民间生态。但是,从第十一章开始,叙事内容扭转,萧红似乎将全部的创作兴趣都投入到对抗日战争环境的描绘上。因此,从第十一章开始,由于外部社会环境的急速变化,东北农村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萧红的文风也由最初的散漫趋于平实,并开始与当时占据文坛主流地位的批判现实主义思潮接轨。

受俄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影响,中国文人发现现实主义最能用生动鲜活的生活场景传递战乱之惨,从而激发大众改造国民性之心魂。因此,身处特殊历史环境中的女作家萧红也有意识地与时代共振,这一点清晰地反映在《生死场》的后半部中。

2.无意识地尝试现代性先锋理念

《生死场》的文学价值更多应体现在其生活叙事里,种种携带“动物性”烙印的底层农民及其生死常态,真正体现了萧红创作的天才本色。

萧红这个从东北农村走出去的女性不同于当时文坛上那些拥有海外留学经历和接受精深文艺理论熏陶的作家,她在文学创作上经常“反常规”,没有遵循学院派中“文学理论指导创作实践”的金科玉律,拒绝高高在上的姿态,从踏实具体的写作实践中积累经验,摸索适合她自己的个性化道路。虽然她也曾表示过对美国社会作家辛克莱和俄国文学巨匠屠格涅夫的偏爱,但纵观其短暂的生命历程,她更多地受到国内作家的影响和指引。

因此,本文认为,萧红受西方先锋创作理念的影响较小,她的超前创作观应当是长时间思考后的无意识宣泄。不符合常法的语流组织、漂浮破碎的时空场景、诡异凄迷的动物性刻画……种种在当时看来不甚成熟的创作表现,其实都与之后的现代主义、存在主义等对人类生命形态的思考和展现不谋而合,“现代主义的一个特征就是对艺术问题具有一种敏锐的意識,一种不懈的自我意识”[9]。萧红在当时已经无意识地开启了这种颇具现代性的写作实验。

参考文献

[1] 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

[2] 向梦园.生如雨露,死即唤醒——论《生死场》中的动物书写[J].名作欣赏,2020(21).

[3] 萧红.生死场[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6.

[4] 王钦.“潜能”、动物与死亡——重读萧红《生死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10).

[5] 张芝秀.人与非人——从人与动物的关系看《生死场》的题旨[J].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学报,2007(S1).

[6]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7] 鹿珠晖.论萧红《生死场》中人的动物性寓言[J].名作欣赏,2019(9).

[8] 葛浩文.萧红评传[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

[9]  福克纳.现代主义[M].付礼军,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李兆玥,喀什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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